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三杯两盏淡酒(二)(1/2)
聂云凝心中愁苦,她内心主意全无,只是低头不语。
凌道川眼光向她瞧去,道:“如今他们只等chūn敷茶庄三月堂堂主龙信飞赶来,估摸着他这两天也该到了。明rì一早我就到鸿兴客栈打听打听。直江兄意下如何?”
范直江右手一摆,道:“此事毋须问我,我只管不负了那人所托,照顾好聂姑娘。”
凌道川轻叹一声,众人均是沉默不语。
夜sè渐深,只有一轮残月独照谷中。夜晚热气尽散,山涧流水声不绝耳,偶尔听到几声蝉鸣,此时各人早已回到房中休息。
聂云凝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毫无睡意。
隔着一层窗纸,见门外光影闪动,伴着轻轻的敲门声,听得一女子轻声道:“云凝姐姐,睡下了吗?”
聂云凝知是子规,闻声即去开门,见子规右手捧着蜡烛,左手提着一个竹蓝站在门外,脸上是淡淡的笑意。
聂云凝忙道:“妹妹请进。”
子规莞尔一笑,道:“今夜天朗气清,不如我们到外面一坐,虽无丝竹之盛,却也来个月下小酌畅叙可好?”
聂云凝笑着点头。
子规于阁楼外的一张竹藤椅上坐下,聂云凝则靠近坐在阁楼的石阶上。
是夜幽篁深处,飘着大片青草竹叶坠露散发的清香,月影随风若明若暗,心中万千思绪在这片幽寂中愈发清晰。
子规从篮子里取出酒瓶酒杯,聂云凝见那酒瓶子以古瓷制成,上面画着梨花数枝,如在清风里飘摇,画虽简单jīng致,瓶上却透着一股盎然的chūn意。
只见子规淡淡道:“我想云凝姐姐今夜定然难以入眠,索xìng带了这醉梨花来和姐姐一同畅饮。”
聂云凝惊喜道:“这就是水云族的醉梨花?真是闻名不如一见了。当年曾听大舅舅提起过,就连他也未能一尝呢。”
子规笑道:“在我看来这酒也没什么稀奇的,水云族以养生为本,酿的酒本就xìng子不烈,且醉梨花是给女人养身子的酒,只怕当时令舅尝过后,会嫌这酒xìng子温暾。”
聂云凝随即想到凌道远此生再也无机会品尝此酒,脸sè不由地一黯。
子规知是聂云凝忆起故人,只是淡淡一笑,她从篮子里拿出一碟翠玉豆糕和一碟栗子糕,又往杯子里斟满酒向聂云凝递去,道:“今夜虽是残月当空,但也算别有一番意境。”
聂云凝幽幽道:“今宵酒醒何处?便是心中愁苦,我如今又该怎么办呢?”说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果然如子规所言,酒中略带清甜而烈xìng不足,对女子来说却正好,能让人感到心头的一丝甜,一点慰藉,一如暖chūn。
子规凝望着夜空,想在这样一个星稀的夜晚找寻那颗数年之前,当她还在梵净山庄学艺时便看中的星星。
过了半晌,子规方道:“云凝姐姐如今有何打算?”聂云凝叹道:“如今就连行动都无法自主,又谈甚么打算?”
子规问道:“此话怎解?”
聂云凝道:“自我身负重伤,为范叔叔所救,我一直都在想,就算逃避得一时,也避不一世。如今江湖上因为他的事与我的事,早已乱作一团。有时我真想亲自去寻他,想听听他的解释。只是范叔叔又说,若我现身,无疑让那些人抓住我这个把柄以要挟他。他断不会坐视不管。这样岂不是要让他独自冒险?为了我令他身犯险境,我自己也是千百个不愿意。我时时这么想,总是定不下心来。”说到此处,她鼻子一酸,又垂下泪来。
子规忙从袖中掏出绢帕,一边帮她拭泪,一边道:“你心中总是惦记着他。”
聂云凝啜泣道:“哪能不惦记?从他被囚于凌家起,整整半年,我蹲在地下囚室外边,隔着一个只能透些月光的小洞和他说说话。可是除了他,我也再没有找到能说些知心体己话的人了。”她抬头一看朦胧残月,被眼泪模糊的视线里,那人的背影依稀可见。
她又端起酒杯饮了些酒,接着道:“我六岁那年,妈妈便死了。我爹爹虽在江湖上也算赫赫有名,但凌家仗着名门之势,都反对妈妈嫁给我爹爹。我妈妈因此和家里断绝来往,和我爹爹私奔生下我。后来爹爹病故,没几年妈妈也跟着去了,临终前托人把我送回凌家抚养。我是私生孩儿,二位舅舅倒没说什么,只是我跟凌家上下总是亲近不来。他们也甚少来我院子里走动。”
人在微醺之时,都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平rì不敢对人言的心事说出来,两分醉意,倒是涌上不少平rì决计不会有的勇气。
聂云凝面sè绯红,心中思绪渐渐明晰起来,“以前我住的院子里,有个干涸的池塘,平rì里杂草乱生,不会有人来打理,也根本不会有人在那儿走动。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在夜间散步时,失足掉到了池塘里。那池塘虽已干涸,却又假山成群,站在池塘里看着,甚是别致,我便在那上面走一阵。忽地,听见里面有人在念‘朝嫌剑花净,暮嫌剑光冷。能持剑向人,不解持自身’。当时我吓得‘啊’的一声,走近才发现一块假山石下竟有一个腰牌大小的小孔,里面那人淡淡的道:‘可惜,可惜。’我问道:‘你可惜什么?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此处?’他冷冷道:‘可惜今夜月sè虽清,却被姓凌的人扰了兴致。’我听他语带讥讽,不禁想起自己的身世,遂有些赌气,‘我不姓凌。’那人道:‘你不姓凌,可是听着也不像凌家奴仆,那你是谁?’我道:‘我不过是在凌府上借住。’那人可能听出我话里的黯然,居然哈哈一笑,道:‘真是巧妙至极,我也是在凌家借住,只是姑娘是住厢房的,比起我的境遇却是好多了。不过每rì总听得姑娘在此叹气,可是碰上了什么为难之事?’我脸上似被火烧得滚烫,不想每rì在没人经过的院子里叹气,对着空地发牢sāo竟被此人听见了。那些女儿家的私房事,被男子听去了,当真是好难为情。”
