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2章
    于是三人在那些村民目送下走了,吴震问昙秀道:“到那处寺庙,还要走多久?”

    昙秀道:“不远,我看天黑之前便能到。进去也没什么村落了,不走到寺庙,就得露宿野外了。”

    他话还没落音就听到狼嚎声,吴震叹道:“这位高僧孤伶伶地住在此处,倒也有些胆量。要我住,几日尚可,若是久了……”

    这时三人已走进一片林子,那些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遮天蔽日。裴明淮道:“吴震,劳驾你好好说话,我实在心绪不佳,没心思跟你斗嘴。”

    那林子里面长草没膝,吴震眼疾手快,一手捏住了一条窜出来的蛇的七寸。那蛇通体碧绿,头呈三角状,一看便是剧毒之蛇。裴明淮剑已出鞘,将那条蛇斩成了两半。昙秀在旁看着,合掌道:“善哉,善哉。”

    吴震回头看他,道:“大师不会是想自己来喂毒蛇吧?这咬一口,可是没得药救啊。”

    昙秀道:“吴大人说差了,我只是可惜,这蛇难得,若是以此蛇血入药,珍贵得很。”

    吴震道:“那你也该怨他,是他出剑太快。”

    裴明淮道:“下次你被蛇咬了,我也不理会,如何?”见吴震总算没话说了,又道,“要你吴震出言感谢,真是比登天还难。”

    吴震叫道:“我那不是把感激都放在心里么,等着有朝一日好报答你么!”

    裴明淮道:“谢了,吴大人,你还是不要报答的好。”

    走了一阵,还没走出林子,吴震忍不住道:“那位惠始大师,怕真是位高人吧?这地方遍地毒物,他就不怕?喂,我说昙秀,你到底是为什么来找他的?我可不信你大老远地从邺都跑过来,不止千里,就为了请教医术?”

    昙秀笑道:“吴大人怎么就信不过我呢?昔日鸠摩罗什大师自西域远道而来,以传佛法,人家可怕远了么?”

    “这哪里是一回事。”吴震道,“罢啦,反正到了,也会知道。”

    裴明淮道:“既然都邀你一道了,自然没什么避人之处,你真是神捕当惯了,追着人问作什么。”

    吴震道:“我倒是觉得你不太对劲,这趟进来,都不怎么开口说话。有什么事么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段时日,怪事频发,我心里是越来越不宁定。对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跟你参详参详。”

    吴震道:“什么?”

    裴明淮道:“我这趟去天宫寺见我母亲,却看到沮渠宜琦。”

    吴震道:“琅琊王妃?”立时明白,叫道,“你是怀疑琅琊王与天鬼有关?”

    裴明淮道:“琅琊王一家总归是来自南边,身边多有南朝士人,又一直在云中为镇将,俨然自成一派。若说那封信是写给他的,倒也合情合理。而且……她总归是平原王的同胞妹子,平原王是沮渠国主和武威长公主的儿子,如今哪里还是什么秘密!我实在不明白,皇上和我母亲,怎么都还对她姊妹俩各种恩宠。她来请我母亲去琅琊王的寿宴,我母亲也答应了。”

    昙秀在旁听着,道:“琅琊王么?我刚去过他府里。”

    吴震道:“怎么哪儿都有你?”

    “这琅琊王前段时日病了,久治不愈,请我去诵经祈福。”昙秀道,“怎么,他都能开寿宴了?想必是大好了。”

    吴震道:“那不是请你诵经祈福了么,再不好,你这高僧的名头往哪儿搁?”

    昙秀但笑不语,半日方道:“那不过是做给人看,也做给自己看的。”

    吴震道:“高见!”

    三人总算是走出了那片密林,远远的一座寺庙,自荒草里露了个尖儿出来。这一回,连裴明淮都不由得疑惑道:“听村民们说,他们有时候也来找这位高僧治病,他们是如何走过这林子的?毒物众多,又有瘴气,怕是没病都有病了吧?”

    昙秀道:“我在村子里面住了一晚,见他们采摘珍珠,能到水下数丈,一呆便是半柱香时分。这里的村民,跟寻常人怕是有些不同。”

    吴震道:“听说此地的珍珠,与众不同,极为珍异。”

    昙秀道:“他们倒是送了我一颗,我怎么推辞都不成。”说罢取了出来,道,“你们两位都是有眼光的人,且看一看,这珍珠有何珍异之处?”

