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5章
    这是裴明淮第二次入仵作房。其他的尸体都已暂时收殓,长案上也已擦抹干净。一盏油灯,闪着幽幽的黄光。案上摊着卢令那袭杏黄锦衣,金萱的碎尸,整整齐齐地放在衣上,一颗头颅也端端正正放在一旁,只是面貌已全不可见了。

    丹桂早已连站都站不住,裴明淮只得在一旁扶着她,轻声道:“丹桂,不必害怕,既是你家姑娘,就算她死了,也不会害你的。你且走近看看,那是不是你家姑娘?”

    丹桂鼓起勇气,走近了两步,“啊”地一声便掩住了双目。“裴公子,脸,姑娘的脸变成了那样……我,我认不出来!”

    裴明淮安慰道:“别怕,有我在。睁开眼,再看看。”

    丹桂好不容易才把双手从眼上拿了起来,又看了一眼。“看起来是我家姑娘没错……啊,那一支凤钗,是我给姑娘插上的。”

    吴震把那支还稳稳插在发间的凤钗取了下来,递给丹桂。“你再细看看。”

    丹桂哭道:“我绝不会看错。金钗是吕公子做的,本是一对,还有一支给了吕公子的妹子。姑娘特别喜欢这凤钗……”一言未尽,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支极精巧的金凤,通体以细如发丝的金丝镂成,如意云纹之上盘踞凤凰,凤口上衔了三串珠串,每颗珠子都是一般大小,光洁晶莹,发出淡淡光芒。

    吴震把凤钗放到了一旁,道,“丹桂,接下来你得帮我们做件为难之事。”

    丹桂颤声道:“什么事?”

    裴明淮道:“你平时可曾侍候你家姑娘洗澡更衣?”

    丹桂道:“自然。”

    裴明淮道:“那你可知你家姑娘身上有什么胎记之类?”

    丹桂想了想,道:“姑娘右肩后有一块胎记。哦,对了,姑娘幼年曾摔伤过脚,她的左膝处有一小块伤疤。”

    吴震大喜,道:“那你且去察看一下,这尸体上……”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可心急。吴震恶形恶状惯了,但这次的情形太过诡秘,若要他逼迫丹桂这样一个小姑娘,倒也于心不忍。倒是丹桂一挺胸,大声道:“我去看,姑娘一向对我好,为了姑娘,我什么都不怕。”

    吴震把女尸的上半截身子翻了过来,肩后确有一块胎记。丹桂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道:“正是这块胎记。吴大人,求求您,别再让我看了。这确实是姑娘……”

    裴明淮去察看那女尸的膝盖,也有一块时间甚久的伤疤。吴震叹了一口气,找了一块白布,把碎尸给遮住了,又问丹桂道:“你家姑娘最近可有什么异样之事?”

    丹桂叹了一口气,眼泪已涌出。她抬起衣袖抹了抹泪,道:“最近半年,姑娘出门的时间较之以往多了不知多少。而且,她不要我跟着,总是单独一个人去。我便觉得奇怪,追问车夫,车夫说姑娘总是到城东一家叫飘香斋的老店……一进去便是几个时辰,也不让他们进去。”

    裴明淮一怔道:“你是说飘香斋?你家姑娘一直都去飘香斋?”

    丹桂道:“不错。她数日前还去了一趟,当真是风雨无阻。有一日天气极差,雷鸣电闪,她却还是一样要金管家备车。姑娘素来恤下,但那日她只说多给些赏钱,却还是执意要去。我一直便怀疑……”

    裴明淮道:“你怀疑你家姑娘是出去跟别人相会?既然有此怀疑,你为何不告诉你家老爷?”

    丹桂道:“我家老爷对姑娘爱如珍宝,我只是个丫头,这样的话,如何出口?更何况,我家姑娘对我这么好,我是不会说的。”

    吴震又盘问了她一阵,从她口里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吩咐杜小光送她出去,自己在椅子里仰躺了下去。裴明淮见他神色极是疲惫,便笑道:“怎么,你也熬不住了?”

