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西湖水断送天涯梦 玄(2/2)
那画舫慢慢划来,到了七八丈许,便停下了。画舫灯火明亮,彩窗之中映出七八个人影,似乎全是女子。六名青衣女童分坐于左右船舷之内,分执六只红色木桨,正是难得的齐整。
船静静停了一会,其中一个女子忽然道:“大姊姊,你道这家里头有两昆客,为何般小妹勿得睇到哉?”这女子说话轻脆滑润,吴语之中虽夹着官话,仍然十分难懂,陆冯二人只能听明白其中小半。为便于阅读,此后对白一律记以官话,否则,陆、冯二人固然糊涂来哉,恐怕读者也不能尽解也。
且说冯践诺听了船上女子的话,对陆通暗暗佩服,心道:“二师哥果然比我多吃了几年谷子,小心无大错,着实不假。”听陆通似乎轻轻哼了一声,知道他若是方便开口,早就要问一句“我是否所料不错?”冯践诺暗自答道:“二师兄果然好见识,小弟十分佩服!”心想只要一方便说话就把这句话送与二师哥,管教师哥受用,自己轻松。
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船上又一个女子道:“是哪,大姊姊说这两个客人又儒雅又俊秀,更何况有大把银子,若是无缘相见,岂不十分可惜?”她这话一说,般中女子一齐七嘴八舌连声称是。忽听那第一个说话的女子道:“你们看看,那里有一条船翻啦,莫不是客人急着见我们姐妹,至于船摇得快了些,弄得船也翻了,桨也断了,若是人也有个什么好歹,那岂不是让人难过?”其余几人一齐啧啧叹惋,催着女童将船划来。
陆冯二人听得真切,心知世上决无这等好果子吃。陆通悄声道:“七师弟,待会儿咱们不动声色,一俟她们的船停近,便即刻上船将她们制住。”冯践诺轻声答应,想着待会就要动手,而且对手是一群仙女似的人物,不禁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当下与陆通一样,贴在船帮上一动不动。
眼见那画舫近了,二人正要发难,那画舫却又停了。陆通看得分明,真是又急又气,只盼那船上的女子别再迟疑,快快过来便好。然而那些女子仿佛知道他的心意,一个女子道:“这黑灯瞎火的,咱们几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莫要是什么坏人,那就不好啦。”另一个女子“嗯”了一声,道:“咱们先转一圈看看无妨。”吩咐六名女童划船围着二人转了一圈,却又停下了。陆、冯二人正感沉不住气,忽听船中女子一齐笑道:“到了这个时候,无须再装了,再要装死,可就真的会闷死啦。”
陆通再也不能忍受,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受谁的指使,来消遣咱们爷们?”
画舫珠帘一掀,施施然走出六名女子。一时环佩叮铛,佳丽纷呈,令人耳目难当。为首一名女子约摸双十年岁,梳一个双分髻,外着一件石榴花开裙,淡紫色抹胸上雪颈晃眼,粉面灼目,似乎连夜色也不忍将她美丽的容颜掩藏在黑暗之中。那女子伸出纤纤素手在船舷朱漆栏杆上扶定,开口道:“二位兄台哪个是‘一箭穿心’?”
陆通知道人家是有备而来,心下一横,冷冷道:“在下广素派陆通,蒙江湖朋友抬举,送了一个‘一箭穿心’的外号。几位姑娘意欲何为?”
那美姝叹一口气,连道:“可惜,可惜。”其余几个女子也一齐摇头。陆通忍不住道:“可惜什么?”
那美姝叹道:“我以为‘一箭穿心’这么好听的称号,其人必是英姿勃勃,所以便以为是那位小哥,孰知一问之下,才知‘一箭穿心’竟是你这样一个又胖又丑的,岂不觉得可惜?”向冯践诺笑望一眼,道:“起网。”款款转身走入舱内。
冯践诺但见她这一笑犹如烟花绽放般绚丽灿烂,一时竟有些魂不守舍。听陆通一声怒喝,醒回神来,觉得身上一紧,一张亮晶晶的丝网正从水中升出,刹时将自己二人连同那条沉船一起兜在网内。两名绿衣女童交替着将网纲上连着的绞盘绞紧,将二人及沉船半拉出水面。
陆、冯二人大惊,忙拔刀去割网线,却不知那网是何物织就,竟不能破损一处。那网愈勒愈紧,将二人卡在船板之上。陆通向画舫舱中连射数箭,奈何此时哪有准头,一筒袖箭悉数射空,也没有一支射中,徒惹船中女子“咯咯”娇笑而已。
冯践诺恍然道:“二师哥,我知道她们方才为何要围着咱们转上一圈,还说什么英姿勃勃之类啦!原来是……”陆通怒道:“废话,莫非我不知么?”
