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10章
    沈鸣泉走上前去,俯在太子耳边,向他说了两句话。声音极低,连裴明淮都没听清楚。只见太子陡然变色,双手竟然发起抖来。沈鸣泉走回原处,道:“各位,还有没有什么想问在下的?在下知无不答。”

    裴明淮道:“余管家也是死士,对吗?”

    “不错。”沈鸣泉道,“那蛊虫另有引虫,李枫死时给了他。引虫他那时候就吞了下去,必须要他死,才能取出来给杨甘子。我们也不愿这般做,但他心甘情愿。所以也并没有什么人杀了他,这是他自己选的。”

    庆云问道:“那为何要把他挂在水车上?”

    沈鸣泉看了她一眼,道:“其实这事变成这样,都怨鸣玉。她念念不忘家族的仇怨,日日夜夜都记着,才会不顾一切地对明淮下毒,坏了大事。虽说明淮运道好,不曾被她毒杀,但也立即要召侯官前来,还不许我找外人来在家里帮忙,一个也不许进,一个也不许出。我顿时乱了阵脚,好在柯罗精细,早已想好了后着,让我们依计准备,以备不虞。现在这后着,就不得不用了。原本,于蓝是不必死的,甘子本寻了一个同族,就在山上,诸般蛊法都已预备好,只要她能将太子殿下哄到那处便是。但出了这等事,不管是景风公主还是明淮,都决不会让太子殿下与她独自外出的。我们只能用那另一个法子……”

    裴明淮道:“是要一个女子立时以心血饲之,对不对?所以于蓝她……”

    沈鸣泉低头,半日方道:“不错,甘子一取到蛊虫,便去了于蓝房中。待得我跟太子殿下喝完酒离开,甘子诸事已毕,我才去把于蓝……”

    他说不下去,裴明淮自然也问不下去。沈鸣泉哑声道:“柯罗劝得你明淮去见阮尼,才算是舒了一口气。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轻易就死……”

    庆云却道:“你府上也有别的丫环,用别人不行,非得你妹妹?”

    沈鸣泉凝视她,道:“公主,别的人,那便不是人吗?”

    庆云怔住,沈鸣泉道:“我家里的下人并不知情,为何要他们作替死鬼?我们愿意以命相殉,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为何要连累旁人?”说罢对太子道,“殿下,我家里的人,真是一个都不知情。求你看在你我昔年的情份上,恕了他们。”

    太子苦笑道:“你一去经年,这次为了来见你,求了父皇多少次,你却如此回报于我。”

    “我没有不把太子当朋友。”沈鸣泉道,“昔日我刚到京都不久,因为父母惨亡,一直郁郁寡欢,都是太子拉我去打猎游玩,各种劝慰,我是真记得的。我可以不计家恨,但……我们不能不替黎民苍生想一想。”

    裴明淮笑了一声,道:“你说不伤无辜,可是你们杀了长孙浩和长孙一涵!”

    沈鸣泉道:“他们父女二人,本来所知有限,也并没打算杀他们。但一涵知道了一些不该她知道的事。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杀了她。”

    裴明淮怒道:“杀便杀了,为何那般残忍?你们是在逼供,对不对?逼供未果,才闷死她的?你还有脸说你们不伤无辜?”

    沈鸣泉不语。景风道:“逼供?长孙一涵知道了什么?”

    “她知道的事,是件大得能翻天覆地的事。”裴明淮道,“我们都见着沈家满园伊兰,却不知这就是大魏几位皇帝驾崩的源头!烈祖和太宗两位皇帝都因寒食散崩殁,却没人知道他们其实是被别的毒药慢慢暗害,而这毒最重要的一味就是伊兰,花果皆为剧毒之物!”

    太子、景风、庆云三人齐齐变色,沈鸣泉脸色却十分平静,微笑道:“你倒是聪明得很,连这点也想到了。”

    裴明淮冷冷地道,“从烈祖开始,身边侍候的御医便有李氏一族。这几年到沈家的御医从来没断过,你们如此处心积虑,想必为的就是依烈祖和太宗崩殂之状,加害当今天子。长孙一涵发现了这件事,大约还偷走了一些炼制好的毒药,才惨遭横祸!”

    太子怒道:“这李氏好大的胆子,一定将他们千刀万剐!”

    裴明淮望向沈鸣泉,问道:“真是你杀了老师?”

