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西湖水断送天涯梦 玄(1/2)
词曰:盘古开天何茫然,混沌土石成河川。而后百草生,万物衍,天地精气人别猿。无虎豹之爪齿,缺鹰雕之羽翼,血训传成智与言,终将河山变人间,改荒蛮。能猎巨象充仆役,敢捕大鲸晒白滩。女娲手中泥,绝峰人为巅。漫漫长河流至今,多少传奇在中间。今借一片当刀札,信手谱成英雄篇。
“青蔓儿长,红菱儿翘,粉船绿波歌姐儿笑;柳枝儿青,荷花儿灵,莺歌燕舞公子爷听。”
脆生生、水灵灵的小曲儿从一只粉色画舫中飞出来,飘散在西湖夜色之中。已是快交二更,湖面上百余只画舫早已掌起灯来,各色灯笼将湖面染得五颜六色,流光溢彩。歌女们甜美的歌声仿佛是对太平盛世的由衷赞美,可谁能知道,她们的心中是不是很苦?
也许她们生病的弟弟妹妹正在等着她们赚了银子买药,也许她们年迈的父母正在等她们沽米下锅。她们为了维持贫寒的生活,而唱着最甜美的歌儿,为了支撑起一家老小的饱暖,拨动着怀中最动听的琵琶。
粉色画舫中的歌女唱了一段,又淙淙拨了一会琵琶,软声笑道:“公子爷,好听呒?”
隔了三五十丈光景的湖面上,泊着一条乌篷船。船舱之中两条黑衣汉子正伏在舱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粉色画舫。年纪大些的是个胖子,颌下已蓄起一丛黑须;年纪小的那个不过二十岁,脸色极黑,双目转动之时,亮晶晶犹如两颗琉璃珠。划船的是一个皱纹里生满胡子的老汉,不时从桨柄上摘下酒葫芦喝上一口,酒液顺着胡子滴到蓑衣上。现在船已停了,艄公却并不坐下,就在那里喝一口酒,抹一下嘴,叹一口气。
黑面青年忽然轻声道:“二师哥,那狗贼闹什么名堂,从太原跑到承德,逛了回妓院,从承德跑到开封,又逛了回妓院,这回从开封跑到杭州,却躲到西湖上来听歌女唱歌,只害得咱俩一路风餐露宿。”对面画舫的彩窗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一个公子哥儿独酌赏歌的剪影。黑面青年咽了口唾沫,又道:“西湖歌妓果然名不虚传,可惜她唱得我一句也听不懂。二师哥,你见识多广,那定是听得懂了?”
那胖些的汉子瞪眼道:“我见识多广,难道是逛妓院见识多广么?七师弟,不是我过谦,说起逛妓院来,师哥虽然痴长了几岁,却比上你们哪一个了?”见黑面青年不语,便又道:“我猜那狗贼这般胡跑乱颠,绝不是只逛逛妓院的。这狗贼一向狡猾,越是心虚,越是跟没事人一样。就说三年前,师傅丢了他那根绿翡翠嘴儿湘妃竹竿儿金烟袋,我们八个知道后,谁不着急?结果就这小子没事人一样,反而是咱们挨打,他充好人。后来不是嘛……”说到这里,忽然见那粉色画舫放下桨来,向前划去,忙道:“梢公,跟上!”
那老梢公握起桨把,苦着脸道:“两位大爷,不是小老儿信不过人,咱们在这西湖上都转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了,两位爷一分银子还没给小老儿,小老儿还有一家人吃饭呢。”
黑面青年见粉色画舫去势甚快,侧目望望老梢公,伸手在怀中摸一摸,叹道:“二师哥,我的银子花完了,你呢?”那胖些的汉子道:“我也是。”冷笑一声,反手抽出腰上的长刀,虚劈两下,道:“老梢公,把这把刀典与你当船钱如何?”老梢公苦笑道:“倒霉,倒霉!”扳桨向粉色画舫追去。
那粉色画舫似乎知道有人追来,反慢了下来。只听那画舫中歌女笑道:“公子爷,这大晚间里,荷花看不清啦。若在白天,这一片荷花绵绵七八里,那才是好看得很哪。”船中的公子“哈哈”大笑,喝了一杯酒,吟道:“持烛映得西子羞,犹比白日不胜娇。西湖夜景更是不同平常。姑娘虽是日日飘游于这西湖之上,对西糊之性情,却不如我这外乡人知道得多了。”那歌女“咯咯”笑道:“不过是绿水一片,怎的到了公子爷嘴里,便偏偏有了么子性情?”
