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4章
    “酥油花啊……”吴震背着双手,远远地看几上的一瓶作成芙蓉样子的酥油花,甚是赞赏地道,“实在是比真花做得还要真。这等手艺,却只有这地方才有,也真是可惜了。”

    裴明淮道:“我听韩朗说过,酥油遇热便溶,必得将双手浸入雪水之中,才能制出。若是温暖之地,自然不能了。”

    吴震若有所思地道:“不止于此吧。寒冷之处可不止塔县,为何偏偏这里才有?”

    他这一问,裴明淮倒也无了话。吴震却似想起了什么,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酥油花会上,恰恰便是那什么王的脸熔化了,露出了丁南的头?”

    裴明淮笑道:“你这么说,自然是知道了,又何必来考我?你是名捕,又不是我是名捕。”

    “我手下在下花馆那酥油花里面,发现了一盏铜灯。”吴震倒也没卖关子,说道,“铜灯是寻常之物,花馆里面多的是,但那铜灯里面是滚烫的炭,要不了一柱香的功夫,酥油就会开始熔化了。”

    裴明淮点头道:“时间可掐得真准。”

    “不难。”吴震笑道,“若是做酥油花的高手,自然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下,会要多久才会熔化。”

    裴明淮道:“还要能接近那酥油花的人。”

    便在这时候,韩朗踏着雪匆匆而来,一脸苦笑地道:“劳二位久等了。哎,我家里屋舍不多,孔先生都住到县衙去了,真是对不住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了。”

    “我有一事问韩二叔,还望能如实相告。”裴明淮道,“正月十五那夜,为什么见着上下花馆的那压轴的酥油花的时候,你们的反应如此奇怪?”

    韩朗听到裴明淮提到这事,面色微变。“我就料到明淮会来问此事。这事……于我韩家,实在不甚光彩,唉!”

    裴明淮道:“不甚光彩?什么事?”

    “这事,都怪我大哥。”韩朗涩然道,“我大哥年轻之时,自命风流。家里有个叫凝露的丫环,我大哥跟她……”

    吴震见他吞吞吐吐,催促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的事,我们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大哥后来去京城了,凝露却有了身孕,瞒不住了。我爹性格最是古板,大怒之下,将凝露赶了出去……”

    裴明淮道:“便是那酥油花上的那个少女?”

    韩朗面上露出疑惑之色,道:“是哪,我还记得凝露的样子。嗯,塑得可真是像她,连她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裴明淮怫然道:“一个弱质女子,你们也忍心将她赶出去?”

    韩朗垂眉,道:“我替凝露说话,我爹连我都一顿毒打,说我们兄弟都被她迷住了。我醒来的时候,凝露已经在风雪中不知所踪了。我后来偷偷去找她,不曾找到,后来……在山里面,发现她的一只鞋子,恐怕……恐怕她是掉下悬崖了……”

    吴震冷冷道:“即便是你们将她赶了出去,这个塔县,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她吗?”

    韩朗苦笑道:“我家在此地,多少有些名望……我爹又脾气暴躁,谁也不想去得罪于他。我虽觉罪孽深重,但总归过了二十多年了,也渐渐淡忘了此事。那晚竟在酥油花会上看到……我震动已极,难不成,是来找我们家讨债来了?”

    吴震冷笑道:“若是讨债,死的又为何是丁南?若是讨债,为何要等上二十多年?”

    裴明淮皱眉,道:“你说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难不成……”他望了望吴震,道,“我想……难不成是那位凝露姑娘,并没有死?或者……她……”

    吴震说道:“你是怀疑她的孩子来复仇了?嗯,很有可能,二十多年,算起来,她孩子也该成人了吧!”

    韩朗却摇头,道:“不会,决然不会。”

    裴明淮道:“你们并不曾见到凝露的尸首,她当时未死,也未可知。”

    韩朗又摇了摇头,似乎全然不同意裴明淮与吴震的说法,却又似有难言之隐,不欲反驳。正在此时,裴明淮忽然见到院外雪片里面又飞起了若干纸钱,道:“有谁在烧纸?”

