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7章
    其实裴明淮本觉祝青宁所言无差,想必山上有通路能通往山腹之中什么的。但走过去一看,众人都呆住,只见一道深涧横在面前,雾气蒸腾,也不知究竟深有几何。对面也是绝壁,草木不生,滑不溜手,而且别说路了,连个小洞都没见到。

    吴震朝那水涧丢了块石头下去,隔了良久,才听到水声,叹了口气,道:“这地儿真是,走来走去,却得撞壁了。”又摊手道,“花了这么多力气到这里,居然什么都没有?这……可不是耍人么?”

    裴明淮皱眉,祝青宁道:“吴大神捕,你要不要下去看看?你不是水性极好么?”

    吴震朝那水涧看了看,摇头道:“我不去,这根本就看不见下面是什么情形。”

    道容一直不曾开口,这时合掌道:“各位,贫尼却是知道一二。传说这下面有妖物,想过这水涧的人,都会被拖下去。”

    几人都盯着她看,昙秀道:“师太,你怎会知道此事?”

    道容道:“只因当年姚帝派到这里的人,根本过不到对面去,都陷在水涧里面。大家传来传去,就说是水底有妖物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裴明淮看看祝青宁,祝青宁又看看吴震,吴震又看看昙秀,最后裴明淮笑道:“这世上还真有妖物了?”朝那水涧看下去,道,“照这般说,下面岂不是白骨累累了?”

    吴震忙道:“别,你别下去,你要出了事,我没法交待。”

    祝青宁道:“吴大人什么时候变他护卫了?”

    吴震道:“他自然有带他的……”一语未尽,便知道说错话了,忙住了嘴,道,“照我看,哪怕过去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就不信对面那石壁上还有机关,你们看看,光溜溜的一大片,比镜子还滑溜呢!”

    忽听一细如游丝的女子声音,自涧底断断续续传了出来:“救……救命!……”

    几人都大吃一惊,道容师太第一个叫了起来:“是浅桃!”探身往下看,却只见白雾茫茫,哪里看得到人。道容师太叫道:“浅桃,是你吗?我是师傅!”

    “师傅……师傅……你来了!”只听那女子叫道,声音里带了哭音,“师傅,快救救我,救救我!”

    裴明淮对祝青宁道:“借天蚕丝一用。”

    道容道:“我下去救她!”

    “师太就留在上面吧。”裴明淮道,“我下去救姚姑娘便是。”

    左右一看,旁边有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想必也已经长了百年之久,树身极粗。裴明淮接了祝青宁的天蚕丝,随手一挥,那天蚕丝缠在了树身之上。昙秀在旁道:“这么下去,可有凶险?”

    “姚姑娘既然好好的,想必没什么。”裴明淮道,“你们留意四周便是。”

    他纵身跃下那道深涧,立时便身处白雾之间。天蚕丝已放尽还不曾到涧底,裴明淮只得向下望去,隐隐见着一点红色,叫道:“姚姑娘?”

    姚浅桃听到他声音,失声叫了起来:“你是……你是……”

    “咱们在朝天峡的时候见过。”裴明淮已落到她身边,这水涧虽深,好在不像外面山壁如削,滑溜如镜,两边壁上尚有可抓握之处,姚浅桃双足堪堪立在石棱之上,脸色雪白,浑身湿透。

    “啊,你是裴三公子!”姚浅桃叫道,“我师傅呢?我师傅来了?”

    裴明淮道:“不错,道容师太便在上面。我们先上去再说吧。”他伸手正要拉姚浅桃,忽见她是连头发都全湿了,再一看脚下便已是水,心念一动,问道,“姚姑娘,你难不成是下涧底看过?”

    “我是掉下去了!”姚浅桃哭道,“我一直摔到水下,还好我水性尚可,好不容易才游了出来,可我实在是……没力气爬上去了……”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向上看。裴明淮心道不要说你,我要光凭轻功上下都难得很,知道若自己这一行人不来,姚浅桃迟早得死在这下面。姚浅桃脸上现出恐惧之色,道:“裴公子,这水涧下面,尽是白骨。我看起来……都是人的尸骨!”

    裴明淮道:“死人?”又问道,“姚姑娘,你还看到什么?”

    姚浅桃皱眉,道:“好像下面还有什么东西……不过我当时太慌张了,又呛了水,没有看清楚。”

    裴明淮道:“你还能撑片刻么?”

