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小巷红楼(1/2)
我一直没有走出那一片阴影,因为那一朵浓浊得有物理属性的乌云,也曾艳若桃花。
是上帝送来的!
上帝的叩门声是一个电话,一个非同寻常的影响我命运的电话。这一个电话是“上帝的女儿”方雪菲打来的。
我翻开日记寻找准确时间。
那是去年烟花三月的一个中午。
桃花盛开的日子常有异端邪说出现,正应了“桃花开,疯人来”的古话。
去年春节,一片《2012地球浩劫》的电影在小城门庭冷落的剧院上映,一时谓为观止,场场曝满,万人空巷。于是,霍查·丹玛斯又复活了,众说纷纭,谬以千里,说是日本的丹玛斯协会计算错时间,地球浩劫不是世界末,而是2012年。回想一九九九年也确实是一个很不好的年头,战争、瘟疫、干旱、赤潮,法国一位著名的通灵者霍查·丹玛斯曾经预言,那一年冬末,地球将要爆炸,塌陷海啸,山崩地裂,天体碰撞,上帝要降世,拯救出地球十分之一的人口,其余十分之九的人将要死于大难之中。据说这位著名的通灵者对三百多年来的预言准确率达百分九十以上,因此美国、法国、日本、德国等先进国家都成立专门委员会,准备应付突发事件的出现。而一九九九年他们空忙一年,那不是丹玛斯的错,而是丹玛斯协会的错,不过也不能说错到那里去,误差十年而已。十年,人生的八分之一,可谓悠悠漫长岁月,但在宇宙历史上,只是几亿兆分之一,完全应该忽略不计。而世人皆醉唯我独醒者,奔走相告,扬眉吐气,据调查他们大都是弱势群体中人,颇有“不进行二次土改,那就同归于尽”气概。别人怎么想我无权阻止,我的一对双胞胎儿女都无心读书了,说地球要爆炸了赶快玩吧,我花了多少时间才打消他们的恐惧,重点大学的苗子能否进入普通高校都很难说。去年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很不顺利,真的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周边许多人也都过得很不安宁,患病住院,夫妻离散,生意亏本,工厂破产,仕途受挫等等。
信徒方雪菲自称是上帝的女儿。
“毛老师,”她在电话里说,”上帝保佑你!最近有没有祈祷呀?”
我没有当过教师,方雪菲也不是我们的作者,但她总是和作者一样叫我毛老师。
她照样在开头祈祷一阵上帝保佑我和我的一家,而后才开篇正题,就像特殊时期凡事都要先三呼“万寿无疆”那样。
“毛老师,问你一件事,我最近认识的一个朋友想见你,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我常常被她感动,几乎是不敢对她说“不”,好在她也仅是要我读圣经看碟片早晚祈祷。我以为她又要带一个教徒来传道,只要不拉我去教堂洗礼,我都不忍心拒绝,岂料这回我估计错误了。
“毛老师,我认识的朋友是你们的同行,已经发表了好几篇文章,想当作家,正缺少一个名师益友,我说恰好,我就有一位出版过书的总编辑老师。她很高兴,要我一定为她引荐,催了好几回了,你看行不行。”
我说行,你带他来吧。培养作者,也是我们的职责,更何况是方雪菲引荐的。时间就定在明天这个时候,地点也是这里,我的宿舍。
我毛宏的祖籍湖南湘潭,五百年前和毛委员是一家。读书人四海为家,毛家人更是如此。毛委员上了井冈山,我是小后辈,大学毕业后阴差阳错成了闽南人的女婿,如今的家在五十公里外的西平县,妻子在家乡的公安派出所当警察,儿女在中学念书,我单枪匹马自由自在地在东浦县,所以在政府大院后面的广电大楼里,有我一个到处都是书报的乱糟糟的内外套间。
第二天,天气异常闷热,空气显得稀薄,有人害怕会不会发生地震或海啸,2012地球浩劫会不会提前到来。
下午三点钟,我到楼层洗浴室冲澡回来,已经见到方雪菲和她的朋友坐在我宿舍里了。
没有想到是个女的。
而且颇有风韵。
她和方雪菲年纪相差无几,却还腰是腰胸是胸有前有后的,而且脸上还不见一条皱纹,高挑的身子穿上菲律宾特有的粉红色的刺绣国服,显得神采奕奕,双眼皮的一对眸子份外有神,和端正高隆的鼻子相互映衬,不像我们南国侨乡女子,倒有几分北方佳人韵味。
方雪菲没有站起来,她却礼貌地站起来了,朝我微微一笑。
“来啦?”我说。
“毛老师,她叫周云虹。”
“哦,小周好!”
