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岛周围环绕着大片珊瑚礁, 岛与环礁之间的潟湖颜色清浅,晶莹清澈,宛若一大块质地上好的蓝水翡翠。

    度假的这段时间, 他们就住在潟湖之上的海景别墅里。

    下午六点,迟千枫会带他们去岛上最大的竹餐厅吃饭,晚上八点去参加当地人举行的篝火晚会,中间这一段时间则自由支配。

    现在刚到中午一点, 池绪正在客厅收拾带来的行李,他们计划在海岛上住半个月。

    摊开的行李箱之间有一块地板是透明的, 水下时不时有各种各样叫不出来名字的鱼游过,这是海景别墅里专门设计的透明观景台。

    池绪觉得有趣, 收拾一会儿东西逗一会儿鱼, 半个小时过去了, 行李箱仍然摊在客厅。

    裴谨修早已收拾好了东西, 从外面端进来两盆花草摆在床边。

    池绪见他进来, 好奇地问:“什么花呀?”

    裴谨修道:“驱蚊草。”

    池绪“啊”了一声,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小腿。

    他大概是那种格外受蚊子青睐的体质,每年夏天都被叮得惨兮兮。

    与他截然相反的是裴谨修, 反正长这么大, 池绪从来没在裴谨修身上见到过一个蚊子包。

    裴谨修放完驱蚊草, 去洗了洗手,然后径直朝池绪走来。

    他半蹲着, 隔着行李箱抓过池绪的手腕,给池绪带了个驱蚊手环。

    是这么多年在不断踩雷中找到的防蚊效果最好的一款。

    “你连这个都带了。”

    池绪转了转手腕,惊讶于裴谨修的细心妥贴, 尤其是这种连他本人都没注意到的小细节。

    他一直都知道裴谨修很好很好,但裴谨修总是好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裴谨修“嗯”了一声, 递给了池绪一罐止痒药膏道:“随身带着。”

    淡绿色的包装,熟悉极了,对池绪来说是每个夏天都必不可缺的止痒神器。

    裴谨修说完,自然而然地帮池绪收拾起了行李。

    灿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裴谨修身上,池绪摩挲着药膏,一眨不眨地盯着裴谨修看,最终还是没忍住,倾身猛地抱住了对方。

    一个十分突兀的拥抱,但裴谨修却并不意外。

    相处六年,他早已习惯池绪表达情绪的方式,那就是亲密的肢体接触,而拥抱是池绪最喜欢的一种。

    隔着行李箱,这个拥抱其实并不舒服,但裴谨修还是回抱住了池绪。

    海风习习,池绪抱得更紧了,一点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霍凌宇进门,一抬眼就撞见这两人维持着这么个别扭姿势,他“嚯”了一声,挑着眉毛惊讶道:“你俩干嘛呢?”

    池绪这才松手,纯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抱抱啊。”

    “咦~太肉麻了。”霍凌宇摸了摸了身上起来的鸡皮疙瘩,面部扭曲道,“你恶心心啊。”

    师甜甜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靠在门口吐槽道:“人家又不抱你,你恶心心个什么劲儿啊。”

    “……”霍凌宇无言以对地挠了挠头发,心想:说得也是。

    师甜甜是来喊大家一起去泡温泉的,等池绪收拾好东西后,他们五个人就一起出发了。

    下了海景别墅,穿过沙滩,就来到被热带绿植环绕包裹住的度假村,深入其中,仿佛进入热带雨林般,再转过几条回廊,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水雾氤氲的温泉池。

    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硫磺味儿,泡在温热的泉水中,池绪不免想起妈妈池晚宜。

    上一次复查体检,池晚宜的身体仍旧健康,癌症没有复发,池绪在体检之前忐忑了许久,得知结果后不禁松了口气。

    沈纭与霍凌宇的妈妈迟声声在早些年间有过合作,略有几分交情。这些年里,迟声声和池晚宜又因为孩子们的关系走得近了些。

    这个暑假,她们三个人本来也相约海岛,但沈纭和池晚宜都临时有工作要忙,所以不得不推迟了几天,让小孩们先行一步。

    马上要上初中了,池绪自认为他已经不是个小孩了,可以帮池晚宜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尤其受国外经济危机影响,祯河这两年发展得并不顺利,销售额不增反降,利润也连年走低,池绪很希望能帮池晚宜承担一部分压力。