    “是琼夜吧。”韩朗叹道,“她在替修慈烧些纸钱。普渡寺的澄明方丈,送了些物事来,她……唉,她就拿去烧了,说是要早早度化修慈。明淮,若是修慈的尸身已经验视完毕,就容我们早日替他落葬吧。”

    裴明淮看向吴震,吴震面无表情,道:“现在不行。他的死因疑点重重,得等我查清楚了来。天寒地冻,又不怕他尸身腐坏,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这一席话,噎得韩朗无话可说。裴明淮道:“这吴大神捕素来如此,韩二叔不要介怀。你刚才说,澄明方丈送了纸符之物来?”

    韩朗道:“正是。”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我也想要去找那位住持大师,谈谈佛理。”

    韩朗道:“原来明淮也通晓佛理。”

    裴明淮道:“皮毛而已。”又问道,“那陈博先生,也常常去找大师讲论佛理吧?”

    韩朗点头道:“不错,那两人只要一谈起来,便是数日不出呢。”又顿了一顿,道,“我还有些事要料理,二位没有别的要问,我就先走了?”

    吴震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明淮,你呢?”

    裴明淮道:“我也没了。天晚了,昨夜也没睡好,我要去睡了。”

    韩朗望向吴震,吴震道:“不必管我,我今夜是睡不成的了。”

    韩朗陪笑道:“吴大人辛苦。”

    见韩朗走远,裴明淮对吴震道:“信已经送到了?”

    “你的吩咐,还敢怠慢不成?送了信就赶紧回来继续办死人的差使了。”吴震笑道,“你就别管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要去睡觉呢,还是要去找那位韩姑娘,你尽管随意。”

    裴明淮见着那满天飞舞的纸灰,混在雪片中间,叹了一声,道:“她跟那个付修慈向来便如兄妹一般,此时正是伤心的时候,我既然帮不了她的忙,又去找她做什么?倒是你,快点把那个杀人凶手找出来才是。”

    吴震笑道:“这不用你说,不然我来这里,可真是白跑了。”

    裴明淮回了房,朝外一看,院中无人,便将房门闩上了。他伸手在那妆台里面摸索,只听卡卡卡机括之声自榻后响起,竟露出一扇门户。裴明淮朝墙上那幅画望了一眼,喃喃道:“此间居然有门户。”

    那门户之下,却是楼梯,下去便是一个地室。裴明淮下去之后,伸手一按,那门户又回原了。

    裴明淮伸指一弹,将烛火点着了,淡淡道:“青宁,我可要提醒你,你再不肯说,就算是神仙来,也救不得你了。”

    吴震等人把塔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把祝青宁给找出来,众人想必做梦都想不到,裴明淮住那屋子之下,居然有地室,祝青宁竟然藏在这里。

    祝青宁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角却有血迹,咬牙道:“姓裴的,我一直看错你了。为了自我口里问到你想知道的事,你竟然……”

    “是你自己来的,又不是我抓的你。”裴明淮道,“我回来之时,见这间屋子似乎有些异样,再细细一看,那妆台却被人移过。虽说我远不如你懂机关消息之术,但好歹也不是瞎子,找到这屋子里藏着的地室,也不难吧?我倒是奇怪得很,你再厉害,也不能未卜先知,知道柳眉的屋子有暗室?”

    祝青宁道:“此处跨院最是僻静,又不见人,我不来这里来哪里?我怎会知道这是你住的地方?真是见了鬼了!”

    “你撞到我住的地方,才算你运道好呢。以你现在的情形,还想逃出去?”裴明淮淡淡道,“若落到尉端手里,你觉得会好过些?你以为他把吴震叫来为了什么?我们都不会逼供,吴震死人都能叫开口!你看错我了?要是吴震审你,你还能是现在这样子?”

