壹 悲伤的力量(1/2)
职昊坐在工位上出神,钉钉对话框不时地闪烁,提醒他还没有处理完成的工作,打印机和同事电话的声音同时在耳边作响,这些都变成了他游离的背景声。放空一直是职昊上班摸鱼的惯用伎俩,他不是明目张胆翘班的人,放空对他来说既安全又有效,什么都不想地盯着电脑屏幕或者桌边的绿植,成为了他工作和生活喘息的缝隙,他感恩有这样的时刻。
一条微信进来,是他弟弟职波,“哥,你这周末回家吗?回的话一起”。职昊看了一眼,没有立即回复,把手机搁在一边,继续看绿萝发出的新芽和下面枯黄即落的叶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公司的领导要求微信必须即刻回复,现在连亲人、朋友如果没有即时回复,也会被追问。职昊很不喜欢这样的状态,即时回复让他的工作和生活完全分不开,他觉得时间都被别人、被手机支配了,有时甚至想关机,他也试过,但总还是得有开机的那一刻,开机后还得一连串的解释,反而更麻烦。
他想起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度过的那几年,夏日很长,午睡后走出堂屋,明晁晃的阳光刺眼,爷爷在院子里,穿个汗衫,戴个草帽,用木耙慢慢翻动刚用机器破成粒,摊洒成片的小麦,好像在给小孩梳理头发一般,整个院子里是未干透的植物特有的青冽。热风浮动,院子外面的杨树、槐树、核桃树都在发出不同节奏的声音,农村老人讲“前栽槐,后栽柳,门前不栽鬼拍手”,这“鬼拍手”指的是杨树,杨树的叶子手掌大小,质厚,坚韧,被风一吹就像有很多人同时鼓掌,老人觉得有违宅居静雅的风尚,所以很少人在门前栽杨树,倒是那河渠边、田地头、村落无人处有很多挺拔的杨树。槐树是常见的,古时朝廷内府设的翰林院里多有槐树,意为龙形,蜿蜒伸展,错落有致,幽深寂静,符合翰林学士的风雅。在农村槐树并不作意为学识,多因五月槐花香,平添农家餐桌的美食,还因槐树易活,板木质坚,是做家具的好木料。职昊现在看到槐树,总会想起儿时奶奶做的槐花饭,用面粉包裹新鲜槐花,平铺于笼屉,架于土灶上,木火慢蒸,还未出锅,已香气四溢,惹人怜爱,再配些醋水蒜汁,油泼辣椒面,是西北农家人好的一口。儿时的职昊,会和爷爷一起摘槐花,用自制的铁钩,一钩一拧,一串串枝桠便落入树下职昊的筛子里。他也会帮奶奶烧火,那时农村土灶多以往年的玉米芯、玉米杆、干树枝为燃料,弟弟职波那时还小,整天在奶奶的怀里,“拾柴火”便成了职昊的家务活,秋后的田梗、废弃的砖窑、干涸的渠沿都是他常光顾的地方,秋尽冬来,日光渐短,职昊每天下午放学会先去捡拾柴火,再写作业,自己拉一个架子车,带一个钗,慢慢捡拾,一车基本够三四天做饭烧火用的。有一天,职昊拉着架子车,慢悠悠地路过村头陵园,又碰到了正在放羊的发小,说了两句话,接着往南走,南边有一段长时间废弃的大渠,四米左右宽,谁也没问过村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大渠,农村人会把砍后的玉米杆直接倒在渠里,经过一段时日,便成了可供燃烧的柴火。职昊拿着钗挑一挑,挑出一些干透的,放在车上,有时会一边吹口哨,一边挑,一来是为了发出些动静吓走一些兔子和蛇之类的动物,另外也是打发这无聊的时光。职昊抬起头来看到南边的村庄上冒着缕缕青烟,远处传来孩子的嬉戏声、狗吠声,他朝西望去,落日低垂,云角橘红,照出西北嵯峨山的山脊,少年的他,忽觉一种孤寂,淡淡的,又不着痕迹的。多年后,职昊还能清晰地想起那个傍晚,好像自己就是在那个傍晚瞬间长大的。