    沈鸣泉长叹一声,道:“我的事情迟早会败露,爷爷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早死,还少受些累,也体面些。”

    裴明淮答不出话来,景风跟庆云也怔在那里,相对无言。沈鸣泉慢慢地走出了花厅,笑道:“你们可知道,为何爷爷要选这个地方隐居?”

    景风道:“为什么?”

    沈鸣泉笑道:“因为这个地方,特别像我们老家的屋子,四周都种着竹子,也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溪中有一架水车,水涨起来的时候,便悠悠地转起来……”

    裴明淮记起沈信书房中那幅字,只觉凄然。只见沈鸣泉又笑道:“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咨!你们造的孽,你们自己却不以为意,是么?”

    “你错了。”裴明淮缓缓地道,“老师的气量,你是没学到十分之一。”

    沈鸣泉回过头,道:“哦?倒要请教了。”

    裴明淮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等事并非始于大魏。自道武皇帝至今,历经四代皇帝,叛乱日益见少,那便是百姓渐渐能活得好些的铁证。在此之前,各国割据,战乱无休,先帝的铁蹄纵然无情,但也是必经之道。天下已然大乱,要想太平,必得经过一番鲜血白骨的厮杀。不经修罗场,何以得天道?你以为你们秉承天志而行,因此从无畏惧,虽百死亦不悔,其实最后的结果,未必会如你们所愿。”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沈鸣泉问道。

    裴明淮道:“天欲义而恶不义!你们不是人,你们是鬼!”

    景风失声道:“天鬼?!”

    “更何况,魏不伐宋,宋就不会伐魏么?”裴明淮道,“待对方朝中生乱之际乘隙征伐,本就是两边不成文的例了。都是一样的要打,你们如此行事,以为能解百姓忧苦,实在是一厢情愿!”

    沈鸣泉沉默半日,继续慢慢向门外走去,口中说道:“你说的,也未尝不是道理。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扬了扬衣袖,他袖中竟有一物掷向了太子那边。吴震本在花厅外面,见沈鸣泉走出,一直全神戒备,此时哪里还来得及多想,立即拔剑出鞘。青光一闪,裴明淮和太子同时大叫:“住手!”

    为时已晚,吴震与沈鸣泉相隔实在太近,那柄重剑已自沈鸣泉前胸透过后背。吴震也是大惊失色,松了剑柄,叫道:“他不会武?他不是说,是他杀了长孙浩的吗?!”

    “啪”地一声,那物坠在地上,摔成两半。裴明淮定睛看去,竟然是块縠纹赤玉瑗,依稀有些眼熟。

    沈鸣泉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口中已喷出鲜血来。他面露微笑,道:“谁说一定要会武,才能做这番事?”又望向太子,笑道,“是我对不住你了,太子殿下,辜负了你一番心意。当年我走的时候,你送我的东西,现在是还给你了。”

    沈鸣泉又退了几步,一个摇晃,摔进了那溪水里面。他的尸身,飘到了那架已经烧光的水车旁边,不知为何就那么凑巧,正好卡在了那水车边上,他人的重量,将那水车拉得左右摇晃不休。

    裴明淮只听到景风喃喃地道:“轮回六趣,如同火轮。……”不由得一阵恍惚,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再一回头,却见太子伸手拾起地上那摔成两半的赤玉瑗,泪已落下。

    “明淮,太子跟景风公主都走了?”

    裴明淮回身见是吴震,便道:“是啊,他们都走了。庆云缠着要跟我一起回京,非不肯走。我想她这时候跟着太子也不便,就让她留下了。”

    吴震讪笑道:“太子现在恐怕是心里七上八下吧?大约正在跟景风公主密议吧?我看他一直神情恍惚,这回的惊吓可吃得不轻。这美人计,可真是使得妙。杨甘子把太子勾引得神魂颠倒,立即入了她的套。沈鸣泉难道不知道你跟杨甘子的关系?喂,你跟她的事,还有谁知道么?若是传了出去,你可难得解释了。”他又看了裴明淮一眼,道,“她拿得准你不会轻易揭穿她。”

    裴明淮道:“我都不知道她所为何事,又怎么会去揭穿!你别再说了,被人听到了,你找死么?”

    “反正这里就你跟我,又有什么。”吴震道,“你为何要告诉太子那许多?你说了,就不怕太子找氐族的麻烦?”