“我正想回话,只听得那人道:‘如今我俩月同此时,人同此境,也算得上是一点缘分,若姑娘不嫌弃,在下便和姑娘交个朋友如何?’他声音虽轻,却低沉有力,让人根本不想抗拒。”
“我几乎每rì都来和他说话聊天。总是我的话比较多。可他却很认真的听我说话。他读书很多,也游过很多地方,当他说到诗词歌赋,各地风俗人情,我总能联想起他孤身一人行走于天地间的气魄,让我很是向往。”聂云凝说着,愈发陶醉于当时的情景,想起他说过的一切,好似他又在自己身边,向自己娓娓道来。神sè似神往,似幽怨,似迷惘,心中的滋味,怕是连她自己也道不清楚。
“起初我一直不知那人长相如何,听他谈吐不凡,心中总是有一丝盼望能见一见此人。有一天,我们说起各地的名酒,他忽道:‘云姑娘,在下思想好酒,能给我买些好酒么?送饭来的人,总是买来那些街上几文钱的烧刀子,喝多了总觉得乏味。’我对好酒认识得不多,一时怔住,忽地想起之前听舅舅提起蜀中有一种酒叫‘竹露一瓢’,xìng烈而不浊,醇馥绵甜,次rì便吩咐仆妇给我买了一些。那人竟通晓入地牢的方法,我依他之言,搬开假山后的石块,果然见到往下走的台阶,心中忐忑不安的就来到地牢。那人起初背对着我,隔着牢木,只觉得他有些单薄,衣衫破旧,头发也散乱。他后来一转身,我在烛光下分明看到那张轮廓鲜明的脸。只是这么站着,便有如一株傲骨寒梅,凛冽,孤独,神sè隽逸潇洒。即使他手上戴着镣铐,我却没感觉到一丝颓唐或不忿之sè。他接过我酒后,毫不犹豫地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笑道:‘果然好酒!’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不怕我是凌家的jiān细,下毒来害你么?’”
说到此处,聂云凝又举起酒杯,仰望着残月当空,嘴角满是笑意,对子规道:“你道他如何?”
子规摇了摇头。
聂云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续道:“他凝视了我片刻,眼里有一种道不清的深邃,我被他盯着,心里有些害怕,也无法看清楚他藏着怎样的心思。我心想,莫不是借着酒意,把玩笑开大了。可是他却忽然哈哈大笑,道:‘我既说交你这个朋友,自然是诚心相交,若我不相信你,‘诚心’二字从何说起?你也未免把我看低了一些。’说罢,他肆意大笑起来,笑得如痴如狂,不似是开心的笑,倒有些似要吐尽心中狂郁,我见他笑得无所顾忌,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鼻子却有些发酸。你知道吗,于我而言,能如此笑着,竟是奢侈的。可是让我那样笑的人,竟被困在那个yīn冷cháo湿臭气冲天的地牢,潦倒不堪,对他来说,这是怎样的侮辱?”
子规听着聂云凝说着往事,不由也想起初次见那人时的情景。子规深吸了口气,问道:“你怨他吗?”
聂云凝双颊晕红,声音颤抖道:“我立了决心,要把他救出来。可是,若不是我偷了舅舅的钥匙,舅舅和表哥就不会被他……。我也想质问为什么,只是想怨怪也怨不起来。虽然江湖上的人总说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可是我心中,总是有些疑问,我所认识的他,不似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倒像是个满怀抱负却壮志未酬的侠士。这些事,我总是想不明白,也总是避开不愿去想。”
子规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情根深种的女子,微微一笑,道:“记得以前在梵净山庄学艺之时,太姑曾对我说,江湖从来多事,是非对错如云如雾,若无法辨明方向,何不试着感受自己真正的心意,相信自己的心,一切云雾都因内心清明而散开的。”
聂云凝不禁沉思,究竟自己感受到的是什么呢?内心深处总是隐隐生疼,不管别人怎么说什么,自己恐怕还是愿意相信他的。
子规见聂云凝正想得入神,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塞到聂云凝手中,说道:“这个香囊是我用六种香料制成的,叫做六神香,能纾解一点焦虑,镇静安神。云凝姐姐就带在身边,心中苦闷时或许能有些帮助。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姐姐歇息了。”说罢便起身往阁楼里走去。
子规手捧着蜡烛,缓步行于走廊之上,她凝视着烛光影动,轻声叹道:“辛大哥,被痴情所误的人,世上何止一个?此事小妹私自给你做了个主,望你不要见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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