    祝青宁瞪了他半日,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裴明淮也不看他,冷冷道:“上次在滴翠苑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已经练了御寇诀。星霜仙子那等高手,早就超凡入圣,也不免心动,你又怎能例外?这次你孤身一人来到西域,不惜在我面前现身,所为之物跟我一样。我姑姑昔年受寒气侵袭,多年以来苦不堪言,在滴翠苑,就觉你肌肤冷得不似常人,想来你若不得此花,后果必比我那姑姑苦上十倍。”

    祝青宁衣袖一动,裴明淮见到寒光一闪,只是冷笑一声,道:“你想清楚了,青宁。你这时候再妄动内力,什么后果,你比我更清楚。你与吴震对了一掌,若是平日,他哪里是你的对手?你如今根本不能妄动真气!”

    祝青宁惨然一笑,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裴明淮道,“只要你说了,我马上放你走。我不愿伤你,但此事实在事关重大,我不能不做一回小人了。”

    祝青宁怒道:“你做梦!”

    裴明淮两眼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到这里来,究竟所为何事?为雪莲?简直是玩笑!你是把我当傻子耍弄么?”

    祝青宁本来就面色极白,被裴明淮这一席话说得更是毫无血色。他回视裴明淮,过了良久,方道:“我以为你是真拿我当朋友的。”

    “我是真拿你当朋友,也是真欣赏你。”裴明淮道,“要不是跟你有交情,我早就把你交给吴震了!”

    他一伸手,道:“霄练给我。”见祝青宁不动,裴明淮道,“那你就别怪我硬抢了。”

    他伸手欲夺,祝青宁只得挥掌格开,这一掌挥出,牵动真气,刹那间只觉真气乱窜,祝青宁本来已经是在强自支撑了,此刻只觉浑身骨骼格格作响,一身内力竟似要离体而去,四肢百骸都剧痛难当,仿佛骨节要寸寸断掉。

    “我说过了,青宁,你再硬撑,神仙也救不了你。这条命嘛,大约还保得住,只是这身功夫,必定废了。等那时候,我再来慢慢逼供,如何?”

    祝青宁自然知道,裴明淮之言并非恫吓,这时已经还不了口,骨节格格作响,痛楚难当。裴明淮见他仍不肯服输,叹了口气,自怀中摸出一个玉瓶,倾出一粒药,塞进他口中,道:“你先服了这个。我也就会对你心软,还得自己拿药来救你。”

    祝青宁不敢多说,勉力盘膝,一手捏了个诀自去运功。裴明淮离他隔着几尺,都能感到寒气袭体,再低头一看,祝青宁脚边竟然都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心下骇然。听祝青宁呼吸已渐渐匀净悠长,知道已无大碍。

    “我这趟过来,是来祭拜一个人。”祝青宁仍然闭着眼睛,缓缓道,“这个人虽不是我的亲人,却胜似亲人,与九宫会无干。我这么说,够了吧?”

    裴明淮哼了一声,手已按在祝青宁大椎穴上。“你该十分清楚,若是我现在内力一吐,你会有何下场。”说罢放低了声音,道,“青宁,我不愿伤你。你心中自知,你卷入的是怎样一桩事,你莫要逼我。

    祝青宁脸色惨白,气息又不匀了。裴明淮只见他睫毛颤动,半日方听他道:“我在九宫会多年,一向无往不利,这次……这次算是栽在你手上了。也怪我信了你……我说实话,你偏又不信了……”

    “你把霄练凤鸣都带在身上,又当着尉端和吴震说出来,你是在找死!”裴明淮道,“你也忒托大了,怨得了谁?我是一心想救你,但你总得把实情告诉我!”

    祝青宁咬了咬下唇,道:“你再问,我也是答不出来的,难不成要我编造一番话?你……你要杀我便痛快些罢,可别让我死不死活不活的。”

    裴明淮两眼注视他。“你此话可当真?你不后悔?”

    祝青宁怒道:“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只后悔我信了你!”