    “不会。”裴明淮道,“甘子必有万全之策,你看太子一直忙不迭地替她说话开脱。至于我为何要告诉太子……我若不说,他总也会知道,总会有人告诉他的,不如我先说了,撇开些的好。”

    吴震笑道:“你猜猜看,究竟是哪一号人物,不惜代价非要从太子那里弄出那样东西?”

    裴明淮不答,过了半晌,哼了一声,道:“真真是奇思妙想,那乳母身上什么都不曾找到,却居然把物事藏在太子体内。嗯,她是乳母,抱着太子,自然能这般做。永昌王的家眷想着把这东西盗走,就无法证明此事,太子以后就能顺利登基,倒也有理。但现在这‘天鬼’,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们是怎么确定地知道,东西在太子身上?他们不是为了让太子登基,而是要拿捏住此节,要挟太子!即便平原王掌天鬼,他也没理由能知道这样的宫闱之秘。”

    “这还用问吗?”吴震叹道,“你心知肚明,能知道这等宫闱之秘的,不是大代宗亲,便是八姓勋贵,谁都脱不了嫌疑。沈鸣泉他们是死士,也是傀儡,线仍然牵在天鬼首脑的手里,他是一心想要拿到太子的这个把柄。……明淮,皇上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裴明淮道:“难说。皇上的心思,谁都摸不透。太子人其实不错,当皇帝没什么不好,老师是想得太多了,哪来这么多名垂千古的明君,过得去就行了!沈鸣泉又岂会不知自己是傀儡?又谁说傀儡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被人利用又何妨,既然都是死士,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即使是他人的棋子,也未必不能达到自己的心愿。既然如此,死又何惧?沈鸣泉本来也没抱再活的心,你那一剑杀了他,恐怕是最好的事。”

    吴震道:“我可没想到他不会武功。”

    “不是定要会武,才能安邦定国。”裴明淮淡淡地道,“崔浩乃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照样不是运筹帷幄?”

    吴震道:“你举了一个最差劲的例子!说起来,我也是没想明白,先帝为何要杀崔浩?那时候崔浩已近古稀,实在不必做得如此绝,毕竟是对他忠心耿耿了一辈子。”

    裴明淮不语,半日道:“这话,你还是去问阿苏罢。”

    吴震道:“问他?我这不是找打去吗?明淮,我不信长孙浩是沈鸣泉杀的。杀长孙浩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个不会武的文弱书生。沈鸣泉知道是谁,但他不肯说。他宁可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也不会说。‘天鬼’,还另布了人在沈家,隐身暗处。”

    裴明淮道:“你怀疑谁?”

    “不好说,都有可能。”吴震道,“即便是景风公主的绣衣,也不能保证一个都没有嫌疑。我们也没法子去查这些人的底细,我看这谜案很难解开了。还有,我也不太相信沈鸣泉能对长孙一涵做出那种事,一来是他不会武,长孙一涵的手足都是被人以重手法折断的。二来……他不是那样的人。你我都看得出来,他终究是个文人,礼义仁信一样不缺,说起来大代一族跟他是深仇大恨,他却还念念不忘太子待他的好。沈于蓝不愿以丫环代自己而死,沈鸣泉临死前求太子宽恕府上众人,这等样人,又怎会对长孙一涵做出那样的事?”

    裴明淮记起那箱子内壁被指甲划出的一道道痕迹,不觉怵然。“以长孙一涵的性子,宁死都不会屈服的。”

    “我确实不知道天鬼是以什么样的理由,骗得长孙父女同意帮他们布这个局。”吴震道,“天鬼之主必是个身份极高的人,否则不能让长孙浩做这样的事。”

    裴明淮叹道:“我不知道他们向长孙父女许诺了什么,尤其是长孙一涵,哪怕是富贵权势,也是动不了她的心的,她是个极有风骨的女子,死得可惜了。”

    吴震道:“对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走,去沈鸣泉房里。”

    裴明淮道:“你为何不索性拿出来?”

    “不敢碰,一碰便什么都没了。”吴震道,“你来便是。”

    裴明淮见到的却是一封已几乎烧光的书信,这时才明白吴震所说的“不敢碰”之意。上面还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两个字,裴明淮看了半日,道:“好像是个……‘马’字?”