    吴震长叹一声。“眼看着那些失踪的死囚一点线索也无,又怪案连发,你叫我如何不揪心。”

    裴明淮道:“仵作如何说?”

    吴震走到门口唤了一声,不出片刻,一个仵作便走了进来。吴震道:“这位便是我们这里资历最老的齐老爷子。”

    齐林是个面色苍黄的老人,一头白发,也许是长期与尸体打交道,他好像也带着点死气,连说话都死气沉沉的。“吴大人可是要我再将结果说上一遍?”

    吴震点头,齐林便慢吞吞地道:“这个女子是死后被快刀分尸的,这一点两位相信都能一眼看出来。分尸之人手法极为熟练,定然是个练家子。而且,这女子服下了一种药物,使得肌肉皮肤僵硬,血液凝固,如此一来,即便是刚死便被分尸,也不会溅出血来。”

    裴明淮目注齐林道:“齐老爷子经验如此丰富,可知是什么药物吗?”

    齐林一声干笑。“这个实在未曾见过,不过天下之大,什么没有?对了,吴大人,水上飞我也看过了,他中的是寻常的砒霜。倒是那死在莺莺楼的一男一女,中的是水上飞的独门毒药。”

    吴震道:“什么?”

    齐林道:“没错,就是他的独门毒药,我以前见过被那毒药毒死的人,绝不会错。分量若轻,便是面色紫黑,七窍流血而死。分量加重,就不止是七窍流血了,会把脸甚至身子都蚀掉。只不过,听说这药极难配制,要的几味药实在难找,郭飞也早就没这毒药了。他在牢里呆了十多年了,你叫他如何天涯海角地去找那几味药来配制?他那日刚被转到这牢里来,地儿都还没呆热呢!”

    裴明淮呆住,他总觉得这件事,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仔细想起来,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了。

    吴震发狠道:“早知道就不把这些人移到这牢里来了,我就知道这事不好办,果然出了岔子!”

    裴明淮笑道:“那不是为了检验你吴大人督建的死牢吗?”

    吴震狠狠地道:“那还不是你哥下的令?这不狠狠坑了我一把!少废话,你帮我去飘香斋跑一趟,问问那‘天罗’的事!”

    裴明淮道:“我欠了你么?是你欠了我一个大大人情才对吧?”

    吴震斜了他一眼,道:“要是你想看我人头不保,你就别去!尉小侯爷那边,如今还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呢!”

    裴明淮叹道:“他是在悠悠闲闲地喝酒游河,我呢?被你当手下一样支使来支使去的!”

    吴震却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我倒也奇怪了,你成天正事不做,在江湖上到处跑,我到哪都能见着你,你说,我不支使你,支使谁去?你要拿出东道大使的作派来,我自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我刚去行宫见了我姑姑,回来路过邺都就打算待几日,又怎么叫正事不做了!”

    吴震笑道:“你这叫顺路么?”说罢便对齐林道,“那天晚上,你老跟曹老五在一起喝酒?”

    “是啊。”齐林又干笑了一下,“他不知哪弄了点好酒来,连我这老头子都喝多了。大人放心,有事的时候,我绝对是滴酒不沾的。”

    吴震问道:“那夜你可有发现什么异常之事?”

    齐林想了半日,摇头道:“没有。曹老五喝得歪歪倒倒的,说是要去烧人,就走了。我就自己睡了。睡醒了都闻到那边烧火的味道,我看他也是喝多了,烧那么久,真真是浪费柴炭啊……”

    吴震也跟着摇头,又问:“把水上飞那批最后进来的安置在里面一进,是谁的主意?”

