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窈自梦境中醒来时?, 天色已经大亮,远处街道隐隐传来爆竹声。
这是新春第一天。
外间值守的丫鬟听到声音忙端水进来,唐窈起身?穿衣洗漱, 出到?外间, 竟见窗外飘起了雪花。
她起了兴, 抱着暖炉,从屋里出来。
庭院已经铺了层厚厚的白雪, 无论远近的屋脊还?近处的草木,都是一片白, 整个世界好像突然换了装扮,还?挂上透明冰饰。
唐窈望着眼前美景,思绪忽而飘远,不知京中是否也有这样一场大雪?
“哇~”正?想着, 厢房门?前传来小?姑娘的惊呼声?。
唐窈扭头, 就见郁棠穿着大红袄裙, 裹着同色绒毛白边的大披风, 连头上都带着火红的海棠绒花,整个人看?着喜庆又可爱,如同仙女?童子?。
“阿娘!”小?姑娘见到?亲娘,马上欢笑沿着走廊奔近过来,等到?身?前, 又停住脚步,像模像样地躬身?行礼,“阿娘, 新年康乐!”
唐窈所有思愁, 在见到?女?儿奔近的刹那陡然散去。
无论如何,她们都与?前世不在相同。
她的棠棠渡过除夕死劫, 将健健康康长大成人,往后每一年的新春,都将红红火火、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她面?前。
“新年康乐。”唐窈微笑回应,目光往后看?了眼,贴身?丫鬟快速过来,手里还?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个红色小?福袋。
福袋里头放着新年红封,是拜年时?长辈赐予晚辈的福礼,类似压胜钱,主在祝福和讨个吉利。
她拿起其中一个,微笑递给小?姑娘,“过了一年,棠棠终于可以算是七岁了。”
“哇~我这就七岁了吗?”郁棠接过福袋,眼睛亮了亮。
唐窈忍不住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嗯,可以算是七虚岁,实际嘛,你才过了五岁生辰,要到?今年九月才过六岁生辰,所谓过一个年头虚长一岁便是如此。”
“哦?”小?姑娘听得迷糊,只抓到?关键点。
她今年九月过六岁生辰!
“等我过生辰,阿爹是不是又能回来看?我了!”郁棠亮着眼睛,满是期待。
唐窈还?没回答,西边厢房也传来声?响,是郁桉穿好衣服被奶娘带出门?。
“娘~姐姐~”小?家伙穿着大红衣袍,整个人裹得圆滚滚的,头上两个小?羊角似的丱发上,还?绑着红发带,看?着格外喜庆。
那喜庆圆团子?欢欢喜喜朝这边奔来,白里透红的脸蛋甚是可爱。
奶娘跟在后头微笑提醒:“小?公子?,该给夫人和姑娘拜早年。”
郁桉走到?近前呆怔住,小?脸迷茫,看?看?姐姐,看?看?阿娘,又回头看?奶娘,在他有限的记忆里,找不到?怎么?拜早年。
“我教你,就是这样拜!”郁棠对着他双手作?揖,行了个标准的拜揖礼,“桉弟,新年康乐,吉祥如意,万事如意~!”
小?郁桉呆萌地学着拱手,像模像样地行了个揖手礼,“如意……”
“不是如意,你行礼时?要说:‘新年康乐,吉祥如意’,说完后,阿娘就会给你新年红福袋,就跟昨天晚上的压胜钱一样!”郁棠口吻清晰的解释着。
说完,她又疑惑了下,扭头问她娘,“桉弟给我拜年,我要给他小?红福袋吗?”
“不用,你们相互拜早年就行。”唐窈笑着。
“哦~”小?姑娘马上再对着弟弟拱手揖礼,“新年康乐~吉祥如意。”
“新年康乐,吉祥如意~”小?郁桉可算学着拜了早年,又跟着给唐窈拜年,拿到?小?福袋。
“可惜阿爹不在,阿爹在的话,我可以多拿一个小?福袋。”郁棠遗憾道。
唐窈摸了摸她小?脑袋,“你爹定喊了人过来给你送礼,待会你对着来人拜个早年,他会给你小?福袋,好了,这个时?候该去给你们外祖和舅舅舅母拜早年了。”
“好!”郁棠马上牵着弟弟,“走,桉弟,我们一起去!”
