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陈书书怀着身孕孤身一人来到长明市乡芜县的一个小镇上。

    小镇人口不多,因此邻里邻居大多熟识,走动得也极其频繁, 正是这种频繁助长了流言蜚语的传播。

    自宋嘉良有印象起,他的童年就被来自人群的恶意所环绕。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但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大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品头论足,目光鄙夷不屑。

    陈书书是个柔弱的女人, 对待恶意的方法就是逃避不出,她对着张照片整日整夜地流泪, 哭得肝肠寸断, 伤心欲绝。

    照片上是一对夫妻, 还有一个和宋嘉良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宋嘉良认识那个男人, 他还叫过他爸爸。也就是那个时候, 他第一次从陈书书嘴里听到池绪的名字。

    宋嘉良其实早有预感。

    小孩们都有样学样,大人对他什么态度,他们的孩子对他也就什么态度, 甚至恶意更纯粹, 言语也更恶劣。

    宋嘉良一直不肯相信, 执拗地反驳每一个欺负他的小孩。直到某一天陈书书抱着他哭诉,宋嘉良才发现流言不是流言, 而是事实。

    他妈的确是小三,他也的确是小三生的野孩子。

    而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小男孩也宛如一根有生命的尖刺,刺进他的心脏, 以血液为养分,此后宋嘉良的心脏每跳动一下, 尖刺便生长壮大一分,痛苦随着呼吸蔓延全身。

    宋嘉良那时才五岁左右,他用稚嫩的胳膊抱住跪在地上的母亲,面无表情地想。

    总有一天,他要池绪也尝尝这种滋味。

    因一个人而被毁掉的一生。

    他该是池绪一切负面情绪的来源,无论池绪的爱因谁而起,池绪的恨却只能因他而生。

    大巴车上,宋嘉良目不转睛地盯着池绪,他这位活在象牙塔里的哥哥倒确实长进了,情绪控制得很好,表面上看不出来任何破绽。

    但倘若有一天,祯河风评与股价一落千丈,池晚宜被逼退位,公司控制权易主呢?

    倘若有一天,池绪走在校园里也被人指指点点,鄙夷谩骂呢?

    宋嘉良倒是很期待,那时池绪的表情。

    最好也同他母亲一般日哭夜哭,流干一生的眼泪。

    .

    大巴车是按班级顺序出发的,最先出发的是一班,因此最先到达目的地开始爬山的也是一班。

    七班是最后到的,也是最后一批开始爬山的。中间足足隔了五个班级,尤其池绪还要沿途写生,走得很慢,所以他并不担心会在爬山路上遇到故意找事的宋嘉良和贺琛。

    初中唯一一次春游,难得和全班同学一起,池绪并不想因为宋嘉良扫兴。

    溪水潺潺,微风吹拂过两岸栽种的桃花树,花瓣簌簌,缤纷落英顺流而下,像一条粉色的飘带,梦幻绮丽。

    池绪画这种风景画手到擒来,不用铅笔起草,水彩随意一涂就活灵活现,十分钟左右就能画好一张。

    一路走来,他走走停停地画了不少画。身边的同学都不见了,只有裴谨修还陪在他身边。

    不远处,裴谨修站在树下,微垂着眼,任由花瓣落了一身。

    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亮闪闪的,仿若仙气缭绕,又平添了几分神秘高贵的氛围感。

    池绪只是看了他一眼,脑海中就立马冒出了无数个创作想法。

    因此,本来已经打算停笔的池绪又多画了二十分钟,在原本的画面上加了两个人。

    桃花树下桃花仙。

    两人都是白衣飘渺,负剑而立,只不过一者清冷如天上月,一者和煦如四月天。

    画好之后,池绪就把画拿给裴谨修看。

    伸手递画的时候,恰巧一朵桃花打转着落到画纸上,落在了画上的“池绪”的鬓边。

    “倒是人比花娇。”裴谨修笑了笑,轻轻呢喃了一句。

    池绪没听到,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裴谨修抬眼,换了个说辞:“很漂亮。”

    画和人都是。

    拂去那朵桃花,他收好画道:“这张就送我了。”

    本来就是画给裴谨修的,池绪自然没意见。

    爬到山顶时已经到了中午。

    根据春游前学校发的地图,裴谨修和池绪很快就找了他们班级所在的帐篷群。

    远远的,就闻到一股孜然味儿。

    几个小吃摊已经支了起来,霍凌宇正热火朝天地烤着烤肉,见裴谨修和池绪终于到了,他递过去一把烤肉道:“总算来了,再不来烤肉都要吃完了。”