    吴震道:“我也看出来了。沈鸣泉房中十分雅洁,偏有这么封信刚烧掉,想必是跟此间之事有关的。可惜了,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了。马……想来想去,沈家的事也跟马没一点干系啊。”

    此时一阵风吹来,那本来就只剩一丁点儿的书信被吹得一点灰烬不留了。裴明淮叹了口气,站了起来,道:“走吧。”

    二人走了出去,吴震却道:“我倒是在想一事,是谁以树枝击中你的茶碗,救了你一命?沈鸣泉虽然不想杀你,但他既不会武,就肯定不是他。是谁?”

    裴明淮缓缓摇头,正要说话,只见庆云奔了过来。她容色娇丽,在这一片竹林幽绿之中,十分亮眼。“明淮哥哥!老师的事,我已经令人安排了,自会厚葬。皇上的追封,想必也快到了。只是……”

    裴明淮道:“怎么?”

    庆云低头道:“落叶归根,老师的心愿,恐怕是无法替他达成了。他怀念老家,又种了那么多南朝人喜欢的茉莉,唉,他心里……”

    裴明淮默然良久,道:“日后定当替老师专开洞窟,日日供奉。”

    吴震笑道:“明淮,你能给的,并不是沈太傅想要的。他确实是仁心高德,能在先帝震怒的时候进言,置己身安危于不顾。但他与崔浩不同,崔浩确实忠心先帝,而沈太傅,他看得更远些,心更慈些。受他一言而免杀身之祸的人,不在少数。他是想天下少些战乱,多些太平,为了这个心愿,他留在北朝为官,终生不能再归故里,连死了都不能。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子,哪怕是你,都是不可能送他回去的。”

    庆云叹了一声,眼望远处,幽幽地道:“人生在世,又怎能有十全十美之事?……”她眼望那烧光了的水车,沈鸣泉的尸身,早已收走。下了一场大雨,溪水涨高了,那水车竟又吱呀吱呀地转动了起来。

    “轮回六趣,如旋火轮。明淮哥哥,众生皆有八苦,你我也不例外。你说,下一世,你我又得堕入哪一道呢?”

    裴明淮微笑道:“沈鸣泉不是已经说了么?”

    “他是说了,可是,我想问你。”庆云道,“你说呢?”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照我看来,世事本为虚妄,又哪来甚么下一世。罢了,庆云,我们也走吧!京城之中,必定又有一次大变,也不知哪些人又要遭殃了!”

    庆云正色道:“明淮哥哥,李谅他们谋害几位皇帝,那真是大罪。”

    “不错。”裴明淮道,“诛五服都止不了的大罪。苏连这一回,可有得忙的了。”

    庆云叹了口气,道:“如今想必是人人自危,都怕那只白鹭飞到身边啦。”

    每回走进天牢的时候,裴明淮都觉得,自己是在往地狱里面走。那种无孔不入的阴冷,侵入每一寸皮肤。不是没光,但那微微的火光,只能照亮窄窄的一片,一圈一圈的光晕,泛着黯淡的惨青色。

    铁门缓缓开启,里面坐着的那个人,抬头看了一眼裴明淮。正好有个火把就在对面的墙上,倒还看得明亮。

    “是你啊。难得还有人来看我……是替我送行的吧?”

    裴明淮道:“好久不见慕容将军了,将军即将远行,明淮总得来送上一送。”

    慕容白曜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见裴明淮黑衣金冠,丰神俊朗,笑了笑道:“皇上也是真疼你,恨不得把这天下最好的都给你。你这个年纪就封王,也不怕别人眼红。”

    裴明淮淡淡地道:“我朝历来封王封侯,都以功勋来论,年纪不年纪的,又有什么要紧。”

    慕容白曜一笑,道:“说得是。不知长公主殿下可好?她……身子可安好?”

    “多谢将军记挂,长公主一切安好。”裴明淮道,“不知将军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替将军办到。”

    慕容白曜望了他一眼,道:“我在这牢里呆了多时,外面的事,甚么都不知道了。皇上给你的封号是什么?”

    裴明淮略一迟疑,道:“淮州王。”

    慕容白曜一怔,突然放声狂笑起来,笑声震得牢室石壁嗡嗡作响。他笑了半日,裴明淮也就站在那里,等着他的笑声慢慢停下来。

    “淮州王,哈哈,淮州王!青冀徐兖,豫州淮西,这些几代皇帝想了几十年的地方,都是我从刘宋手里一点一点抢回来的!”