两小?家伙便手牵着手前去拜年了。
唐窈跟在后头,看?着两小?人儿手拉手的背影,忽地起了个念头,扭头唤来管事,让他重金找来画师,给两个小?家伙画上一副画,送去京中给郁清珣。
想来这礼物,会比其他贺礼更让他欢喜。
郁清珣拿到?小?画时?确实欢喜,上扬的嘴角就没下来过,特别是展开画轴,看?到?唐窈的画像时?。
【与?君隔千里,共赏初春雪】画中唐窈站在雪地里,面?向画师的方向温婉浅笑,好似透过画像,对着他笑。
郁清珣轻抚过画面?,又打?开另一副,那是郁棠和郁桉穿着大红衣袍,并肩对着画师的方向作?揖拜礼,那模样童趣又可爱,很是令人心软,画像旁边还?有小?孩写得扭扭歪歪的字:【新年康乐,吉祥如意】
画师将两小?家伙画得圆滚滚的,衬得郁棠那丑丑的字,也变得可爱起来。
郁清珣越看?越喜欢,将两张画都裱起来,挂在卧室墙壁上,以便时?时?观看?。
除了两幅画,还?有信件寄来。
郁棠开心嚷嚷说也要他的画像,旁边还?有她扭扭歪歪的字,小?姑娘得意表示:她已经会写字了!
郁清珣满足了她的要求,喊来府上擅画的幕僚,画了幅画像,还?让幕僚画了府中雪景,同时?题字回应唐窈:【邀卿同赏初春雪,待来年,共白头】
一起赏雪观景,待雪花飘落头顶,也算共白头吧?
就是不知道,她是否愿意?
上元花灯节那日,郁清珣让人送了各种?各样的花灯过去,将整个窈窕院装扮如同灯笼院,院里子?挂的灯笼,比街上买花灯的还?多。
郁棠郁桉开心极了,又让画师画了几副画像,寄去京城。
双方隔着两千余里的距离,找到?新的交流方式,每日除了信件还?有画像。
唐窈对着郁清珣寄来的画像仔细看?了许久,看?不出他气色好坏,胖瘦病否,应是让画师调整过,等看?到?那幅雪景图的题字,稍一思索,让画师花了上元节的灯笼,而后题字回道:【还?可共赏灯】。
上元节一过,各处又忙活起来。
新税法在鲁州试行良好,新年伊始,太皇太后便下了旨意:大晋二十一州,同时?实行新税法。
旨意一下,各地州府各有不同反应。
有世家大族落马被查的州府,自是老老实实执行新税法,官员们被清算过一场,不敢懈怠;百姓们听说鲁州分田减税的事,也是欢喜期盼,上下一心,没受多少阻力。
唐窈待文书下来,先?暗中劝说了梁雪映等相熟之人,再广发请柬,邀请了云州勋贵圈的命妇夫人,当着众命妇夫人的面?,缴纳了春税户钱,而后梁雪映紧跟随,再是长定伯夫人,其他命妇夫人,见靖安侯府和长定伯府都认了新税法,虽有不甘,但也不敢硬碰硬,都跟着缴纳了新税法的春税。
云州这边有唐窈带头,加上靖安侯府暗中施压,官员们也都老实,新税法进行顺利。
与?云州同时?实施新税法,并进展顺利的还?有郁清瑜所在的平州,京畿之地的洛州,以及其他几个州府。
可这些州顺利,其他州府就未必了。
各世家大族及反对新税法的官员,对此格外不满。
新税法实施,他们缴纳的钱粮可比庶民百姓还?多!这不仅是挖他们血肉,还?要用他们血肉来供养那些庶民黔首,这怎么?能行?他们怎么?配?!