    姚浅桃问道:“裴公子,你要下水底去?”

    “若只是白骨倒也无妨,害不了人。”裴明淮笑道,“姚姑娘等我片刻,我去看看就回来,带你上去。”

    姚浅桃叫了一声:“裴公子!”见裴明淮已跃下水底,只得罢了。

    那水倒是清得很,碧如绿玉,裴明淮取了夜明珠,在水里也能把周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底下沉了若干白骨,也不知是多少年月了,堆叠在一起,白骨架着白骨,一丝皮肉也没了,也不知是不是被什么鱼给吃光了。念及此,裴明淮不由得也一阵寒意,正要上去,忽然见着一具白骨间有样什么东西在闪光,便伸手去取。拿到手里,见是一块铜牌,上面全是铜绿,凹凹凸凸的甚多花纹,一时也看不清楚,便收在身上。

    裴明淮忽见到水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寻常,游过去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一块极大的青铜圆壁,大得足足有十丈见方,上面也是布满花纹,却是早已被水草给爬满了。裴明淮伸手运劲一推,纹丝不动。再细看那青铜壁,便似一扇巨大的门户,裴明淮看了片刻,猛地一惊,要不是在水里,就失声叫出来了。

    “裴公子,你总算是上来了,我都要急死了。”姚浅桃一见他从水底出来便叫道,“怎么了?下面有什么吗?”

    裴明淮伸手拉住她,道:“我们先上去再说。”一手挽了姚浅桃,一蹬石壁便往上去。“你小心些。”

    道容正在上面等得着急,见二人上来,喜不自禁,忙上前搂了姚浅桃道:“浅桃,你这是快要急死师傅了!”

    姚浅桃哭道:“师傅,我爹他死啦!”

    祝青宁道:“姚姑娘,你先别哭。我问你,你爹是怎么死的?”

    姚浅桃脸露惊恐之色,道:“是这里的飞头獠!这里的人有妖法!”

    祝青宁皱眉道:“妖法?”

    姚浅桃点点头,道:“他们能把头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而且头还能裂开,从里面飞出很多不知道是蛾还是蝴蝶的东西。那些蛾有毒,缠着我爹他们,虽说刀剑能把它们杀掉,但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说着便呜咽起来,祝青宁又问道,“那姚姑娘呢?你是怎么逃掉的?”

    “我爹一掌把我挥开了,我站不稳,先是撞到了山壁上,然后就滑到了涧底。”姚浅桃道,“还好我会游水,好不容易爬了上来,试了好多次,怎么都上不来。我大叫我爹,却没人回答我……”

    祝青宁见她脸色苍白,容色委顿,便道:“你在下面呆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姚浅桃道,“下面黑漆漆的,看不到上面。不过……我想总有三五日了……那下面好歹有水,还长了些果子,我就吃那些东西过了几天。要不……要不,我早死在下面了。”

    道容忙道:“浅桃,你师妹们那处有吃食,你去吃点东西,再把衣服烤烤。”又对祝青宁道,“能烦请公子带浅桃出去么?”

    祝青宁道:“师太客气了。”对姚浅桃道,“姚姑娘,跟我来吧。”

    昙秀忽道:“姚姑娘,不知你们是如何进到此处的?难不成姑娘也精通五行之术?”

    道容苦笑道:“我这徒儿生来便是静不下心的,我倒是想教她,可她就是学不会。有些人啊,天生学这个就学不好,也得要悟性的才是。”朝祝青宁看了一眼,道,“这位祝公子虽然年轻,但强过贫尼多多了,实在佩服得很。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也在暗暗算着方位,唉,布这个地方的人,比贫尼强十倍。”

    祝青宁道:“师太谬赞了。”

    姚浅桃道:“这位大师,我们是由这村寨里面的人带进来的。他们说的话,我是听不懂的,也不知道我爹跟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本来他们也还和气,可是……可是进来之后,不知怎么的,就动起手了,而且十分狠辣,毫不容情。”

    裴明淮道:“听不懂?”

    姚浅桃点了点头,道:“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最开始,我看他们对我们并无敌意,也不知道后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昙秀和裴明淮都无话,道容携着姚浅桃,与祝青宁一同走了。剩下裴明淮、昙秀、吴震三人站在原处,昙秀笑对吴震道:“吴大人,怎么一言不发?”

