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 傅赫川、江泊文、洛平夏都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同洛平夏一起被抓进监狱里的还有三个人,分别叫吴强宇、杨永卫、周韬。

    是原书里最后绑架池绪的三个人。

    那场绑架案果然是傅赫川精心安排好的一出戏,故意演给池绪看的。

    宣判死刑立即执行后, 线上线下,无数人拍手称赞,交口道好。

    距离明河一案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距离史心悦等人惨遭毒手更是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无论怎么看,这正义都来得实在太迟了。

    但好歹还是来了。

    傅赫川等人被执行死刑的那天, 裴谨修、池绪、还有社会上许许多多善良的好心人士,都自发地来到了墓园里, 为明河案里那些无辜的受害者们献上了最新鲜的花束。

    周兰更是在史心悦与史建雄墓碑前哭得泣不成声, 伤心不已。

    但难过之余, 她又不禁动容于这些来自社会细碎的、源源不断的爱。

    周兰曾几何时听过一种说法, 说人有两次死亡, 一次是停止呼吸,另一次是被人遗忘。

    所以只要还有人记得,□□虽亡, 但灵魂与精神将会永存于世。

    无论是七年、十七年、还是七十年, 总会有人记得, 在对抗不公与追寻正义这条路上,埋藏了多少社会底层与普通家庭的无尽苦楚与辛酸血泪。

    脸贴在冰凉的墓碑上, 泪珠顺着墓碑滴滴滑落,突然间,风乍起, 树叶婆娑而动。

    徐徐清风拂过面颊,携着微光的热度, 轻柔和煦。

    仿佛有人隔着时空,替她温柔拭泪。

    拭去一切恩怨痛楚,爱恨不甘。

    往后,便是彻底的新生。

    十二月底,岁末年终,大雪如期而至。

    十分普通的一天,下班回家,吃过饭后,裴谨修和池绪都洗完了澡,坐在沙发上闲适地看起了综艺。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灯光融融。

    池绪穿着一身干净柔软洁白的睡衣,乌发如瀑,柔顺垂下,随意分出了一缕搭在身前,黑发如墨,更衬得他肤色莹白如玉,暖色壁灯下,周身气质有如烛下光晕般朦胧柔和,温柔明动极了。

    他俩毕业后,最开始留起长发的裴谨修。

    裴谨修的发质很好,三千青丝如锦如缎,漆黑乌亮。池绪很喜欢裴谨修的长发,为此还特地在别墅里装了一个洗发椅,每天晚上回来亲自帮裴谨修洗发护理吹发。

    他初中那年从f国带回来送给裴谨修的紫玉簪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簪上发簪,裴谨修立刻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气韵。

    如谪仙临世,更秀雅灵澈,仙气宛然了。

    不过裴谨修不会一直用发簪绾发,时不时地也会用一用皮筋和发带。他发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根据场合的不同,梳高马尾、散发或者半簪半披。

    在家时,池绪格外爱看他半簪半披的模样,精致典雅,古色古香,美得别样。

    裴谨修留了一段时间长发后,某天夜里心念一动。

    发尾被汗浸湿,散落一背,黑与粉白的极致对比,一定很美。

    他突然也想看池绪留长发了。

    没把心底的绮念说出口,裴谨修只提了一下池绪就答应了。

    半年后,池绪的头发也长至腰间。

    对裴谨修而言,想象中的画面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时,那场景还是美得过于有冲击力了。

    他俩都长得分外精致漂亮,留了长发后多少都带点雌雄莫辨的美感。出门在外,他们站着的时候身高显著倒也还好,坐下后就会经常被人错认成两个女生。

    沙发上,池绪身旁还摆着一团正红色的毛线,还有一条已经织了一大半的围巾。

    明年是他俩的本命年,所以池绪很早之前就决定替他和裴谨修各织一条红围巾。

    裴谨修的那条已经织完了,池绪给自己准备的这条也临近收尾。

    为了本命年,他连冬天戴的手套都换成了红色。

    工作与生活交替之下,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之间,新的一年已经过去三分之一了。

    四月清明,暮雨纷纷。

    沈纭今年要回曲云祭祖,给宋明琇与沈青松上香扫墓。

    忙于工作,裴谨修已经有两年没回曲云市了。今年既然诸事已毕,他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上香烧纸,以告慰亡者在天之灵。