    裴明淮反而笑了,在他身后坐了下来,双掌抵在他背上,助他运功。“我也没打算杀你。什么叫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要落到尉端手里,那才会生不如死呢。”

    祝青宁闭目运功,并不答话。裴明淮见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收了掌,站起身来。“如今塔县外面全是官兵,你先别走,且在这里再委曲几日。”

    祝青宁冷笑道:“你现在倒猫哭耗子假慈悲起来了。”

    裴明淮抬头四顾,这地室甚是粗陋,以石块砌成,有些石缝中的灰泥都没抹匀。室中更无长物,只有一几,几上有盏油灯。裴明淮喃喃道:“这个地室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回头问祝青宁道,“墙中,地下,可有别的秘道?”

    “没有。你该看得出来,这地室建得很是草草。”祝青宁道,“那灯也是寻常之物。嗯,还有我坐这个蒲团,就这一个。”

    裴明淮见他颜色稍霁,便笑道:“你肯跟我说话,想来是心里舒坦些了?”

    祝青宁哼了一声,道:“你愿意为我消耗内力,这倒不是假的。没把我交给吴震,算你还有点良心。”

    “你可千万不要托大。”裴明淮道,“你若再在尉端面前现身,他不擒下你,绝不会罢休。”

    祝青宁冷笑一声,裴明淮两眼凝视他,缓缓道:“他倒不是跟你有甚么仇怨,只是为了昔日的叛臣。尉家在此事上出力太多,若是当年的正主儿还活着,你想想,尉公爷如今,是不是如同在油锅上一般?左肃突然现身,是搅皱一池清水了。尉端亲身到此,又遇上手里有凤鸣和霄练的你,他会不计代价从你口中挖出些东西来。”

    祝青宁听他如此说,低声道:“我来一是为了雪莲花,二是为了祭拜一位亲人。我……我可没想到尉端会来。”说罢望了一眼裴明淮,眼中露出极特异的神色,道,“尉端为何会来此处?”

    裴明淮摇头不答。“你暂时委屈几日,千万不要现身。你好好养你的伤,我就不打扰你用功了,先上去休息了。”

    祝青宁把嘴一撇,道:“你倒好,上面有地方睡,我就得睡这下面的石板地。”

    裴明淮哈哈大笑,道:“我倒是想把那张榻抬下来换给你,只可惜,拆了也塞不进这个地室。”

    祝青宁叹了口气,喃喃道:“以前建这地室的人,也真是简朴得很。”

    次日清晨,裴明淮一醒,便上山去拜会那位澄明方丈。

    那座普渡寺,占地甚广,韩琼夜所说僧众有千者之众,恐非虚言。裴明淮走到半山腰上,便见着僧侣来来往往,鼻端闻着的都是檀香之属,煞是静心。再往下一望,山上都漫了白雪,那座寺庙立在上方,一点红色,映在雪地里,着实显眼。

    裴明淮进得庙去,说了要见方丈,不时便见那澄明方丈迎了出来。裴明淮不料方丈亲自来迎,忙上前行礼道:“叨扰方丈清修了。”

    澄明方丈微笑道:“施主哪里话?”

    他将裴明淮让进客室,小和尚送了茶来。裴明淮见那茶奇异,便是几片叶子浮在其中,澄明方丈笑道:“塔县偏僻之地,茶也难得有,这是我们禅院之中的一种树叶,以代茶用,倒是清香。”

    裴明淮端在手里,已觉清香扑面,赞了一声。澄明方丈也自啜了两口,朝外面雪景凝望半日,缓缓道:“施主此来,大约是有话想问贫僧的吧?”

    裴明淮笑道:“方丈大师神机妙算,在下确实有话想问。”

    澄明方丈道:“施主有话尽管说,贫僧知无不言。”

    裴明淮道:“那晚酥油花会,上花馆的佛本生故事,本乃常见。但在下看来,连大师这等修禅之人都脸色陡变,却有甚么缘故?”