这边乌篷船上黑面青年皱眉道:“二师兄,那厮说得是什么?”胖汉子冷笑道:“妈巴腚儿,象是说娘们的事,我也不大懂得。师傅收他入门之时,我就看他不上眼,这几年我连话都懒得跟他说,更不知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过,这下好啦,偷师傅东西的偏偏是这个师傅最喜欢的小白脸,足见小白脸没几个好东西。”
那老梢公忽然咕哝道:“我家那两只毛驴不知勒嚼子了没有?若是忘了勒嚼子,那可如何是好?”连连摇头。
胖汉子觉得好玩,不由笑道:“老梢公,那两只毛驴若是不勒嚼子,那便怎的?”
老梢公道:“两位大爷有所不知,我那两只驴毛长嘴贱,若是不给勒上嚼子,它们就要乱嚼舌头。方才两位大爷说话的时候,小老儿闲着无聊,只好想想家里的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两头毛驴来,啊呀不得了,越想越是担心哩。”
胖汉子听老梢公拐着弯儿骂人,气极反笑,问道:“老人家今年高寿?”
那老梢公摇头叹道:“托老天爷的福,我今年四十有八啦。天天在苦头里奔波,看起来怕是象七十的人吧?”
胖汉子笑道:“象你这么喜欢编排闲话,活这么大年纪,已是十分难得啦。”忽的抽出刀来,向老梢公兜头砍去。老梢公仿佛吓得傻了,竟连一声惊呼都没有,眼睁睁瞧着那胖汉子手中钢刀向自己劈来。
黑面青年见胖汉子真要杀人,忙抢上一步,扯住胖汉子右臂道:“二师哥,万万不可,这呆老儿不过是发胡话罢了,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胖汉子把钢刀插回腰间,冷冷道:“老不死,你若是再胆敢罗嗦一句,大爷才真是服了你。”气愤愤坐回舱板上,扭头向那粉色画舫望去,忽然惊叫道:“咦,那厮呢?”
黑面青年一惊,也向湖面上望去,但见四周黑黝黝一片,方才明明在前面不远的彩舫竟说不见就不见了。
两人相互望一眼,均觉得事关重大,若是教对手在自己眼皮底下溜掉,回去如何向师傅交待?胖汉子提一口气,立于船头,沉声道:“盛君良,我们知道你已发现了咱们,不错,我与七师弟奉师傅之命,千里追踪你,只不过想要回师傅他老人家的东西。你交出东西来,咱们绝不为难你。”他内功颇具根底,声音远远送出。湖面上几只水鸟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钻进荷花深处。
两人凝神屏息,静静听了一会,却是毫无动静。黑面青年忍不住道:“盛师哥,师傅那件东西干系着咱们广素派数百条人命,你若是不愿将东西交给咱们,那就陪我们一起回去见师傅,两样你挑一样罢。”
这黑面青年一边说话,一边将湖面仔细瞧过,但见左旁十四五丈处一座水榭似是露出一角船头,悄悄拿手肘碰一下胖汉子,打个眼色。胖汉子会意,转身对老梢公道:“划过去。”孰知转头之间,又吃一惊,船尾上那个唉声叹气的老梢公竟不知何时不见了。二人见连那半死不活的老梢公居然也如此神出鬼没,一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胖汉子定一定心,走到船尾,伸手拉起桨杆。扳了几下桨,小船掉头向左方那影影绰绰的水榭驶去。究竟是因初次划船,船板不是十分稳,木桨击水声响也很大,胖汉子双脚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船身一沉,多吃了几分水,竟十分平稳了。黑面青年顿觉胆气一豪,赞道:“师傅真是好眼光,小弟真是好福气。”胖汉子忍不住问道:“师傅怎的好眼光,你又怎的好福气?”
