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个道理,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裴谨修才能霍然明白。

    彼时年幼,他还是陷在日复一日的浑浑噩噩中不能自拔,半年过去了, 他非但没能稍微适应一点澄县生活,反而越来越抵触排斥了。

    粗糙难吃的饭,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恶劣严寒的天气, 狭小逼仄的房间,还有当地人的方言, 难懂拗口,如听天书。

    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 无时无刻不横亘在那里, 如影随形般。

    既提醒裴谨修他不属于这里, 又提醒当地人, 他是个格格不入又与众不同的异类。

    而异类在学校里往往是最容易被孤立针对的存在。

    休养身体小半年后, 裴谨修终于重返学堂了。

    别无选择,他只能上得起澄县最乌烟瘴气的一个小学,社会混混、三教九流皆汇聚于此, 一个班里甚至挑不出来三五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学生。

    裴谨修是学期中途插进去的, 入学第一天, 什么都没干,只是自我介绍时从头到尾用的都是普通话, 就惹上了班里的刺头——孔小冈。

    小学生虽然年纪小,但性格恶劣起来也贱得慌。尤其孔小冈看裴谨修第一眼就觉得异常不顺眼,一下课就开始没事找事, 阴阳怪气地,当着全班人的面, 指着裴谨修骂裴谨修装得要死。

    乡下人不说方言说普通话,装给谁看呢?

    他不仅骂,还要带动全班骂,让全班一起嘲笑羞辱裴谨修。

    彼时的裴谨修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他虽然经历重大变故,骨子里的骄傲也被无尽的苦难寸寸磋磨,但从始至终,能伤害到他的只有客观条件的恶劣与他在意的人。

    至于这些社会渣滓无聊又犯贱的刻意找茬,他既听不懂,也不想理,通通回以冰冷的漠视甚至蔑视。

    孔小冈的嘲笑与谩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裴谨修仿佛听不到般,仍旧冷着一张脸,一副高傲倔强不可摧折的模样。

    孔小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孩,太特别了,由内而外的特别,与他之前欺负过的小孩都不一样。

    裴谨修越无动于衷他就越生气,他就是想欺负裴谨修,他就是想摧毁裴谨修身上的那股特别,他就是想激怒裴谨修,看裴谨修崩溃恐惧大哭绝望的模样。

    小孩子的恶意无穷无尽,达不到目的誓不罢休。于是,孔小冈的言语辱骂再度升级了。

    裴谨修从小就长得白,怎么晒都晒不黑,人又长得出挑,小小年纪就怪精致漂亮的,农村那些土里土气的丑衣服穿在他身上竟然也被衬得清新脱俗了起来,班里小女生虽然不大敢说,但背地里对他一见钟情的大有人在。

    孔小冈就长得又黑又丑,偶然一次听到班里女生小小声夸裴谨修好看,顿时炸了锅,气得火冒三丈的。

    他气急败坏地,先骂了那些夸裴谨修长得好看的女生肤浅、眼瞎、审美低级、脑子有病!紧接着又喋喋不休地骂起了裴谨修,左一个娘炮右一个娘娘腔,学周围的大人,嘴巴里不干不净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生殖/器。

    他还特地给裴谨修起了个“裴娘娘”的外号,广而告之全班,让大家一见裴谨修的面就叫。

    这个外号也只叫了一次,他刚一喊出口,裴谨修就猛地一拳砸到了他脸上,差点打掉他两颗牙齿。

    这一拳实在太突然了,毕竟他之前无论骂什么裴谨修都置若罔闻,好似没脾气般。

    孔小冈根本反应不过来,整个人被接二连三的拳头揍得头昏脑涨的,裴谨修打了三拳还不松手,拽着孔小冈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掼到了墙上,死死压制住。

    苍白病弱的面容竟如同杀神般可怖,裴谨修面无表情,神色冰冷,抬眼的刹那间仿佛利刃出鞘,眼神格外危险狠厉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孔小冈:“……”