    “这道容师太来得有点蹊跷啊。”吴震笑道,“她说是为了徒儿来的,可我不信彭横江会把女儿拖入险地,这与常情不合,也违了九宫会的法度。说破作甚,看看再说。”

    裴明淮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不好说。”吴震道,“我倒是有点儿疑这道容师太也是九宫会的人,你看她这不是想赶紧把姚浅桃带离我们身边么?难不成怕姚浅桃对我们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昙秀道:“哦,那吴大人刚才怎么不说?祝青宁一走,你我都出不了这地方,要是道容师太真是九宫会的人,我们陷在这里面怎么办?”

    吴震一呆,裴明淮笑道:“吴震算来算去,却把我们怎么出去给算漏了。”

    “怕什么。”吴震笑道,“这祝青宁对裴三公子你另眼相看,我不信他会害你!”

    昙秀却道:“那可说不一定,这位祝公子若是到要翻脸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而且他必定是留有后着,我们在这个地方第一回 见到他,他就没说实话。一个人跑到这荒山野岭,旁边是个死人,你们真觉得没问题?”

    裴明淮道:“行了,别说了。你们猜猜,我刚才下去看到什么了?”

    昙秀见裴明淮一身湿透了,一怔道:“你下到水底了?难怪你在下面呆了这么久。”

    裴明淮道:“涧底死人不少,都是白骨,也不知死了多久了。”说罢把方才自白骨上取到的铜牌拿了出来,道,“不知道是什么。”

    吴震接了过来,将那些铜绿慢慢地拭了去。昙秀也过来看,上面是一行篆字,只是时间长了,又一直在水下,有些剥蚀。吴震道:“这写的是什么?……秦?……甚么将军……姚……姓姚,名字是什么?”

    昙秀道:“好像是个赞字。”

    吴震又看了看,道:“不错,是个赞字。姚……赞?那不是……”

    裴明淮道:“他死在这里?倒是从没听说过。”

    三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最后裴明淮笑道:“帝王将相,无不归于黄土,无外白骨。昔年姚秦亡于宋帝,姚赞赶回长安欲救而不得,也就没了下落。都以为他是战死乱军之中。没料到……却死在此处。”

    吴震拿着那铜牌,翻来覆去的看,道:“下面还有什么?你在下面那么久,不会就看几具白骨吧?”

    “仿佛有个门户。”裴明淮道,“却不知如何开启。我现在信了,江湖上那个传说是真的。否则,没法解释姚赞为何会死在这里。”

    昙秀道:“就是方才道容师太所说的,为了找那一件至高无上的宝器?”

    吴震扭头看他,道:“你好像不以为然。”

    “我早就说过了,与其说是给自己看,不如说是给世人看的。”昙秀笑道,“找那宝器的人,心里又何尝不知?”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姚秦时群臣上书言,虽成汤之隆殷基,武王之崇周业,未足比喻。大燕慕容盛盛赞文王之化,夏主赫连勃勃立石颂功,洋洋洒洒数万言,从陶唐大禹一直写到文王,无不以攀附古制为荣焉。刘渊自比附为汉室兄弟,可大魏嘛,直比轩辕后裔,谓土为托,谓后为跋!”

    吴震道:“你常说我嘴没遮拦,可你这话,也说得……你敢在皇上面前说么?”

    “皇上清楚得很,他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裴明淮道,“不过是昙秀方才的话,不是给自己看的,是给世人看的!”

    昙秀微笑道:“明淮记性好,当年道武皇帝立代国的时候,那诏书是如何写的?要不,你再说一回,让吴大人也再听听,更能清楚明白些?”

    裴明淮道:“问阿苏去,他比我熟。”

    “他不给我两耳光倒怪了。”吴震道:“既然皇命如此,那你是不到手不罢休么?”

    裴明淮皱眉,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若是依着我,那宝器就该永不现世的好。一心想要的人,恐怕都会不得好下场。”他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水涧,缓缓地道,“可如今既有现世之意,那么这个地方必将血流成河。”

    吴震忍了一忍,终于忍不住,道:“已经血流成河了。我们一路走过来,死了多少人,你数得过来吗?”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不止于此。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传国宝器,死多少人,有些人都不会在意的。”

    吴震道:“皇上自然也不会在意,是不是?”