    裴明淮缓缓道:“将军功高,世人皆知。”

    “可皇上仍要杀我!”慕容白曜大笑道,“我再功高,他也一般的容不得我!”

    裴明淮道:“将军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是最大的忌讳,哪怕你立再大的功劳,也抹不掉这个污名。”

    慕容白曜道:“你是说我昔年依附莫瓌的事?”

    裴明淮道:“正是。昔年平原王谋逆,连羽林军都听他的,皇上不得不匆匆离宫以求自保。将军受皇上大恩,却附逆莫瓌,一言不发,皇上心里又怎能不记恨?这件事,确实是将军做错了。”

    慕容白曜脸色茫然,两眼盯在裴明淮脸上,半日说了一个字:“我……”顿了顿,又道,“你……”

    裴明淮也不言语,就等着他说下去。慕容白曜脸色变幻,最后一声狂笑,道:“罢了罢了,死则死耳,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裴明淮走到他身边,俯下身,低声道:“我今日来,是答应了一个人,来替他做一件事。慕容将军,徐无归为了救你,竟然想要以公主和太子的性命要胁,你可知道?”

    慕容白曜大吃一惊,道:“他……”顿了一顿,长叹道,“我知道他迂,可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傻事!他……他怎么样了?”

    裴明淮道:“他自然是死了,难道还能有活路么?但我念在他一片忠义之心,答应了他这件本不该答应的事。若你想逃,我可以助你。”说着摊开手,只见手中一粒药丸,“这是找苏连讨来的,你若肯服,便会在三日之间如同死尸一般,我能担保让你离开。”

    慕容白曜对他后一句话只当不闻,只问道:“他夫人跟孩子呢?”

    裴明淮道:“我到的时候,他二人已服毒自尽了。”

    慕容白曜重重一拳捶在墙上,只见鲜血迸溅。裴明淮只当不见,又问道:“将军,时候无多,你大限本来已到,苏连带着旨意就在外面。我再问你一遍,你走,还是不走?”

    慕容白曜缓缓转头,目光停留在裴明淮的佩剑上。“……皇上把那柄宫里珍藏的剑赐给你了?可否借我一观?”

    裴明淮解了剑,连同剑鞘一同递了过去。慕容白曜拔剑,那剑身浑如白雪,火把之光摇晃不定,映得他的脸也是青白一片,浑如厉鬼。

    慕容白曜伸手在剑身上一弹,只闻龙吟之声,良久不绝。他惨然一笑,道:“赤霄,好剑,果然好剑!我只恨,恨我没有死在战场上!”

    他回转剑身,在颈侧一拉,裴明淮眼见血光四溅,转过了头去。忽听慕容白曜哑声道:“交给公主……”

    裴明淮回头见慕容白曜一手紧握,手中却有一物,取出一看,怔了一怔。只听脚步声响,走过来的却是苏连。苏连还没走近,大约闻到了血腥味,便问道:“他死了?”

    “除了死,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裴明淮道。苏连俯身取了裴明淮的剑,双手呈给裴明淮,道,“公子收回去吧。此剑不愧是宝剑,任杀了多少人,也不见染血,还是一般的洁白如初。这样也罢,公子也不必担什么干系,也不至于愧对死了的人。只是我劝公子,以后再莫动恻隐之心,否则后患无穷。”

    裴明淮淡淡地道:“人既已死,别的事,你就按例办罢。”

    苏连道:“可要厚葬?”

    “人都死了,厚不厚葬,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一座坟,一堆黄土罢了。”裴明淮道,“别弄得太显眼,于你也没什么好处。我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再来找我罢。”

    苏连道:“公子要回府了?”

    裴明淮道:“也有阵子没回家了。”

    苏连道:“是,公子自便,此间自有苏连料理。”

    裴明淮回过身,朝慕容白曜的尸身,深深一揖。“有朝一日,明淮必当设法替将军平冤,还将军一个公道。”

    裴霖正在书房之中,听说裴明淮回来,放下了笔。裴明淮走了进去,笑道:“爹爹,我回来了,也没人理会,你也不张罗替我接风洗尘。”

    “你都不说一声,悄没声息地便跑回来了,我怎么知道你这时候回来!”裴霖拉着裴明淮左看右看,笑道,“又晒黑了些。这一路上还好吧?公主可盼着你回来,日日夜夜地都等你消息呢。”

    裴明淮道:“今儿太晚了,不好去打扰她,明天我自去看她。”

    裴霖见裴明淮面上虽在笑,但眉宇之间,颇有忧色,便道:“淮儿,你坐下来。有什么事,不能跟爹爹说的?”

