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 天阴沉沉的,等走到楼下时,果不其然地下起了雨。

    池绪拍了拍校服外套上的灰, 将衣服披在身上。

    他没带伞,幸亏裴谨修带了一把纯黑的折叠伞,伞面很大,足够遮住他们两个人。

    从教学楼到校门口要走十来分钟, 雨势急骤,地上积了不少水, 很快就没湿了裤脚。

    池绪本来就心烦意乱,又撞上了最讨厌的雨天。他暂时不想说话, 裴谨修也同他很有默契, 一路上一句话都没问。

    他们下车, 互道再见, 各回各家。

    直到晚上八点, 雨停了半个小时后,裴谨修终于等来了刚洗完澡穿着清爽的池绪。

    “我今天见到宋嘉良了。”

    裴谨修并不意外,他让开门道:“进来说。”

    池绪还带着作业, 他把东西放在书桌上,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然后接着道:“但贺琛说他不叫宋嘉良,叫陈嘉良。宋嘉良的妈妈姓陈……这么看, 他后来是跟了他妈妈姓。”

    “陈嘉良,他和贺琛的关系很好,好得有些奇怪。不过无论他姓宋还是姓陈, 性格倒是一点没变,甚至比以前更坏了!他今天在天台上故意把课本扔了一地, 还划破自己的脸,让贺琛误以为是我干的。”

    “贺琛也说要刮花我的脸。”池绪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地问道,“他们怎么都想毁我的容?”

    “宋嘉良还说我笑起来像白痴。”

    提起这个,池绪突然正襟危坐了起来,他扯了扯嘴角,仰头看着裴谨修,可怜兮兮地问,“真的很白痴吗?”

    池绪的眼睛圆圆的,亮亮的,有些微微的下垂,盯着人看的时候,像只懵懂单纯的小动物,看起来很无害,很好骗。

    裴谨修很轻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很可爱。”

    池绪还是挺在乎自己的外界形象的,得到了裴谨修的夸赞,他心满意足,放心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本来早就想走了,可是宋嘉良威胁我,如果我敢走他就从楼上跳下去。你说他真的会跳吗?我觉得不会,可是我不敢赌。”

    “他不会跳。”

    裴谨修毕竟看完了整本小说,书里的宋嘉良惜命得很,他后期残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生无分文还被傅赫川追杀。

    饶是如此,宋嘉良仍然没有放弃生命,反而千方百计地偷渡到了国外。

    这种拙劣的威胁,也就池绪会上当,但最初打动裴谨修的,也正是池绪这份纯粹的善良。

    人变得冷漠自私、精致利己、麻木冷血,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受尽磨难还能保持善良却弥足珍贵。

    裴谨修愿意纵容池绪的善良,也愿意承担起这背后注定要付出的代价。

    池绪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啊?我有直觉,贺琛和宋嘉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裴谨修说:“今天我去天台找你,贺琛连拦都没敢拦一下。因为他发现我们的关系比他以为得更要好,他怕我,不敢惹我,所以他就算再在乎宋嘉良,也不敢正面对你做什么了。”

    池绪敏锐地听出来了弦外之音,问:“你是说,他会背地里偷偷对我做点什么?”

    裴谨修点了点头:“欺负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并不一定要诉诸暴力。大多时候,很多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加起来也能折磨得人精神崩溃。比如把你的作业课本藏起来,在你做值日的时候故意给地面泼油漆,把你关在厕所,在你经过的时候用东西砸你。”

    池绪愣愣地睁大眼睛,他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问:“裴谨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为什么会知道?当然是因为这些都是他从小学到初中持续不断经历的事。

    他很能打,想要欺负他的人都打不过他,渐渐地,那些人就会想出这些损招来捉弄他。

    对着池绪当然没办法说实话,裴谨修随口道:“我猜的。”

    池绪想起了孙志昊,可那时候裴谨修才上幼儿园,孙志昊就算想出来这些手段,在幼儿园阶段也没办法施行。

    他暂时想不到别的解释,只好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裴谨修道:“但贺琛和宋嘉良都在十三班,他们教室和我们离得很远,很多事同个班上的人做起来才方便。”

    池绪恍然大悟道:“所以我们接下来需要查一查班里和贺琛有关系的人,然后小心提防他们。”

    裴谨修点了点头,问道:“你想好怎么去查了吗?”

