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华名苑。

    时节五月, 正值花期。池家的花园里一大片锦簇花团,丛丛花发,簇簇兰香, 万紫千红,争妍斗奇。

    天风吹拂,清光如水。于袅袅沁香中,裴谨修和池绪正坐在花园一旁的凉亭内, 下着一局棋。

    和扑克牌一样,池绪的围棋也是裴谨修手把手教的。

    经年累月, 耳濡目染之下,两人棋风难免相近, 但细微之处却也因人而异, 多少有些不同。

    这十年里, 他们一起对弈过上千局, 对彼此的路数早已一清二楚, 每次下起棋来总是战况焦灼,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这一局足足下了三个小时,最后竟然是罕见的无胜负, 三劫循环, 局势重复, 无法往下进行,只好就此打住。

    池绪喝了口手边早已晾凉了的白开水, 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这次还是我来出手。”

    石桌对面,裴谨修眉目轻敛, 没什么意见地点了点头。

    在对付裴见微的事上,无论是从产业协同效应增值关系的角度, 还是从关系亲疏远近的角度来看,池绪所倚靠的祯河都比慎明更为合适。

    裴见微是三天之前回的国。

    虽然他有意隐藏行踪,回国之后也一直低调行事,但无论是裴谨修还是池绪,都对他回国本身与回国的目的了如指掌,心知肚明。

    既然知道了裴见微回国的打算和目的,那么对付裴见微的计划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不言自明了。

    三天前得知裴见微回国这件事后,池绪只说了四个字,裴谨修就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默契得宛如他们对弈之时,对方的每一步都在计算之中。

    手上收着棋子,池绪低垂下眼,略微有些出神地想:他等这一天,真的是等了太多年了。

    裴见微是五年前出的国,去的国家是a国。

    凭借着出售股权获得的大笔闲置资金,以及多年来从事投资工作所积攒的经验与人脉,裴见微最终花费半年的时间,在a国成功组建起了一只多空头股票对冲基金。

    最开始他操纵的资金只有四千万a元,其中两千万都是裴见微自己的积蓄,剩下的两千万则来自于对他颇为信赖的顾客。

    起步阶段,他按资产收取1.5%的固定管理费,再收取利润的10%,十分低廉的管理成本。

    一方面,裴见微运气不错,另一方面,他或许确实有些投

    资头脑,第一年基金便赚了35%,第二年又奇迹般地赚了65%。

    此后资金便源源不断地送上门了,他管理的资金从四千万连翻数十倍,变成了如今十分庞大的十多亿。裴见微也身价倍涨,管理费上涨到了2%,抽取的利润也随之上涨到了25%。

    出国五年,裴见微连续盈利了五年,成为对冲基金里当之无愧的明星。他胆子也越来越大,逐渐加上了杠杆,两倍到五倍不等。

    裴见微对自己的能力极其自负,他投资过程中收益率往往波动极大,基金大起大落是常有的事。

    但他确实也耐得住性子,不急不躁,定好策略后就会坚持到底,基金大跌时也不会恐慌无措,对不安的客户更是态度强硬。

    他年初时基金可能会大跌20%,年尾时又会大涨110%,但总体还是大涨。

    一年到头,裴见微的客户们都享受到了丰厚的利润,但一部分风险承受能力较弱的人选择撤出资金,同时也有另一部分大胆的人适应了裴见微的管理风格,选择继续相信。

    这五年来,裴见微确实建立起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投资机制。

    他是彻头彻尾的价值投资者,价值投资的理论与体系贯穿了他整个投资生涯。

    他会选择投资那些被低估的、低持有的、低关注的公司,同时也会做空那些在他看来名不副实、估值虚高、甚至财务造假的企业。

    此次回国,他正是盯上了一家在a国上市的华国公司,怀疑对方虚构了盈利增长率,股价虚高。

    这家公司名叫艾拉骨瓷,创建至今已经有三十年了。

    艾拉骨瓷创立之初便获得过不少国内外奖项与专利,现在发展得更是蒸蒸日上,已经出口到了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与若干高档酒店、高档百货公司达成合作,还成为了一些国际宴会的餐具设计与制作品牌,毫无疑问是现在国内外最有价值与影响力骨瓷品牌之一。

    裴见微偏好投资性做空,盯上这家公司倒是也有其理论依据,他确实经过了严格的证券分析,并深入行业内部仔细调查了解,看似十分严谨地得出了艾拉骨瓷不符合市场预期的结论。

    他这些年无往不利惯了,对未来的预测总是过于乐观,凭借投资明星所带来的光环效应,裴见微无论说什么都能一呼百应,他自以为摸透了市场,猜透了人心,把一切都牢牢地掌控在了手中,殊不知,形势随时都可能急转而下。