    “不是不能,我就是想跟爹爹好好谈谈。有些话,我想问爹爹。”裴明淮坐了下来,道,“想必发生的事,爹爹已经知道了。”

    裴霖坐回到了书案后面,伸手磨墨,口里道:“知道。沈太傅过世,我也甚是伤感,已经派人去吊唁了。”

    “爹爹不必避重就轻。”裴明淮道,“你我父子,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刚从天牢回来,苏连领旨赐死慕容白曜,人已经死了。一代名将,也就这个下场。再想想崔浩,年近古稀还被诛杀,死得那般难看,我真是不寒而栗。”

    裴霖道:“你想对为父说什么,不妨直言。就是你说的,我们有什么不可说的?”

    裴明淮解了腰上佩剑,放在案上。“慕容白曜是用我这柄剑自刎的。我不得不想,爹爹,皇上究竟是为什么赐我这柄赤霄?这剑的名声,人尽皆知,我每次看着都怕,怕有一日成为我裴家的催命符。”

    裴霖看了他一眼,道:“你认为皇上是在害你?淮儿,你多虑了。”

    “皇上是信誓旦旦,可是皇上的话,又能信多少?”裴明淮道,“我反正是不信的。昔年先帝对崔浩可谓恩宠无极,最后说杀便也杀了,哪里顾念甚么情份。皇上是疼我,但这般万千恩宠在一身,连太子都忌惮我三分,我实在不知道,最后我裴家的下场,又会是怎么样!”

    裴霖大怒,将手里的玉石镇纸摔开了,砸得粉碎。他指着裴明淮,道:“你……你给我跪下!”

    裴明淮跪了下来,道:“爹爹,我说的是实,你难道心里不明白?”

    裴霖只气得脸上变色,道:“那你想怎么样?难不成是想造反?!”

    裴明淮跪在他面前,并不说话。裴霖喝道:“回答我的话!”

    “若是真的逼到那份上,那也说不得了。”裴明淮道,“为值得的东西死也罢了,若是成为他人争权夺利的棋子,我不服,也决不认这个命!”

    裴霖怒极,一耳光往裴明淮脸上扇去。裴明淮也不避不让,捱了裴霖这一耳光,只笑道:“上回在宫里,母亲就气得要打我,皇上拦住了。没想到这一巴掌,终究还是捱了,还是爹爹打的。”

    “爹,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裴琇冲了起来,把裴明淮拉了起来,道,“三弟,没事吧?”

    裴明淮道:“哪里有这么不经打。二哥,刚才你在外面,我跟爹爹说的,你听到了?”

    裴琇默然片刻,道:“三弟,你想得太多了。”

    裴霖坐回了椅中,半日,道:“没打疼你吧?”

    裴明淮笑道:“捱爹爹打,打死我也不会抱怨一句。”

    “一回来,嘴就贫了。”裴琇道,“好了,你别跟爹说些有的没的了,惹他生气。你也累了,回房去歇着吧。”

    “歇倒不必歇,二哥,找大哥一起喝酒吧,就当替我接风洗尘了。叫华英把酒菜摆在水榭里面,今儿十五,正好赏月。”裴明淮笑道,“我也不惹爹爹生气了,爹爹早些安歇吧。”

    他跟裴琇一同走到门口,只听裴霖叫了他一声。“淮儿。”

    裴明淮回身道:“爹爹还有何吩咐?”

    裴霖却似又有甚么话难以启齿,半日方缓缓地道:“淮儿,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你实在不必疑那么多。你……”

    他顿了半日,后面的话,却又似说不出口来。终于挥了挥手,道,“去吧,跟你哥哥喝你们的酒去吧!”