    吴震道:“还说他们穷,这可一点都不吝啬!”伸手托了那颗珍珠在掌心,见那珍珠浑圆,色泽美极,淡淡的半透明的粉色,便如桃花花瓣一般。裴明淮也盯了看,道:“确实好物,贡品都难得一见。”

    吴震又朝前面那在山坳处露出了个顶儿的寺庙望了一眼,道:“我真觉得,那寺庙便是甚么精怪住的地方,看着怪渗人的。”

    他们三人越走越近,裴明淮见那寺庙实在是年久失修,原本柱子上的镂花早已磨损得不堪,前门都快被杂草给淹了,院中也全是野草,看不出还有住人的样子。心里疑惑,道:“昙秀,你说的那位惠始大师,真是住在此处?我们没走错路吧?”

    他看到的,昙秀自然也看到了,此时天色已晚,山里狼嚎枭啼此起彼伏,寺庙里面又无灯光,连昙秀自己都有些疑惑,道:“不会吧?不就只有这条路吗?”

    吴震“嗨”了一声,道:“我说昙秀,你以为是从天竺来中原啊,就一条路?这山里无数小路,走错了也不一定。不过来都来了,就进去看看吧,我看也没法再走了,夜里最好别在这里到处乱走了。”

    吴震素来胆大,裴明淮都自愧弗如,此时见他如此说,便道:“为什么?”

    “我总觉得这附近还有别的东西。”吴震挥手道,“不是什么毒蛇猛兽的,那些我们都能轻易料理。我总觉得……总觉得寒毛直竖的。你们俩就没有这感觉么?”

    昙秀微微一笑,合掌道:“心中无物,那也没甚么。”

    吴震道:“这不是说禅的时候,死在这里,怕是尸骨都不会被人找到。”说罢低头看地上,见寺庙门口的杂草有些被人踩过,道,“应该有人进去过。不过,怕不是住在里面的人。”

    昙秀道:“为何?”

    吴震看了他一眼,道:“若是你住这里面,你会进进出出不把门口的草拔上一拔?”伸手捋了一束杂草,道,“有些还是带刺的,总归会刺伤人。”

    裴明淮道:“你是想说里面有外人。”

    “又不点灯,总有些古怪。”吴震道,“我们过来,想必那人也看到了,还是小心些的好。”说罢拔了剑,顺手把面前的杂草给割开了。裴明淮本来也不是特别在意,见吴震如此,道:“你这是怎么了?看你这般紧张。”

    吴震道:“你们闻不到吗?里面有血腥味。”

    此处本有瘴气,裴明淮是能闭住呼吸就尽量少呼吸,实在没闻到。如今听吴震一说,确实有血腥味,也警觉起来了。吴震瞟了他一眼,道:“明淮,你今儿个一直心不在焉,我告诉你,打起精神来,此处确实古怪。昙秀,我怕你今儿个真把我们带进妖怪洞了。”

    三人穿过前院,这寺庙本小,也不分什么前殿后殿,隐隐闻得到香烛味道。殿中漆黑,既无响动,也什么都看不到。正全神戒备,忽听一声凄厉啸声,裴明淮一身寒毛都全竖了起来,见有一物自殿中飞出,其势如电,此时天未黑尽,尚有微光,裴明淮目力本远较常人为好,看得清楚,那竟是一个人头,黄发黄须,咧嘴露齿,便似活的一般,朝三人扑来。

    吴震大惊,裴明淮剑已出鞘,赤霄剑光乍闪,那人头却又咧嘴一笑,避了开去,飞往林中。

    “那是什么?!”吴震叫道,“一个头?!”

    裴明淮皱眉,昙秀道:“我曾听说,有个落头氏,夜里睡着了,头便会与身子飞开,到处乱飞。这……难不成便是那落头氏?”

    吴震跺足道:“你是高僧,却来跟我们讲些奇谈怪论?”

    裴明淮道:“别说了,进殿看看。”

    他晃亮火折子,举步进殿。殿中倒甚是洁净,一座佛像前供了香花,还有几个蒲团,这几个蒲团却不是正正放着,胡乱扔在地上。地上还躺着一个人,高鼻深目,发色棕黄,却是个胡僧。这人显然已经死了,喉咙被人一刀割断,头与身子都分家了,颈后一滩鲜血早已凝固。

    站在这胡僧身边的人,竟然是祝青宁。祝青宁仍是一身青衣,丰神如玉,只是一脸惊讶之色,见三人进来,他怔了一怔,道:“你们……”

    裴明淮失声叫道:“青宁,你怎么会在这里?”瞅了一眼见祝青宁身上并无血迹,又低头看那胡僧,道,“这人……是你杀的?”