“毛老师好!”她又站起来,欠欠身子。
我忙着泡茶,周云虹忙着自我介绍,一个见过世面的性急人,而方雪菲,忙着翻我桌上的书报。
“毛老师,一看你就是个大作家,斯斯文文,精精神神,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我是四川万县人,山沟沟里的人,四川师大历史系毕业,在成都教了几年书,以后闯荡深圳,恰逢菲律宾马尼拉华文学校来深圳招聘教师,就出了一趟国。半年前来到北华市,等待移民澳洲的手续获批,没事的时候,学着涂鸦。我不是学中文的,想啥写啥,写了也不晓得改,不懂好在哪错在哪,脑袋一团浆糊。人生地不熟,没懂行的朋友指点,就遇到雪菲来推销安利产品,熟悉了,她就说她有一位老师,挺出名的,青年时代,她就把你当偶像崇拜,是读你的文章长大的,说你不仅做人热情,又平易近人,培养了许多文人都成了作家。我听了很高兴,就叫她引荐。”
方雪菲三句话不离本行,说道:
“他也是我们的教友!”
“哦?毛老师也信教?”
我看了一眼方雪菲,她也正热切地看着我,盼望我赞助她一句话,大约她也在动员周云虹入教吧,教徒民都这样忠心耿耿,为上帝壮大队伍不择时机不遗余力。我们俩默契的眼神被周云虹捕捉到了,一年后她问过我,和方雪菲有没有那种暧昧关系。我说胡扯蛋,雪菲纯洁得像水晶人,她是那样虔诚信教,不怕上帝抓去血淋淋锯成两半?周云虹还颇有研究地说,上帝提倡宽恕任何人包括恶人,只要忏悔,他都会原谅的,君不见,西方人大都信基督,却大都性混乱,把女人锯成两半是佛教,一半给丈夫,一半给情人。
此刻,方雪菲正等着我助她一臂之力哩,我便说道:
“姑妄信之。”
周云虹信以为真,快人快语:
“我啥也不信,我信自己!”
“你信自己,你信自己就得不到永生!”方雪菲抢着说。
“唉!还永生呀?这一辈子就活得很窝囊很痛苦,还永生呀?烦不烦呀?”
“毛老师,你别听她的,她昨天明明还说要信主哩!”
“上帝对我太不公平了,所以我不信他。上帝偏心,赐给你那么多,你当然要信。毛老师,你到过她家吗?没去过,要去看看。二百六十平方米上下套房,先生是安利公司部门经理,老婆是营销员,夫唱妇随。雪菲说楼房是上帝给的,工作是上帝给的。我问她,老公也是上帝给的?她说,也是上帝给的!”
“当然是上帝给的!你今天能认识我们毛老师,也是上帝送来的!”
“感谢上帝!”周云虹也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发现周云虹挺有个性。
话题不在创作,却在上帝,但谁都没有意识到离题了,谈得很热闹。她们还争论上帝是用诺亚方舟救人还是用大轮船,霍查·丹瑪斯说的“太阳之国”究竟是日本还是中国,2012地球大灾难是海啸地震还是核爆炸。走廊上有人经过,都会驻足一看。一直到方雪菲怕影响我的工作,提出来今天到此为止,才打住话尾。
“毛老师,认识你很高兴。我真的想拜你为师,我有许多独特的经历,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我知道写出来一定很有意思,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连起来,这就叫做篇章结构是不是?写短文章还行,我写了五篇,登了三篇,命中率百分之六十,刚好及格,可长的就不行,老虎咬天,无从下口。”
我也是老虎咬天,无从下口,创作这话儿不是三言两语甚至十天半个月可以说得清楚的,但我总得“老师”一回,我说道:
“要有信心,不一定念中文系的人才会搞创作,许多作家根本就没念过大学,但茅盾奖鲁迅奖照样拿,你现在应该多读书,看看人家是怎么写的。”
“毛老师,能不能借我几本书?”
借书?本来,我书架两旁还贴着小小一副对联“概不出借,免开尊口”,半年前,我们局长光临寒舍看了,说我有歧视他人嫌疑,最起码臭清高自以为是,这将大大妨碍仕途进步云云,还顺手抽走古本《金瓶梅》和《二十年官场之怪现状》。我撕掉小对联,但我的“好书如妻”之名言早已深入人心,虽然陋室“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但都不敢有非分之想。
不知是戏言还是真话,我都还没有表态,方雪菲却说道:
“你先把圣经和碟片看完再说,看完了我叫毛老师借给你书!”