黑面青年笑道:“这次师门出了大事,师傅不派别人,单单派二师哥带我出来,那自然是师傅他老人家有眼光,而小弟有幸跟二师哥出来增长见识,那自然是小弟好福气。”
胖汉子摇头道:“若是你真的福气好,就叫咱们快些找到那厮便好。”黑面青年点头道:“二师哥说的是。”话音未落,忽听一人接言道:“二师哥说的是……”一个“是”字拖了长腔,仿佛是一只知了鸣个不住。胖汉子沉声道:“什么人?”那声音道:“……狗屁!”船上两人听他自称“狗屁”,一怔之下,顿时明白过来,原来那人是接着方才“二师哥说的是……”所说,连起来正是“二师哥说的是狗屁”也。
胖汉子循声找寻,却只见西湖夜色深沉,哪里见到半个人影?黑面青年眼珠转动几下,悄声道:“二师哥,我逗他说话,你射他一箭,如何?”胖汉子道:“只怕射死了他,反而不好查明是谁与咱们作对。”言间却已把左手缩回袖中,暗暗扣好袖箭。
黑面青年见师兄准备妥当,对着湖面道;“原来是狗屁先生到了,请恕在下见陋识浅,对阁下大名,听来委实耳生。”
那声音笑道:“老夫对广素派一向心仪,哪知今日一见之下,大失所望。江湖之道,虽是讲一个小心谨慎,却终究还要以光明磊落为先,两个不屑小儿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暗箭伤人,不知‘砸锅霸王’倪云成这几年吃了什么料,竟这样调教徒弟?”
他这话一说,乌篷船上两人均是一凛。原来这胖子姓陆,单名一个通字;黑面青年姓冯名践诺,均投在“广素派”门下学艺,他们的师傅姓倪名云成,江湖上送号“举鼎霸王”。此时二人听敌人将“举鼎霸王”称“砸锅霸王”,又气又怒,陆通听声辨位,手中机括一按,“嗖嗖嗖”三声轻响,三支袖箭循声射去。只听十丈外的水上传来“啊呀”一声,便再无声息。
陆通沉声道:“要不要再尝尝二爷的手段?”连问两遍,水面寂无声息。冯践诺道:“二师哥号称‘一箭穿心’,平时对付敌人一支箭便已足够,给他三支,他哪里还能活命?”陆通心下有些忐忑,叹道:“走动江湖有三怕:晚间、树林与船家。今日三怕占了两怕,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乱下杀手。”冯践诺点头道:“二师哥说得极是。”
忽听“喀喇”一声,船身猛的一晃,顿时涌进水来。二人回头一看,叫苦不迭,原来船底不知怎的开了一个大洞,刹那间船舱已进水及半,小船沉下尺余。二人都是在旱地上长大,蓦遇此变,俱都慌了手脚,身子一斜,贴于船帮,紧紧抓拄船板,生怕掉入水中。所幸小船吃足了水,便不再下沉,只是两人除了头颅手臂,俱都没入水中。
冯践诺惊道:“二师哥,这船怎么好好的忽然漏了?”陆通毕竟是多长了几岁,苦笑道:“师弟,咱们着了道啦。”抹去脸上水珠,向湖面喝道:“阁下到底是谁?为何算计我们兄弟?”
但听右方两丈许的水面上“忽喇”一声,钻出一个人来,正是方才不知去向的老梢公。他拨出嘴中含着一根竹管,“哈哈”笑道:“好一手‘袖里乾坤’,好一手‘听声辨位’,若非老夫小心谨慎,还真要让你‘三箭穿爷’了。”
二人暗道“惭愧”。冯践诺怒道:“老梢公,你这是何意?”老梢公笑道:“我方才回家看了一看,那两只毛驴果然忘了勒上嚼子,老夫忙给它们勒上了,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两位大爷何必发那么大的火气,把我老人家吃饭的家什都给砸了呢?”
冯践诺泡在水中,哪有闲心去跟他理论,想要发作,但情势所迫,只得好言道:“老梢公,我们的确是出门走得急,带的银两不够,欠你多少船钱,日后定会补上,你只管放心就是,快快设法开条好船来。”
陆通却是不敢作此好想,冷眼瞧着老梢公,却见老梢公双脚踩着水,似笑非笑,神情悠然自得,脑海之中猛的一亮,想起师傅说的一个人来,沉声道:“前辈可是姓陈?”