    澄明方丈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道:“毗楞竭梨王为求佛法,以千钉自钉其身,本是大善之举。施主既然问到……唉,贫僧实在不忍说,连想一想都觉着……”

    裴明淮道:“难不成此地真有此事?”

    澄明方丈面色惨然,道:“贫僧虚度了这八十年的光阴,苦修佛法,却始终忘不掉幼时所目睹的……唉!贫僧也是在那之后,毅然剃度,决意替他们念经超度……”伸手一指殿中长明灯,“这些灯,也点了几十年的了……”

    裴明淮道:“还望方丈赐教。”

    澄明方丈微微眯眼,似被窗外那雪光映得睁不开眼了。“那时我只有几岁,也不知为何,竟记得如此深刻,想必是见到的事太过惨酷,深深印在脑子里了。那万教的教主,就是这般被钉死的……那真是……真是坚忍之极,那铁钉何止百枚,一钉钉地钉在他身上,竟然从头至尾,没求过一句饶……只是口中一直念经文,是他们教中的经文……后来众人听得厌烦,竟割了他舌头……”

    裴明淮回思当年情景,真是连想想都觉得惊骇。便问道:“为何要如此对他?”

    “钉一枚钉子,便问他愿不愿意背弃他这万教。”澄明方丈摇头,眼睛眯缝得都藏在了白眉之下,“直到断气,他也是不肯的。”

    裴明淮喃喃道:“毗楞竭梨王愿以己身受千钉,得了佛法。他……这人反倒受尽折磨,身死了……”

    “阿弥陀佛。”澄明方丈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你有所不知,他们教义之中,若是为了护本教而身死,那末死得越是惨烈,便越是高贵之举。是以不仅是这教主,他手下教众,虽在酷刑之下,肯叛教的,也不到三成。”

    他见裴明淮微微摇头,道:“施主想必不以为然。”

    裴明淮淡淡道:“依在下看来,死后如何皆是空罢了。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佛理存于一心便是了,聚众开坛,更滋生多少事端,不信也罢。”

    澄明方丈道:“善哉!鸠摩罗什以一己之身,自西域不远万里而来,译经传经以普渡众生,照施主说来,也是无益?”

    裴明淮道:“是以圣僧寥寥,有私心者,倒是不计其数。”又道,“敢问方丈大师,是不是所有的万教中人,全都死了?”

    “那倒不曾。”澄明方丈道,“他们也听到些风声,教主不肯离去,却派了心腹带了些人离开,据说是去了中原。”

    裴明淮点头,道:“剩下的人……”

    “但凡追随教主的,自然都死了。”澄明方丈道,“若愿背教的,自然能活。后来有一位高僧来此,说此地血腥太重,设了道场超度,便是贫僧的师傅。众人感其心意,便修了这座普渡寺,愿意出家虔佛的人,也越来越多。过了些年,家师圆寂,贫僧便领了方丈之职,继续替他们诵经……”

    裴明淮道:“照在下看来,方丈的善心善举,恐怕难以实现。血海深仇,哪怕是过了多年,一样的也是无法释怀。”

    澄明方丈合掌道:“善哉!善哉!若是终生为仇所累,又有何益?”

    裴明淮躬身道:“方丈大师说得是。只是世间痴人,又有几人能悟?”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哈哈大笑,那陈博拖着鞋子,奔了出来,笑道:“贵客来了,我居然还没睡醒,实在失礼!。”

    裴明淮道:“不敢,陈先生客气了。”

    陈博看看澄明方丈,又看看裴明淮,道:“方丈,你跟裴公子在说些什么?讲禅论经么?”

    澄明方丈叹道:“这位施主,在追问贫僧当年万教之事。”

    陈博一惊,望向裴明淮,道:“裴公子,你怎么问及此事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裴明淮道:“陈先生也知情?”