职昊现在跟弟弟一起合租在一个老小区的小二室,月租一千六,基本上都是职昊的负担。弟弟的工作有一搭没一搭的,今天做房产中介,明天做快递员,职昊之前说过,希望弟弟可以一份工作做长远一点,有点定性,职波却总是一幅满不在乎、得过且过的态度,说得多了,职昊也不愿意多说了。不仅对弟弟,职昊对很多人都有这种不愿意多一分关切的拘谨,包括亲人朋友,他总觉得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对自己在做的事情都会有所思量的,他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并非世俗意义上的小有成就,没必要以年纪或身份,好为人师,惹人嫌弃,久而久之,就带了一丝落寞的距离感,连说话的语气也冷冷清清的。
夏天的房子闷热无风,有一台空调,开了跟没开一样,发出的声音反而吵得人无法入睡,职昊索性不开,买了一台风扇。这个城市的夏天,开风扇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热风,汗水从职昊的太阳穴流下来,头皮出的汗慢慢打湿发稍,从后颈流下来,胸前背后也柘湿了体恤。职昊会拧一个湿毛巾搭在手边的椅背上,时不时地擦一下,会好受一点。有时翻看手机看得眼睛发涩,他会看着窗外发呆,被夜色笼罩的城市,小区里的树,没有一丝风,他就听,听城市的声音,远处时有时无的音乐声,路过的警笛声,有时也能听到楼上洗衣机转动的声音,这些声音让他忽略到燥热,让他思绪飘远,看似在这个城市里,却又没在这个城市里,他很珍惜这种时刻。职波一般会回来很晚,有时会给他带瓶冰镇碑酒,有时会带一些打包的食物,然后就洗冷水澡,伴着手机里热闹的短视频声音睡去。职昊有时很羡慕弟弟玩世不恭的状态,自己总有一种压迫感,是一种无形的责任在身,自己却无计可施的压迫感,有时想如果自己是弟弟,职波是哥哥,那他心里是不是也会轻松几分。
职昊在毕业后的前几年并没有很大的压力,刚毕业开始有了收入,虽然不多,但他也给家里买了很多东西,也给父母和弟弟买了一些,看到家人的喜悦,比自己收到礼物还开心一些。后来,随着兄弟俩的年岁渐长,父母自己先有了压力,母亲常说,现在结婚并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何况家里还有两个男孩,都是农村家庭,真是愁煞人。每次职昊都会宽慰母亲,说他们会努力,不让父母太操心。话虽这样说,职昊内心也是愈发沉重。前两年,父亲又忽觉身体不适,去县医院检查,县医院让去市里查,一家人心情跌入谷底,最后确诊为尘肺病,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西药中药一起吃,勉强度日,只是父亲不能再干重活,生活的压力一下子让职昊更觉沉重。职昊职波回家的时候,看到日渐憔悴的父母,心里都会不太好受,但职昊总是坚定的安顿好家里的大小事,买好父亲的药,替母亲做一些家务活,职波还是会开一些玩笑,家里还当他是个小孩子,也只有这样,家里才能有久违的笑声。职昊并没有因家境自怨自艾,只是不忍看到父母愧疚的眼神罢了。老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哪个孩子不愿意一直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只是不得不过早的体会到家人彼此间的亏欠罢了。
职昊不太明白,长大后,怎么连夏天也变得越来越热了,记得小时候,没有空调、没有冰箱也就过来了,并没有让人觉得难熬,而今却酷热难耐。儿时最热的夏夜是在爷爷的院子,奶奶的蒲扇下度过的,最热的那几天,爷爷会把一张木床搬到院子当中间,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但不搁在树下,奶奶说树下蚊子多,木床四角绑上四根细竹竿,然后把家里的蚊帐支起来,职昊、职波和奶奶便在院子里睡下。夜里没有风,奶奶会摇起那把旧蒲扇,风里有月季花香,有蛐蛐的叫声,而爷爷会搬个躺椅在旁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和奶奶细细地说着话,职昊就是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里入睡,那样的夜在职昊心里一直是那么长,那么长,直到现在他依然怀念。