端王一看?,顿时?起了心思。
一边遣人暗中挑动庶民百姓,说新税法的并不像传闻里那样分田减税,而是上头主政的人,要借此机会加重春税,意在取天下之财归于私囊!
一边拉拢对新税法不满的州府官员,给出种?种?承诺。
被收买的官员明里暗里地偏向端王,出示文书征收加重春税,表示按照新税法,每亩地赋税要增收二十文,拿不出银钱则立即抓走强行服役。
百姓们一听,立时?被鼓动,认为新税法乃苛政大害,连同恨上提出新税法的郁清珣。
文书在二月传达各州府,春税在三月起征。
征税一启,被鼓动的州府便爆发“民乱”,各地还?先?后散出谣言。
言全是因为有郁清珣的蛊惑,才让小?皇帝和太皇太后执行这等害国害民的政策。
“那小?皇帝今年不过十岁,哪懂得这些?我看?全是那位摄政专权的郁国公所为!”
“不是还?有太皇太后娘娘吗?”
“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太皇太后娘娘啊,她姓郁!跟那位郁国公同族,听说还?是郁国公的亲姑母呢!”
“他与?太皇太后合谋摄政,欺负小?皇帝年幼!”
“可太皇太后不是小?皇帝的亲祖母吗?”
“嘿,那不更能让小?皇帝听话?我听说啊,太皇太后去岁还?将太后娘娘,也就是小?皇帝亲娘也囚了,不许她出门?呢!这亲祖母哪有亲娘亲啊,可亲娘被禁足,小?皇帝可不就只能任由郁国公摆布?”
“不是先?皇临终钦点郁国公为托孤辅政大臣,这才……”
“嗐,你们还?不知道吧?那郁国公啊,格外骄奢淫逸,听说啊,他府里的灯笼都是纯金打?造的,出门?做的轿子?都镶着金边,要一百来人才抬得动呢……他一个权倾天下的国公,他不贪他哪来的这么?多金子??”
众人一听,觉得格外有道理。
端王与?暗中勾结的众官员世家,见时?机成熟,立即打?出“清君侧”的旗帜,开始集兵北上:他们要请君侧,请诛杀佞臣郁清珣!
京中部分官员也配合着攻讦上疏:不杀郁清珣,不足以正?视听!不杀郁清珣,不可平民愤!
太皇太后自是不可能听从,令门?下下旨:郁清珣乃先?皇钦点的托孤辅政大臣,你们说郁清珣是佞臣,那是在说先?皇错了?
郁清珣手段更是果决,京中谁上疏言论反对新税法,就是蔑视先?皇,直接下狱。
至于各地“民乱”,他亲自请了旨,领军前往平乱。
端王一听郁清珣竟然这般硬抗,当即联系赵大都护,拥军北上!
这可是送给他的出兵名头啊!
*
冬日和初春天寒,道路难行,来往信件也寄得慢。
唐窈接到?郁清珣寄来的第二百一十封信时?,正?是郁清珣领军平乱时?。
时?局混乱,唐窈不得搁置前去会见郁清珣的打?算,只亲自写了一封信寄过去。
【待战事停歇,可愿同舟泛游荷池?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也想年年如旧时?。】
半个月后,有消息传来,端王趁郁清珣离京平乱时?佣兵北上,却不敢正?面?对上郁清珣,而是绕道直冲晋京!
