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七班的教室比邻走廊, 裴谨修回教室时穿走廊而过,恰好透窗看到了教室里的池绪。

    课余时间,教室里格外嘈杂吵闹, 打闹聊天玩游戏,干什么的都有。

    池绪却好似听不到般,他低着头,专注认真, 正在写今天上午刚发的数学试卷。

    池绪要抽出时间画画,所以一般都会在放学之前争分夺秒地把作业写完。

    他在裴谨修的书房里也放着一全套画具, 每天色彩素描速写轮换着练习,周末会统一把画带去画室给邹尧批改。

    隔三差五, 池绪会去洛津南环路拜访邹起颜, 有时池晚宜会陪着一起去, 有时就池绪和裴谨修两个。

    邹老爷子今年六十九了, 几近古稀之年, 仍旧精神矍铄,是个颇有大智慧的老人家。

    裴谨修仍记得第一次随池绪去看邹起颜时的场景,那是六岁那年的暑假, 他刚搬到池家不久, 和池绪也并不熟稔。

    池晚宜将他介绍给邹起颜时, 邹起颜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双布满皱纹双眼仿佛穿透了原身的皮囊, 落到了他灵魂深处。

    那时候的池绪紧张兮兮的,邹起颜表情太过严肃,他以为邹起颜不喜欢裴谨修。

    幸而, 邹起颜很快就和善了起来,笑着夸了句“好孩子”。

    临走之时, 邹起颜送了池绪和裴谨修一人一副平安无事牌。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苏诚柏举起手,试图拍一拍裴谨修的肩,被裴谨修下意识地躲了过去,他也不尴尬,放下手,笑了笑说:“忘记你练过。”

    苏诚柏是和裴谨修一起从操场回来的,上楼后去了趟厕所。他去厕所前裴谨修就站在走廊,回来之后还站着。

    因此,顺着裴谨修目光,苏诚柏有些好奇地向教室里望去。

    “没事。”裴谨修说完,抬腿往教室里走。

    坐回座位时,池绪已经快写完一份试卷。

    霍凌宇刚和前桌闲聊完毕,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池绪,立马啧啧称奇道:“太刻苦了,池绪,写完后借我带回家参考参考呗?”

    池绪边写边点头,他正好写到了最后一题,三两下写完解题过程后,将卷子抽起来递给了霍凌宇道:“只能参考哦。”

    霍凌宇一边伸手接试卷,一边保证道:“放心放心!我肯定不会抄的!”

    他手伸到一半,试卷突然被一旁的徐怡劫走了。徐怡将试卷叠好,还给了池绪,不赞同道:“霍凌宇,你得养成自己做题的习惯,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

    池绪将试卷夹在数学课本里收好,给霍凌宇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霍凌宇只好缩回伸出去的手,挠了挠头发,没脾气道:“哈哈,说得也是。”

    每天下午最后一节固定是自习课,洛中规定住校生得上晚自习,而走读生不需要。所以下课后,裴谨修和池绪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了。

    三天后。

    下午六点,最后一名值日的学生也离开了教室,他临走之前锁好了门窗,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才收好钥匙下楼。

    大约五分钟后,楼梯拐角隐蔽处,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

    季一鸣蹑手蹑脚地走到教室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后,拿出一根铁丝。约莫是太紧张,他好半天才撬开了教室门上的挂锁。

    教室里一片黑暗,季一鸣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一个小型手电,小心翼翼地往最左边倒数第二排的座位走去。

    池绪的书本作业分门别类摆放得十分会整,季一鸣很快就从桌兜里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就是明天要检查的数学试卷。

    他们的数学老师名叫李群,是个教学经验丰富的老教师,资历颇深,对学生的要求也十分严格。

    今天发的这份试卷是李群亲自出的题,她从来不会布置太多作业,所以批评起不按时完成作业的同学也极为严厉,上次甚至把隔壁班一个不写作业不学习的富家少爷给骂哭了。

    季一鸣盯着手里的试卷看了一会儿,池绪字体清雅端正,写数学试卷也写得赏心悦目,一如他本人般,和煦温柔,干净俊秀。

    凭心而论,季一鸣虽然和池绪没说过几句话,但对池绪一直很有好感,尤其开学时,池绪曾经给班里每个同学都送过一件祯河最新款防晒衣。

    可惜人生总是这样,太多时候都身不由己。

    季一鸣咬了咬牙,目光逐渐坚定,他不光将池绪已经做完的试卷拿了出来,还换了另一张空白卷进去,将数学书放回了它原本所在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就在季一鸣松了口气,自以为天衣无缝之时,啪的一声,教室的灯突然开了。

    “果然是你。”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些刺眼,季一鸣下意识地遮了一下眼睛,从指缝里模糊地看到了两个人影。

    一瞬间,季一鸣的血液仿佛被冻结了般,吓得蹲坐在了地上。

    门口站着的自然是池绪和裴谨修。

    季一鸣从来没见过池绪如此严肃的样子,像换了个人一般,眼神锐利,高高在上而又冷漠无情。

    他俯视着看过来时,让季一鸣感觉自己的躯体连同着自尊心都被一齐踩进了地心里去。

    “贺琛让你来偷我作业的,是不是?”