    祝青宁缓缓摇头,道:“不是。我都不认识他,我杀他作什么?”

    昙秀走至胡僧身边,吴震也俯下身察看。半日,吴震抬头,道:“好快的剑。”见火光下,昙秀脸色发青,便道:“我说大师,你究竟为何来找这位惠始大师,你现在能说实话了吗?我就不相信,你跟九宫会的月奇不远千里都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这位死了的高僧切磋佛理,谈论医术。”

    裴明淮也望向昙秀,昙秀道:“好罢,我就告诉你。这位的目的想必跟我一样,都是来找惠始大师问些事情的。你是不是一问到了,就把他杀了?若是这般的话,就劳驾你把他对你说的,再说上一遍了。”

    吴震忙问道:“什么事?你倒是说呀,别打哑谜啊!”

    “听那村里的人说,惠始大师是在法难之时来到此处的。”裴明淮道,“先帝下诏,焚毁经像,诛戮沙门,幸得当日监国的景穆太子尽力拖延,这诏书得以缓宣。照我看来,这惠始大师必定有个什么秘密,他为了保住这秘密,躲到了这里来。”

    吴震茫然道:“秘密?什么秘密?这跟先帝法难,又有什么干系了?”望向昙秀,昙秀叹了口气,道:“我第一个师傅,原不是昙曜大师。明淮知道是谁。”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是玄高大师。”

    吴震啊了一声,道:“便是那位被杀的玄高大师?”

    “我父母早亡,自出生不久便就出家了,玄高大师便是我第一个师傅。”昙秀道,“后来玄高大师蒙难,万众哀悼,连明淮的老师沈太傅也来了。如今的皇上登基之后,下诏重振佛教,才又替我师傅重塑金身。我师傅当日不是不能逃走,只是他不愿罢了。他将心中的事托付给了这位惠始大师。只是惠始大师隐姓埋名,不知到了何处去。前些时日,我自一个在山里采药、被毒蛇咬伤的人口中得知,救他的人形貌颇似惠始大师,我才不远千里前来的。”

    吴震叫道:“你说了半日前因后果,倒是说说,那是什么事,什么秘密啊!你,你这是要急死我啊,你当你在说法吗?”

    昙秀对祝青宁道:“想必尊驾也知道,不如你来讲讲?”

    祝青宁淡然道:“昔日先帝法难,究其缘由,是什么?”

    吴震道:“是……”裴明淮见他为难,便道:“是盖吴之乱,先帝到了长安的寺庙,见着里面既有兵器,又珍宝众多,疑众沙门与盖吴串通作乱。”

    “是了。”祝青宁道,“有没有串通,我不知道,但诸寺院珍宝与兵器皆多,却是实情。因景穆太子拖延宣诏,留了时间给众僧将东西藏起来运走,大魏一朝沙门势力之强,各位也是深知。玄高大师虽以身殉佛,但他那时俨然是北地佛派领袖,这件事由他安排督办也是在理的事。惠始大师是他至交好友,知道这个秘密,也是正理。”

    吴震道:“东西众多,总得有人运走,那些人难道不知道?”

    昙秀合掌,道:“那些人都回来了,自然是死了。”

    一时众人皆默然,半日,吴震方道:“说起来,还是盖吴作乱,才引出先帝法难之灾?”裴明淮见他声音有异,便道:“倒也不是,只能说是个引子罢了。就算没盖吴之乱,那也是迟早的事。”

    昙秀笑了一笑,道:“恕我直言,尊师难辞其咎。”

    这一回连裴明淮都说不出话了,昙秀转向祝青宁,道:“阁下来此,是为了昔日沙门所藏的珍宝和兵器?九宫会月奇亲至,不知可从这位大师口里知道了什么,还请相告。”

    祝青宁冷冷地道:“昙秀大师虽然年轻,却是名满天下。在下也不知道,大师亲至,难不成也是为了这些珍宝和兵器?”

    昙秀摇头道:“不是。昔年藏起来的除了金银兵器之外,还有诸多经卷。先帝令焚毁经像,若是佛像也罢了,总能再塑。可有些经卷,本来来之不易,乃是多少高僧辛辛苦苦、经年穷岁译得,如今便是失传了。我平日见着些残经,心里总是难过,此次得知惠始大师恐还在人世,那是必要来的了。”说着眼望祝青宁,道,“我已然说清来龙去脉,还望阁下告之实情。”

    祝青宁淡淡地道:“若是我不肯说呢?”