在职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他就看到爷爷身在老房子的土坑上,奶奶说爷爷身体不好了,自此职昊就没有再见到爷爷下地走路了。那时农村的老人一般躺下了就自知大病来了,但凡有钱的人家会去县城里看一下,贫苦一些的就请村里的大夫瞧一瞧打上一段时日的吊瓶,很少有听说哪家的老人做了什么手术之类的,终都逃不脱病床久卧,撒手人寰的那一日。那一年过了白露,爷爷的病越发的重了,父亲已经买下了一口棺材安置在老院子里了,说是冲一冲,晚上职昊兄弟俩总是不敢经过那个院子,害怕得紧,又过了两天,父亲请村里的人把那口原木的棺材漆上了黑漆,又在棺头漆了暗红的福字,职昊更觉得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着这个院子了。有一天,爷爷的病症像是好了七分一样,把奶奶、父亲、叔叔、姑姑、孙子辈们都叫到老屋里,说了很多话,从他年轻时逃过的荒、生产队挣过的工分、承包土地后种的粮食、有了子女后吃过的苦都说了一遍,家人们都默默地听着,后来爷爷又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是人都有这么一天,不必太难过,要真孝顺,照顾好你们的母亲,兄弟姐妹不要因为钱闹翻脸,孙子们都好好长大,能光耀门楣自然好,若不能,平安过一生也是好的。职昊还记得,隔壁辛家爷爷说,爷爷怕是过不了初一了,都说“男怕初一,女怕十五”,你们好好备下吧。
不出所料,到了月底,爷爷便走了。在农村有老人死了,都会有一套固定的说辞和仪式,刚下世,便说“老了”或“倒头”了。老人们讲,人走之前都有一定的征兆,叫回光返照,爷爷忽然间地有了精神,讲了那么大一通话,便是如此。爷爷走的前两天,就滴水不进了,抬头纹也开了,只是平躺着均匀呼吸着,奶奶和父亲、叔叔一刻也不敢离开,到了农历二十九日傍晚,职昊还在和弟弟写作业的时候,听到母亲叫他们兄弟俩赶紧去老院子,刚一进院子,就看到大人们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对生命终结前的恐惧。
职昊两兄弟秉着呼吸,跟着母亲往里走,此时堂屋已站满了一屋子男人,方桌两旁的官帽椅一边坐着村里常常掌管红白事的任家大伯,另一边坐着以前的村支书辛家爷爷,再两旁站的人都是常与爷爷交好的邻居爷爷和一些晚辈,有几位叔叔伯伯低声说着话,大部分都是默默地抽着烟。再往里走,便是爷爷奶奶的卧房,叔叔、姑姑、姑夫、表哥、堂妹都已站定,隐约有姑姑的抽泣声,奶奶坐在炕的里侧,拉着爷爷的手自上而下的轻轻摩娑,像是某种宽慰,爸爸坐在炕沿边,握着爷爷的另一只手,低声叫着“爹,爹……”,爸爸的声音里有一种像职昊小时候叫爸爸时的依赖感,可是在炕中间平躺的爷爷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无一丝应答。母亲和他们两兄弟在一侧静静立着,一屋子的人像是等待着什么,那是职昊儿时觉得最长的等待,夹杂着悲伤、庄严、恐惧和不舍。忽然爷爷呼吸声轻了,像是要说什么,爸爸疑惑的问奶奶,“娘,我爹想说啥呢?”,奶奶把耳朵凑到爷爷的嘴边,侧过脸,未开口先有两行热泪滚下来,说,“你爹说去把大门开开”,一屋子的人愣住了,完全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奶奶又清了清嗓子,对着叔叔说“老二,去把大门开开,开得大大的”。