    提前安排好了工作,裴谨修清明空出来了三天假期。

    池绪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葬在洛津,上香扫墓倒是不必拘泥于清明这几天。更何况他既然和裴谨修结了婚,那裴谨修的祖宗理论上也是他的祖宗,抚养裴谨修长大的外婆更是他的外婆。

    再加上池绪还从未去过曲云,所以这次清明,他决定和裴谨修一起回曲云扫墓。

    从洛津出发去曲云,四个小时后,飞机呼啸落地。

    和洛津不同,曲云建筑风格古朴典雅,细雨连绵,整座城市都被湿润微凉的薄雾笼罩,天空青灰黯淡。

    他们俩抵达墓园时,沈纭和裴见深已经到了。

    雨越下越大,阴湿气侵肌透骨,跪在墓碑前,裴谨修突然想起,当年离开曲云市时也是这样的天气。

    一晃十八年已过。

    算起来,原主在另一个时空应该也满十八岁了。

    轮回转世,前尘往事尽数湮灭,原主临死前被迫放下的仇与怨,占据了他身体的裴谨修已经帮他如数清算。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现如今恩怨已了,裴谨修只希望原主也能如他一般,在另一个时空自在轻盈,幸福圆满。

    扫完墓后,池绪想在曲云市里四处逛逛。他尤其想去裴谨修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走幼年期的裴谨修曾走过的路。

    裴谨修实际上只在曲云市待过一天,十八年过去,连原主本身的记忆都模糊成岁月长河里支离破碎的道道幻影,但既然池绪有兴趣,裴谨修自然撑着伞,陪他一起。

    反正他记不起来的还有系统帮他记着。

    走过青砖瓦房,石桥池畔,四周皆烟雨蒙蒙,雾霭缭绕。

    曲云是一座极有意境的城市,古色古香,风景优美,连方言也软糯婉转,轻清柔美。

    池绪之前一直很想听裴谨修说曲云话。裴谨修自然是不会的,但他有心学,语言天赋又高,个把月后就学得差不多了。

    他声音偏冷冽清澈,说起曲云话来抑扬顿挫的,仿佛低吟浅唱一般。说平常琐事都十分温软动听,说起情话来,更是要了命的撩人心弦,动人心魄。

    想到一些往事,池绪不禁垂眸一笑。

    他们先去了原主小时候住的小区。

    小区离海边较近,原主家在七楼,一百平的房子,面积不大,两室两厅一厨一卫,阳台窗户正对西海岸,采光还算不错。

    这些年里沈纭会定期雇人上门打扫,房子陈设布局大多原封不动,还保留着主人身前的模样,木制家具,富贵吉祥的,十分富有时代的气息。

    踏入其中,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池绪简单地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原主卧室。

    卧室里的东西不多,都是原主小时候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玩具、看过的绘本。

    最多的是原主练过的字,从横竖开始,一笔一划,厚厚一摞。

    捧着这些书法作品,池绪倒是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

    屋里待了一会儿后,外面雨已经停了。

    池绪突然想去海边走走,于是他和裴谨修又下了楼。

    原主家到海边只需要走十几分钟。

    雨虽停了,天还是青灰一片,海水也灰扑扑的,浪涌之下,传来阵阵湿冷腥咸的气息。

    走着走着,迎着哗啦哗啦的风浪声,池绪忽然开口道:“来之前,沈阿姨告诉了我一件事。”

    裴谨修对他要说的事早已有了预感,轻轻地“嗯”了一声。

    海风阵阵,吹乱发丝,池绪拢了一下长发,眉头微皱:“沈阿姨说,当年宋外婆意外去世,她来曲云市接你的时候你差点就因溺水而亡了,是被好心人救上来及时送进医院里才幸运地活下来的。”