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可郁清珣不知怎地,既没有立即回援晋京,也没前往阻拦,而是选择继续平乱。
所有叛乱的州府守军,但凡与?之交锋,无不溃败,而郁清珣镇压叛乱后,依旧没急着回援晋京,还?很有耐心地普及新税法,将反抗或参与?鼓动过叛乱的世家大族,一一清理,多余的田亩按照鲁州时?制定的政策,分与?佃农和少地的庶民。
一时?间,各地州府百姓态度大变,无不恭颂。
而没被端王鼓动的世家大族和官员们,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品出别的味道来。
数日后的夜里,唐窈却再入梦境。
现实不过数月,梦里却已是她死后的第十二年。
当夜除夕,唐窈随郁清珣飘入皇宫参加宫宴,此时?小?皇帝已长大成人,太皇太后已经病逝三年,太后也于三年前死于一场大火。
唐窈飘在郁清珣身?边,听着周围人对他的恭颂,好似掌管这大晋的非上首那年轻帝王,而是坐在下首的淡漠国公。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上首皇帝脸色平静,往这边看?来时?,还?会温和地朝郁清珣敬酒。
郁清珣并不饮酒,这几年来他身?体越发不好,早就不沾酒水了,但每回皇帝敬来,他哪怕不想喝,也会以茶代酒同敬同饮。
唐窈飘在旁边看?着他侧颜,已过不惑之年的郁清珣双鬓已有些灰白,脸上却并没多少皱纹,岁月增长了他的年岁,也赋予他了更具沉稳内敛的阅历美。
哪怕四十来岁,也胜过天下九成九的男子?。
不知道以后他老了,是不是也是如此?
唐窈飘在旁边,许是这几个月频繁入梦,竟让她觉得能进梦里,先?见到?他年长后的模样也不错。
只是怎么?才四十出头,两鬓就先?白了?
唐窈想着,手轻抚过他侧颜。
宫宴进行得差不多了,郁清珣起身?待要告辞。
他向来喜欢准时?归家,哪怕妻儿已经不在,可郁盎堂内至少还?有他的臆想。
“还?请陛下应允……”郁清珣话到?一半,脸色变了变,目光骤望向桌上茶水。
飘在旁边的唐窈惊了下,心头骤然升起一丝不良预感。
宴上众人还?未反应,起身?出列的郁清珣看?向上首帝王,身?形忽如鬼魅,那只清瘦到?骨节分明的手,有如利铁鹰爪,已经扣在皇帝脖子?上,似乎只要一用力,就能将那纤细脖子?轻易扭断。
“陛下!”
“国公爷!”
下方众人大乱。
“您这是做什么??”话语一出,下方众官员声?音又凝了凝,只瞪大了眼睛看?着。
唐窈周身?冰凉,她清楚看?到?郁清珣嘴角涌出的鲜血。
乌黑的鲜血。
“国公爷!”外头值守的侍卫冲了进来,快速拔出刀剑,却不敢轻易靠近,不知是忌惮帝王被制,还?是因为没有得到?命令。
郁清珣并不理会下头慌乱,只钳制着帝王,低声?逼出了藏在后殿的刀斧手。
殿后埋伏着的皇帝的五十亲兵出了来,殿外当值的侍卫也拔出刀剑进了来。
双方对峙着,谁也没敢乱动。
郁清珣不理会其他人,继续逼问另一份毒药所在,他好像早清楚皇帝会下毒,连对方备了多少药物都知道。
唐窈飘在空中,不太明白,他是早知如此,顺势而为,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猜中了所有。
场中官员惊骇不敢乱动,那年轻帝王已被掐得脸色涨红青紫,眼看?就要毙命,下首才有内侍颤颤巍巍拿出一小?瓷瓶,跪地磕求。
郁清珣没听他废话,只让那内侍将毒药拿来。
众人更是紧张,误以为他想报复皇帝,下方官员正?待要劝说,就见郁清珣接过毒药,仰头喝了下去。
“我知陛下想杀我很久了,今日便如陛下所愿……”郁清珣喝完毒药砸了那瓷瓶,口鼻间涌出更多黑色血液,他却仍旧撑着,在年轻皇帝耳边轻语:“我已必死,我可以交出虎符,帮你平稳南北两衙和京中众臣……长霖,你送我出城去望远山吧。”
望远山……
那是埋葬着他妻子?儿女?的地方。
唐窈陡然间明了,他就是故意的。
太皇太后已经不在了,太后和徐家早被杀净,连忠皇党也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此时?此刻的小?皇帝不过孤家寡人,根本不可能稳住局势!