画舫拉着小船及二人,在西湖之中缓缓往东北方向行进行驶。到了此时,陆通再也顾不得大声呼救是不是会给广素派门面上抹黑,但没喊几声,小船一沉,二人结结实实喝了几口西湖水。再被吊起来时,只见画舫船尾上两个绿衣女童手扶绞盘,巧笑嫣然,道:“还叫不叫啦?”陆通吐出湖水,破口大骂道:“我操你个老奶奶的……”一句话未完,又被沉入水中。这回足有半盏茶功夫,再被拉出水面,哪里还敢再骂?只听画舫舱内女子轻声笑道:“贱骨头!”
船渐行渐远,不一会儿,湖面上的星星船火都远在数百丈之外。二人兜在网中,正苦不堪言,忽听前面一个男子声音道:“芷妹,人带来了么?”
二人一惊,双双贴着网眼向外望去,但见前面三四十丈处便是湖岸,石堤上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人身穿白衣,在夜色中极为醒目。陆通高声道:“盛君良,是你这个狗贼么?”话音未落,“嗖”的一声,顿觉左腮疼痛难当,伸手一摸,一支袖箭正插在自己腮上,手指一碰,吃痛不堪,“啊”的叫出声来。
画舫珠帘一掀,六名盛装女子鱼贯而出,为首美姝看见陆通狼狈之相,笑道:“你方才的袖箭还你一支,陆二爷见笑了。”陆通疼得嘴牙裂嘴,骂道:“小妖妇,小贱人!”
那美姝咯咯笑道:“你怎会知道姑娘的小名,好奇怪哉!”立于船头上呼道:“表哥,你的两个客人好不难缠,我们姐妹好不容易才将他们两个请了过来。”众女子一齐娇笑。
冯践诺看得分明,心道:“这女郎方才那般高贵,怎的一见了盛君良这个狗贼,便也和一般小女子无异了?”不知为何竟觉得老大不是滋味。叹道:“二师兄,你怎样?”
却见陆通一动不动,双目睁得老大,十分怪异。冯践诺吃了一惊,又叫道:“二师兄!二师兄!”陆通还是一动不动,只有腮上的伤处还在渗血。冯践诺一时间竟怔住了,半晌才明白二师兄已经死了。他与陆通面对着面,忽然觉得平日见惯的二师兄的一张脸竟如此可怕,不自禁低呼了一声。
画舫中的女子们听到有异,有两个便回到船尾来看了一眼,呼道:“大姐,那胖子好象死啦!”
那美姝哼了一声,移步回来,瞧了陆通一眼,笑道:“装死是不是很好玩?”忽的又甩手一箭射在陆通左肩上。见陆通一动不动,笑道:“原来真的死了。”
冯践诺怒道:“你怎么这样狠心,我二师哥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射他一箭?”他方才一直未说话,这一开口却吓了那美姝一跳,那美姝浅笑道:“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死了?”冯践诺本就不大会理论,见她脸上歉意盈盈,剩下的话便都咽回肚中。心想:“其实现下她射我一箭,我又有什么法子?”
画舫到了岸边,盛君良不待船停稳,早已快步上来,与那六个女子厮见一番,来到船尾,哈哈大笑道:“七师弟,西湖风光如何?”冯践诺自知无话可说,哼了一声,把目光转向一旁。盛君良笑了一回,道:“二师兄这是怎么的了?”