    顿了顿,池绪紧接着道:“沈阿姨很后怕,她说你那时并不是意外落水,有人看见了,你是主动寻死,主动走进海里,你是要自杀。”

    脚步停住,池绪忽而偏头,一瞬不瞬地望着裴谨修。

    他声音淡淡的,比海浪声弱,却也比海浪声要坚定得多:“裴谨修,你不可能自杀。”

    沈纭到底和裴谨修接触不多,尤其裴谨修幼时还在池家住了一年,沈纭理所当然地以为裴谨修后来性格上的变化是因为池家的教导和小池绪的陪伴。

    但只有池绪知道,从他见裴谨修第一面起,裴谨修身上的一些东西就是早已定型了的。

    冷淡疏离,深谋远虑,果决狠厉,对认定的目标有着超乎想象的执着与坚韧。

    高瞻远瞩,工于心计,耐心好到了十年磨一剑的地步,但也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底线,绝不逾越一步。

    在池绪眼里,裴谨修一直都如竹如松,如山间劲草,自有一股永不服输的坚韧与倔强。

    这样的百折不挠与顽强不屈,就算穷途末路跌入深渊,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奋力挣扎,攀缘向上。

    无论如何,裴谨修永远都不可能主动放弃生命,选择自杀。

    有这一个疑点,其余被他忽略的不对也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

    裴谨修既然高二那年就喜欢上了他,那为什么不主动跟他表白?

    相识多年,池绪对裴谨修的性格再了解不过。只要是裴谨修认定了的事他就一定会出手,而且他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出手,如此卓越的判断力与行动力,没道理在感情问题上突然害羞或者傲娇了起来。

    除非他不能。

    池绪从小和裴谨修一起学书法,对裴谨修的字再熟悉不过,刚才卧室里的那些书法作品,字体秀雅清婉,规整圆滑,与裴谨修的字大相径庭,截然不同。

    还有裴谨修小时候表现出来的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早熟与狠厉。

    桩桩件件,都只说明了一件事。

    他眼前的人既是裴谨修,但也不是裴谨修。

    池绪的话说完后,裴谨修倒是很轻地笑了。

    海风习习,吹得他衣衫猎猎飞舞,三千发丝随风飘扬,在青灰天空与深沉大海的映衬下,美人如画,风情万种,别有一番氛围感。

    裴谨修定定地看着池绪,海边湿润的水气仿佛浸在了他眼眸里,漆黑的瞳孔格外柔和动人。

    带着几分赞许的笑意,裴谨修由衷地夸道:“你真的很聪明。”

    能把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连在一起,推论出这样一个了不得的结论。

    眨了下眼,裴谨修顿了一瞬,没头没尾的,突然开口道:“出来吧。”

    池绪疑惑地皱了下眉,不知道裴谨修让谁出来。然而下一秒,他脸色微变,不可思议地看向了裴谨修身后。

    湛湛清辉,光华流转,星星点点的细碎微光凝聚成了火焰一般的形状,颜色也越来越醇厚浓郁,形成了一团华光溢彩的纯白灵体,看起来神秘莫测而又神圣无比。

    似乎是为了方便池绪理解,那团灵体腾挪间,逐渐长出了眼睛鼻子嘴巴,最后又伸出了手臂和腿。

    轻灵空旷的声音,好似直接在池绪脑海中响起般:“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系统1456725,来自主神世界。”

    说完还十分滑稽可爱地行了一礼。

    池绪:“……”

    世界观遭受冲击。

    虽然对裴谨修的来历有所猜测,但当灵异事件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时,他还是震撼至极。

    系统掩去它只是个配角系统不提,掩去穿书不提,说裴谨修是意外去世后被它拉入此方小世界的异世灵魂,穿越理由则围绕着裴谨修前世行善积德,福缘未尽,与池绪有缘等瞎编了一点。