    裴明淮笑了笑,道:“否则又怎能位列九五?你自然清楚皇上即位之初的凶险,先有宗爱偕南安王弑先帝而窃位,后有诸王环伺,三后相争,又有平原王独揽大权以摄政……可最后,赢的是当今天子。”

    吴震听他提到平原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道:“我去那祭台看看,刚才我觉着那上面好像有幅画还是什么的。”

    那图画画得简略,却有不知多少年的血积在里面,每一丝线条都清楚得很。倒像是幅地图,有山有河。三人在那里看了半晌,昙秀疑惑地道:“这画的,看起来像这处,但又不完全像。”

    吴震道:“昙秀,你怎么又充内行了?”

    “我那不是常常在外游历么,总要会看路的。”昙秀道,“自然是认得的了。”

    裴明淮还在看那图画,一脸古怪地道:“看起来实在很像这里。但是……但是这图画上水涧还要宽得多。那山,山也不对,原来……跟那水涧相对的地方,是有一道瀑布的……不应该是一整堵的山。”

    吴震忽然“啊”了一声,道:“我明白了,这是以前的图。是这里以前的样子。这里的地势是变了。”

    昙秀惊道:“你是说……因为地动?”

    “不错。”吴震道,“有一次我途经泰州还遇到过。这一带地动甚是频繁,好像……二十年前有过一次,死了不少人。”他回头望着那堵山壁,道,“以前那涧应该比现在还要宽得多,对面还有道瀑布。可现在,你们看,就是整一堵山壁,连个缝都没有。”

    裴明淮道:“你是说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大地动里面变成这样的?!”

    吴震道:“只可惜飞头獠的人都死了,否则还可问问他们,只有他们住在此处,对这里发生的事,最是清楚。”

    裴明淮喃喃地道:“这么说,即便以前这里有个入口,现在也进不了了?”

    “不错,必定是这样。”吴震道,“再有本事,也胜不了天,是不是?”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再有本事,哪怕是武功绝世,也胜不了天。难怪,难怪他如此……”

    这时只见祝青宁又走了进来,道:“你们还在看什么?”走到那祭台之前,瞅了瞅那幅图画,道,“你们几位又有什么发现?咦,这图跟这水涧好生像啊。”

    昙秀笑道:“祝公子倒是眼力好。”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眼力好有什么用,不管那里原来有何洞天,现在都是找不到了。再有本事,也不能把这山给劈开吧?”

    吴震跟祝青宁是有机会就想抬杠的,笑道:“愚公不也把山移了?”

    祝青宁瞅了他一眼,道:“要不是有神人相助,愚公得多少辈子才能把山搬走?所以是愚啊。”

    昙秀若有所思地道:“说到愚公,我却想到另一件事。明淮,夸父逐日,扔手杖化为桃林,桃林便是这地方的名字。”

    裴明淮笑道:“不过是传说罢了。你可见到这里有桃树?……”一言未毕,便吃惊了一下。

    虽未见一株桃树,锁龙峡顺流而下的,不是桃花又是什么?既有桃花,必有桃林。

    几人一时都无话,裴明淮最后笑道:“我们找来找去,难不成会找到那个传说里面的桃林?”

    祝青宁喃喃:“世间真有桃源?……”

    吴震嘿了一声,道:“那不过是陶潜的妄言罢了。若真有,那个人第二回 去的时候,怎会找不到?”

    裴明淮道:“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想象出那么一个既无战乱、也无饥馁的地方,倒也合情合理。”

    祝青宁道:“你信?”

    “不信。”裴明淮道,“所以那渔人虽处处志之,却也再找不到了。世间本来就不该有桃源,哪有能居于世外的地方!”

    祝青宁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裴明淮叹道:“你总是曲解我的意思。你明明知道,我是想说,不管什么世外之境,也没法遗世而存。”又望了视青宁一眼,道,“青宁,劝你一句,离朝堂越远越好。”

    祝青宁笑道:“那你自己呢?裴氏一门再荣宠,皇上再疼你,也是天子恩宠,你不怕么?”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那又有什么法子?先帝连景穆太子都能说杀便杀,我于皇上又算什么?慕容白曜一代名将,替皇上拿下青齐,仍落得个叛臣之名,我也不知以后自己能不能落个全尸。”

    昙秀道:“别再说了,好好的提这些作什么!我教你个法子,你早日出家去罢,必定能全身而退。”

    此话一出连祝青宁都笑,吴震道:“昙秀,我觉着,明淮倒是未必该出家,你呢,肯定是有朝一日要还俗的。”

    昙秀合掌,道:“吴大人这话错了,我是决然不会还俗的,反正还不还俗都一样,我何必要多此一举?”