    谁都没想到,刺头如孔小冈也有哭着喊着去告老师的一天。

    他们班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孟子冬。

    于裴谨修而言,这是他在澄县遇到的第一位贵人。

    孟子冬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专门跑来澄县希望小学支教,初心是好的,只可惜面对的是一群无可救药的朽木,顽劣叛逆又无法无天,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反而专门以反抗老师跟老师作对为乐。

    孟子冬说得嘴皮子都起茧子了,然而他的敦敦教诲根本没人听,这些小孩只会给他起外号,明里暗里地叫他“冬瓜”,上课胡闹下课捣乱,以惹怒老师为荣。

    唯一的不同是临时转学进来的裴谨修。

    孟子冬见裴谨修第一眼就心生好感,后来裴谨修也的确没让他失望。

    这小孩不仅长得端正,还写得一手好字,性格上也安安静静的,平时上课会认真听讲,下课后也会好好完成作业,还十分爱看书,有事没事都捧着一卷书看,简直就是孟子冬梦寐以求的爱徒,激发了他无限的保护欲与使命感。

    待在澄县希望小学七年多了,孟子冬的一腔热血早就被现实磨得一干二净,他能做得有限,大多数小孩根本听都不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小孩腐烂生疮,走上歧路,自食恶果。

    但每一届里总有那么三两个自强不息拼搏上进的,能帮到这些小孩,也算他不负初心。

    所以孔小冈来告状时,孟子冬想都没想,本能地偏心裴谨修。

    他详细询问了事情经过,果然是孔小冈先撩者贱。

    但裴谨修也打了人,打人总归是不对的,所以他本来打算让两个小孩互相道歉,把这一页草草地揭过去。

    意料之中也情理之中,两个小孩都拒不道歉,没人听他的。

    孔小冈就是被打懵了才来告状,其实他这个年龄段最讨厌的就是跟老师关系好的告状精,反应过来后,孔小冈也不要求孟子冬主持公道了,他立马离开了办公室,走之前还恶狠狠地瞪了裴谨修一眼。

    孟子冬有点担心,这些小孩都既幼稚又恶毒的,爱在社会上认一些三教九流的混混当大哥。

    孔小冈这一次当着全班面被裴谨修揍,自尊受挫,颜面扫地,这在小学生眼里可是天大的事,是一定不可能善了的。

    孟子冬估计他是打算私下里找人来揍裴谨修了。

    孟子冬知道裴谨修是孤儿,住在县福利院。担心之余,他让裴谨修每天放学后来办公室找他,他下班后亲自送裴谨修回去。

    然而孟子冬还是低估了这些社会混混的胆大妄为程度,即使有他这个成年人陪着,他和裴谨修还是在三天后的一个傍晚,被五个手持棍棒的黄毛围住了。

    这些黄毛年龄参差不齐,大的看起来有十五六岁,小的只有十一二岁,都是未成年,流里流气的,一边抽烟,一边对着裴谨修放狠话。

    孟子冬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根本没有任何战斗力,这几个混混虽然年纪上都比他小得多,但人数上颇占优势,而且他一个成年人对未成年人,无论是打得过还是打不过,都十分不妙。

    但他送裴谨修回家的目的就是保护裴谨修安全,此刻就算有再多顾虑,他也当仁不让地挡在了裴谨修面前。

    可惜孟子冬架一副眼镜,长得文质彬彬的,没有丝毫威慑力,那些小混混们根本不怵他这个成年人,骂骂咧咧的,提着棍就要上,一副不见血誓不罢休的架势。

    小巷内没有路灯,日落西山,光线昏暗无比,孟子冬硬着头皮,勉强摆出了打架的姿势,手心却出了汗,心里也是一阵惶恐不安。

    他是怕这几个混混年少无知,下手没分寸,既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他更怕自己承担不了这一时心善的后果,万一没打过被打残了甚至打死了呢?万一打得过但这些小孩赖上了他要他赔钱还毁他工作呢?

