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小巷红楼(2/2)
周云虹给我打开一瓶矿泉水,拉过靠背椅,自己则坐在床沿。
“毛老师,这里很安静的,我在北华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就是方雪菲,一个叫俞淑凤,白天有时会来陪我坐坐。俞淑凤是做保险业务的,以为我是菲律宾回来的大富婆,要来做人寿保险。”
周云虹知我心思,显然是在告诉我,你别担惊受怕,这里不会有人来的。
“这条小巷,怎么叫一个那么好听的‘进土第’呢?”
周云虹笑了笑说道:
“也许因为我是学历史的,我一来就请教人家这个问题,人家说这有啥,很久很久以前就叫‘进士第’了呗,当然现在也就叫‘进士第’喽。”
“恐怕没那么简单。”
“当然没那么简单。后来我考据出来了,有一段很有趣的历史。”
“哦,说来听听。”
“乾隆年间,这个巷子里出了一个姓胡的进士,翰林院编修,没有实权,但胡进士却很关心朝政。胡进士连续上了十几个奏折,阐述改革朝政的意见。乾隆皇帝开始没注意,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把他的奏本翻出来,细细看去。不细看不知道,一细看吓一跳,乾隆就宣他胡进士入宫议政。胡进士在皇帝面莉应答如流,字字珠玑,件件切中时弊。他说富国强兵之策,首推诚信,而后衣食足,而后强兵武,贵在为群臣遗忘的‘首推诚信’四字。胡进士的十策,有五策谏说的就是诚信。乾隆正想重振朝纲,镇压边境之乱,听得很入心,有意选择时机破格擢拔胡进士补缺军机处。胡进士不悉君心,以为皇席听听而已,不重视他的十策,大有怀才不遇之感慨,心中便因此闷闷不乐。一日,独自上街,排遣壮志难酬的惆怅,茶馆里结识外表俊美又满腹经纶,而且对朝政看法英雄所见略同的梅姓秀才,相见恨晚。进士秀才,相约第三天共游西苑鹿园。很不巧,去西苑那日,游兴正酣,老天不作美,竟下起飘泼大雨,至夜未停,幸好小客栈还剩一个房间两张床铺,便将就着住下。入夜,狂风呼啸,古树悲号,如千军万马袭来,山洪暴发,真像虎狼咆哮,惊心动魄。子夜,忽然雷电交加,一声声霹雳好似在头上炸响。梅秀才一声惨叫,翻身下床,钻进胡进士被窝里,紧紧抱着胡进士,瑟瑟索索发抖。胡进士以为一切都在梦境之中,因为他抱着的分明是一个温暖、丰满、绵软、散发着深闺女子特有体香的女人。狂风、暴雨、雷鸣、电闪,还有虎狼的咆哮都消失了,胡进士大喜过望,一夜疯狂。但是何曾料到,就这一夜,女扮男装的梅秀才怀孕了。”
周云虹肯定已经把考据的材料写成文章了,她像在背诵课文一样;条理清楚,层次分明,历史与文学的完美结合,她起码能出息为一名民间文学很好的写手。她款款道来,不时看我一眼,淡淡妆,灯光下年轻了二十岁,很有几分闺中少妇的绰约风姿。
“故事应该还没完?”我笑着问道。
“当然。梅秀才不是简单人物,当朝丞相的小千金。她不同意丞相老父在官场上为她挑选乘龙快婿,也反对母亲折中的结彩楼抛绣球招亲的传统方法,她超越了几个世纪,要像我们今天一样,自由恋爱。结果呢,受到严重惩罚,狂风为媒,暴雨做客,山洪扮司仪,轰轰热热把她送到虎狼床上了。更加不幸的是,胡进士已有妻儿了。”
“陈世美出现了,包公来了!”
“哈,包公都死几百年了,连骨头都烂了!”
“那就没人主持公道了?”
“毛老师你很聪明!”
“皇帝赐婚,梅千金委屈当小妾!”我喝了一口矿泉水,说道。
“对了一半?”周云虹笑着说。“皇帝赐婚哪有当小妾的?天子的面子哪里去了?当老婆!大老婆!”
“那家里的老婆呢?”
“供起来嘛!皇帝赐建‘进士第’牌坊,赏赐金银财宝,供起来当寡妇嘛,连改嫁都改嫁不了,天子的面子大着哩!”