    昙秀道:“那就恕我要得罪了。”

    祝青宁扬眉,笑道:“只知昙秀大师熟读佛经,是名满天下的高僧,难不成于武学一途,也是出类拔萃?”

    昙秀道:“就凭阁下杀了惠始大师这一点,我也不能放过你。”

    祝青宁怒道:“怎么就是我杀的了?我来的时候,他就死了。我见着也奇怪得很,你们何苦一口咬定是我杀的?”说罢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问道:“刚才有个人头飞了出去,你可知缘故?”

    “见着了。”祝青宁道,“是从佛像后面飞出来的,我也吃了一惊。”

    昙秀回头看吴震,道:“吴大人,你是神捕,你倒说说看,惠始大师是不是他杀的?”

    吴震沉默片刻,道:“这我可不敢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昙秀道:“好,既然吴大人也说不出来,那多说无益。阁下请出剑罢。”

    祝青宁道:“你怎么知道我用剑?”

    昙秀微微一怔,道:“惠始大师被杀,必是一柄剑。”说罢微一躬身,祝青宁只觉他袖中那股柔劲不绝,也是一惊,退了两步。

    吴震低声问裴明淮:“怎么办?”裴明淮还未搭话,只见昙秀衣袖又一拂,吴震拉了裴明淮一把,二人退到了殿外。吴震道:“我知道昙秀深藏不露,但还从没见过他使过武功,今日他既然有兴致,咱们看看也好。”

    裴明淮道:“你就不能说句象样的话?”

    吴震道:“那你说?你要他们不打了,他们能听你的吗?”

    裴明淮见祝青宁并未用剑,用的却是凤鸣,玉箫本来柔脆,裴明淮看了片刻,皱眉道:“不好,他们功力差不多,迟早那凤鸣得断掉的。”

    吴震的注意力却落到了地下那胡僧的尸身上,跺脚道:“我才该叫不好,我忘了那胡僧还在里面,他们别把那尸身给一掌拍坏了,我还怎么当神捕!快,让他们别斗了,要打出来打!”

    此时昙秀一掌朝祝青宁拂去,祝青宁见他这一掌柔劲绵长,不敢以凤鸣相迎,也挥掌拍去。二人掌力对上,吴震只叫了一声:“完了!”

    那正殿柱子早成朽木,如何经得起两大高手掌力相交,只听轰轰轰几声,殿角的柱子折断,头顶木椽裂开,整座殿都塌了下来。

    裴明淮和吴震只得退后,祝青宁与昙秀也自殿内飞身而出,二人各站在院中东西的佛塔之上。只听昙秀道:“阁下好身手。”

    祝青宁道:“只知道昙秀大师精研佛理,是当世高僧,没料到武学修为竟也如此高深,在下失敬了。”

    吴震却不耐烦听他二人说话,抢到殿前,把那些木板给掀开了,去寻那胡僧的尸身。蒲团也被二人掌力震开,里面的那些棉絮也是满天飞,竟让这深山孤寺有点南国飞絮的味道。吴震又连着抓开好几大把枯草,终于看到了压在下面的胡僧的尸体,只可惜在祝青宁和昙秀二人掌力震荡下,尸身早已面目全非。

    裴明淮也赶了过来,一见便呆了一呆,道:“这……”

    吴震埋怨道:“看吧,看吧,这下我再神捕也查不了!这地方年久失修的,经得住他二人对掌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那又能如何?”回头扬声道,“二位也罢手吧,想必这位大师之死,不是青宁所为。”

    吴震在旁道:“你倒是帮着他说话!”

    裴明淮道:“你忘了我们来的时候,从殿里面飞出来的那头颅?”

    昙秀自佛塔上飘身而下,道:“你是说是那颗头杀了惠始大师?”

    吴震道:“这什么话!”

    “倒不也不是没可能。”昙秀皱眉道,“从前我到过一回岭南,那里就说有一种飞头蛮,头能与身子分离。”

    吴震盯了他一眼,道:“我说昙秀,你说这个,可不像高僧了。首身分离,犹火穷于一木,谓终期都尽耳,如何能再燃?”

    昙秀笑道:“吴大人倒是熟读佛经。”

    “我读的那点子,如何敢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吴震道,“我只说我见过的,若是腰斩,人还能活上片刻,但若是斩首的,那就是头起刀落,说死便死。若说头离了身子还能活,我不信。”

    裴明淮道:“昙秀说的,我倒也听过,兴许是实呢?”

