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稍远处的树荫下, 裴谨修正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那本空白练习册。

    陈正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池绪身后, 也走到了树荫之下。

    站定后,陈正逐渐从刚才那股莫名其妙的愧疚情绪中清醒了过来,对这些人的恨意重新占领了上风。

    他讽刺地想,眼前这个小助教又会问出什么无聊的问题, 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还是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 高高在上地教育他让以后别再欺负人了?

    虚伪至极!

    但出乎陈正意料,池绪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你很讨厌我们吗?”

    陈正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池绪继续问道:“为什么?”

    陈正的情绪突然就上来了, 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他猛地抬起头, 眼中含泪, 眼眶通红, 满是恨意道:“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这还用说吗!你们凭什么那么有钱!你们凭什么过得这么好?!谁需要你们过来摆样子做两天助教啊?!谁需要你们这些人虚伪的同情啊!你们根本瞧不起我们, 一点都不!”

    池绪仍旧很冷静,他耐心地等着陈正发泄完脾气,然后递给了这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小孩一张纸。

    等他稍微整理了一会儿情绪, 池绪又问道:“那你讨厌白欣老师吗?”

    情绪上来了, 陈正哭得不能自已, 但听到池绪的问题后还是果断地摇了摇头。

    白欣老师是整个四年级三个班的班主任,自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村里。

    陈正只是本能地排斥这些在他看来沽名钓誉, 表里不一的外来人,还没有白眼狼到去讨厌帮助了他们那么多的白欣。

    见他摇头,池绪才继续说道:“十五年前, 在马家沟小学成立的第三年,当年十四岁的白欣老师是第一批来繁星小学当小助教的志愿者, 和我们一样,她那时候也只来了两天。”

    “但八年后白欣老师大学毕业,她没有选择那些更高薪且更光鲜亮丽的工作,而是回到马家沟繁星小学,一待就是十年。”

    陈正显然是第一次听这段往事,他诧异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很多事情虽然微小,但却是人生路上的最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来繁星小学做志愿者的人里或许有曾伤害过陈正自尊心的,但也不乏白欣这样的守护者。

    以偏概全、不能辩证地看待问题,是很不好的习惯。

    但池绪并没有说教这些,从陈正的反应来看,他也不需要说太多了。

    最终,池绪只是很轻地问了一句:“知道错了吗?”

    在陈正听来,池绪的这句话仿佛钟磬齐鸣般,“嗡”的一声,触达灵魂。

    他到底不是那种恶劣到无可救药的小孩,听完白欣的故事后脸上的情绪就从憎恶不服转变成了愧疚难安,磕磕绊绊地道起了歉:“对,对不起!我……我现在就去给小老师道歉!”

    池绪把他叫住,温和道:“她现在估计不大想看到你,不过我会帮你转达歉意。”

    说罢,他从裴谨修手里接过练习册,还给陈正道:“去吧,快上课了。记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陈正说到底还是有点羞于再见师甜甜,他礼貌地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然后小跑着回教室了。

    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的裴谨修终于开口了,他问道:“说这些会有用吗?”

    池绪模糊地回道:“也许吧。”

    事实上不管有没有用,他都得尽力做点什么。

    首先,他得给受了委屈的朋友一个交代,也要为后面即将到来的志愿者们解决这个潜在的隐患;其次,他得尽量公平客观地看待陈正性格上的缺点;最后,说点什么,让陈正明白一些道理,总比视而不见来得好。

    他望着陈正离开的背影,喃喃道:“……还是希望这个世界上能多一个有用的好人。”

    办公室里,踏进办公室的白欣一看到师甜甜的状态就明白刚才发生过了什么事。

    师甜甜眼睛红红的,没止住哭泣,还有点哽咽。

    她不好意思道:“白老师,我是不是很脆弱、很没用,能被一只虫子吓哭,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如果是徐怡遇到这件事,她肯定能像裴谨修和池绪一样冷静自持,处理得干脆利落。

    白欣果断地摇了摇头。

    师甜甜好似突然间想起来了什么重要的事一般,她连忙又问道:“他是只对我们这些志愿者做这种恶作剧吗?还是平常的时候也会欺负女同学?”

    师甜甜想,毕竟自己只在这里待两天,明天结束后她和繁星小学的一切都毫无瓜葛了。

    但陈正的同班同学,尤其是张婷,那个脸蛋圆圆的可爱女孩,起码还要跟陈正再当两年同班同学!