    本来这种事情不应该告诉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但池绪本人都已经猜到了,那瞒不下去,只能在合理范围内告知一些。

    说完这件事后,系统顺便和裴谨修道了别。

    穿越后的主线任务已经完成了,支线任务也早早地打通了关,这方小世界不会再出什么问题,所以它也该回总部述职了。

    挥了挥手,它那火焰般的身体瞬间四散成了星星点点的微光,愈来愈浅,愈来愈淡,很快就消弭于天地间了。

    池绪平时就怕鬼,现在亲眼看到阿飘,不知道是惊得还是吓得,脸色煞白一片。

    海浪声声,海风阵阵,裴谨修走近,安抚性地抱住他,轻声问:“害怕吗?”

    果断地摇了摇头,池绪闷闷地埋在裴谨修怀里,清隽的眉眼浮现出一抹忧伤。

    到底怎样的经历能培养出裴谨修这样的性格?池绪不敢想,却忍不住去想,他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一颗心愈沉愈底,痛得痉挛。

    他吸了口气,说话都万分艰难,一字一顿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沉重道:“你前世一定过得很辛苦。”

    一阵风起,仿佛掀动了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霎时间,千头万绪心中过。

    曾几何时怎么也看不破放不下原谅不了的过去,通通化作了三个字,风也似得轻飘。

    裴谨修语气确实是释怀的,十分轻柔地道:“也还好。”

    身处其中,前途未卜,前路昏暗无光,又被滔天的怨恨裹挟,当然会觉得很难。

    可一旦过去了,结局定下,记忆模糊,爱恨淡去,再回首时,就也还好。

    关关难过关关过,所幸,他的结局也前路漫漫亦灿灿。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池绪觉得自己或许不该问,可他还是问了。

    因为他实在太想知道了,如果他不问,如果他对裴谨修的过去一无所知,那他这一辈子都再难安宁。

    仰头,细碎黑发凌乱贴在脸侧,须臾又被风吹拂开。

    池绪皱着眉,眼眶微红,瞳孔湿雾雾的,快哭了般。

    他眼中盈着将落未落的泪珠,说话时鼻音也难免重重的,可声音却放得很轻,仿佛裴谨修是什么声音大点就会突然碎掉的脆弱瓷器,眼都不敢眨一下,珍而慎之,无比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裴谨修其实一点都不想记起来。

    那段不光彩的,被他视做奇耻大辱的,最憎恨厌恶的过去。

    那个存在于灰暗过去里,天真幼稚,蠢笨无知,尊严扫地后还上赶着丢人现眼,自作多情的他。

    那个弱小无力而又软弱无能,恨意无边还要强行忍住所有负面情绪,在仇人面前逢场作戏,虚伪至极的他。

    总是难以体面,总是尊严扫地,笑话一般的人生。

    但如今时光境迁,真回忆起来时,过去的一切倒也没他曾以为的那么糟糕透顶,不堪入目。

    八岁之前,他还是裴家的小少爷。天之骄子,意气奋发,高高在上,他一出生便在罗马最中心,毫不费力地拥有了旁人奋斗一辈子也难以窥见分毫的财富终点,自然而然的,他也拥有了那份备受世人钦羡的俗世荣光。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反正人们会主动围到他身边,千方百计地寻找他的优点。他只要出现就会引得所有人翘首瞩目,争相称赞。他无论走哪儿都能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风光无限。

    这样的家世背景,他的性格里难免带一些娇纵傲慢的少爷气。

    除了父母外,幼时的裴谨修总是谁都瞧不起,更谁也不喜欢,他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喜好标准评判着周围的所有人,觉得这个又丑又无趣,那个又笨又无聊的,全都没意思。

    他总是轻蔑讥诮地看着人们围在他身旁逢迎讨好,完全不屑于掩藏情绪,喜怒哀乐全都一清二楚地摆在脸上,还十分恶劣的,全然不顾及他人自尊,经常故意拆台,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呛得那些人脸红脖子粗,惶然无措又故作讨好地在原地傻笑。