他死在宫宴上,死于皇帝毒杀,死前还?兢兢战战为皇帝打?算,帮他安抚官员,安抚兵卫,还?说自己不过是重病卸职,如此仁义……哪怕那些咒骂攻讦他、忠于姬氏皇族,想要拥戴皇帝的官员,此时?此刻也无可指责他。
权臣用性命证实了他的忠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皇帝被迫送他出城,他在马车内强撑着唠絮新法和改革,细说先?皇遗志,讲述朝中局势,态度如此真诚,连皇帝都松动了想法,以至于问出那句:“你一直说说黔首,说新法,说我父亲的遗愿,那你呢?你就要死了,难道没有遗愿?”
那人笑着咳出血,眉目舒展,好似不是赴死,而是前往梦里的家。
他道:“我并无遗愿,能死在今日,我很开心。”
是真的开心,他撑着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在这天结束一切,终于可以像预想中那样不得好死,且还?是在这么?合适的日子?里。
唐窈飘在空中看?着他,不知该怨还?是该怒,只视野逐渐模糊。
郁二扶着他往山上爬,在快要接近那座坟墓时?,他突然询问兄弟,“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唐窈抹了把脸,手上全是泪水。
她仔细朝那努力往山上攀爬,朝着她坟墓走去的人。
他脸色又青又白,五官因为剧痛而扭曲,确实狼狈丑陋得不成样子?,再也没有她开始在宫宴上赞叹时?的俊美。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子?的他。
太丑了。
“我不想太丑,阿窈不喜欢长得丑的。”他呕着血断断续续说着。
唐窈扭开头,任由眼泪滑落。
他终于爬上山,狼狈靠坐在那块熟悉的墓碑上,颤抖痉挛着手抚过碑上刻字,停在“窈”字上,五指痛苦紧抓,嘴里没发出声?音,又好像轻声?询问着:“是不是等很久了?”
我没有等你,我从未等你。
唐窈视线模糊看?着他。
那狼狈靠坐的人似乎听到?她心声?,嘴角轻扯了下,露出一抹苦笑,吐出一口口乌黑鲜血,痛苦地蜷缩痉挛着。
唐窈靠近过去,伸手虚抱向他,自语喃喃道:“我不会等你,你这样丑,死得这样狼狈,一点也不像我喜欢的那个骑着白马,朝我走来的少年将军……”
“阿窈,我疼。”靠坐在墓碑前的人似轻轻低喃了一句。
唐窈所有话语顿凝噎在喉间,她含着泪,再看?向墓碑前靠坐的人。
那人满身?乌血与?狼狈,好看?的桃花眼轻闭着,眼角有泪滴滑落。
眼前所有,终于彻底消散化为虚无沉黑。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不会等我,可看?在我这么?凄惨狼狈的份上,你能不能稍微、稍微可怜可怜我那么?一丝丝,让我能再见你一面??”
唐窈霍然坐起,那声?音仿佛还?响在耳边。
“夫人,怎么?了?”丫鬟听到?声?音进来。
唐窈朦胧看?去,天色好像已经亮了,外头有光照进来。
“夫人您……”丫鬟惊讶看?着她,小?心询问道:“可是做噩梦了?”
唐窈眨了下眼,眼泪顺着滑落下来,她朦胧看?着眼前场景,霍然站起身?来,连鞋都没有穿,就往外头冲去。
丫鬟吓了大跳。
“夫人您这是去哪儿?”