    齐林奇道:“自然是朱习的主意,这一向都是他管。”

    吴震叹了口气,对裴明淮道:“果然如此。”

    裴明淮也只有苦笑的份。

    裴明淮赶到城东那家飘香斋时,已近黄昏。那飘香斋与普通老店无异,店面上只有一个瘦瘦的伙计,正准备关门。裴明淮也不多说,直接放了些钱在伙计面前,伙计立时堆上了笑,也不急着收拾了。

    “公子,你想买点什么?”

    裴明淮道:“我不买香,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点事。”

    伙计笑道:“公子尽管问。”

    裴明淮把从金萱房中的那盒“天罗”放在他面前。“这可是从你们店里卖出的?”

    伙计点头道:“正是,盒子可是我们飘香斋独有的。”

    裴明淮道:“那你可还记得,这段时日有哪些人来买过它?”

    伙计笑了笑道:“这种香是西域于阗来的,有公子手中这种用来点的香,也有香丸卖。味道奇特,香得有些古怪,不是人人都爱的。加上价钱又贵,买的人极少。不过,一个月之前,倒真有个人特地来买这天罗。因为要它的人实在是少,所以我也记得格外清楚。”

    裴明淮心中一跳,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伙计嘿嘿笑道:“是个女的。她虽然遮着脸,但仍然看得出是个美人,说话声音又娇又腻。她把我们店里的存货都买光了,现在新货都还没送到呢。”

    裴明淮道:“她指名要‘天罗’?”

    伙计道:“不错。”

    裴明淮道:“若是你再遇见她,能不能认出她来?”

    伙计皱了皱眉,道:“恐怕不能。如果她说话,我也许还能听出来。她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好听,让人骨头都快酥了。”

    裴明淮心中又是一动。“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伙计道:“白衣。”

    裴明淮嗯了一声。素衣,美貌,声音娇腻,听这伙计的描述,极似那毕夫人。

    那伙计忽道:“我当时多嘴,问了一句,说买这么多,怕是放久了不好了。这女子笑说,是送人的,当然是越多越好了,送出去了,哪里管那么多呢?”

    裴明淮出了飘香斋,左边是去衙门的路,右边是去金府的路,他犹豫了片刻,便向右侧走去。

    过不了多时,他已坐在金家了。红菱扶着金百万走了出来,金百万一见他便急急地问:“裴公子,可是小女的事有头绪了?”

    裴明淮坦然道:“有些头绪,正要向金爷讨教。”他单刀直入,“那位毕夫人,究竟跟金爷是什么关系?”

    金百万一楞。“这跟小女的事有关吗?”

    裴明淮道:“有,有极重要的关系。在下并不是好打听旁人私事之人,只是这事,确实要紧。”

    金百万叹了口气,道:“毕夫人年纪轻轻便守寡,我也丧妻数年,唉,两个都是孤单之人哪。”

    裴明淮听到此话,并不意外。他在席上见到毕夫人受惊之后便靠在金百万身上,金百万也极自然地搂住她时,便这般想了。

    金百万又叹气道:“昔日萱儿之母在时,我从未纳过妾,她过世时我也伤心不已。”见裴明淮脸有惊异之色,苦笑道,“我看来似乎不像如此长情之人?”

    裴明淮无可回避,只得笑道:“确然不像。”

    金百万摇头,眼中满是悲伤。“我对我夫人,是真……我好容易娶到她,她却撒手先我而去……”

    裴明淮打断他道:“金姑娘可知道你跟毕夫人的事?”

    金百万点头道:“萱儿从不干涉我的事。毕夫人跟她本乃知交,毕夫人擅书,萱儿善画……她们俩一向很好。”

    裴明淮问道:“不知金爷可有续弦之意?”

    金百万笑了一笑,道:“不瞒裴公子,我并无此意。”

    裴明淮皱起了眉头,似在思索什么。金百万问道:“究竟这事,与萱儿何干?”

    裴明淮道:“恕我再问句不敬的话。”

    金百万道:“公子但问无妨。”

    裴明淮道:“金老爷百年之后,你的万贯家财,如何处置?”