    聪慧太过,难免自视甚高,眼高于顶,难免锋芒毕露。

    裴泠是过来人,怕他过刚易折,强极则辱,慧极必伤,总是有意无意地教他一些道理。

    但在裴谨修当时的年纪里,他站的位置高到了世界仿佛能按他心意转动般恣意率性,他随心所欲惯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屑于一丝虚伪,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裴泠的那些大道理他是怎么都听不进去的。

    看他年纪还小,裴泠也就没太着急,反正她小时候也是差不多的大小姐脾气,自以为是又高高在上的,傲慢骄矜,谁都瞧不起也看不上。

    她想着时间还多,慢慢教就好了,谁也不是一出生就成熟懂事明事理,更何况裴谨修生得这样优秀,比她幼时更家境好智商高备受宠溺,娇养出来这样的脾性也在所难免,

    彼时的裴泠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时溺爱与纵容,让她唯一且最疼爱的孩子,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付出了无比巨大且惨重的代价。

    八岁那年,裴泠突然去世,死于急性会咽炎,既是意外也是谋杀。

    大人们忙着争夺家产,观望局势,闻声站队,裴谨修却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那时的裴谨修到底只是八岁小孩,钱对他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自然看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与利益盘算。

    总之,裴泠去世的那半年里裴谨修过得极其混乱,记忆里他好像总是慢那些大人们一拍。

    母亲去世三天后他才知道母亲是因病去世了,死了,尸体已经被烧成了一把骨灰,再也回不来了。

    周铭仕带别的女人回家,甚至当众扇了他一巴掌,毫不留情地当着一众人的面把他全部的尊严与骄傲狠狠地踩在了脚底,都没能让他彻底认清现实。

    直到被周铭仕派来的心腹骗上车,辗转流落澄县,裴谨修这才如梦初醒般,不得不接受了一个荒谬绝伦又残酷无比的现实。

    周铭仕不仅从未爱过他,甚至还厌恶他恨他到了要他命的地步。

    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周铭仕虽然表面上会装模作样地爱一下他,但裴泠不在时,他经常会语出威胁,说一些“再不听话就不要你了”“你这么娇纵任性以后到社会上可怎么办啊”“世界上聪明的人数不胜数你还远远不够”之类的话,有意无意地打压他。

    迟来的恍然大悟。

    再耻于承认,再恨于承认,裴谨修也不得不承认,他曾经很尊敬过周铭仕,他小时候甚至一度想成为过父亲那样的知名企业家。

    可他与周铭仕的这段骨肉亲情,从头到尾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更只有他在意过。

    那样骄傲的年纪,他谁都瞧不起,谁都看不上。因果报应,他给出的真心,也被周铭仕肆意践踏。

    一文不值,不屑一顾。

    俗世荣光,来得轻易,去得也轻易,从那三个心腹手里挣扎着逃出来后,他就这样消失于众,不再被任何人记得。

    澄县地处北边荒漠,是个极其偏僻荒凉的小县城,没有温暖明亮的别墅,没有舒适轻薄的高定衣服,更没有人会再哄着他花尽心思地按他心意给他做饭吃。

    住的地方变成了阴冷潮湿的福利院上下铺。穿的衣服变成了肥大丑陋还有不明异味的二手衣服。吃饭更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好不容易有了饭吃也实在是太难吃了。

    他吃惯了精巧细腻的食物,根本吃不下去粗糙调味的大锅乱炖,饿到极致才会勉强吃下去一点,吃着吃着又会被恶心得吐出来,吃到最后肠胃都痛得痉挛。

    他在家时连稍微差一点的生活条件都无法容忍,更何况天壤之别的乡下贫困农村?