她不管不顾地从屋里冲出来,冲过庭院,冲出院子?,看?着靖安侯府熟悉的小?径走道,又蓦然停下脚步。
她想见他,很想很想。
“夫人……”丫鬟追出来。
唐窈只停了一下,眼泪婆娑涌出。
她任由泪水滑落,直往靖安侯主院去,路上见到?她模样的人都惊了跳。
靖安侯与?以往一般正?练着枪法,活动身?体,乍见女?儿披头散发,连鞋都没穿地冲过来,吓了一跳,“怎么?……”
“爹,我想去见郁清珣。”她一头扑进父亲怀里,哽咽着道:“我原谅他了,我想见他,现在就想。”
靖安侯怔了下,好一会儿才抚着她后背,温声?轻柔道:“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你想见他,爹让你二哥护送你过去见他,没事的啊,不怕……”
“嗯。”唐窈抬手擦去眼泪,“我今天就要走,棠棠和桉儿麻烦父亲费心照料。”
“好,我现在陪你回院准备,先?跟我那两小?外孙解释解释,免得他们哭喊吵闹,以为你不要他们了。”靖安侯温柔说着。
唐窈点了点头,情绪好像稳定下来。
靖安侯陪着她回到?窈窕院,重新梳妆打?扮,等郁棠郁桉穿好衣服洗漱出来时?,她也已经做好准备,除了眼眶还?有些红,已经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她安抚过儿女?,“阿娘有事需要出一趟远门?,等处理好事情,就接你们回去见你们爹爹好不好?”
“好!”郁棠敏锐感觉到?什么?,看?着她眼睛道:“我和桉弟会乖乖等你和阿爹回来的。”
“嗯。”唐窈抱了抱她,又抱了抱儿子?,起身?出门?。
唐定突然接到?消息还?莫名,一边紧急安排人手,准备干粮等物,见她出了府门?,还?想细问怎么?回事,唐窈翻身?上马就往城外奔去。
*
时?间已至四月末,唐窈没走水路,不是不想走,而是怕遇到?危险,水里不好防御。
他们一行五百人,从官道直奔向郁清珣所在地。
只是实在不巧,路上消息传达不便,等他们赶到?州府,郁清珣已经平定□□,前往他处去。
而此时?此刻,端王打?败徐节回援的备守军,兵临京都。
郁清珣却依旧没有回援的意思,直等将外头所有□□镇压平定,分好田、执行好新税法,他才领着十来万兵马施施然往回赶。
端王守在都城外有些慌,终于在郁清珣回来前,露出本来面?目,领兵攻进大晋都城,堂而皇之地坐上了皇帝宝座。
但奇怪的是,他攻城前分明还?见到?过,小?皇帝和太皇太后上城楼,喝骂他乃乱臣贼子?,意图谋逆,可这会儿攻进皇城,却怎么?也找不到?小?皇帝和太皇太后了。
“找到?了吗?”端王急问搜查的心腹领头。
“没有。”领头的心腹将领神情怪异,“但,我的人找到?太后,她……已经自缢在寝殿内。”
“什么?!”殿中众跟随的臣子?脸色大变,有臣属迅速出列道:“王爷不好,这是陷阱!”
端王也察觉到?,可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进了城,就算不是乱臣贼子?,也成了乱臣贼子?!何况,他们本来就是!
原以为只要能在郁清珣回来前,攻入京城,逼迫小?皇帝让位,说服太皇太后下召承认他继位,哪怕郁清珣回来,也只能乖乖俯首称臣,或被迫自立当反贼,而他将占据大义,名正?言顺地凌驾在郁清珣纸上,或指责郁清珣乃乱臣贼子?,发兵征讨!
可……可小?皇帝和太皇太后都不见了,无人为他背书,从宗法道义上说不通,他便成了彻彻底底的谋逆!
等郁清珣回来,等他回来……
端王脸色扭曲。
他已经坐上宝座,已经登临高位,怎么?还?能输?
“王爷,不好了,顾相等大臣正?聚在宫门?口,说说……”
“说什么?!”端王阴沉沉看?去。
“他……他写檄文征讨您,说您、您……乃乱臣贼子?,以下犯上,谋逆入京,逼迫皇帝退位,强、强迫亲娘立诏……”那进来的官员说得战战兢兢。
端王脸色更差,捏着宝座上的龙头扶手,青筋毕显。
“陛下,一不做二不休,您该趁现在立即登位,下诏安抚各方,斥责警告郁清珣,您乃姬氏皇族,名正?言顺的新皇,他若领兵入京,便是叛逆!”赵大都护当即往前劝说。
殿内其他臣属脸色虽有惊怕,但此时?此刻已经没了退路,所有人当即跪地,齐声?道:“小?皇帝被奸臣所误,以羞愧退位,不理世事,陛下便是我大晋新皇!还?请陛下登位!”