    吴震道:“我决然不信……”

    他话还没落音,便见着院外半人高的杂草丛中,有一物骤然飞起,其势如电,向他扑了过来。吴震看得分明,确是一个人头,肤色黄黑,乱发虬须。那人头一张口,口中竟然喷出一蓬蓝汪汪的细针来。

    在场四个人都是高手,但这人头来得诡异,都怔了一怔。吴震挥剑将那蓬毒针打落,裴明淮拔剑刺那人头,可那人头便如个武林高手一般,在半空中猛地一个转折,避开了裴明淮这一剑。只听那人头格格怪笑,又在空中翻滚一下,倏忽间没入黑暗之中。

    “这……这人头还会笑?!”吴震叫道,“这不可能!”

    昙秀一笑,道:“吴大人,怕这一回,你是真得相信有那飞头蛮了。”

    裴明淮沉吟片刻,突然回头,问祝青宁道:“辛仪跟你一起来了?”

    祝青宁一怔,吴震却是两眼放光,被裴明淮瞪了一眼。见祝青宁迟疑,裴明淮笑道:“那丫头会腹语,难不成是你们搞的花样?”

    “我都不知道你们会来这寺庙,搞什么花样。”祝青宁道,“我来了这里,觉着那些村民鬼鬼崇崇,不愿多事,又听说那位惠始大师在此,我便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到那些珍宝啊,兵器啊什么的。”

    吴震叫道:“你们九宫会到底想干什么,成天都在找宝藏!”

    祝青宁斜了他一眼,悠悠地道:“九宫会统领天下坞壁,那钱财自然是不可少的。坞壁想要自保,那兵器自然也是不可少了。”

    吴震道:“说得好听,就是想谋反!”

    祝青宁一笑,道:“大魏有吴大人这样的官,实在是佩服得很,时时刻刻都想着如何帮朝廷灭了反贼。”

    吴震却正色道:“你这话说差了。我只是怕你们真反了,那遭殃的还不是百姓,本来好不容易过上这些年的太平日子,又得卷入战乱之中。”

    祝青宁道:“所以你才一心想查出九宫会的真相?”

    吴震道:“不错!若众坞壁各行其是,哪怕是谋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也出不了什么大灾大难。但现在你们九宫会偏要把众坞壁集成一体,又拼了命地四处寻宝,如今连兵器都要,你说你们不是野心大到要造反,我都不信!”

    见裴明淮站在旁边听自己说话,叫道:“裴三公子,淮州王,你倒是说句话啊,我这是在替你们大魏操心,你倒跟没事儿似的!”

    裴明淮问道:“青宁,辛仪既是来了,怎么没跟你在一起,她哪里去了?”

    这句话一出口,吴震登时把刚才的国家社稷全抛到脑后了,两眼直盯着祝青宁,等他回答。昙秀在旁笑道:“哦,原来吴大人竟然也心有所属了,难得难得。”

    “你一高僧,来管我什么闲事!”吴震喝道,巴巴地等着祝青宁回答。祝青宁微笑道:“那丫头多管闲事,我们进来的时候见着有村民驾了辆马车,捆了个人。她看着那孩子可怜,是被买来准备杀了当人牲的,这偏僻地方,也没人管,所以她说要去把那孩子偷偷救了放走……”

    他话还没说完,裴明淮便叫道:“什么?她要去救人?”

    祝青宁奇道:“怎么了?你不是一向挺爱管闲事的?我们九宫会的人偶尔做件好事,你倒觉得不对了?”

    裴明淮“咳”了一声,顿足道:“你赶紧传话,让她别去救。”

    祝青宁道:“为什么?救个人不是好事么?难不成真让那些无知之人,把那孩子当成人牲杀了?”

    裴明淮道:“你没看见那个孩子?”

    祝青宁道:“我没辛仪那么好奇,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孩子又被蒙着眼睛,看不清楚。”

    裴明淮把他拉到了一旁,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祝青宁失声道:“什么?……”怔了片刻,道,“好,我这就告诉她。”

    祝青宁自走出了院去,裴明淮知道他们必有传讯的法子,也不多问。吴震在旁冷笑,道:“裴三公子,你老是对这个祝青宁另眼相看,也不知道你们鬼鬼崇崇在说些什么。”

    昙秀道:“吴大人这话可不好听。”

    此时祝青宁走了回来,朝裴明淮点了点头。吴震却又道:“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若是找到了藏宝,算谁的?难不成一人一半?”