    金百万道:“我族中人丁稀少,除了我女儿,也没别的什么人了。我如今也懒了,生意大都是萱儿在打理。更不要说那些我多年搜罗的珠宝了,都是萱儿的。卢令是我姻亲,若他跟萱儿成婚,倒也是好的。”

    裴明淮道:“但现在金姑娘她……”

    金百万黯然道:“我从未料到会有这日,并未有过别的打算。”说罢又叹气道,“我给萱儿还准备了几幅字画作礼物,没想到她……”

    裴明淮道:“那支凤钗也是你给金姑娘的?”

    金百万道:“是请吕先生制的,吕先生倒是不曾推辞。一对凤钗,一对镯子,正好配成一套。”

    裴明淮道:“有何特异之处?”

    金百万笑了一笑,道:“凤凰的眼睛是西域的一种奇石,白日碧绿,夜间却是血红,珍贵便珍贵在此处了。凤凰口中衔的珠串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是夜明珠,光泽极亮,若在夜里,是着实好看的。萱儿送了一支凤钗给吕先生的妹子作谢礼,倒是大方得紧!”

    裴明淮一时倒寻不出话来问了,金百万却开口道:“你是在怀疑卢令和毕夫人?其实,我的家产多一点少一点,实在是没有什么分别。毕夫人万珍阁也决非徒有虚名,当然,我也觉着不能亏待了她,正打算搜罗些珍品讨她欢喜。至于卢令,他若真有难处,要多少我也自不会吝啬。卢家也是大族,他又跟萱儿自小青梅竹马……”

    裴明淮点了点头。金百万能成邺都首富,看来确实有其原因。这人虽然肥胖无比,但头脑其实十分敏锐,什么事想瞒过他并不容易。

    金百万道:“公子的房间已经收拾好,若不嫌弃,今日便住舍下吧?”

    裴明淮并未推辞,他本来也想在金家呆一晚。他回到房中,丹桂来侍候他,也被他叫去休息。没想到,过不了多时,吴震却像个鬼影似地来了,而且显然是翻墙而入的。

    裴明淮替他倒了碗茶,笑道:“有路不走,却要翻墙。”

    吴震苦笑道:“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裴明淮道:“那你来找我,也不说话?”

    吴震道:“我那些手下已经查过了今日来的客人,都离金萱出事的地方甚远,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现在么,我就是来听你说的。”

    裴明淮便把在飘香斋打听到的跟方才金百万的对话说了一遍。吴震听得很是用心,最后道:“问了半天,还是不知道,金百万会如何处置他的百万家产。”

    裴明淮笑道:“你觉得金百万会老实回答我?恐怕他也没真正想过吧?”

    吴震道:“照我看来,他得赶紧再娶几房妻妾,否则他这百万家产,就无人继承了。金百万看来也并没有让卢令或者毕夫人得他家产的意思,我看,这二人,也没什么由头要杀金萱。金百万无意再娶,看来,血亲还是血亲,只有女儿最亲啊!别的人,他一个都不信!”

    裴明淮想了一想,吴震这话,居然还颇有道理。“不过,毕夫人买了天罗是实,不如我去跟这毕夫人聊上一聊,探探她的口风。”

    吴震朝窗外望了一望。“夜深人静,正是喝酒谈心的好时候。只是小心,莫要被她发觉些什么,打草惊蛇便糟了。”

    裴明淮道:“打草惊蛇又何妨?蛇惊起来,我们才能捉到。蛇在草里,我们如何能够发现?”

    吴震笑笑,又道:“金百万那藏宝密室,我倒也很想见识见识。”

    裴明淮道:“只可惜你不是金萱,金百万定然不会带你去见识。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吴震道:“我进来找你的时候,看到金百万朝西面那座楼走了去。”

    裴明淮道:“一个人?”

    吴震道:“一个人。服侍他的那个红菱丫头也不在。”

    裴明淮沉吟道:“我第一次来此,便觉得那四座楼修得极是奇怪,难道金百万的藏宝之处,便在那西楼之中?”