那美姝道:“这位陆大爷说话十分糟糕,我听了气不过,便还了他一箭,不成想他竟死了。”盛君良道:“我二师哥人称‘一箭穿心’,他的箭上是涂了毒药的,唉,这不是自作自受么?”对冯践诺笑道:“我给你引见引见。”指着那美姝道:“这位是我表妹,芳名齐芷娇。”冯践诺两眼定定望着那美姝,心道:“原来她叫齐芷娇。”点了点头,似要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盛君良又道:“这几位妹子合称西湖六秀,都是又好看又厉害的女罗刹,你栽在她们手上,也不算冤枉。”跳回岸上,将画舫的缆绳在堤上的石柱上系牢了,众人相继下船。六名女童奋力将沉船及冯践诺、陆通拉到了岸边。岸上另一人正是陈老蛋,走到近前,“嘿嘿”笑了一声,重重一脚踢在冯践诺的左肋上。冯践诺到了此时,反而定下神来,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陈老蛋笑道:“一会儿不见,你小子倒长进得这么快。”摇了摇头,又道:“倪云成那老壳子眼光不行,收了这么一些没用的徒弟,唉,让人想起来难过之极。”吩咐那六名绿衣女童打开丝网。
冯践诺自知今日再难有好想,双手紧抓刀柄,心道:“我今日死在这里,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了。”竟然忍不住轻轻发抖。齐芷娇见状,笑道:笑道:“你当真是老实人一个,十分难得。”施施然走上前来,伸手向冯践诺脸上摸了一下。忽见眼前黑影一闪,陆通的尸首从地上跳起,左手箕张,扯住齐芷娇右臂,拿住她“扶突”、“人迎”两大穴位,右掌一翻,从腮上拔下那只袖箭,抵在齐芷娇咽喉上,稍一用力,齐芷娇疼得“啊呀”叫出声来,一股鲜血便似一条蠕动的蚯蚓,顺着她的粉颈蜿蜓爬下,游进淡紫色的抹胸里。
盛君良大惊,抢前一步,叫道:“你快放下芷妹!”张素屏、小火凤等一齐抽出兵刃,却是顾忌齐芷娇的生死,谁也不敢上前。
陆通吸一口气,森然道:“盛君良,你师兄这一手如何啊?”此时天空中虽是漆黑一片,但画舫中却是灯火明亮,灯光照在他脸上,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腮上的血洞、绷起的横肉,以及双目之中那一股狠辣之气。盛君良见了固然害怕,就连冯践诺也觉得双腿直打哆嗦。陆通忽然转过脸来看着他,冷冷道:“七师弟,平日师傅怎么教我们的?你难道都忘了不成?”冯践诺讷讷道:“我……我……”陆通哼了一声,道:“把你的刀捡起来!”
冯践诺依言走到网旁,从中取回自己与师兄的长刀。陆通让冯践诺走近,右手一晃一闪,已将长刀接过,架于齐芷娇雪颈之上。却在同时,只听“啊呀”一声惨叫,盛君良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原来陆通方才一晃之间,已将手中短箭射出,正中盛君良左眼,可怜盛君良风流潇洒,转眼间已成了独目公子。
齐芷娇惊道:“表哥!”稍一挣扎,陆通左掌五指内力透出,顿使她全身酸麻,动弹不得。
陆通“嘿嘿”笑道:“盛君良,你说的不错,我这袖箭是煨了毒药的,现下你与这小婊子都中了箭毒,不知滋味如何?”盛君良疼得几乎站立不住,强笑道:“不错不错,平时小弟就对二师兄的武功佩服的紧,小弟……小弟……这个哈哈……果然佩服得有……有理……”陆通骂道:“臭小白脸,你不用跟老子来这一套,这一路上,你害得我们好苦,今日你陆大爷要是饶了你,我他妈跟你姓盛!”顿了一顿,道:“七师弟,你听着。”冯践诺双目本来一直盯在齐芷娇身上,此时听二师兄呼唤,全身一抖,醒回神来,道:“是。”
陆通道:“师傅的成名绝技‘回风刀法’在江湖上名声如何?”冯践诺道:“人称师门的回风刀法是只听风声,不见刀影,眼到手到,杀人无形。这个……二师哥,那是大大的有名啦。”
陆通哼了一声,目光停在陈老蛋身上,一字一句道:“今日这老贼没少羞辱了师傅,七师弟,你去杀了他!”
冯践诺自十一岁入了师门,学艺已有八年。只是除了平日与师兄师弟们拆拆招数外,从未与人正式动过手。此时听师兄说的严厉,强打起精神,提刀走到陈老蛋身前,道:“请教了。”左手一圈,横在胸前,右手长刀一晃,“嗡”的一声,斜指向陈老蛋面门。这一招叫做“清光潋滟”,是七七四十九式“回风刀法”的起手式。他方才畏畏缩缩,让人半分也瞧不起,这一横刀立掌,却立即似是换了个人一般,八方敛气,蓄势待发,向陈老蛋兜头砍去。陈老蛋一缩头,左腿一滑,斜开一步。冯践诺长刀一斜,又向陈老蛋当胸刺去,同时左腿一屈一伸,向陈老蛋跨下点到。这一招叫做“秋风双扫”,刀中藏脚,极是狠辣。陈老蛋侧身避过长刀,却见冯践诺左脚距自己跨下不足四寸,百忙之中身子一翻,就地滚出三圈,身了一旋,站起身来,急道:“姓盛的小子,还有你们这些丫头,这时不拚了,难道让人家一个个把咱们杀了不成?”