    祝青宁眨了眨眼,笑道:“那自然是各凭本事了。”

    吴震啧啧道:“这一句各凭本事,倒让我听得冷汗都出来了。”

    昙秀听他们如此说,却笑道:“找王莽藏金必得孔周三剑,那孔周三剑呢?我是慕名已久,你们若得了,拿出来看看也好。”

    吴震倒也颇为赞同,点头道:“我见识过承影跟霄练了,含光却还不曾见过。唉,我本以为,此三剑乃是列御寇的妄言,世上从无孔周三剑的。”

    听他这般说,裴明淮一时间眼里竟也露出茫然之色,喃喃道:“妄言?……这话倒说得有趣。……不知为何,我现在却有些相信,孔周三剑本是列御寇的的妄言了。——世间本无含光承影霄练,有也是后人伪托而炼,列子的三剑本来是道,而非剑。”

    吴震道:“传说有孔周三剑方能得宝,若是妄言,我们怎么能找到?就凭你一个道字么?”

    裴明淮不语。昙秀笑道:“吴大人,你可知那道为何物?”

    吴震道:“谢了大师,我去看看那具被你们打得稀烂的尸身,就不跟你们几位谈佛论道了!”

    于是在院里生了一堆火,也只得在此将就一夜。祝青宁对昙秀道:“听说昙秀大师开坛讲《涅盘经》,直是天花乱坠。”

    昙秀淡淡一笑,道:“不敢当。”

    祝青宁笑道:“如今北地心性、诚实,争论不休。昙秀大师跟尊师昙曜大师,想必也常常论辨?”

    昙秀笑笑不语,吴震却回头问裴明淮道:“喂,明淮,你觉得是心性本净呢,还是心性非本净,客尘故不净?”

    “我觉得都好,都有理。”裴明淮笑道,“要不,你们两派开坛说法,好好论辨一番,哪一派要赢了,我就信哪个,成不?”

    吴震道:“荒唐!鸠摩罗什跟慧远大师书信论争了无数回,也没把那法身给辨出个结果来,这有什么赢的输的!”

    裴明淮道:“哪里荒唐了?哪一派说得更有理,便扶持谁去,岂不是好?”

    吴震道:“你怎么也这么俗了!”

    裴明淮笑道:“我倒觉得你吴震越来越不俗了,这不你也挺通的嘛?”

    吴震笑道:“你这是损我吧?”

    又听裴明淮、祝青宁和昙秀三人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吴震脑子已经大了一倍,点了火折子,继续在那已经塌得不堪的庙里细细翻寻。

    “吴震,有发现么?”裴明淮过来了,吴震把火折子抛给他,道:“替我拿着。你把那两人扔在那里,不怕他们又动起手来?”

    “能动口,又为何要动手。”裴明淮笑道。吴震道:“昙秀是高僧,祝青宁练的功夫是道家一派,这能辨出什么来?”

    裴明淮道:“这你可不通了,本来……”他还没说完便被吴震打断,道,“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学问少,比不得你们个个渊博,你就别来教训我了!”

    他想把那跌得泥壳都碎了的佛像挪开,忽然“啊”了一声。裴明淮只见那佛像外壳里面竟是金光灿然,也是吃了一惊,忙举高火折子去看。只见佛像竟是黄金铸成,只外面又罩上了一层彩绘泥壳,若不是这般摔在地上,实在难以发现。

    吴震和裴明淮都怔在那里,昙秀与祝青宁看到他们有所发现,也不辨了,一同起身过来了。

    祝青宁对着那金身佛像看了半日,道:“难不成是昔年法难之日,运到这里藏起来的?”

    裴明淮对昙秀道:“若真是如此,想必你师傅是知情的。”

    昙秀摇头道:“我实在不知道,我师傅圆寂的时候,你算算我年纪!只有我师傅的好友,才会知道备细。只是,唉,这位惠始大师不知被何人所杀,他心里一定藏着不少秘密。若是没有别的发现,我看,便将大师好好葬了吧。”

    “还能有什么发现,两位高手掌力之下,石头也得碎成渣了,何况是人身呢。”吴震埋怨道,“也不看看再打!葬吧,葬吧,昙秀,你得好好给这位高僧多念几卷经才是!”

    昙秀叹了口气,悠悠地道:“既是高僧,又何须念经超渡。”

    祝青宁道:“那这具金身怎么办?”

    吴震道:“你不会现在就想抢吧?”

    祝青宁道:“是又如何?”