周云虹说得愤愤不平。
“特殊时期,红卫兵砸烂‘进士第’牌坊,说那是胡进士生活腐化的耻辱柱,给北华人民丢了大脸,全砸烂了,都成碎片了。蠢得不可救药!那是一种文化,一种‘民为轻,妇为卑’的文化,一种封建主义的象征呀!”
我的身心全部放松开来了,就像坐在我办公室的大班椅上听人家讲奇闻轶事一般。
突然,电灯熄了。
真的,不是今天为写文章才说电灯熄了,当时真的是电灯忽然熄了!
屋外有人咆哮:“谁他妈的工厂又开机了!”
周云虹说,北华严重缺电,工厂又多,常常超负荷,所以晚上分区轮流送电,有的工厂夜里就偷偷开机,一开机就会跳闸。限电期间,有时一天跳闸好几回。
我说我要回去了。
周云虹说黑古隆冬的,门都不知道在哪儿呢,一会儿灯亮了再走吧。
突然,有人抱住我。
当然是周云虹。
真的,是她抱住我!
请大家务必相信我,不是因为我创作本部描写人性小说的需要,有阴谋地设计了两个转折意义的“突然”,更不是为了说明自己是好人或者推卸责任,说成是周云虹主动发动进攻,把我彻底摧毁。我毛宏不是小人,你说该对谁发誓该怎么发誓我毛宏就对谁发誓就怎么发誓。
我的胸口跳动着她的乳峰,脚下的大地在颤动。
所有的严肃正统的教育,都在这个时刻表现出它的欺骗性!
所有残无人道的惩罚,也都在这个时刻表现出它的软弱性!
人性的**,无比强大,强大到可以销熔一切!
我不愿意说当时的具体细节,这不仅涉及我的、更重要的是涉及到周云虹的**。一年后我曾说我要写一部《**的航线没有终点》,周云虹就说你写你自己的,不要或者尽可能少地涉及我的事。我应该说还不至于不如胡进士吧,兵足,食足,首推信用。
我当时就好似一栋钢筋水泥铸成的高楼,在山体滑坡中打了一个旋,就被泥石流很快吞没了。
钢筋水泥有啥用?
她带给我的感觉是那样魔幻。
“魔幻”两字是我事后几经回味而斟酌出来的,只有这两个字,才能概括其十之**。
我甚至在我短暂失忆之后,瞪着眼睛看她,会不会是《聊斋》里的妖精变成的小姐。
她是经多识广的女人,从山沟沟到成都,到深圳,到马尼拉,到北华市,过的桥比我走得路多了。
我不同,二十几年的夫妻生活,一姿一式,稍微想有所变动,妻子都会骂我不正经,神经病,让我颓然无趣,十年前就没有什么感觉了。而周云虹就让我大开眼界,惊讶万千,发现上帝制造人的时候是那样早有预谋、尽善完美,我那时说“我白当了半辈子男人了”。
完了!
我彻底完了!
我离不开她了,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了。
到底是她年轻。力气是装不出来,我深刻领会了战场上举白旗的将军那种既无奈又不服气的心情。
我们互相拥着,她浑身的热力,还在一阵阵把我的身体穿透。
像两个傻子,我们说了许多傻话。
当然这些傻话都不是谎话,一件件都是真实的事情。
她说她的生活糊里糊涂,乱七八糟,像一片沼泽,又像一片荒漠,也像一片铺满枯枝败叶的草地,而她的心比沼泽比荒漠比草地都还要杂乱还要阴暗还要看不到光明的前景。她不甘颓废,她想振作起来,但“天地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所以她想找一位老师,一位朋友。毛宏老师是怎样一个人方雪菲事先并没介绍,在她周云虹想象中,应该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两鬓斑白,长发蓬松杂乱,身子单薄,弯腰驼背,焦黄的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根纸烟,抽一口,咳两声,讲几句,喘一口气,学富五车,为人古板,对着她讲话,眼眼却看着窗外的天空。我说刚刚你周云虹才说过我很帅很均称很勇壮,怎么一背过身去就这样损我呢?她说真的真的她一直到坐在我的宿舍里还是这样想的,及至我进门来,蓝格子短袖衬衫,咖啡色休闲裤,身材挺拔,胸宽腰细,亮闪闪的目光一勾,她的魂没了,彻底没了,只看到一条清流,一座青山,一片大海,一抹彩霞!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种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一定要把他俘虏,哪怕只是暂时的战利品!