“请陛下登位,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声?音远远传出。
端王纵使还?有心惊,但高坐帝位,俯瞰着脚下的人跪地山呼万岁,也是心头澎湃,当即应声?:“好!朕乃先?皇胞弟,太皇太后亲子?,小?皇帝年幼不堪重任,被奸臣所误,羞愧退位,朕实在拒之不得,只得临时?继任大统,来人,拟诏!”
下首马上有人找来圣旨,开始书写诏书。
“不好了!王爷,不,陛下,顾相听到?殿内万岁声?,一头、一头撞向了宫门?石柱!”
“什么?!”众臣惊骇。
“你们做什么?吃的,连六旬老臣都看?不住!”端王霍然起身?。
顾相乃三朝元老,可不能在这时?出事!
端王这边手忙脚乱了数日,登位诏书还?没发往各处,郁清珣终于领着兵过到?城外,十来万兵马团团围了京都。
端王得知消息,惴惴不安,忙招来赵大都护,询问守城情况。
“陛下放心,臣已经让人快马加鞭传出诏书,令各处勤王救驾,郁清珣不敢真攻,他若攻城,便做实了他乱臣贼子?的身?份!除非……”赵大都护没将话语说完。
“除非什么?!”端王追问。
“除非,小?皇……废帝姬长霖在他手上。”赵大都护道。
端王脸色顿白。
“陛下莫惊,这可能微乎其微,咱们攻城时?废帝还?在城内,攻入城后臣让人把守了城门?各处,一个人都没放出去过,废帝和太皇太后娘娘定然还?在城内,我们只要找出他们,让废帝和太皇太后承认您,您又有国玺在手,郁清珣……便不足为惧。”
“且咱们手下还?有三万兵马守城,郁清珣攻不进来。”赵大都护道。
原本端王手里有近十万,一路攻城到?京都,便只剩下三万。
“京中有数个大粮仓,城中巨富又多,我们就是守城也能守个三五年,只要我们占据大义,天下总有人会前来勤王讨伐郁清珣,再不济,臣可护陛下杀出城去,退守西南。”赵大都护道。
端王被安抚下来,正?欲松口气。
外头有小?官咋呼呼奔进来,“大将军,大将军不好了……”
“放肆,何事慌张,想要冲撞圣驾不可!”赵大都护回头喝斥。
那小?官一溜跪下来,白着脸近乎哭丧道:“粮、粮没了……”
“什么?没了?”赵大都护和端王同时?呵声?,声?音都变了调。
“粮,城内粮仓是空的!”小?官几乎带着哭腔道。
“什么??”
“不可能!鲁州的新税法运来不少粮食,不可能是空的!”端王两人同时?出声?。
“可……可粮仓就是空的,不仅粮仓是空的,连……城中粮商和大户家中也、也在国公…逆贼郁清珣外出平叛时?,被强行借走征用了,现在城里、城里根本没有多少粮食了!”小?官哭喊道。
“怎么?会这样?”端王往后倒退,差点没站稳。
赵大都护彻底黑沉了脸。
他意识到?,郁清珣就是故意在他们来前跑去平叛的!
他平叛不仅带走了粮草,还?将那些支持新法的臣子?带走,城中只留下些世家出身?的官员,以及顾相等名声?大资历老的老臣清流,现在,现在的晋京不过是一座空城。
*
京城城外。
郁清珣让同来的备守军回归京畿营地,留下南北两衙精锐围困京城八面?,扎营驻守;又另选了皇家庄苑,用作?政务堂,处理六部日常政务。
六部官员七成皆在,各衙署运行无碍,大晋二十一州平稳,四大都护府抵御外敌。
大晋除了丢了京城,众京官换了地方办公,一切好像没什么?影响?