    裴明淮道:“你别忘了我们还得去找那据说当年收尽了天下黄金的宝藏,那何止这一点点。你现在跟我翻脸,又有何益?”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现在以一对三,我一点胜算都没有。随你们吧,我也不能胃口这么小,是不是?”

    吴震与昙秀自去葬惠始大师,见二人走远,裴明淮道:“青宁,含光跟霄练呢?”

    祝青宁道:“带着的,放心罢。我的承影呢?”

    裴明淮道:“你也尽管放心,丢不了的。”见祝青宁身上背了琴囊,便道,“你带了琴,不如拿出来弹一曲?”

    “弹琴也得看地方,这里能平心静气么?”祝青宁道,“那位昙秀大师横看竖看看我不顺眼,我可没心情弹琴。”

    祝青宁说罢便起身走开了,裴明淮自然知道他脾气,叹了口气。拣了根树枝拨弄那火,干草和枯枝烧得嚓嚓作响,四周是静到无声,隐隐听到昙秀诵经之声,又偶尔听到几声狼嚎鸦啼,再看看院中野草及膝,只觉坐在地上,寒意都隐隐约约地升了上来。裴明淮凝视那火,只见烟尘在火里飘浮,不知哪里来了几只飞蛾,绕着火飞个不休,也不知是不是想扑进去。

    吴震走了回来,裴明淮见只他一人,便问道:“昙秀呢?”

    “那不还在念经么,我就先回来了,他慢慢念去。”吴震道,“咦,祝青宁怎么不见?我说明淮,你就次次见着他,然后就这样不理会,也不拿下他?”

    “第一,我跟他武功差不多。现在他练了御寇诀,说不定我已经不是他对手了。”裴明淮道,“第二,你告诉我,我拿下他又怎么样?”

    吴震一楞,道:“他是九宫会的月奇……”

    “你心知肚明,九宫会是个十分庞大的帮派,如今走到我们面前的,一直都只是祝青宁。”裴明淮道,“他主江湖事,而你看九宫会只是意在江湖吗?”

    吴震道:“你的意思是说,祝青宁并没接触到九宫会的实质。”

    “大概就这意思吧。”裴明淮道,“究竟是九宫会的首脑不信任他,还是另有原因,这一点不必深究,但确实如此。你说九宫会最重要的是什么?”

    吴震笑道:“这我不是一直都在说吗,还是坞壁。坞壁大都自拥兵马,大的强些,小的弱些,所以这趟祝青宁连沙门藏的珍宝兵器都想要,毕竟要控制这些坞壁,钱,粮,兵马,一样都不可少。你想顺着祝青宁,顺藤摸瓜找到九宫会的首脑?”

    “顺着他找不到。”裴明淮道,“他说他没见过,我也信。上一回,在朝天峡见到那些坞主,我是感慨得很哪。”

    吴震道:“朝天峡天心殿?哎,可惜了,我没赶上。”

    “诸国混战,朝代变迭,可亡了国的那些国主,总是记着过去的荣耀,念念不忘。”裴明淮叹道,“所以那甚么王莽黄金和九鼎,才引得群雄相争,连命都不要了。我实在觉得,九鼎不是什么好物事,若真要现世,必将风云再起。可陛下又一定要我来找,我心里总是不安,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吴震听他如此说,也有些紧张,道:“要不,你调些兵马过来?”

    “进来之前就调了,你真当我那么托大?”裴明淮道,“在泰州调的府兵,都是精兵,若有异变,也能应付。”

    吴震道:“你出门连麒麟官都不爱带,除了上次到西域是要对付吐谷浑,调了北镇的兵马,从没见你调过兵。这一回……你居然这般准备了?”摇头叹气道,“糟了,我突然有点儿怀疑,我是不是还能活着从这里出去。”

    裴明淮道:“胡扯什么,你吉人天相,谁死也死不了你。”怔怔片刻,道,“我总觉得,想染指王莽黄金和九鼎的人,并不止我们。还有人在盯着这里。”

    吴震笑道:“你这是多虑了。不是说必得有孔周三剑才能找到藏宝所在,如今东西一在你手,一在祝青宁手,难道还有第三人,能知道地方?”

    裴明淮正要说话,忽听昙秀高声喝道:“谁?”

    昙秀素来沉稳,这时声音里却带了惊疑之意,裴明淮与吴震同时跃起,向外掠去。二人方才说话说得入神了,全没留意院外,这时只见外面点点萤光飞动,数个头颅浮在半空,眼上布满绿色的萤火虫,连嘴上都是,个个头都在那里喋喋怪笑,只看得裴明淮又惊又疑,要不是身旁的吴震也惊得张大了嘴,真以为自己眼花了。

    裴明淮定了定神,对昙秀笑道:“这世间真有鬼怪?”