    吴震目瞪口呆,盯着他道:“果然是高僧,句句禅机!”

    昙秀一笑,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吴震道:“你在画什么?”

    “我在想这一带的地势。”昙秀道,“锁龙峡据说极深,行船要半日,而看这图,水涧下面还有个湖,想必是跟锁龙峡相连的。这条路堵死了,却还能从锁龙峡进。锁龙峡那条路想必十分危险,不过,反正来这里不管是寻什么,都是在拿自己的命赌。”

    吴震听了昙秀这话,看了祝青宁一眼,恨恨地道,“你就不应该带孟蝶来,你明明知道孟蝶在九宫会已经十分危险,还让她来做什么?白白葬送了她,你这辈子就能安心么?”

    裴明淮道:“你说什么?”

    吴震道:“你还不明白吗?自塔县之事以后,孟蝶想必已经没了多少利用价值。而且孟蝶对九宫会阳奉阴违,从黄钱县就是如此,就算祝青宁愿意替她隐瞒,也未必不会传到九宫会旁人耳里去。”

    裴明淮道:“阳奉阴违?”

    吴震道:“你听我说,明淮。你还记不记得,在那万教总坛的冰窟里面,他……”朝祝青宁点了点头,“受了伤,孟蝶救他的时候,还有个人跟她一起?”

    裴明淮道:“没见着,但听你说了。”

    吴震道:“你还想不到那个人是谁?”

    裴明淮道:“这不是猜谜的时候,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

    “在黄钱县的时候,从头到尾,有哪一个人的尸首不见了?”吴震道,“别的人都是头不见了,只有一个人,他是整具尸首都不见了!而那个人,就是你的朋友!你跟我说,你朋友向来不是贪财的人,十分奇怪他为什么突然变了,我现在告诉你,你朋友没变过,他是为了孟蝶才任由她与祝青宁把黄钱县的藏宝取走的!”

    裴明淮道:“你是说……你说的是……”

    “是,我说的就是英扬!”吴震大声道,“他是吕光的后人,如果真要论起来的话,吕凉藏珍就该是他所有。不管是黄钱县藏着的,还是塔县的,都是他的!他给了孟蝶,就等于是给了九宫会,这人情真是大了!九宫会强取不成,逼得英扬解散他的鹰扬坞,却还是没放过他,最后使了一招美人计。但千算万算,算不了情,孟蝶本来应该得了宝便杀了他,但她没有,反而设计让英扬诈死离开。所以在黄钱县那件事里面,唯一活下来的人,是英扬。他跟孟蝶是两情相悦。所以……”

    吴震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所以祝青宁才会警告我,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们情如兄妹是真的。能为了孟蝶欺瞒九宫会尊主,这是把自己都搭了进去,所以我也不相信祝青宁会生出杀孟蝶的念头。”说罢这番话,吴震两眼直盯着祝青宁,缓缓地道,“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但我仍然想问你一句,究竟九宫会里的谁可能杀了孟蝶?不管杀她的是谁,我一定要替她报仇。”

    裴明淮回头问祝青宁道:“方才吴震说的,可是真的?”

    “孟蝶已死,告诉你也无妨了。”祝青宁黯然道,“我不是不想让孟蝶走,我本来是打算这件事办完,也算是功劳一件,就想法子让她离开的。她跟英扬既然两情相悦,又何必强留她。但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孟蝶一定要跟我一起来,她不放心我……毕竟她的师傅是飞头獠里面颇有威望之人,临终前也对她说,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的族人……”

    吴震沉默片刻,道:“我们走吧!”

    裴明淮道:“走?你来这里不是想找出孟蝶的死因么?”

    “是,可是这里的飞头獠尽数被杀,我什么都问不到了。”吴震干脆地道,“到了这里,我发现一切已经超过了我能想象的程度。在这件事里面,我们谁死都不算什么。九鼎的意思我们谁不知道?皇上要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我也不指望这一回能活着回去!”