郁清珣安顿好所有事务,便骑了马,唤了六部堂官,过到?京城正?门?下,让人通读檄文,喊话征讨端王。
端王不出场,便让人喊话城内守军百姓。
言王军回朝,只为围困逆贼,斩杀叛逆,无论守军还?是百姓,都是我大晋子?民,王军不会对百姓动手,还?望城内民众能自发出城,避开战场,城内粮草早被征用,京中根本没有多少粮食,留在城内,会被叛军抢夺粮食活活饿死!
如此喊了半个时?辰,又让人做了成百上千的纸鸢,写上相同的话语,放飞入城内。
本就惊惶的端王军得知此消息,更是惊惶,连城内百姓都不安地躁动起来。
端王不得已上了城门?楼,指责郁清珣乃逆臣贼子?,见皇不拜,还?意图围困皇城,以下犯上。
郁清珣平静回道:“我只认陛下和太皇太后,你不过区区逆贼,叛乱入京,如何让我俯首?”
“朕有国玺和传位诏书!朕便是大晋新皇,你……”
“请陛下和太皇太后出来,让他们亲口承认退位让贤,请中书令顾相和门?下侍郎章副相出来,让他们亲口承认退位诏书合规,承认继位诏书有效,我就认你。”郁清珣道。
端王噎了噎。
小?皇帝和太皇太后失踪,顾相撞柱昏迷不醒,剩下的门?下侍郎是鼎鼎有名的诤臣,根本不可能会承认他。
“前朝有名相言:不经中书门?下,何名曰敕?你诏书未经陛下和太皇太后承认,又不得中书门?下拟审,你有何面?目称‘朕’?有何面?目为皇?你不过一逆臣贼子?,杀皇弑母,逼迫侄子?,屠杀忠臣,有何面?目站在上面??口曰新皇,指责于我?”郁清珣冷声?发问。
“你……”端王息了声?。
郁清珣没等他组织语言,“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若不放了城中百姓和顾相等人,城内所有叛军,皆杀无赦,九族亦不可免!”
郁清珣丢下话语,打?马回府。
皇家庄苑是高宗时?期建的避暑皇苑,其内风景秀丽,占地宽广,能容纳六部衙署和数千禁卫,说是小?宫城也没差。
郁清珣回到?皇苑,还?未进寝院,便见一再熟悉不过的人儿站在院门?口。
她穿着深绿暗纹祥云广袖衫,梳着时?下流行的高云鬓,盛装打?扮,头上发间还?左右对称地插戴着两支纯金琉璃灯簪,阳光照射下,那灯簪闪闪发光,与?那笑着的美人相映生辉,熠熠耀目。
他呼吸有刹那紧凝,又强自镇定,努力表现得正?常,好似那院门?口根本没站人,就这般从唐窈身?边走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的日居月诸脸色有些怪异,前来商议事务的林宿眠等人诧异,已经从鲁州回来的唐子?规脸色冷了冷,“郁明澈,你这般忽视我姐几个意思?”
擦肩走过去的郁清珣步伐一顿,心口颤了颤,猝然回首道:“你说什么??”
他嗓音嘶哑低沉,透着浓浓不敢信,双目不知怎么?的已经通红,其内盈盈聚着水波,好像就要落下。
跟着的众人更是诧异,全然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表现。
唐窈并不奇怪,她主动走向郁清珣,眼如秋水横波,看?着他轻声?温柔道:“我回来了。”
郁清珣呼吸絮乱,看?着她走近过来,好一会儿才微颤着手,轻轻抚向她脸颊,想轻触确认,又不太敢。
他有过太多次一碰对方便消失的经历,面?对臆想,他向来只敢观望自语,不敢轻易触碰。
唐窈主动牵过他手,轻轻抚贴在自己脸上,眼里隐约有泪,清楚又温柔道:“我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你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