    池绪手撑着下巴,很快就有了想法。

    裴谨修说话总是点到而至,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想要的不是池绪在他的庇护下像只脆弱的金丝雀一样一事不知地长大,而是能勇敢且富有智慧地独当一面。

    想到这里,裴谨修带着称赞的语气,意外道:“我上来之前本来还担心你挨打,没想到你一个人能打趴下他们五个。”

    池绪有些后怕道:“幸亏我们平时也经常一起打着玩,你还教过我哪里是人体的薄弱处,还有怎么攻击最有效,不然我今天可惨了。”

    对裴谨修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幸亏”,而是他从小有意在玩闹中训练池绪的力量与敏捷度。

    他后来又看了一遍《豪门之抵死缠绵》,书中并没有详细描写过池绪的初高中时代,只是在后文里偶尔插叙两句,只言片语的伤害落到现实中,就是漫长到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六年。

    池绪日复一日地挨着毒打和辱骂,从家里到校园,对他实施霸凌的都是同一批人,以宋嘉良为首,贺琛为副。而他在这世间的唯一亲人,宋俊,只会对此轻轻揭过,亦或者各打五十大板。

    宋嘉良心情好的时候,下手还能有点分寸,他会尽量打在有衣服遮蔽的地方,让池绪的伤痕不要太过明显。

    但面对池绪时,他的心情通常都不怎么样,因此时不时地下手过重,三番五次地把池绪打进了医院里去。

    甚至有一次,在宋嘉良十四岁生日宴上,他和贺琛,还有今天预备围殴池绪的这六个人一起,把池绪按进了独栋别墅的荷花池里,差点溺死池绪。

    池绪幼年因韩辰卓而不幸掉进森林公园里的寒湖后就极度恐水,而宋嘉良最爱欣赏池绪的惧怕与眼泪。

    他经常用暴力手段胁迫池绪向他求饶,但其实无论池绪求饶不求饶,宋嘉良都不会有一丝手软。

    校园霸凌、家庭暴力……日复一日的屈辱和失去尊严,池绪其实很坚韧,他不光挨了过来,还努力考上了大学。

    他有能力,能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重新开启新的人生。倘若不遇到傅赫川,就算没有裴谨修,池绪的人生也不会从始至终都陷入一片驱散不尽的黑暗。

    可坏人不光太多了,而且还太坏了。

    书桌前,池绪已经埋头写起了作业。如果他抬头看,就会发现裴谨修脸色冷得吓人。

    深吸了口气,裴谨修控制住情绪,不再想原书剧情。

    再想下去,他怕他会不甘心原本的计划,产生更黑暗阴毒的想法。

    转过头,裴谨修淬了冰般寒冷可怖的眼神在看到池绪的那一瞬间骤然融化。

    他已经来到了书里,韩家倒台,池晚宜活着,宋俊已经坐牢,祯河还在池家手里。

    池绪也身体健康,现在一打五都不在话下。

    怕发生的,现在没发生,以后也永远都不会发生。

    .

    第二天体育课。

    树荫之下,池绪将昨天发生的事跟霍凌宇他们完完整整地讲述了一遍。

    关于宋俊的所有事都让池绪感到羞耻丢脸,在二年级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池绪并不愿意和霍凌宇他们坦诚自己家庭里发生的那些变故。

    但后来池晚宜病重之时,师甜甜他们都帮了不少忙,池绪逐渐意识到,该感到羞耻丢脸的是宋俊,而不是他。

    霍凌宇就是个暴脾气,他狠狠地踢了一脚树,抓着池绪的手腕就打算往十三班冲:“走走走!贺琛这个王八蛋!我倒是要当着他的面问问他打算划烂谁的脸?!真当老子脾气好啊!敢欺负到你头上!”

    “等等等等!”池绪反手把霍凌宇拽住,“昨天那件事又没有别人听到看到,万一他们抵赖不承认呢?”

    霍凌宇眉毛快拧成麻花了,他又恨恨地踢了一脚树,问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要不是你能打,昨天就被他们抓住弄成小花猫了!”