    池绪和裴谨修都口味淡,不吃辣,所以霍凌宇也都没放辣椒。

    云盘山顶,入眼是一望无际的青绿色草甸。远望群山之间,云雾缭绕,烟波浩渺。

    美得不似人间了。

    班级里的大多数人都坐在草地上,自发性地围成了一个圈,正玩着游戏。

    他们玩得是飞花令,接不上来的人要么真心话大冒险,要么上去表演节目。

    现在两大学神来了,班上的人更兴奋了,主动挪出了空位,喊裴谨修和池绪过来一起坐。

    池绪在班里还算活跃,跟大多数人都说过话,大家也听过他唱歌,看过他跳舞。

    但裴谨修就不同了,一个学期下来,他整个人仍旧像一团看不真切的迷雾,沉默内敛、低调神秘。

    让人不禁心生好奇,想要更进一步地探索。

    可惜,在飞花令这种游戏上,全班轮着输过一遍,本身记忆力出众、且还坐拥系统的裴谨修都不可能输。

    接到最后,连池绪都回答不上来,上去唱了首歌。

    他上次唱歌是去年班级元旦晚会,唱得是一首英文歌。自那以后成功收获了一批小粉丝,上场后立刻便爆发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尤其上一个输了的男生五音不全,还非常自信,扯着话筒便开始鬼哭狼嚎,吵得其他班都来抗议。

    现在轮到池绪帮大家洗耳朵,大家自然热情极了。

    池绪拿起话筒,唱的是时下最流行的一首歌,《愿你》。

    他没学过唱歌,没什么技巧,但胜在音准不错,声音也是清脆稚嫩的少年音。

    唱了一小段后,草地上就围过来了不少其他班的人。

    “……愿你永远,青春年少。”

    池绪唱完最后一句后,原本空旷的草地上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一圈人,其中有一些不明就里来凑热闹的游客,甚至还有人举着照相机录视频。

    大家热烈地鼓了鼓掌,并纷纷喊道:“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池绪一连唱了三首,才终于被放下台。

    他走向了仍坐在草地上的裴谨修。

    大约是意识到玩飞花令是怎么都玩不过裴谨修,有同学耍起了无赖,仗着在人群里不会被人轻易发现,大声地喊道:“裴神,来一个!”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和。一时间,山上回荡着此起彼伏的“裴神,来一个!”。

    和裴谨修认识这么多年,连池绪都没听过裴谨修唱歌。

    众人起哄声越来越大,池绪怕裴谨修尴尬,凑近说:“你不想去的话,我再上去唱两首。”

    他作势起身,裴谨修却拉住他的手腕道:“没事,我去。”

    他身量颀长,挺拔清隽,只穿着最简单黑色衬衫,却有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山上起了风。

    裴谨修拿起话筒,唱的是一首儿歌。

    是池绪小学一年级元旦晚会上唱的那首歌。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低沉得恰到好处,夹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忧郁,格外有氛围感和感染力。

    旁边的一个同学道:“我天,裴神怎么把一首儿歌唱得这么像情歌啊?!好苏好苏!”

    另一个回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首歌其实本来就是首情歌啊。”

    池绪的脑袋猛地宕机了。

    草地中间,裴谨修继续唱着歌,唱到最后一句时,他似乎遥遥地看了池绪一眼。

    “……虫儿飞,只想有你陪。”

    身边传来一阵尖叫。

    池绪愣愣地,看着裴谨修唱完歌,一步步向他走近。

    他皱起眉,心里模模糊糊的,好像抓住了什么,但又迅速地从指缝中溜走。

    下一秒,霍凌宇突然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肩膀道:“我天,这还是我认识裴哥以来第一次听他唱歌,听着还怪耳熟的,池绪,你是不是也唱过啊?”

    师甜甜想了想道:“小学一年级那次元旦晚会对吧?我记得苏诚柏是钢琴伴奏。”

    “哦哦哦哦!对!我也记起来了。”霍凌宇拍了拍脑袋,又扬了扬手里的相机道,“一听裴哥要唱歌,我扔下烤肉就过来录像了。”

    池绪彻底放弃思考刚才情绪起伏的原因,后知后觉地懊恼道:“我忘了录了,霍凌宇,回去发我一份。”

    “no problem!”霍凌宇还拽了句英文。

    又快到了吃饭的时间,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去觅食了。

    没热闹看,人群也逐渐散去。

    池绪坐久了,腿有点麻,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等着裴谨修拉他起来。

    手刚牵上,维持着这一上一下的姿势,裴谨修突然说:“其实不用要视频。”

    即使是这种角度,裴谨修仍然好看地无可挑剔。

    池绪愣愣地,一时间竟忘了起身,等着裴谨修的下一句话。

    “你想听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唱给你听。”

    风吹草动,绿草翻腾间宛如一片翠绿的海洋。

    ……也好似吹在了少年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