    裴明淮道:“也罢,还是回那村子,明儿跟着渔民们进去。”

    昙秀道:“只有这个法子了么?我看并不见得是良策哪。”

    “恐怕真只有冒险一试了。”裴明淮道,“这里确实有个地方,或者名字本来就叫桃林,或者便是传说中的桃源。但是二十年前一次地动,那道水涧从以前的数十丈宽,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原本进去的路,已经彻底被封死了。但是还有一条路,却是条几乎不可能进去的路。”

    吴震道:“锁龙峡。”

    “正是。”裴明淮道,“而且想必是要天时地利人和。那些村子的人祖上必有来历,他们知道进去的法子。要百年难得一遇的天象,要知道锁龙峡深处的路,还要……”

    祝青宁道:“你不会真信他们说的,要个人牲祭祀吧?”

    裴明淮皱眉道:“这我可真说不准。他们对这事这么认真,一定要去买个孩子回来,想必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懂了。”又叹了一声,道,“泰州府兵死在锁龙峡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京城了。我不知皇上一旦得知,又会如何处置?”

    平城宫的中宫正殿乃是中天殿,殿上悬了偌大一面金镜,纯用黄金,金龙盘旋。皇后站在殿内,道:“有一阵子没回来了。”又对着那镜子看了自己片刻,笑道,“一晃又过了这些年了,看自己虽没多少变化,却也知道是不一样了。”

    “霂儿,你路上累了,先歇歇吧。”清都长公主挽了皇后笑道。她二人站在一起,清都长公主是灿如牡丹,艳丽无俦,皇后却是丽如幽兰,还有股清雅的书卷之气。

    皇后摇了摇头,道,“姊姊,祭天一完,我便回行宫。”

    清都长公主拉她坐下,道:“皇上先是让淮儿来看你,又让你兄长来迎,这面子是给够了,你到底还要怎么着?”

    “一回宫我就心烦。”皇后道,“中天殿,永安殿,无一不让我想起当年。姊姊,我知道我不该多想,不是皇上的错,可我就是一回来就觉得难过。”

    清都长公主道:“你都知道不是皇上的错了,那你这么为难他,又为难自己,你这是何苦来,霂儿?”

    皇后缓缓走到香案之前,看着放在上面的一个小小金人。那金人服饰全是大代旧制,全以黄金铸成。

    “摔坏了,再怎么重铸,也回不了原了。姊姊不必替我费心了。不过哥哥一路上劝我,说皇上待我已经是够忍让了,我纵然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裴氏一门想想。以后凡是要我回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来,尽我皇后的本份。”皇后笑道,“这样,皇上也没话说了吧?皇上身边又不缺侍候的人,哪一个都比我好。”

    清都长公主道:“当年平原王谋逆,事出仓促,皇上差点被他害死,路上你过河的时候摔了下去,那是谁都料不到的啊!”

    皇后笑道:“是么?真料不到?姊姊,你跟武威长公主最好,替她隐瞒平原王的身世,你就没料到他那时候打算谋反么?”

    清都长公主一怔,道:“霂儿,你是连姊姊都恨么?”

    “霂儿娘死得早,从小就跟着姊姊,我怎会恨姊姊?”皇后笑道,“大魏有制,凡立后者须得手铸金人,若不成者不得封皇后。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的金人是没铸成的,都是姊姊一力相助,我才能有皇后之位。”

    清都长公主叹气,道:“铸不铸得成,又有什么干系?你跟皇上自幼一处,除了你还有谁能当他皇后?莫瓌的事,是我不好,我以为他已经位极人臣,身为摄政,该是满意了。可没想到他还是动了手,更没想到的是,却累了你。可是不管怎么样,霂儿,已经二十多年了,你始终记着,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只是我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皇后道,“姊姊不必再劝我了。我说过了,以后凡是我这个皇后该做的,我自然会做。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就请姊姊周全,皇上自也不会有什么话。”

    清都长公主默然片刻,道:“太子身边的李左孺子生了个孩子,倒还聪明乖巧。要不,你带去抚养,如何?南郡王一家倒也还安份,跟你们裴家也还有缘。”

    “我为什么要养别人的孩子?”皇后道,“多谢姊姊好意了。姊姊,我累了,我先去歇息了。”