    陈博苦笑,道:“我也是这里的人,如何不知?说来也不太好意思出口……听说我祖辈,也是笃信此教之人,但最终为了活命弃了教。此后终生吃斋念佛,也算是替那些死去之人积积德吧……”

    澄明方丈合掌道:“不错,居士此举,善莫大焉。”

    陈博还礼,叹道:“我只盼过去的事,尘归尘,土归土,过了便过了。”

    裴明淮道:“此是正理。”又一揖道,“不打扰方丈大师与陈先生了,在下告辞。”

    澄明方丈一再挽留,裴明淮笑道:“在下还有事在身,改日有空,再来与二位谈论佛理。”

    陈博笑道:“公子,我与你一同走。今日看天气晴朗,我想出去看看风景。这雪景,呵呵,说不定我还能写出篇赋来呢。”

    澄明方丈道:“陈施主,虽说没下雪了,但路也滑,你还是留在寺里吧,我这就让去安排素斋。我亲自下厨,如何?”

    裴明淮一路上来,确实雪天路滑。陈博却大大摇头,道:“难得今日好天气,你们看,云已经散了,待会阳光若是洒在山顶的白雪上,定然是瑰丽难言。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晚上回来吃你老禅师的素斋!”

    澄明方丈眼见留他不住,只得罢了,道:“陈施主,路上小心。”

    裴明淮向澄明告辞,与陈博一同出得寺来,笑道:“陈先生,方丈说得是,雪天路滑,你可莫要逞强。”

    陈博哈哈大笑,道:“放心,放心,我知道,我知道。”

    裴明淮下得山来,只闻钟声响起,却是午时了。刚至花馆,却见到尉端。尉端劈面便道:“等你等了半日了,皮将军已到,你看如今怎生处置才好?”

    裴明淮道:“我已经知道了。也已经让传话出去了,暂且驻守在外,不必进来。”

    “你真怕打草惊蛇?”尉端道,“这个小小塔县,能翻起多大的浪……”

    裴明淮截断他话头,冷冷地道:“有不轨之心的人,可多了去了。我不管你原本是为何而来,既然来了,便也多留些心吧。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鬼!”

    尉端向来跟他不对盘,这回居然没反驳。裴明淮又道:“你住在县衙?”

    尉端嗯了一声,道:“我总不能学你,住在韩家,我跟人家可没那么好的交情。”

    裴明淮笑道:“只怕韩家也再收拾不出间屋子,能招呼小侯爷你住下来的。”

    尉端叹道:“那县衙,住起来实在是一点也不见有趣。要不,我们两个换换?孟固有个侄女儿,倒是生得明珠美玉一般。”

    裴明淮道:“罢了,此次有事在身,哪有心去招惹谁。你眼界也忒浅了些儿!你也省着点儿,误了事,我们都担当不起。”

    尉端道:“吐谷浑已有些年头不曾来犯了,这一回……”

    “也讲个里应外合吧。”裴明淮冷笑道,“塔县虽小,却是昔年乌夷的国都,也是南下的要塞。吐谷浑占了鄯善且末,打通青海道直达益州,这条道不论是南宋还是柔然,都是得必借的。若再得下塔县,岂不更好?哼……如今既知他们的用意,此处简直就是一网打尽的地形,我真是求之不得!”

    尉端道:“平原王莫瓌也来自吐谷浑,便是叛了他们投奔我大代的青海那一支。”

    裴明淮笑道:“那过不是掩人耳目罢了。他是甚么出身,现在还有人不知道么?”忽看见韩朗走了过来,便叫道,“韩二叔,我有两句话想问你。”

    尉端自走了开去,韩朗听了裴明淮的问话,十分诧异,道:“嫂子的首饰?这……我怎么知道?应该在她屋子里吧?”

    柳眉的屋子里面,裴明淮自然是早已找过一遍了。韩朗又想了片刻,一拍手道,“是了,我记起来了。她的东西,都随她一起下葬了,放在棺木里面的。”

    “不知韩夫人葬在何处?”裴明淮问道。韩朗道:“便在塔县。”他忽然领会到了裴明淮的用意,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想……”

    裴明淮自己也明白要开棺这事太匪夷所思,尤其是为了连自己都没法确定的东西。当下道:“韩叔叔呢?他在哪里?”