叔叔一边摸不着头脑,一边“唉”了一声,就快步跑出去了。等叔叔回到里屋,爷爷又是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然后只是出气,再然后就“嗯”的一个长声,那一声职昊到现在也没有忘记,那声音是散的,虚的,又带有一丝松懈,像是终于松开了这一生的羁绊。奶奶连叫了两声“他爹?他爹?”,随即坐直了身子,把散落前额的白发朝耳后搂过,对着炕下一屋子人说,“你们爹走啦!走啦!”顿时,满屋儿孙齐齐跪地,声泪俱下。职昊的脑袋随着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嗡的一声响,他觉得自己当时并不能留下眼泪,胸口像是有什么堵着,他不知道怎么办,学着表哥的样子,把头埋在胳膊里,额头抵着地,任凭这屋里的哭声肆意捶击着自己的心门。
过了一会儿,辛家爷爷和任家大伯进到里屋,辛爷爷说,“都先收声吧,把你们爹安顿好再表你们孝子贤孙的难过罢,老嫂子去把老衣拿来吧,留你家老大,他易二叔,他任家兄弟,其余人都去堂屋”。姑姑搀起奶奶到炕柜里把准备好的老衣老鞋拿出来,随后也让姑姑出去了。“去倒点热水,拿块帕子”,辛爷爷安排爸爸。随后,辛爷爷和易二爷爷把爷爷侧扶过来,给爷爷脱衣服,嘴里说到,“四哥诶,这最后一遭,让俺几个老兄弟伺候你换身干净衣裳罢,今儿们你走得早俺一步,俺们儿几啊伺侯你,明日里等俺老了,也不知道谁给宽衣拾掇哟”,爷爷排行老四,他和辛爷爷、易爷爷祖上又都是早年间从山东逃难而来,又经两代与本地杂揉,那乡音倒成了两不挨着,再到职昊这一代,只会讲本地方言了。辛爷爷这几句,悲情难抑,闻者无不落泪。这边,爸爸已将帕子浸湿,慢慢从爷爷的头发擦起,边擦边流泪,又说着话,泪水、鼻水把自己呛到,说的话早已含糊不清,“爹呀,爹呀,你走了,我们可咋办呀?”,一遍遍擦拭,一遍遍重复。摊开的老衣,形制宽大,缎子面,棉花芯,一个个“寿”字被印成圆型,阴森诡异。爷爷被辛爷爷他们轻柔地搬扶腾挪,把老衣轻轻穿上,系扣前,辛爷爷问奶奶,“嫂子,俺四哥拉了么,尿了么?”,“么有呢”,“那拿几样旧衬袿,垫上”。奶奶依着做了。未曾见过这死离时刻的人不懂这里面的意思,倒头就要换老衣,是怕时间一长人就僵了;人走之前,还有一泡屎尿要排,无牵无挂地走,就像来到这人世时的干干净净。奶奶又拿了一根针,用一根线穿了一个铜钱,缝到爷爷的胯边,称之为“实”,有庇佑子孙衣食无忧的意思。
里屋这边拾掇的差不多了,任大伯来到堂屋,说,“文民子去找大嫂子把倒头纸和火盆拿来,小涛去把他家扁担拿到堂屋前头。二民去叫头里的黎家、易老大家,还有那后头的宋家、他职家叔伯家,都往这院里叫”,任大伯说的这几家是职家本家和近邻,是紧要办事的,正经的丧期里,会有村里其他邻家主动来帮忙的,再让总管分配差事。易家小涛叔叔已把扁担拿过来,职昊妈妈也已经把火纸、线香交到民子叔叔手里,任大伯说,“叫职家老大”,只见民子叔叔把爸爸从里屋搀扶出来,这里任大伯已将点燃的线香插到扁担两头,说,“老大诶,拿着你爹的扁担走到院那头,撂喽”,爸爸躬着腰,拿着扁担,慢慢走到院头,把扁担往空里一扔,扁担落地,两头那铁链钩子响声入耳,爸爸随即跪在原处,只听任大伯高声喊到,“职家四叔,撂挑子喽,孝子贤孙放悲声喽~”,全院的亲戚、乡邻,尤其是女眷们,像得到了什么号令一般,即时放声痛苦,姑姑瘫倒在地,任凭眼泪鼻涕流入嘴角,亦不能自己。妈妈和婶婶搀扶着姑姑,烧第一道火纸,职昊看着这一切,觉得和自己一点也不相干,也不知道自己该在何处站,该在何时哭,脑袋还是空空的,只见职波跑到院那头去搀扶爸爸,他这也才顺势跑了过去。