    微观来看,裴见微或许确实是对的,艾拉瓷器的股价确实被过分高估,但也远远没到值得做空的地步。

    况且,市场大多数时间都是不理性的,就算裴见微想拨乱反正,市场不理性的时间也极有可能比裴见微能坚持的时间要久得多。

    池绪的作用,自然就是让这种极有可能变成既定的事实。

    更何况,裴见微刚愎自用,胆大妄为,从来不懂也不屑于懂得杠杆的危险性与及时止损的必要性,这势必会让他摔得更惨,并且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倾家荡产,血本无归,资产一夜之间从正转负。

    一念地狱。

    裴骄最近住在市中心的一家高档酒店里,计划在国内再待一个周,于一个周后的星期六返回a国。

    时隔五年重回国内,回到自己出生与长大的故乡,裴骄却并不感到亲切怀念,反而心情低落沉闷,内心总萦绕着一股强烈焦躁与不安。

    已经入夜了,窗外华灯璀璨,流光溢彩,窗内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寂静空洞。

    裴骄锁好了房门,又拉紧了窗帘,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卧室内侧的一个小角落里。他整个人面目扭曲,涕泗横流,心跳快得仿佛要蹦出胸膛,骨头缝里都泛着连绵不绝的疼痛与痒意,痛苦到恨不得失去意识,却怎么都没办法晕过去。

    紧紧握在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裴骄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微弱的讯号,他笨拙地点开手机,努力辨认清楚短信上写的字,终于被近在眼前的希望唤醒起了意识与对肢体的支配能力,连滚带爬地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一个黑衣男人,裴骄宛如见到救世主一般握紧了他的胳膊,小声地哀求着:“给我、给我……求你、给我!”

    那黑衣男子从容进屋,也不管裴骄如今这幅癞皮狗般丑陋低贱的模样,淡淡开口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小少爷。”

    裴骄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反应总是迟钝缓慢,黑衣男子重复了很多遍后,他才理解了意思,跑去拿钱了。

    几乎拿出来了为这次回国换的所有现金,又赔上了一块名表,黑衣男子才勉强满意,施恩般地丢下一袋白色粉末。

    临走之前,也不管裴骄能不能听得到,黑衣男子冷冷地留下了一句“下次可就不是这个价了”,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六七个小时后,直至东方既白,裴骄才从虚幻中清醒,疲倦而又颓丧地去洗了个澡。

    洗完澡,将房间清理好,裴骄这才让前台送上来了早饭。

    喝了口热牛奶后,裴骄这才有种重回人间的真实感。

    他一边吃着早饭,一边遥遥地看了一眼摆在床头的小提琴。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裴骄放下手中的刀叉,直直地朝着小提琴走去。

    他似乎极为畏惧,一双手颤抖地摸向小提琴。

    不同于昨天回来后僵硬的肌肉与混沌的大脑,今天的裴骄倒是十分顺利地拿起了小提琴,并且熟练地拉了一首难度极高的练习曲。

    练了一个小时琴后,裴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早在七岁那年的裴谨修生日宴后,裴骄就表现出了十分严重的应激障碍。

    那之后每次拿起小提琴时,他脑海里总不自觉地回忆起裴谨修在阳台上跟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如同谶言般可怖凄惨的未来,裴骄越努力地想忽略,越拼命地去练习小提琴,最终效果却总是适得其反。

    他在小提琴上的天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步地流失着。尽管那时他还年幼,但裴骄已能敏锐地感觉到老师眼中流露出来的失望与不满,还有隐藏在温和话语下冰冷无情的审视与批判。

    某一天,他的老师突然叫住了裴骄,委婉地暗示他,以他目前这种学习与练习的进度和表现,他势必无缘洛津音乐学院附中。

    裴骄仿佛被人宣判了死刑一般,一瞬间如坠地狱。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心理出了问题,执拗地想通过时间的累积达成熟练的肌肉记忆,压力暴增之下,裴骄很快就崩溃了,只要一碰到琴就会恶心想吐。演变到后来,他只要看到琴就会浑身僵硬,颤栗不安。

    出于某种不愿被人看轻的自尊心,裴骄并没有告诉裴见微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变化,他只说是自己不想拉小提琴了,想换个别的乐器玩玩。

    裴见微溺爱儿子,当然一切随裴骄的心意。

    转折发生在他们因朱家的事而选择出国后。

    身处异国他乡,周围环绕着陌生的语言、景色与人群,裴骄难免孤独不安,水土不服。他唯一熟悉的亲人还不在身边整日奔波忙碌在工作上。

    一来二去,当时才十二岁的裴骄顺理成章地走进了一条歧路,他开始吸毒了。

    在这条充满诱惑的路上,他终于间歇性地战胜了深埋在内心深处的对小提琴的恐惧,更战胜了对裴谨修的恐惧,重拾起了自己遗失的天赋与灵气。

    但与魔鬼做交易,总要付出比预想中的还要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摸索着小提琴的侧板,裴骄深吸了口气,心想:距离回到a国,只有一个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