陆通手中将齐芷娇推开,长刀一摆,傲然道:“盛君良,你最好乖乖地莫要动弹,你也知道没有我的独门解药,你与这小婊子都难得活命,你死了也就算了,只是累这娇滴滴的小婊子也一起倒霉,可就不象一个好汉子做的事了。何况,就算你们并肩子上来,陆大爷这把刀也不见得就怕了你们。”
盛君良苦笑一声,挥手止住西湖六秀,道:“二师兄,咱们同门学艺,情同手足,何必同根相煎?二师兄有何吩咐,小弟定当遵命而为。”其时他左目疼痛稍减,却觉得又麻又痒,知是箭上毒性发作,内心之恐惧,实在比伤处疼痛更甚。齐芷娇站在他身侧,扶着他肩膊,摇摇欲坠。他知表妹内力修为沿浅,怕她支持不住,心中更急,又道:“二师兄,你给了我二人解药,但有所命,小弟无不听从就是。”已是哀求之声。
冯践诺心中一安,刀法愈加缜密。这套刀法叫做“回风刀法”,自然是十分迅捷,冯践诺初时对陈老蛋还有些畏惧,此时才知师门刀法果然非同寻常,精神大振,“刷刷刷”刀风呼啸,连连进击。陈老蛋一劲儿躲闪,一不小心绊上地下网纲,脚下一趔趄,险些摔倒。冯践诺看准时机,长刀向陈老蛋当头劈落。陈老蛋见刀势凌厉,不能抵挡,忽然“嘿嘿”一笑,道:“尝尝老夫的毒酒!”口唇一鼓,“呼”的一口气向冯践诺喷来。冯践诺吃了一惊,刀势一缓,举袖遮住面目。却听“哗”的一声,睁开眼时,陈老蛋已跳入湖中,道:“盛小哥儿,六个丫头,你们珍重,老夫去也!”
陆通今夜装死计成,连自己也暗叹侥幸。想到此行所图,冷笑道:“盛君良,本来我与七师弟出门之时,师傅交待,只要一夺回本门至宝玄铁匮,就将你一刀杀了,以清师门。今日我念在同门几年的份上,便亏欠师傅这一回:你快把玄铁匮还给咱们,我便给你二人解药,从此以后,除非再不相见,若是再见到,那便放手厮杀就是。”
盛君良黯然道:“既如此,谨遵二师兄所命。”解开饰玉腰带,右手伸入袍中,悉悉索索掏了半天,取出一个黑色扁盒来。齐芷娇向那扁盒望一眼,顿时流下泪来,低声道:“表哥,你交出玄铁匮,教主如何会饶了你?”盛君良打了个寒噤,却立刻柔声道:“表妹,咱们不交出来,眼下便活不成了。”齐芷娇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陆通向冯践诺使了个眼色,却见他正呆呆望着齐芷娇,不由得干咳两声。冯践诺回过神来,上前将铁盒取过,送与陆通查看。却见那铁盒老锈斑驳,长近一尺,厚仅四分,通物一体,似是没有任何可以开启之处。陆通用力捏了几下,点一点头,哈哈大笑。
正在此时,忽听一支响箭从西北三里许升上夜空,“啪”的一下炸开,夜空中便攸然开出一团绚丽的烟花。其时火药极难焙制,陆通、冯践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异象,一时又惊又诧,疑是见到了奇异的天象,笑道:“妈巴腚儿,世上居然还有这样奇怪的玩艺儿。喂,盛师弟,你觉得如何啊?”
盛君良面如死灰,摇摇晃晃走到陆通身前五尺处站定,道:“二师哥,快些给我罢!”
陆通冷笑道:“我一上船便给你解药,盛师弟莫非信不过我么?”哪知盛君良摇头道:“我不要解药啦,你快把玄铁匮还给我!”陆通见他独目中寒光闪闪,吃了一惊,忙长刀一摆,沉声道:“你莫非要考较考较二师兄的武功么?”
盛君良惨笑道:“你若是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你也不会再要命了!”长刀狂风也似向陆通、冯践诺二人身上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