    池晚宜也答应他,如果他学习上行有余力,就允许他接触公司事务。

    这方面上,裴谨修倒是比远他走得快,早在三年级时,裴谨修就被裴见深带着参加慎明的股东大会,还有各种企业决策上的重大会议。

    今年,裴见深还专门为裴谨修招了个助理,裴谨修自己选的,是一个今年刚毕业于洛津大学的研究生,名叫李复。

    想起这些事,池绪顺口问道:“你叔叔还是不同意慎明发展电商吗?”

    裴谨修点了点头。或许因为从小受实业影响颇深,裴见宏在这方面异常固执,他认为电商不可能发展起来,发展起来也不会对实体经济造成冲击,而慎明发展电商则完全是旁门左道,不务正业,只会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

    拥有投票权的股东和慎明高层围绕这件事开了无数次会,但始终争执不下,最终还是占投票权最多的裴见深拍板敲定,宣布慎明成立电商子公司。

    温泉池里泡得太久,池绪有些头晕,他将脸贴在温度较低的石壁上,歪头看着裴谨修。

    幸亏沈纭阿姨的祛疤膏好用,裴谨修左肩上的那道伤疤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尽管如此,池绪还是不能释怀。裴骄和裴见微确实得到了一点报应,他们失去了股份,被裴见深从慎明集团里踢了出去。

    但裴见微到底还是有钱,他又另起炉灶,自己创业,去国外重新开了家公司。

    对比绝大多数普通人,他们还是过得太好了。

    池绪一直记得裴谨修曾跟他说过的话,显而易见,裴骄和裴见微都不配那么有钱。

    那就让他们没钱。

    池绪脑袋枕着胳膊,乱糟糟地想了一通,想到最后,蔫了吧唧地趴在温泉池壁上。

    霍凌宇不知什么时候划到了池绪旁边,视线不住地左右打着转。突然之间,他冷不丁地问道:“你老盯着裴哥看什么呢?”

    “……”池绪霎时间从耳朵尖红到脖颈,莫名其妙地有点心虚。幸亏他本来就被温泉水熏得脸红,霍凌宇不大能看得出来。

    他小小声地找补道:“看肩颈肌肉线条。”

    霍凌宇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目光从迷惑转变成了钦佩,他伸出大拇指比了个赞:“这时候都想着画画,怪不得你画得好啊。”

    泡了十几分钟,师甜甜他们要去做spa。裴谨修不去,那池绪也不想去,他们俩一起回到了海景别墅。

    或许是因为刚才跟霍凌宇随口扯的那个借口,池绪回去后就坐在画架前。

    远山近水,一望无垠的幽蓝大海确实给了池绪很多灵感,构思了一会儿后,池绪拿着笔开始画画了。

    他画了整整一个下午,专注而又沉浸。裴谨修则坐在书桌前看书。

    这是他们过去六年里相处的常态,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

    直到霍凌宇他们回来。

    池绪的画架正好对着门口,霍凌宇一进门,远远地就看到了画布上的画,兴冲冲地喊道:“哇,美人鱼!”

    几个小伙伴纷纷围了过来,霍凌宇凑近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裴谨修的肩膀道:“裴哥,画的是你诶!”

    诡谲深蓝的大海里,人身鱼尾的塞壬海妖坐在一块礁石上,蓝紫色的长发波浪般卷曲地披散于身后,华美瑰丽的鱼尾一半埋在水下,深蓝色的鳞片从鱼尾蔓延至腰际。

    塞壬垂眸,面容妖艳,神色却冰冷矜贵。

    海上波涛暗涌,烟雨蒙蒙,整个画面看起来神秘而又危险。

    师甜甜看呆了,喃喃地感慨了一句:“真美啊。”

    霍凌宇揽住池绪,激动道:“兄弟,也给我画一张呗,就算我今年的生日礼物!”