    吴震道:“才死了女儿,还有心情去看他的宝贝?”

    裴明淮笑道:“恐怕在他心中,也只有这些宝贝才能与他女儿比上一比了。”

    吴震又道:“我遣人去找那金四问话,却一直找不到他,说他不曾回来。”

    裴明淮心里陡然升起了一丝不祥之感,道:“会不会出事了?”

    吴震道:“极有可能,天一亮我便派人寻找。你要去找那毕夫人便去,我借你这地方睡上几个时辰,两天未曾合眼了。”

    裴明淮笑道:“可别睡得太沉,说不定凶手会来给你一刀呢。”

    毕夫人住的是一处水榭,极尽清幽。裴明淮走到水榭之外,远远便见到她倚在栏杆上,痴痴地望着脚下的流水。一旁石桌上,有一壶酒,两个酒杯,还有几色小菜。她一袭素衣,黑发随意地在头上挽了个髻,有几缕散了下来,风情不可方物。一双绣鞋,竟被她蹬掉随意落在一旁,从裙底露出了雪白的脚尖。

    她微一转头,见裴明淮正站在不远处,便一笑道:“裴公子,请过来。”

    裴明淮依言走近,毕夫人笑道:“公子请坐。”

    裴明淮的目光落在那两个酒杯上。“夫人可是在等人?如此的话,在下便不打扰了。”

    毕夫人道:“妾身谁也没等,只是习惯放上两个酒杯罢了。公子不必客气,妾身也想找个人聊聊。”她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任谁见了白日里那一幕惨象,恐怕夜里都是睡不着的。”

    她望向裴明淮,“公子可是金老爷那里过来的?他……如今怎样?”话语神情间,她的关切之情便流露了出来。

    裴明淮道:“金爷看来无恙,只是精神欠佳。”

    毕夫人又幽幽一叹,道:“那是自然,他最疼女儿,怎料到会出这等事?那般美丽聪慧的一个女孩子……”

    裴明淮趁势问道:“夫人跟金姑娘极好?”

    毕夫人淡淡一笑,道:“萱儿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容貌出众也罢了,还待人温和,心地善良。唉,我以前便跟明珠是好姊妹,只可惜明珠没福,死得早……”

    裴明淮道:“明珠?”

    毕夫人道:“卢明珠,便是卢令的姑母。我夫家与卢家,也是世交。公子定然知道,那一年崔家出事,牵连卢氏、柳氏、郭氏……能逃的自然都逃了。明珠也流落江湖,不知哪去学了些武功,好好一个姑娘跟些浑人厮混……唉!直到嫁了人才消停。还好,萱儿一点都不像她的性子,沉静温柔,金老爷倒是把女儿教得好!”

    说到此处,她留意到裴明淮手里用红纸包着的东西,道,“你带的是什么?可是送给我的?”

    裴明淮笑道:“正是送给夫人的。”他将包在上面的红纸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锦盒,正是卢令从金萱房中拿出的那一盒“天罗”。

    毕夫人怔了一怔,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她的表情自然也逃不过裴明淮的眼睛,裴明淮笑道:“在下路过一家叫作‘飘香斋’的老店,偶然见到这种西域香料,觉着跟夫人很是相配,便买了一盒,斗胆来送给夫人,还望夫人笑纳。”

    一面说,一面便把锦盒揭开,一股奇香便透了出来。毕夫人此时面色也早已复原,将锦盒轻轻接了过来,笑道:“裴公子怎知我最喜此香?这可真是奇了。”

    裴明淮道:“是么?在下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毕夫人笑道:“那家飘香斋中香不下百种,公子居然能挑到我最喜的一种香,这实在是太过巧合了。”

    裴明淮也笑。“那也许是因为在下跟夫人颇有缘份?”