    裴明淮望了裴霖,道:“爹爹,淮儿并不曾有什么他心,只求我们一家子,平平安安。爹爹的心愿我知道,两位兄长的心愿我也知道,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你们心愿得偿。除此之外,我并无他念,不管我做什么,也是只求自保。但,我也把话放在这里,若有人要动我们裴家,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

    他说完这话,也不等裴霖回答,转身便走。裴霖看着他的背影,最终是一声长叹。

    花园里面风清月白,水榭里面设了一席,就裴家三兄弟在。裴明淮看了一眼一直在他身边不肯走的华英,笑道:“华英,你别待在这了,回去歇息吧,这东西不都上来了么,酒留够就是了。”

    华英一扭身,嗔道:“少爷,我好一阵没见你了,你又要赶我走。”

    裴明淮微笑道:“不是赶你,是我跟两位兄长有些事要说。”

    华英道:“啊,几位少爷有事要说啊,那我回房了。我还以为你们就是喝喝酒聊聊天呢,原来有正事,早说嘛,早说我就不在这里讨人嫌了。”

    裴峻笑道:“都是三弟宠你,宠得跟我们都没大没小的了。”

    华英吐了吐舌头,朝裴明淮望了一眼,眼中满是依恋之意。“三少爷,我一会给你送点心去,好不好?”

    裴明淮笑道:“我们兄弟不知道喝到几时,你快睡去。我如果饿了,再叫你,成不?”

    华英听他如此说,只得点了点头,一步三摇地走开了。裴峻一面饮酒,一面笑道:“华英丫头天天盼着你回来呢,一天问我们几回,都被她问烦了。你出门要不带着她去,丫头也聪明伶俐,也有个照应。”

    裴明淮失笑道:“带她?大哥真是说笑了。真带她出去,还不知道谁侍候谁呢!”望着手中酒杯,道,“世道险恶,她还是留在家里的好,总能平平安安的。”

    裴琇道:“今日你已经不知说了几回平平安安了。”

    裴明淮已喝得略有醉意,笑道:“我说的难道不对?平平安安终了此生,难道不是最难得的?”

    裴琇与裴峻都不言语,只是都端了酒杯,一饮而尽。裴明淮笑道:“咱们把爹爹也请来,一家人好久不曾这么在一起了,喝上一宵也无妨。”

    裴琇叹了口气,道:“三弟,你方才所说的话,是真心话么?”

    裴明淮道:“二哥指的是方才在爹爹书房里面,惹他生气的话?是,当着二位兄长,我就直说,那是真心话。凭什么要作他人的垫脚石?慕容将军临死前说,只恨不曾死在战场之上。我想长孙浩和长孙一涵也是一样吧?以为自己是在做对的事,为此牺牲了性命也没后悔,其实根本就是他人所利用的工具,死都不得其所。白死也罢了,反倒是为些最不值得的人和事做嫁衣裳。这棋子,我绝对不做,谁也别招惹我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说罢朝远处花林望了一眼,华英并不曾走远,在那里徘徊。裴明淮低声道:“若我们出事,一命相抵倒也无所谓,可哪里有这么轻松的事?像华英,一样得陪着我们死,或是为奴为婢,受尽苦楚。我是见得太多了,这样的命,我决不认。”

    忽听华英叫了声:“老爷,您怎么也来啦?”

    见是父亲来了,三人都站了起来。裴明淮赔笑道:“爹爹,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你们三兄弟在园子里面饮酒赏月,我想了一想,不凑这个趣那才是没意思了。”裴霖坐了下来,笑道,“都坐,都坐,我们今天晚上,好好地聚一聚。英儿!去把我那坛河东送来的白堕给拿来。”

    裴明淮喜道:“爹爹,你有好酒还藏着不肯拿出来!”

    “什么好东西少了你的?”裴霖笑道,“你这孩子,是被我们给惯坏啦。明儿个去见公主,不许像在家里这么乱说话,知道么?”

    裴明淮道:“爹爹还不放心我,特地来叮嘱?哼,也太信不过你儿子了。母亲她从不计较这些礼节,偏您还那么小心翼翼的。”

    裴霖道:“我备了些东西,你也一起替我送去,再替我问公主的安。”

    裴明淮道:“爹爹这是要唱相敬如宾吗?夫妻之间,哪来那么多客套。我看姑姑跟我母亲,都没那么多客气话。”

    裴霖一笑,道:“她素来最宠你姑姑,自然不拘礼了。她现在一心礼佛,我又何必打扰她去,有你尽心不就是了。”

    华英捧来了一坛酒,笑道:“老爷知道你喜欢,特地留着的。三少爷真是,就知道跟老爷贫嘴。”

    “你也莫贫嘴了,自己睡你的去。”裴琇微笑道,“别在旁边走来走去了,不用你了,听到了么?”