    如果这种事经常发生,那无论如何她都要彻底解决,而不是就这样懦弱地溜走。

    得到白欣否定的答案后,师甜甜骤然松了口气。

    白欣倒是笑了,她目光柔和,近乎怜爱道:“甜甜,你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女孩。”

    干净澄澈,善良柔软。

    师甜甜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感激道:“谢谢你,白老师。”

    白欣摇了摇头,继续说:“陈正有偏见是他的问题。甜甜,刚才你的朋友已经帮你教育过他,他也亲口认错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见师甜甜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白欣笑着说:“走吧,该去上课了。”

    情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下午的课程结束后,师甜甜已完全忘记了中午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

    她辅导学生们做了会儿作业,放学后,又被张婷拉去打了会儿羽毛球。

    尽管只认识不到一天,但师甜甜和张婷还是仿佛一见如故般,迅速地建立起了友谊。

    疲惫却也十分充实的一天。

    回到宿舍,洗漱完毕后,深夜入睡前,师甜甜心想:这一趟来得还是很值得的。

    变故发生在第二天上午。

    繁星小学七点二十开始上早读课,今天读的是英语,师甜甜负责带他们朗读。

    但早在上课前查点人数时,师甜甜就发现张婷迟迟未到,她告诉了班主任白欣,但直到第二节课下,张婷都没有出现。

    师甜甜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白欣询问张婷的情况。

    白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神情正经,颇为严肃道:“甜甜,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很多事情一旦踏入其中,也许就要付出一生的代价。

    人总是有私心的,白欣虽然没有女儿,但她确确实实地把师甜甜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看,有些事她亲自经历过,知道那有多难。

    她舍不得。

    师甜甜急切的心情在望到白欣脸色时突然冷静了下来。

    白欣的种种反应说明,发生在张婷身上的事并不是一件容易解决的事。

    师甜甜从小到大曾参与过许许多多的慈善活动,父母经常告诫她,专业的事得交给专业的人负责,慈善是件很复杂的事,不是有钱有爱心就可以的。

    好心都不一定能有好结果。况且升米恩,斗米仇,人心难测。

    而且她和张婷只认识了一天,关系再好、再一见如故,她对张婷也几乎一无所知。

    眼前摆着一条路,浓雾重重,风雨难料。

    师甜甜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理性思维在向她疯狂预警,反复地劝诫她慎重,可师甜甜还是毫不犹豫道:“白老师,请你告诉我。”

    师甜甜的表情很坚定,语气也很郑重,她是认真的。

    白欣无奈叹了口气,嘴边却不禁勾起一抹赞赏的笑意,她其实是乐于见到这样的师甜甜的。

    白欣说:“正好中午放学后我和张校长要去张欣家里一趟,你跟着一起来吧。”

    师甜甜鞠了一躬,欣然道:“谢谢老师!”

    他们约定好吃完饭后在校门口见。

    到了约定时间,白欣诧异地发现,除了师甜甜外,竟然还多了四个小孩。

    裴谨修和池绪她认识,还有两位比较陌生。师甜甜向她介绍,一个叫霍凌宇,一个叫徐怡。

    是师甜甜和她的好朋友们。

    似乎是怕她拒绝带这么多人同行,霍凌宇笨拙地央求道:“白老师,你就带我们去吧!我们不会添乱的,说不定还能帮上忙呢!”

    白欣不由失笑,内心却又涌出一股感动,为少年人纯粹而又热血的友谊。

    不怕麻烦,不怕负累,真心而又赤诚。

    和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相处了两天,白欣总感觉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因此,她并没有反对,和张绪芬校长一起,带着这几个小孩往村里走去。

    山里还是土路,有的地方比较陡峭,师甜甜在霍凌宇的帮助下才艰难地爬了上去。

    虽然山路崎岖,但张婷家离学校不远,他们走了十五分钟就到了张婷家的院子前。

    白欣扣了两下门,来开门的恰巧就是张婷。

    张婷看到站在白欣身后的师甜甜时,眼睛唰的一下亮了,她嘴角弯弯,惊喜道:“小老师,你咋来了?”

    师甜甜却笑不出来。她上前,双手略微颤抖地抚过张婷的伤口,眉头紧皱地问道:“谁干的?”

    张婷的脸肿着,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明显是挨过打。

    这种事明显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因为白欣和张绪芬校长都毫不意外。

    张婷仿佛是刚才记起来了自己脸上还有伤,她低下头,眼神闪躲,有些难堪,有些愤怒,更多的是畏惧。

    朝院子里谨慎地看了一眼后,张婷压低声音,满是苦涩道:“校长,白老师,小老师,你们快走吧……没用的,真的没用的!”

    白欣也握住了张婷的手,她坚定道:“小婷,不要怕,让我们进去。这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会帮助你解决掉问题,你放心,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

    张婷看起来已经快哭了,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想相信又不敢相信一般,神色挣扎。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惨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