那老梢公一怔,搔首道:“呸呸,人家让你设法将这两个驴子勒上嚼子就行,偏你多事,还想着问问驴子舒服不舒服。倒霉,倒霉,看你下一回还敢不敢这么多事了?”扬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居然十分响亮。陆通与冯践诺正吃惊,却听他又旋即笑道:“腚挨一记板子,心长三个眼子。脸挨一记板子,心又该长几个眼子?老夫去也!”忽的一沉,没入水中。
远处不知那只画舫上销夜的少爷喝醉了酒,高声唱起了当朝大诗人李白的诗句《将进酒》,只听那人歌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那公子哥儿歌唱之中,隐隐约约夹和着女子的哼唱,比那男声虽然几乎轻不可闻,但二人听在耳中,还是想象得出在那不知是哪一只的画舫之中,必有一个风雅公子环香拥翠,醉酒狂歌,笙追琴合,绮旎无限。并且这西湖每条船中大概都是如此,狼狈到自己二人这样地步的,西湖之上大约无第三人想。
陆通忍不住骂道:“他妈的老梢公,他妈的臭西湖!”冯践诺等陆通骂够了,小心翼翼地道:“师兄,眼下咱们怎么办?是不是大声呼……”一语未完,陆通摇头道;“那怎么行?今后若是有人知道咱们广素派栽了这么大跟头,师傅会找谁算账?”叹口气接道:“临出门时,师傅叮嘱我要小心提防几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个陈老蛋,我竟然蠢到了吃了这老贼的亏才晓得。”冯践诺问道:“二师兄,这陈老蛋是谁,莫非就是这老梢公?”
陆通“嘿”了一声道:“不是他是谁?听师傅说,这陈老蛋本来叫陈洛川,为人诡计多端,江湖上人称‘有角无楞滑溜蛋’,都说他越老越滑,四十岁起,大家都是直接叫他陈老蛋了。师傅说陈老蛋自负精明过人,所以就没好好练武功,只是一身好水性。若是与他在陆上放单,他不一定是咱哥俩的对手。”说到这里,忽然醒悟道:“七师弟,事情好似不是这么简单,你想这陈老蛋又不认得咱们,怎么会跟咱们过不去?定是盛君良这狗娘养的与他串通好了,一起来与咱们作对!”
冯践诺点头道:“唉,咱们真应该知会刘师叔一声。刘师叔号称‘天鹰水鲨’,要擒住盛君良,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陆通皱眉道:“七师弟,刘师叔怎么说都是外人,这件事非同小可,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你莫非不知么?”冯践诺听他说的甚不好听,回敬道:“话虽如此,可刘师叔毕竟不是外人。”陆通脸色一寒,沉声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想独居奇功么?”
冯践诺见陆通双目之中满是锐光,忙道:“二师哥,小弟哪敢有那样的念头?”话音微微有些发颤。陆通见他害怕,口气缓和了一些,道:“那你打什么哆嗦?”
冯践诺迟疑道:“小弟觉得有些冷。”陆通摇头道:“到底是从小在富家里长大的,吃不得苦头。”却不自禁也打了几个冷颤,道:“你双手抱住船帮,咱俩一起试着蹬水,先设法到那水榭上再做计较。”
两人伏在沉船之上,向十四五丈之外的水榭推去。苦于初学蹬水,船板行进十分缓慢,二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向前行进了三丈。
正精疲力尽之时,忽听轻歌之中,一艘画舫向这边划来。冯践诺喜出望外,就要高声呼喊,却听陆通悄声道:“说不准又是盛君良那厮的计谋,咱们切不可出声,先看准了再说。”自己先抓住船板,下沉了几寸,仅将耳鼻口目露在外面。冯践诺虽是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依师兄的样子学了,心中却忍不住暗道:“大惊小怪,草木皆兵。我到底是把话说得早了一些,究竟师傅是不是好眼光,我是不是好福气,只怕大有商量余地。”身子愈冷,心中愈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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