    最初的每一夜都是哭着入睡,又怨又恨,又痛又怕,日复一日的,彻夜难眠,困到极致后才能睡着一会儿,然后再满脸泪痕地哭着醒来。

    沧海桑田一场梦,离家出走时他只带了一条长命锁,是他满月宴上母亲送他的长命锁。

    有时候饿糊涂了,裴谨修意识模糊间,甚至不禁开始怀疑:八岁之前的经历会不会是一场幻梦?他真的是裴家的小少爷吗?他真的有过那样富裕堂皇的童年吗?

    唯有握着长命锁时,他心里才能有一瞬清明。

    可随即反噬上来的便是更痛苦更难熬的不甘与绝望。

    他如果一出生就在澄县,也许也能像周围的小孩一样,饭菜里带点荤腥就开心得不得了,有闲钱吃根雪糕或辣条就能乐上一整天,在地上爬来滚去搞得一团脏也能傻乎乎地憨笑。

    可他不是。

    过于美妙的童年仿佛是一种对幸福的透支,他于无知无觉中欠下了天文数字的债务,猝不及防地一朝破产,跌入苦痛交织的地狱,除了地狱本身的痛苦,还有惨烈的今夕对比,桩桩件件,都剥夺了他从那些细微小事里获得快乐的能力。

    小时候应该还是爱笑的吧,裴谨修也忘了,他只知道从澄县开始冷淡就已经成为了他性格的本色。

    一方面是为了保护与掩盖他那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自尊心,另一方面,身心皆披上沉重枷锁,他确实很难再开心得起来。

    就这样病恹恹地度过了最初的两个月,无比漫长而又煎熬的六十来天,整日沉浮于无尽的噩梦与病痛之中,生不如死。

    实在太苦了,他娇生惯养了整整八年,从没吃过这样铺天盖地且全方位覆盖的苦难,根本看不见一丁点未来的路与希望。流落澄县后,他整个人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世界都瞬间枯萎,荒芜一片,寸草不生。

    周铭仕在他心底里种下的质疑种子终于于此时此刻生根发芽了。

    他的梦通常都是同一个梦,细节有所不同,但基本上都围绕着裴泠没死,接他回到裴家展开,他又住进了温暖明亮的别墅,穿上了柔软舒适的衣物,吃到了精细香甜的食物。

    美梦醒来便是极致的噩梦。

    时不时地,他也会梦到周铭仕。

    梦到周铭仕居高临下的,冰冷淡漠讥诮不屑地看着他,如同他命运的裁决者一般,翻来覆去地问着同一个问题。

    “裴谨修,你认错吗?”

    弱小到强大需要一个过程,毫无疑问,软弱到坚强也同样需要。

    剥离财富,归根结底,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八岁小孩。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裴泠死亡的真正原因,更不知道自己被无情抛弃的根本原因。刚流落澄县时他恨死了周铭仕,然而在澄县待了两个月后,他的傲骨、尊严、底线、意志就全都被磋磨殆尽,一退再退。

    他无数次地想,或许真的是他错了,是他不够听话不够乖,是他太娇纵任性不懂事。

    在极端的贫穷与苦难面前,他曾引以为傲的一切,其实全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深陷于无尽的苦难中,唯一有可能来救他脱离苦海的只有一个周铭仕,如果周铭仕真的出现在澄县,出现他面前,那他一定会乖乖认错,他当然错了,周铭仕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会听话,他会说东不敢往西,他会绝对服从。

    幸亏,他二人之间远隔千山万水,周铭仕听不到他深埋心底的,软弱又卑微的祈求。

    幸亏,那时的周铭仕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怜爱,更以为他已经死在了深山老林了。

    所谓的成长,在最一开始只不过是别无选择的被迫。

    有相当漫长的时间,他都处在无尽的怨恨、委屈、不甘与极度的孤独中。

    仿佛陷在一片泥泞的沼泽地里,愈挣扎愈沉沦,又仿佛行走在看不见星点光亮的黑暗中,明明天地宽广,却似逃不脱挣不开的囚笼。

    可人生往往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否极泰来,绝处逢生。

    置之死地,方见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