此地,老人丧仪一般持续四天左右,倒头这是第一日。任大伯安排易家小涛叔叔和民子叔叔把堂屋的方桌、官帽椅挪至前院的厦子房里,又在堂屋靠着北墙放了两个长条凳子,上面放了一张床板,铺了一个旧床单。那边里屋,爷爷已经被辛家爷爷几个拾掇妥当,然后几个叔叔伯伯把爷爷搬到堂屋,起身前,辛家爷爷说到,“四哥诶,莫害怕,给你换个地方,莫害怕哟”,那时的人们对待刚故去的人像是对待新生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爷爷被停放妥当后,头上戴了一个藏蓝色的八角帽,面上盖了一个干净的方帕子,双手被规置在胸前,双脚并拢,鞋底新白,像从无踩过这世间的土地,全身装束洁净、工整、肃穆。床板前置了一张小方茶几,茶几上点了一盏油灯,又搁了一个香炉,里面插了三支线香,旁边搁了一扎火纸,一把拆散的线香,茶几前方搁了一个简易的蒲团,是用蛇皮袋子装了点麦杆,方便祭奠的人跪拜。听老人讲,刚倒头的人不宜直接入棺,一来是身体还尚存余温,二来是讲究等人,“男等舅,女等娘”,意思是要等已故男子舅家的人看过,已故女子娘家人看过后,才可入棺。在农村,舅家属“上司衙门”,是上等亲戚,大事须得惊动舅家亲戚,白事更在其中。这几个特定的仪式,称之为“小殓”,是宣告一个人已离人世的标志,此后的事情都要交给主事的管家负责,内里有孝子悲迷,无心理事之意。
外间,执事单已由毛笔字好的易二爷爷写成,贴于厦字房中间过道的东墙上,左邻右舍过来帮忙的男女老少均按这单子领差事。执事单由左及右写到,主事总管:任维林,账房:辛保昆、易仲春,报丧:文学民,坟茔:周长英、武建国、曹学正、冯来民、冯立安、薛志忠、梁春、王光琦,帷堂设饰:王淑琴、梁妮、彭秀英、房亚玲,灵前司仪:赵世雄,大灶:宋丰年、任维佑,顺席:张振忠、苏建民、苏建刚、朱转利,酒水:桂小强、苏文谦,约客:姜文利,引马:辛汉齐,鸣炮:田志元、王振清。职昊看着这执事单上的名字,分不太清楚谁是谁,在农村只有正经红白两事的执事单,或者村上的统一上报的材料上才会出现平日左邻右舍的大名,这些名号在日常生活里很少使用,像职昊常叫的辛爷爷大名是辛保昆,民子叔叔叫文学民,更少使用的是女性的学名,易二爷爷家的奶奶叫王淑琴,黎家婶婶叫房亚玲,这些平日里或亲切,或泼辣,或顺从,或强势的奶奶、婶婶自从嫁人后便都成了谁家媳妇,谁家婆婆,用学名的机会不甚多,甚至孙子辈在爷爷奶奶的墓碑上才会知晓他们的名字。人活一世,名字竟成了最不被提及的事,何谈记住?
民子叔叔领了报丧的活,他就拿了支笔和他家孩子用的作业本来问职昊爸爸妈妈亲戚们的住址。从爷爷的舅家、奶奶的娘家、姑姑的婆家、妈妈和婶婶的娘家,再有一些表亲、干亲,民子叔叔一一记在了写完作业本的背面,那时没有手机,装固定电话的人家也是凤毛麟角,民子叔叔无非记了些哪个乡哪个村哪个队,去了再现打听。问完后,民子叔叔便骑上他的摩托车出发了。按理,近的亲戚都已知晓,比如姑姑家、婶婶家,但还是要再走一遍报丧的流程,说是正式通知,也只不过是报丧的民子叔叔站在主家门口,把人已故去的消息,何时祭奠再说上一通,主家也会礼让进屋喝茶,但一般是虚礼,报丧的人也不会真进去喝茶。这多此一举的流程和虚礼,是对嫁入女性的娘家、嫁出女性的夫家高看一眼,姻亲讲究的即是这面子上的抬举与谦让。姑姑是女儿,在爷爷倒头后,不仅要报丧,姑姑也得回趟婆家,在见到公婆时要磕头行礼,告知家父已故,意在此后再无娘家父亲照拂,公婆即父母,还望体恤,那公婆也会宽慰,并依例前来祭奠。在爷爷的仪式上,灵前用的纸扎、供品、香烛等一应物件,其中最好的都是作为女儿的姑姑家置办的,村里的人都会对些品评几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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