    师甜甜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第一个反对:“美人鱼要是长你这张脸,那得改名丑人鱼了。”

    认识六年,霍凌宇早就意识到师航睿师大小姐就是个骨灰级颜控皆外貌协会终身会长,而他恰巧就是师甜甜最不喜欢的那种硬朗糙汉型长相。

    因此,霍凌宇没什么脾气地反驳道:“我又没说也把我画成美人鱼,可以画成那种骑士嘛。”

    师甜甜受霍凌宇启发,也跟池绪求了张画,天色渐晚,快到了吃饭的时间,迟千枫让度假村的导游领池绪他们去竹餐厅吃饭。

    走在路上,霍凌宇师甜甜徐怡走在前面。

    霍凌宇和师甜甜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情争论了起来,吵吵闹闹的,池绪和裴谨修远远地坠在了后面。

    棕榈摇曳,海浪声声,脚下白沙松软,风吹得头发有些乱,池绪拨弄头发时,听到裴谨修问:“画的是塞壬吗?”

    池绪“嗯”了一声。

    裴谨修又问:“为什么不画鲛人?”

    池绪脱口而出道:“鲛人不像你。”

    说完,池绪又顿了顿,措辞解释道:“鲛人滴泪成珠,可制龙绡,鲛人油又可做长明灯,所以在大多数故事里,鲛人的命运都很悲惨。可是海妖塞壬不一样,他们美丽妖艳,还能用歌声诱惑别人,心机深沉。”

    “美丽妖艳,心机深沉。”裴谨修又念了一遍,觉得有趣,“我在你心里原来是这种形象吗?”

    池绪诚实地点了点头。

    裴谨修问:“为什么?”

    海面倒映落日,宛如太阳沉进水里,池绪出神地眺望着远方重叠的山峦,这个问题令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好半天,池绪才开口道:“我第一次见宋嘉良,是在楼道上,他的书不小心掉了。当时你的情绪就不对劲,好像认识他一样。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你早就知道他是宋俊的私生子,你还知道他会故意刺激我,所以那段时间才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他们已经快走到了竹餐厅门口,丛林掩映木屋,霍凌宇他们三个都已经进去了。

    池绪突然驻足,他站在朦胧灯光下,认认真真地看着裴谨修。

    “有一天我做了个很恐怖的噩梦,梦到妈妈去世了。我很辛苦地长大,考上大学,本来已经快实现梦想,但却意外遇到个坏人。

    “他一直欺负我,骗我,做了那么多坏事,竟然还想让我原谅他。”

    裴谨修皱起眉,他意识到池绪可能是模糊地梦到了一些原书剧情。

    “最后,我杀了他。”池绪声音淡淡的,他垂眸,带着一丝厌倦,“我甚至记得杀人时用的凶器是苹果刀,我怕他死不了,连着捅了十几刀。”

    这个梦发生在池晚宜手术前的那天夜里,梦境并不连贯,碎片式的,前后时间线跳跃很大。

    在梦里,他的情绪也隔着一层纱般,朦朦胧胧,并不真切,直到清醒以后,池绪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多么荒诞怪异,离谱而又恐怖的一个梦。

    他一直没把这个梦放在心上,但偶然间想起时,内心还是会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慌乱与不安。

    他身旁的裴谨修脸色微变,骤然抬眼,毫不意外地想:果然,这才是《豪门之抵死缠绵》里该有的结局。

    池绪没发现裴谨修的表情变化,自顾自地道:“那个梦里没有你,我和霍凌宇他们也不在一个班,我不认识师甜甜,所以妈妈没有提前做体检……她没能活下来。”

    梦刚醒时的那种惶恐无助仍萦绕心头,池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裴谨修,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恐怕真的会像那个梦里一样,过得很惨很惨。”

    素月清辉,竹影婆娑。

    他定定地看着裴谨修,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瞬。

    好像过了很久,但其实只过了几秒钟。池绪刚说完,裴谨修就于灯下忽而一笑,神情无比温柔:“绪绪,但是你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