    季一鸣的父亲名叫季宝军,是贺家的司机之一,负责每天接送贺琛上下学。季一鸣的母亲郝红梅同样在贺家帮工,负责保洁工作。在池绪查出来的那些怀疑名单里,无论从哪方哪面来看,季一鸣都是贺琛最容易想到也最好威胁的对象。

    “我……我……”

    季一鸣结结巴巴的,他神色惊恐,目光涣散,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惧怕到了极点。

    从季一鸣有记忆起,他的人生就是围着贺家小少爷贺琛转的。无论是妈妈郝红梅,亦或者爸爸季宝军,都跟季一鸣反复强调过上百次,少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不要惹少爷不开心。

    小的时候,同样的年纪里,季一鸣得做狗爬当摇摇车驮着贺琛指哪爬哪儿,得感恩戴德地吃贺琛不想吃的剩饭,得捧着笑脸忍受贺琛阴晴不定的少爷脾气。

    上小学时,贺家为了让季一鸣继续陪着贺琛,特地把季一鸣送到了洛津附小,和贺琛同班。

    他们还专门送季一鸣去学了柔道,以便于能就近保护贺琛,因此小学六年来,季一鸣曾替贺琛打过无数次架。

    小升初是季一鸣自己考上来的,贺家本来还想让季一鸣和贺琛分到一个班,但最终是贺琛拒绝了,他笑得格外意味声长,说七班也挺好。

    当时的季一鸣还不懂七班到底好在哪里,直到贺琛找到他,让他“想个办法”,偷换掉池绪的作业。

    普通人被冤枉误解也会感到委屈痛苦,更何况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贺琛的心歹毒得很,他早在小学的时候就无师自通了这种手段,摧毁过很多本该前途光明的小孩,让他们与亲朋好友生出嫌隙。

    季一鸣不想当贺琛害人的工具,他试着拒绝过,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毕竟教室人来人往,他也不担任任何课代表,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池绪的作业。

    可贺琛却拍了拍他的脸,挑起嘴角道:“季一鸣,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跟你商量吧,干不成就滚。”

    “你全家都滚。”

    季一鸣如梦初醒,嚯地抬起头。

    他家里有老人得治病,他还得上学,他父母不能失去经济来源。

    “池绪,求你了,求求你。”季一鸣本来是半蹲着的,膝盖一点地就跪了下去,他跪得十分自然,反正以往对着贺琛也跪过不少次。

    季一鸣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求池绪什么,难道求池绪配合自己被冤枉吗?他只是下意识地跪下,磕头,心中却既恨又妒。

    有钱人家的贵公子,被冤枉一下也只是丢了面子,就算因此而大受打击,成绩变差,家里的钱也够他挥霍到下辈子。

    可他要是没完成贺琛的任务,他家里就会有四个老人因此没命。

    “你先起来。”

    池绪声音淡淡的,伸出手,扶住了季一鸣的胳膊。他身上有股好闻的茉莉花味儿,校服里是干净的白衬。

    季一鸣本来打算再死缠烂打地跪一会儿,多赚取些同情来,可不知为何,池绪的手刚一碰到他胳膊,他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池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了季一鸣掌心,然后说:“让你父母明天拿着名片去找祯河人事部经理曾韵。”

    “季一鸣,现在你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贺琛了。”

    季一鸣呆呆地捏着手上那张做工精细的烫黑名片,墨绿色的背景,清新淡雅的小雏菊花纹,突然之间,豆大的泪珠滚落脸颊。

    “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季一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掉个不停,说话都呜咽不清。

    压抑已久的情绪得到释放,宛如开闸的洪水,季一鸣哭得站不住,索性坐到了椅子上。

    池绪没说话,任由他发泄着。

    好半天,季一鸣才整理好情绪,重新抬起头。

    泪眼朦胧中,季一鸣看到池绪递给了他一张纸巾,目光怜悯而又柔和道:“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