    昙秀凝视那些头颅,道:“我不信。”

    祝青宁也在凝神看那些浮在半空的头颅,脸上神色颇为古怪。裴明淮笑问道:“青宁,你呢?你信么?”

    “不信。”祝青宁道,“正好有四个头,我们四个人,一人斩一个,看谁能先砍下来,如何?”

    吴震苦着脸道:“平常砍头,都是把头从身子上砍下来,这……这连身子都没有,该如何砍?”

    昙秀却道:“这主意不错。”

    裴明淮道:“好!”

    四人同时出手,裴明淮与吴震都是使剑,直朝那飞头当中砍了下去。两颗头都一裂两半,从中飞出无数黑色的虫子,向众人扑来。昙秀与祝青宁一执玉箫,一以指力,也劈裂了两颗飞头,顿时那虫子铺天盖地。

    裴明淮暗叫不妙,心知鲁莽了,即便众人武功再高,那虫子若是越来越多,又极细小,杀之不绝,只要有一只咬上一口,便是完了。他已看出,那不是普通虫子,而是蛊虫。眼见着有几只虫子就要飞到身上,忽见那些虫子全部飞开,裴明淮一楞,这时已然明白,是因为自己身上那颗辟毒珠。

    见那些虫子渐渐飞远,吴震吁了一口长气,道:“你那珠子真真好物,究竟是哪里来的?”

    “是贡品。”裴明淮道,“皇上赐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昙秀笑笑,合掌道:“好歹有这物,要不然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光有些虫子没人,要杀也没处杀去。”

    吴震道:“昙秀大师,你也莫要把杀不杀人的挂在嘴上,你名声那么好,说起来都赞你,如你那庙里面的白莲一尘不染啊。”

    裴明淮在旁边一笑不语,吴震道:“你笑什么?”

    “笑你没识人之能。”祝青宁道,“鸠摩罗什大师有句话说,莲花本来生在淤泥之中,你若要摘花,也莫要伸手去抓一把泥。”

    吴震若有所思,不再回话。

    本章知识点

    祝青宁和昙秀互怼,提到心性和成实,这是神马玩意儿?吴震吴大神捕的知识程度到底怎么样?

    这一段其实是在为下一部《菩提心》预热,因为《菩提心》是《九宫夜谭》九部里面与历史结合得最紧密的,反映的就是北魏发展佛教意识形态的历程,以及宗教不是万能的,最终还是要走向社会制度彻底改革的必然性。

    吴震的话实质上是当时非常非常大的一个论题:佛性。拿最简单的话来概括,涅盘一派说“心性本净”,成实一派说“心性本非净,客尘故不净”。这两派论战,涅盘赢了,成实归附涅盘。至于心性,这个课题更大了。《涅盘经》自然是涅盘经派的理论来源,昙无谶译(还是他,在译经的贡献上他应该能跟鸠摩罗什相提并论,只是没得善终,卷入了北凉跟北魏的政治斗争……)。

    南朝梁武帝倡“心识学”,北魏孝文帝倡“众生佛性”。裴明淮的话代表了当时统治阶级对于宗教的看法以及接下来北魏的宗教措施。需要指出的是,南朝文化氛围浓,士族力量强,比较形而上,各家争个不停一直闹。北朝简单粗暴些,文成帝直接将宗教政令化,结果就是北地人人都抢着造像立碑以修功德,至于懂不懂佛经倒无所谓了。南朝还在讨论要不要拜皇帝这个问题的时候,北朝佛学界吸取教训,直接提出“天子即如来”这个指导思想了,云冈石窟都要修好了。没法子,太武灭佛这事教训实在太大,北魏皇帝都是浑人,惹不得,该让步的一定要让。

    所以马克思说得好:宗教是麻醉人民精神的鸦片。文成帝在抓意识形态这个问题上很牛,他执政期间是北魏整个时期叛乱最少的时候。具体的我们留待《菩提心》再讨论。另外从文成帝到献文帝到孝文帝都是佛道皆通,至于信不信?呵呵哒。

    另外,吴震说的鸠摩罗什跟慧远集团讨论法身问题,也是南北朝时候最著名的论辨战之一。所以说吴大神捕真不是文盲,装傻充楞而已。当然也是藏拙,他虽然懂但无论如何不如裴明淮,昙秀和祝青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