    焦头烂额的。

    但孟子冬唯一没预料到的是,他身后的裴谨修虽然看着文静乖巧,但也才八岁,远比这些混混更年少无知。

    裴谨修从前就不是好脾气的小孩,别人犯他一步,他起码要讨回来十步以上。流落澄县后,他更是长期处在一种克制压抑的状态里,无处倾诉,无处发泄释放,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随时日积累而逐渐扭曲变质,如今被滔天的愤怒引爆,理智立马被侵蚀殆尽,于心底生出一种极端而又疯狂的嗜血暴戾。

    瞳孔黑得仿佛鬼魅,眼前血色弥漫,身上杀气腾腾,脑子里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声音钻破太阳穴般尖锐疯癫至极,凄厉而又清晰,喋喋不休地刺激着他岌岌可危的神经。

    你已经够惨的了,为什么他们还要上赶着来招惹你?为什么他们非得抓着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为什么全世界都要没完没了地跟你作对?!

    太恨了,咬牙切齿的恨,剥肤椎髓的恨,恨到全身沸腾,指尖颤抖,恨不得毁天灭地,拉着这些贱人一起下地狱。

    大家全都去死好了。

    他外表看起来还算冷静正常,内里却早已扭曲崩溃,既理所当然又毫无意识的,身体顺从本能,如箭矢般,偏执而又疯狂地冲了出去。

    场上局势完全出乎了孟子冬的意料,他这个成年人还没上,对面的混混也没主动出手,还停留在口嗨犯贱的程度上,叫嚷着让裴谨修跪下来道歉再磕几个头。

    僵局间,他身边的小学生突然扔下了书包,冷冰冰地沉着脸,眼眶却红得厉害,猛地一记飞踢踹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地夺过了两个混混的棍棒,还扔了一根给孟子冬。

    孟子冬:“……”

    裴谨修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武打动作片,裴泠一方面看他喜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他日后有力自保,特地为他请来了世界级名师,教他实用武术。

    所以尽管裴谨修年纪小,打架方面却是专长,总之比这些野路子讨巧有力多了。

    更何况,他这一架打得完全抛弃了理性与神智,下手毫无分寸,一拳接着一拳,好像要人命般的狠辣歹毒,最终还是被孟子冬拉开才勉强松了手。

    暮色四合,夜风徐徐。

    揍完人,望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黄毛混混,昏黄傍晚,突然之间疲倦至极。

    失去的理智重归躯壳,同时回来的还有身体与灵魂上的疼痛,他垂下眼,浓郁暮色里,视线虚无地落向地面。

    忽然之间,一点灵光浮上心头。

    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猛地一瞬,裴谨修恍然间意识到:他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上天并没有剥夺走他的一切,童年那段经历带给他的更不全然是坏处。他终究是学会了一些,纵使颠沛流离,流落异乡,但学会的东西,养成的习惯,早已烙印进他的身体甚至灵魂深处。

    他从前只想以前,不敢想也不想想未来,今时今日,看着躺在地上哀嚎不止的黄毛们,他实在逃避不下去了,总算想到了一点未来。

    从高处摔下来固然痛极,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固然恨极,可然后呢?

    他已经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很久很久了,而且只要他不主动改变,他这一辈子只会更差而不会更好,这些黄毛的今天也许就是他的明天。

    此后漫漫余生,难道他要永无止境地沉湎于无尽的悲伤中,顾影自怜,浪费时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步步沉沦,在这个小地方与这些垃圾败类苟且一辈子,自甘认命与自我放逐吗?

    绝不。

    于此时,裴谨修终于在一片渺茫的黑暗中找到了未来的方向。

    天高地广,他绝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

    脖颈上戴着的长命锁在刚才打架时突然掉了出来,眼角捕捉到那抹柔和银光,裴谨修突然想起,年幼之时,母亲经常抱着他,于灿灿阳光下,和声细语地跟他讲述万泠集团的创建发展史。

    他爷爷名叫裴万里,奶奶名叫何万华,刚好都有个万字,泠是她妈妈的名字,裴泠。

    万泠集团,是裴家的。

    一片杳杳冥冥的空洞与虚无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并无比坚定了起来。

    他当然要回去。

    回去,回到京州,再一次地出现在周铭仕面前,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他绝不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