    毕夫人瞅了他一眼,眼波流动,媚态横生,裴明淮的心也“砰”地猛跳了一下。她并不年轻了,应该也有三十余岁,但风情犹胜少女。“今夜我一人在此饮酒,你却在此时闯来……若说没缘份,倒是假了。”她一面说,一面整个人就往裴明淮那边靠了过去,裴明淮只觉一股幽香入鼻,忙把毕夫人轻轻往外一推,笑道,“在下倒有几句话想请教夫人。”

    毕夫人微一撇嘴,坐直了道:“什么话?”

    裴明淮道:“这金百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毕夫人一楞道:“此话何意?”

    裴明淮道:“就是请教夫人,以你的了解,金百万是何等样人。”

    毕夫人以袖掩口,格格娇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贪财无比了,夜里无事常常去守着他那些宝贝,一看就是一夜。”

    裴明淮道:“夫人也去看过?”

    毕夫人叹了口气,道:“这人可小气得很,除了萱儿,他谁也不让进。他也曾对我说过,我要他的什么都成,但那些珠宝不行。我有时候甚至疑惑,他说是留给萱儿,其实心里是清楚萱儿不好珠宝,根本不会拿走。这样的话,等于那些东西便还是他自己的。”

    裴明淮失笑道:“这也未免太过造作了。”

    毕夫人道:“可他就是这样人。”

    裴明淮道:“不过,他对夫人你并不吝啬。”

    毕夫人道:“我亡夫纵然不如金家豪富,但也是名门望族。”又幽幽一叹,道,“只不过,女子都是喜欢珠宝首饰的。若是把一箱箱的金子放在我面前,我都不会多看一眼。亡夫乃世家大族,妾身的眼界也未必那么浅;只是,如果给我看些极品的珠宝,我大概也会眼睛都花了。”她眼里骤然放射出异彩,“萱儿的那对镯子和凤钗,我都羡慕得紧。”

    裴明淮笑道:“那只镯子似乎被金姑娘送给了一个来唱戏的孩子,叫他卖掉去念书。”

    毕夫人听了却似乎毫不惊奇,淡淡道:“她也未免太过糟蹋了。早知如此,不如给我,我拿钱给那孩子念书又有何难?”

    裴明淮心里突然动了一动。据金百万所言,金萱应该有一对凤钗和两只金镯。在金萱碎尸之处,吴震手下的捕快细细搜索过,并没有见到镯子。而在金萱断掉的双腕上,也并没有金镯的踪影。一只金镯送了小夏,这是裴明淮亲眼所见;那另一只金镯难道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裴公子?”

    毕夫人娇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裴明淮如梦初醒,便笑了笑道:“那孩子如今还留在府中,夫人若要去换,也有的是机会。”

    毕夫人居然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得是,多谢公子提醒。”

    她替裴明淮斟了一杯酒,娇笑道:“今夜月色甚好,若不多饮几杯,岂不是辜负了这月色?”

    酒香醉人,裴明淮还真是想“多饮几杯”,只是他对这毕夫人,实在是心里有几分戒意。便笑道:“夫人美意,本不该辞。只是在下还约了人,只得先告退了。改日再请夫人小酌,可否?”

    毕夫人一脸失望之色,道:“不知是怎样的美人,才能令裴公子连陪妾身喝两杯都不愿意?”

    裴明淮笑道:“夫人也知道,今日不是时候。”

    毕夫人道:“那倒也是,公子请自便。”

    裴明淮离开之时,回了一次头。毕夫人一双绣鞋随意地扔在一边,借着月光,裴明淮依稀看到她的鞋底上粘有一些颜色红艳的粘腻之物。

    难道那颗“蟠桃”是被这毕夫人给踩碎的么?是无意,亦或有意?