    她走开之时,见着殿外的重瓣紫木槿开得正好,回头对清都长公主道:“姊姊,我这中宫,就别种这木槿了。朝开夕落,意思终归不好。我素来不爱花,留些兰草,简简单单的便好。”

    清都长公主怔了片刻,慢慢走出殿外,却见文帝站在那里,想来方才的话,是一句也没有漏听。拉了文帝一直走到花园中,才道:“你别生气,她是被我们宠坏了,那些事情她既不想懂,更不想管。”

    “我就是过来看看她,没料到听她这么一堆话。”文帝笑道,“姊姊你也真是,叫她去抚养太子的儿子,她还不更生气?她当年连朕的儿子都不愿意抚养,将来的皇太后之位都不稀罕,现在又怎会变!其实她并不适合当皇后,皇后总该顾全大局,她太重情又心思太细。朕是误了她,总想着自幼一处,两小无猜,能给的就是皇后的名位,却没料到成现在这样。”

    “她终归来自南边,这是怎么也改不了的。”清都长公主道,“你别理会她就是了,她懂什么?拿下青冀徐兖诸州,威慑四方,南朝是再无力跟我们相争。先帝的时候便想得很,这一回终于心愿得偿,陛下,先帝若在,也一样地会赞你,你自幼他便视你为皇孙,可没看错你。”

    文帝笑道:“我自然不会在意她如何想,她是女子,书念得再多也不懂这些。”

    清都长公主嗔道:“我难道不是女子么?”

    “姊姊乃巾帼也,不是霂儿那么娇滴滴的能比的。”文帝道,“你知道她在明白我决意南伐之后,对我求了什么吗?”

    清都长公主道:“什么?”

    “她说她思念故里,让我在她死后将她送回南去。”文帝道。清都长公主听了怔住,半日,怒道:“她是疯了吗?这话也是说得的?”

    文帝道:“姊姊不必生气,朕当时便允了。”

    清都长公主道:“胡闹!她不懂事,你也跟着她胡闹?皇后自当与皇帝同茔葬于云中金陵,配飨太庙,怎能送她回南?”

    “朕既应了,那便是应了。”文帝道,“袝不袝葬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心不在这里,非得要逼她么?她不肯随朕在金陵,那就遂她心愿吧。”

    清都长公主叹气,道:“我也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好了。也罢,到时候你另封个你看得上眼的,你想要谁一起都成。”这话一说完便觉不妥,道,“我也是糊涂了,这话也是说得的?是姊姊说错话了,陛下不要介意。”

    文帝微笑道:“姊姊说的是实话,有什么错的。姊姊不必操心,要谁袝葬,朕已经想好了。”

    清都长公主想想仍觉不妥,道:“我还是跟她再说说去。连臣子都不能回南,何况是她,这像什么话!”

    文帝悠悠地道:“朕还记得当年,王慧龙乞葬河南,说的那番话,真真是令人闻之落泪啊。让朕想想,是怎么说的?‘依古墓而不坟,足藏发齿而已。庶魂而有知,犹希结草之报。’先帝恩准他葬在河内东乡,这可是求都求不到的恩典哪。”

    “陛下倒也不必介怀。”清都长公主道,“早日把南朝灭了,南北一统,那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文帝哈哈大笑,道:“姊姊比朕还心急。急不来的,姊姊,朕等了二十年,才能一举拿下青齐之地。南朝再积弱,也一样的以正统自居,乃人心所向,只能水到渠成,不能逆流而上,否则只能是虚增民耗,白白地浪费了多年的休养生息。姊姊脾气太像先帝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真不愧是跟着他长大的。”

    清都长公主道:“好啦,你有主意就成。只是霂儿……”

    “就由得她,只要她大礼不错,别的就不管了。”文帝道,“宫里的事,姊姊多费心便是了。谁叫我们姊弟二人都欠了她的?”

    清都长公主不语,半日道:“淮儿怎样了?”

    “不知道。”文帝道,“姊姊放心,淮儿聪明稳重,不会有什么事。朕已经让河东薛氏赶去了,又派和素亲率禁军过去。他是老将,对朕一直忠心,又素来谨慎,不会出错。”

    清都长公主道:“薛氏与淮儿素来亲近,他去就够了,派禁军作什么,如此大张旗鼓,旁人还以为什么事呢!”