    韩明正跟韩琼夜在一处,琼夜作画,韩明正俯身在旁指点。见了裴明淮,琼夜搁了笔,抬头道:“明淮哥哥,你有事吗?”

    裴明淮心道这事还真不好出口,当下一笑,道:“琼夜,你倒有雅兴,还在画画。”

    琼夜叹了一声,眼圈登时红了,道:“我想替修慈画张像。以后,淳儿若是想他了,还能拿出来,看上一看。”

    裴明淮自觉方才那话不妥,便道:“那我不打扰你了,你画你的。”他将韩明拉至院中,低声道:“韩叔叔,我有一事相求。”

    韩明虽觉意外,仍忙笑道:“明淮客气了,有事尽管说。”

    裴明淮实在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道:“听说尊夫人的随身首饰,是跟着她一同下葬的?”

    韩明脸上现出惊异之色,道:“明淮,你怎么问起这个了?是,她的东西都跟着她落葬了,这……这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啊。”

    “请韩叔叔勿怪,我……我想开棺,找一样东西。那物事……有些来历……”饶是裴明淮向来也不是嘴笨的人,这一回,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韩明先是一阵惊异,裴明淮本想他会发作,却见韩明脸上现出颓然之色,涩然一笑,道:“明淮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了,你要开棺,根本不必问我,只管去便是。”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琼夜奔了过来,想来她已听到二人说话,满脸皆是惊异之色,双手抓了裴明淮衣袖,道:“明淮哥哥,这却是为何?我娘下葬已久,你与她素不相识,为何要这般做?她……她早入土为安了,你别打扰她,成不成?”

    裴明淮最怕便是琼夜反对,听她如此说,竟不知如何回答。反倒是韩明在一旁道:“琼夜,明淮要这般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娘既已经过世了,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们心里有她,那便是了。”

    韩明这般大度,倒教裴明淮不好意思了。正要道谢,琼夜却一跺脚,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怒道:“不成!明淮哥哥,若是你定要如此,琼夜这辈子都再不见你!”

    她转身便走,裴明淮叫了一声:“琼夜!”他记得琼夜从前生气,便是这神情,待得再长大些,越发细致谨慎,也再无这模样了。此时见着,不由得怦然心动。

    韩明见琼夜走远了,顿脚道:“唉!这丫头,是越来越不知礼了……明淮,你可别见怪。”

    裴明淮苦笑道:“我怎会见怪?都是我太唐突了,还请韩叔叔不要见怪才是。”

    韩明道:“我哪里见怪了,我只是觉得奇怪……罢啦,明淮既然如此说了,定然是有原因的。”

    裴明淮道:“韩叔叔,为何要将尊夫人的东西都随她下葬?留下来作个念想不更好么?”

    韩明道:“是她病重时候说的,要我将她的随身物事,都一同下葬。”

    裴明淮想起自己所住的柳眉的屋子,确实并无什么贴身的物件。当下点了点头,道:“多谢韩叔叔,我自当小心在意,必不惊扰夫人。”说罢两眼望了韩明,道,“韩叔叔,这件事,务必保密。也请告诉琼夜一声,不能告诉任何人。此事重大,决不能有第四人知道,你明白么?”

    韩明微微一震,裴明淮的意思,他又怎会不明白。“是,明淮你尽管放心。只是……这事委实有些……我看,你还是等到天黑再去,以免……惊动旁人。”

    裴明淮道:“我知道,韩叔叔放心。哪有大白天去的!”