我又想起泥石流,可怕的泥石流。
她说回来以后,她一想到我,身子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从脚趾头到头发根,酥酥的,麻麻的,从来未有过的,一种被人文学家社会学家和性学家们忽略的而却非常值得认真研究的现象。所以,几天来,她就一直在构思和选择勾引我的办法。最早是想写一封信向我表白,又怕万一信丢了,反而把我害了;之后是想鼓起勇气打一个电话,又怕我身边有人或者正在开会中;后来就想以还书作为借口来约我吃一餐饭,又怕当着面语无伦次或者说不出口来,最后决定写一封信夹在我借给她的一本书里。她说信是写了,很有文采,明天就可以拿给我拜读不过要求不吝赐教。但她写信后还是不放心,怕我拿到书以后往书架上一插,以后又借给别人,那就“周妹妙计安天下,赔了毛公又折兵”。她说办法虽然没想出来但决心绝不改变,无论如何,就是硬拉硬抱都得把我拉进抱进小楼里来,但是可恨的好办法呀却一直躲在哪里,她焦心焦肝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就接到我的电话,她高兴极了,差点没欢呼起来,希望马尼拉不要有电话来,移民澳洲的手续别办成。到底呀人算不如天算,勾引行动竟是如此出人意外地以这样的形式进行,而且进行得不费吹灰之力,比抓一只小蟑螂小臭虫还容易。当然最最应该谢谢哪一个混蛋,把电弄跳闸了。她说她比较费心思的是电灯熄灭了以后,她一颗心砰砰跳得慌,从耳朵到心脏那么远但都听到了,怎么办?怎么办?电灯呀,你可千万千万别亮起来呀!一想到电灯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亮起来,她急了,她一急就色胆包天了,一色胆包天就丢失自己了,好比有人用力推了她一下,她就扑到我怀里了。我说你周云虹呀根本不是扑到我怀里,而是紧张地把我搂住,搂得我都透不过气来了,都快满眼金条了。她说当时怎么样她忘记了,应该是忘乎所以了没记住。
“所以,你就像梅秀才了?”我拥着她说道。
“梅秀才肯定也是蓄谋已久。”
“现代的人好像跟古代的人一样,一点都没进化。”我说。
“把那一点都进化了,那做人还有啥意思呢?”她说。
“乾隆皇帝还算是明君,没有因为胡进士‘生活腐化’开除他的官职,还赐婚赐牌坊。咱们可不如他,文化革命以前,迟一点开除都不行,还要踩上一只脚,全国共讨之全民共诛之,让你遗臭万年。”
“幸亏咱们没活在那个时代!”她明显舒了一口气。
“现在也不行呀,听说要下一个文件,也开除!”
“那样还能剩下几个干部?你看报纸上说的,倒台的干部,个个都有情人,官愈大愈多,最多的一百多名。你别自己吓唬自己,要是有人要开除你,我周云虹会出面承担责任,说我三番两次、九回十一回勾引你,你都没上钩,钢铁战士一样,**有你这样的干部该骄傲死了!”
我听了心有寒意,岔开话题说道:
“我们说点别的。”
“两个多月前,我就有一种预感。那是我考据了‘进士第’典故以后,我认为我生活中的胡进士要出场了,而且感觉是一种天意,冥冥中有一种安排,不是谁愿意不愿意的。”
“有没有怀疑自己是梅秀才的化身?”
“是呀!你怎么知道呢?”
我没有回答。
她接着又说道:
“你说奇怪不,我连续三个晚上做了内容和细节一模一样的梦。我梦见一只猫从窗口跳进我房间里来,白色的,毛茸茸,憨态可掬。我拍拍床铺,它跳上来了。我抱它进被窝,它很乖,一动不动在我的腋窝下睡着了。醒了,它用一双绿盈盈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要向我诉说什么。我看过一本释梦的书,说一个梦只要重复做一次,就有它特殊的意义,我却重复了两次,还能没有特殊的意义吗?我到新华书店,想买一本释梦的书,可是北华这小地方,走了几家书店,都没这种书。你毛老师是胡进士,翰林院编修,还有望进入军机处,你帮我圆圆梦。”
“你知道弗罗伊德吗?”
“听说过。”
“我那里有他一本书。”
“太好了!”
“专讲这方面的。”
“一定要好好研究!”
我们天南地北聊得兴致勃发。
天快亮时分,她的手指从我胸口往下划,一边说道:
“你帮帮忙吧!”
“你也太贪心了吧?”我念了一首据说是吕洞宾写的诗:“二八佳人体如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催君骨髓枯。”
但我确实喜欢那种魔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