    蒋晴升了执行总裁后,池晚宜重新招了个助理,名叫林风仪。池绪昨天正是拜托她帮自己。

    他们班上除开他们五个一共三十五个人。林风仪很细心,不光帮他查了同学,甚至还查了一遍老师。

    池绪将几个重点怀疑对象说了一遍,然后拜托大家帮忙一起盯着。

    霍凌宇目标得到转移,又干劲十足,他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一定给你盯紧了!”

    池绪真心诚意道:“谢谢你们。”

    “你都说谢了,那我就不客气啦!”师甜甜伸出手掌,左右端详了一番自己的手指。

    她在池绪面前晃了晃手,歪了歪头道,“池绪绪~我最近少一枚搭墨绿礼服的宝石戒指。”

    霍凌宇眼睛一亮:“我也缺我也缺!我缺一双球鞋!”

    徐怡也笑着说:“我嘛,这个周末想去科技博物馆。”

    “没问题。”池绪一口应下,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突然,树上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同学,我如果也帮你盯人,你也能送东西给我吗?”

    池绪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仰头看去,枝叶茂盛的榕树上竟然坐着一个人。

    霍凌宇踢了好几次树都没发现树上有人,他也吓了一跳。

    意外之余,霍凌宇又难免有些生气道:“苏诚柏!你怎么在树上啊!还偷听我们讲话!”

    苏诚柏手撑着树干,一派从容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先看了一眼裴谨修,而后才低了低头,对着池绪道:“抱歉,我习惯在这棵树上看风景,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说话的。”

    池绪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他小学时就认识苏诚柏,一方面因为他们俩都是班长,偶尔会有交集;另一方面,苏诚柏和裴谨修都是数学兴趣小组的,他们关系不错,池绪相信裴谨修的眼光。

    霍凌宇还有些愤愤不平,他小小声碎碎念道:“……怎么就没关系了!关系大了去了!”

    正好下课铃声响了,师甜甜拉着霍凌宇就走,她边走边道:“哎呀,人家当事人都说没关系了。我好渴,陪我去买杯喝的。”

    “别扯!师航睿!你就是看他长得帅!你□□熏心、鬼迷心窍,见色忘友……”

    池绪也有些渴,跟着一起去买饮料了,徐怡先回了教室。

    裴谨修和苏诚柏仍站在榕树旁。

    等人走远后,苏诚柏才问:“你这次委托我家公司调查琛元集团,是为了你这个小竹马?”

    琛元集团现任董事长贺世昌正是贺琛的父亲。公司主营互联信息服务,旗下的闻天下网站是如今互联网上用户数最多也最为活跃的论坛。

    裴谨修垂眸道:“不完全是。”

    苏诚柏挑了下眉,没再深问,他心里有些猜测。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猜,也猜不到裴谨修真正的答案。

    在《豪门之抵死缠绵》这本书里,闻天下运营得极为成功,十年后成了大多数明星都在用的交流互动网站。

    无论什么新闻八卦,上了闻天下的热点就会备受瞩目。

    原书中并没花太多篇幅描写沈纭自杀,沈纭的死只是作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用来刺激原主崩溃绝望,失智发疯。

    可即便是寥寥数语,也够血迹斑斑。

    那些造谣污蔑的帖子在热点上足足挂了七天,捏造证据,虚构受害者,竟将子虚乌有的事情传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开始,沈纭还可以不去看那些谩骂纷争,卸载闻天下就好了。但后来暴力升级,不知道是谁恶意泄露了她的住址,沈纭开始频繁地收到诅咒电话、整蛊快递,半夜撞门等恶意骚扰。

    报警没用,反而会引来更多自认为的“正义之士”。沈纭开始恐惧声音、阳光、人群,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失子之痛,彻底压垮了沈纭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总之,沈纭的自杀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场由网络暴民引导的舆论致死悲剧,但裴谨修怀疑,这背后其实是有人在推波助澜,设下圈套,故意引导舆论方向。

    更何况,贺家与傅家多年来走动频繁,集团之间的商业合作也十分密切,关系非同一般。

    无论从哪方哪面来看,这都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