    柳眉的墓,便在塔县郊外的坟地里面。时值年后,个个坟前都有香烛,纸钱漫天乱飞,便跟那雪花一般。

    裴明淮虽说胆大,大半夜的来这种地方,也不自禁地觉得有些发怵。每家的坟地都圈了起来,跟个院子差不多,有的大,有的小。韩家算是最大的了,还有孟家的墓地也颇为“气派”。另有一家姓丁,定然是丁南家,只是他家的祖坟比起韩家和孟家的可是旧得不堪了,不少墓碑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韩家的坟地显然是刚修葺过,有动过土的痕迹,连墓碑上的字都重新描过。他带了把锄头,功夫再好,用在此处也是无用了,一样的得去挖。

    柳眉的棺木埋得并不甚深,裴明淮没花多少力气便挖开了。棺木自是钉上的,钉子早已朽坏,裴明淮一运力,将棺盖给推开了。

    这一推开,裴明淮“啊”地一声,手里举着的火把直坠而下。他慌忙伸手接住,这时仍是风雪不止,那火把也被风吹得摇晃不止,映在棺中女尸的脸上。

    裴明淮本想柳眉已死数年,哪怕是已成一具白骨,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棺中那女尸虽已腐坏,但大约因为塔县地方寒冷,仍能看出容貌五官,居然还能看出跟韩琼夜颇有几分相似,更让裴明淮寒毛都快竖了起来。

    他匆匆在棺木里搜寻了一遍,还真见着一个妆盒。打开一看,裴明淮心都沉了一下。里面除了些金银簪环,还有一支簪子。这时候裴明淮才知道,尉端那形容得实在差劲,那簪子又岂是“别致”二字可言?龙口打磨成极薄的片状,龙身有鳞,龙尾为簪,竟是龙吐水之状,精巧之极,整条龙看起来,便与尉端拿的那绿玉璧上雕镂的龙形一模一样。再细看了一看,簪身上也刻了佛经,虽字如米粒,仍可看得出是《悲华经》。

    他将柳眉的墓复原,回了韩家,却哪里再睡得着。怀里揣着那支龙簪,实在是觉得烫得跟块炭似的,根本不敢往下多想。待得天明,便到县衙去寻孟固。孟固见他来了,小步快跑过来,赔笑道:“公子,你要见下官,只需说一声便是,下官自会过来……”

    裴明淮打断了他,道:“我有话想问孟大人。”

    孟固忙道:“公子请讲,下官知无不答。”

    裴明淮道:“韩明的夫人柳眉,我从未见过,不知是何来历?”

    孟固呆住,过了片刻,才答道:“公子,怎么想到问这个?”他忽然一笑,笑得颇为古怪,道:“裴公子,你还是来打听她的来历了吗?唉,韩老弟真是不该如此啊,连琼夜都带累了。唉,飘茵落溷,也只能怨命不好吧!”

    裴明淮道:“甚么?”

    孟固摸着自己的一把胡子,道:“国史之祸,裴公子自然知道。”

    他说得小心翼翼的,裴明淮一听他这么说,便明白了,道:“柳眉是柳氏的人?”

    “崔氏一门被诛,连他们的姻亲卢氏柳氏都牵连了。虽说后来先帝开了恩,但也有不少女子沦为官伎。”孟固叹道,“所以韩明会想法子把柳眉弄出来,又娶了她,本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换在从前,柳氏这样的名门高族,谁能娶上都是福气……”

    他话说到一半,又赶紧收回,道:“公子,若是下官有什么话说造次了,还请公子见谅。”

    裴明淮道:“孟大人并没说错什么。”

    孟固见他沉吟不语,忽然一笑,压低了声音,道:“裴公子,您此次前来,除了替皇后娘娘寻药,也是为了琼夜……她……她的……吧?”

    裴明淮一呆,全然不解何意。孟固笑得更是神秘,低声道:“裴公子,你也够狠心的,这么几年了,也不来看看琼夜。唉!她才回塔县那年,天天以泪洗面,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看着都心疼,却也不好意思劝什么。就算黄大夫喝多了,说漏了嘴,也自然只能装没听到啊!”

    裴明淮沉住了气,闭嘴不说话。看来,只要自己不开口,孟固必定还会说出些什么来。果然孟固又道:“裴公子,老夫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自然是要尚公主的,但你与琼夜自小相识,就算纳她为妾,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何必把她一个人孤伶伶地抛在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