    华英把嘴一嘟,道:“好啦!知道啦,我走就是。好不容易三少爷回来,想多待一会,一个个地都要赶我走!”

    待华英走开,四人一时无言。裴明淮见水榭外面花影凌乱,风一吹便细细碎碎地散掉了,水中的月影也摇摇晃晃。

    裴霖打破了沉默,笑道:“今天晚上,就依淮儿的,一醉方休。”

    裴明淮道:“就凭爹爹你拿出来的这坛酒?”

    裴霖大笑,道:“好,好,好,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再去拿就是。”又道,“只是明日我可就不好过了,皇上如今可恼得很,我还得去办那桩事呢!”

    裴明淮道:“御医李谅?”

    “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裴霖凝视着自己的酒杯,说道,“如今是上下震动,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大胆,竟敢谋害……”

    裴琇道:“现在看来,先帝原来的御医阴光,想必也是姓李的唆使先帝杀的。阴光死之前,先帝虽然服食寒食散,但也无甚大碍。”

    “想必是。”裴明淮道,“这一回,恐怕整个皇宫都得好好地洗一洗了。除了御医,还不知道牵连进多少呢!哦对了,有个姑娘想对我下毒,我问她原因,说是昔年我母亲灭了她族。我把她带回京了,让母亲自己处置罢。那事情我也不清楚,也不好擅加决断。”

    裴霖哦了一声,道:“有这事?嗯,你做得不错,让她自己处置最好。”

    裴明淮道:“爹爹,那件事,你可知道首尾?”

    “你问公主去。”裴霖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尽说这些陈年旧事,有甚么意思!”

    裴明淮笑道:“爹爹说得是,我先敬爹爹一杯。”

    裴峻微笑道:“你可别把咱们爹灌得太醉了,明日去见皇上,还没睡醒,说些醉话,那可就没意思了。”

    裴明淮道:“只要皇上觉得好,哪怕是说胡话,也没什么大碍。”说着举杯对月,道,“这一杯,就当是祭慕容将军泉下之灵了。”

    四人一时无话,只都将杯里的酒,倒在地上。

    唯见水波荡漾,月影悠悠。

    裴明淮昏昏沉沉地睁眼,却是躺在自己房间的榻上。他推开窗,看水里的月影,一瓣瓣白色花瓣落在水里,荡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

    裴明淮怔怔望着水花,低声道:“徐无归那样的人,我心里是佩服的,但我怕是做不到他那般。若敢对我裴家下手,不论是谁,我都不容。什么道,什么义,我一概顾不了,就是吴震说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少爷,你醒啦?”华英悄悄地走了进来,道,“我下厨给你弄早饭去,好不好?”

    裴明淮道:“不必。”他起身道,“华英,我要走了,你好好陪着爹爹,别惹他老人家恼,知道么?”

    华英听他说马上要走,脸上失望之情,溢于颜色。“你晚上才回来,这就又要走?……虽说有麒麟官随侍,终究……终究是让人不放心的。你还是带我一道吧?”

    裴明淮微笑,轻轻抚她头发。“我要去的地方很远,你还是留在家里的好。”见华英嘴唇一动,又道,“有一天,华英,等样样事都安顿好了,我也就不必东奔西跑了。到那时候,我们家里人,都在一处,可好?”

    华英强笑,眼泪却在眼眶里面打转。“一家子骨肉,却是聚少离多,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富贵荣宠,又有甚么意思。”

    裴明淮低声道:“不急,华英。”又笑道,“下次回来,听你的琴练得如何了。”

    “少爷,你走吧,我就在这里弹一曲,是你上次教我的,也当是送送你。”华英笑着道。裴明淮不忍拂逆其意,道,“好。”

    他一直走到院外,仍能听到华英的琴音,似断若续,飘了过来。

    《玄默》。

    第七部 锁龙魂

    简介

    北魏文帝年间,乱世未艾,坞壁林立,朝廷不得不暂以宗主督护制抚众坞主,九宫会由此悄然而生,隐而不发。又有自名“天鬼”的神秘组织,取墨家以鬼神之名代天地赏罚之义,与朝廷为死敌。裴明淮乃皇室贵胄,受皇命微服巡查,怪事频发!象征天授神权的“九鼎”和新朝黄金,传说便在锁龙峡深处的桃源,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