    裴明淮本打算回自己住的院子,但花园里小道众多,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方向。他见着有处偏厅门敞着,想来是白日间待了客,未曾关上,便信步走了去。厅角放着一个金沙漏,沙子滑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裴明淮抓了一把一看,却是金沙。

    裴明淮把窗户推开,借着月光看那四座小楼。楼顶镶着琉璃瓦,光芒闪烁,极之美丽。裴明淮注视了片刻,心里暗道:难不成在这四座楼下,真是金百万的藏宝之地?金百万半夜里一个人去,难不成真想夜里守着他这些宝贝?

    忽然,偏厅外有脚步声响起。声音重浊,显然不是练过武的人,更不会是吴震。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金贤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一见裴明淮站在窗前,吓了一大跳,期期艾艾地道:“裴……裴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明淮见他脸上惊恐,失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只不过是睡不着觉,四处走走而已。”

    金贤脸上的惧色仍然未退,伸手向窗户指了一指道:“裴公子,你又不点灯,这月光照在你的脸上……活像……活像……”

    裴明淮笑道:“活像什么?难道像个鬼?”

    金贤脸色变得更难看,忙摇手道:“裴公子,您可别说这话。这话,可真不是乱说的……”

    裴明淮眉头一皱,这金贤本是个精明利索的管家,这时候怎么变得如此胆小如鼠了?“金管家,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金贤的脸色,白里带青,青中发灰。裴明淮笑道:“你说我活像个鬼,我倒觉得你活像个鬼呢。”

    金贤发出了一声惊叫,猛然地后退了几步,双手在自己的脸上乱摸。“我?我怎么了?我怎么了?难道我也……”

    裴明淮本来是说笑,金贤这模样倒叫他起了疑心。“金管家,你究竟怎么了?”见金贤脸色灰白地左顾右盼,似乎想找面铜镜照照自己的脸,便道,“你放心,你除了脸色难看点之外,什么事也没有。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金贤舔了一下嘴唇,又左右看了一下,似乎害怕有人藏在暗处偷听似的。他朝裴明淮走近了一步,低声道:“裴公子,我正想派人去找那位吴大人。”

    裴明淮一惊。半夜里找吴震,那必定是发生大事了。他忙追问:“你家老爷怎么了?”

    金贤摇摇头。“不是老爷。老爷他还在他的密室里,那密室谁都进不去,老爷没事。”

    裴明淮有点不耐地道:“那是谁出事了?”

    金贤又鬼鬼祟祟地朝四周瞅了几眼,更小声地说:“是那些留在府里的戏子出事了。”

    裴明淮呆了一呆。吴震吩咐金贤把那个戏班子的人都留下来,金贤自然照办。这又能出什么事?

    金贤却去抓几上的茶壶,里面茶早已凉透了,他也不在意,嘴对着茶壶一口气灌了半壶,也不抹嘴,便说:“裴公子,我今日听了您跟吴大人的话,便把那些戏班子的人都安置在了西偏院。然后都给了些银钱,又派了些婢仆安顿他们。我一直在服侍老爷,直到入夜,才回自己房里休息。”

    裴明淮点了点头。金贤又道:“我回了房,才发现我的丫环小凤没有回来。小凤一向聪明能干,我下午便让她去负责照管那些人的食宿。但再怎么样,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吧?我觉得奇怪,便去西边偏院,想去看看怎么回事。”

    金贤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嘴唇也开始颤抖。“西偏院门口没人守着。我以为是那些人贪睡,自己跑去睡了。我想着一会定要好好责骂一番,这什么时候,还敢去睡……小凤一向谨慎,等于是我的帮手,她怎么也不约束约束……”

    裴明淮听他说话散漫,浑无了之前的精明干练,但想到他大受惊吓,也不催促。金贤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进了院子,更觉生气。不旦一个人也未曾看到,院子里连一盏灯都没点,倒是里面的那些屋子,都点着灯。我心里又觉得奇怪,为何里面的人都还没睡?……”

    裴明淮听到这里,实在是不耐了,便问道:“究竟里面的人怎么了?”

    金贤这次的回答,却来得非常简洁。“死了。”

    裴明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里面有二十多个人。”

    金贤回答得更直接。“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