“早就看完了?”
“《新约》也看完啦?”
“看完了,真的!”
看在方雪菲的面子上,我只好同意借书给周云虹。
“你对上帝一点点虔诚,上帝就会给你大大的报答,毛老师的书都是海内孤本哟!!”
她从我书架里抽出三本小说,《白鹿原》、《安娜·卡列尼娜》,还有我的长篇小说《我不爱你爱谁》。她说我的书名叫得特好,一看就知道是个高手,不爱看书的人都会想翻翻,一定很好看。她装出爱不释手的样子,让我很受用。
“毛老师,你这本新作怎么没有送我拜读呢?”方雪菲责怪道。
我就一人送她们一本,还给签了姓名。我被她们捧得很舒服,就很热情地对周云虹说道:
“你还应该看一点文学理论方面的书。改日我给你找几本合适的。”
周云虹捧着书兴奋地说了一句:
“我真是三生有幸呀!”
“该谢谢上帝吧?”方雪菲也高兴地说道。
“该,该,该!”周云虹此时是衷心的。
我送她们到走廊东边楼梯口。
像送走其他朋友一样,周云虹并没有给我平静的心潭荡漾起什么涟漪。真的,没有。
她们走后第六天,我收到大学同学会北华县分会的聚会邀请,就挑了几本文学理论书,要顺便带去给周云虹。
聚会的日程排得很满,同学多年未见,亲切得都想当场义结桃园,临时决定,延期一天,明日出海去,把酒对波涛,激扬千顷浪。
宴会结束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了,我找了三家酒店,都告客满。
我决定打出租车回单位,便在移动电话公司大厅里,打了一个电话给周云虹,叫她来拿书。
周云虹说了一声“毛老师太感谢你了我立马就去”,电话就挂断了。我在大厅里等了很久,周云虹还没有来。我正想应该把书寄在谁哪
里,她出现了。我正想说她两句,却见她今晚还慎重地化了妆,淡扫娥眉,轻描眼影,嘴唇也抹了口红,穿一袭白色连衣裙,显得比第一回相见时年轻、漂亮、性感,也就不好责怪她了。她接过我的书,说了谢谢,知道我没租到房间,赶着回家,连声道歉,最后说道:
“我住的地方很近,前面就是的士车站,要不然从那边走,顺便到我那儿喝一杯茶吧?”
既有的士站,就有出城的车,我正不知道哪一种车愿意跑远途哩。
周云虹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我既不愿意与她说话,也不想与她并排走,安知路上不会碰到熟悉的人呢?连衣裙在晚风中飘摇,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打,淑女窈窕,婀娜多姿,一千张苏秦张仪那样的嘴巴都解释不清楚哟。
这是一条小巷子,巷口开阔,灯光明亮,我看清门牌叫“进士第”。可是,越走巷子越窄,越暗,越静,行人越少,有几间菜馆,几间杂货店,才有几分生气,还可见三三两两涂脂抹粉坦胸露乳的小姐在暗影中走动。这么一条阴暗、肮脏的巷子怎么叫一个那么文雅的“进士第”呢?这么一个聪明、漂亮的周云虹怎么与卖身为生的小姐为邻呢?我堂堂毛宏总编怎么鬼使神差大街不走却走小巷?天地为鉴,莫要认为我毛宏今夜别有用心,拜托了,我会跳进黄河洗不清!我几次想说我还是回去吧,找我的同学去挤一挤,但又怕周云虹误会,伤了人家女士的自尊心。
我惶惶不安地走着。
这是一排陈旧的三层红砖小楼。
我们来到进士第167号。
开门进屋后,周云虹拉开电灯,又回头把门闩了。
格局很简直,一层一间二十平方米。周云虹住二层,一层空着,堆着房主人一些过时的家具,三楼也空着,养着蚊子。
二层也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梳妆台,颜色不一样,一看便知是临时拼凑起来的。
这个时候,躲进小楼成一统,我的心反倒安定下来,人的眼睛再锐利,总是没办法穿透墙壁的,只要自己肚脐贴膏药稳住心儿,莫非你还能怎样不行?关键的关键是等一下出去的时候,应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毛老师你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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