    文帝淡淡一笑,道:“为了那传国宝器,再大张旗鼓也不为过。况且,朕本来就想大张旗鼓,若真是宝器现世,那自然是越多人看到的好。”伸手扶了清都长公主,道,“姊姊,陪我去见霂儿吧,有你在,她不至于对我摆脸色。”

    清都长公主叹气道:“你们怎么搞成这样?也怪你,你……”

    文帝打断她道:“别说了,姊姊。”又环视四周,道,“便依她,她中宫的木槿全部移走,移去九华堂。她爱兰草,这里就全种兰草,天下有什么品种,那便都移来。兰草清雅,原也跟她最合。”

    “方才提到云中,我倒是想起了司马氏。”清都长公主道,“司马楚之在那边,一切可还好?”

    “他上表了,说他老了,想辞云中镇将一职,让他兄弟接任。”文帝道,“朕本来不以为意,多年来他也还兢兢业业。但如今淮儿对琅琊王生疑,他向来不是爱白疑心的人,沈信府上出的事又是大事,我看对司马氏还是多留意的好。司马楚之的辞表,朕没有准,且看看吧。”

    清都长公主随手摘了一朵木槿,又叹了口气,道:“似乎谁都信不过。”

    文帝笑道:“我们姊弟一心,互相扶持,那便够了。别的人信不信得过,又有什么?”

    “你就会哄我开心。”清都长公主笑着又道,“以前司马金龙当过太子典师,沈鸣泉又一早就在太子东宫,他们有书信来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说不定,是淮儿想多了。”

    “有书信不奇怪,奇怪在被烧了。”文帝道,“司马楚之深得先帝信任,算是南朝来投的武将的头一位,否则又怎会放心让他镇守云中?沈鸣泉跟司马金龙自然是再熟不过了,可要这么说的话,不仅是沈鸣泉背叛太子,司马金龙也一样。明日把宜琦传进宫来问问,朕有些时日不见她了,也不知她这琅琊王妃当得如何。”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心狠,让她当司马金龙的续弦,还问她过得如何?”

    “朕倒觉得自己可怜,身边的不是什么燕国皇女,就是大凉公主,国仇家恨,个个不知道心里多恨朕。”文帝叹了口气,道,“朕没先帝那么看得开,能立赫连氏当皇后,再温顺的猫遇到机会都会用爪子去抓断仇人的咽喉。宗爱弑主,矫皇后诏,这事赫连皇后不会没有份,朕想着都是怕,还能跟她们好好做夫妻?宜琦和宜琼总归是莫瓌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年纪大了,心思多了,谁知道会怎么样。连景风都向着她哥哥,何况是她们俩?”

    清都长公主道:“好啦!我不过说一句,陛下就抱怨了一堆。要不,陛下,让如今跟咱们大魏常常来往的国家再送几个妃嫔吧,高句丽如何?据说那处美人甚多哪。”

    “姊姊,你就饶了我吧。”文帝笑道,“如今事多,哪有心思。”

    二人走过回廊,四周都遍种香草,流水绕着栏杆,还有些极漂亮的鱼在水里游。廊下挂着金铃,风一吹便响。

    文帝又道:“说起来,太子倒是来求过我,饶了沈氏一门。”

    清都长公主蹙眉道:“兹事体大,怎么饶?”

    “太子说是顾念旧情。一来与沈信的师生情谊,二来嘛,太子跟沈鸣泉的情份还是在的,老实说,朕也没想到沈鸣泉居然会设计太子,太子待他实在没话可说。”文帝笑道,“想来也是不欲此事闹得更大,一旦撕开了个口子,便掩不住了。”

    这时已走到云母堂外,文帝叹气,道:“姊姊,有时候朕在想,若还是孩子那时候便好,事事有姊姊替我拿主意,我只管玩便是了。”

    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我的一生全系在你身上,陛下,你说没有我便没有你这个皇帝,那末,没有你也没有我这个长公主。”

    渔村的这一夜,却是谁都睡不着了。裴明淮看着渔民们聚在火边喝酒,默默不语。吴震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裴明淮见他找村民们讨了些香烛,想是找地方去遥祷孟蝶香魂了,自然也不理会。昙秀说是要回房做晚课,也人影不见。道容师太与众弟子自打扫了几间空屋,此时想必也睡了,灯都灭了。

    祝青宁眼望流水,这晚江面上仍是灰蒙蒙的,说是雾却也不知道是不是雾,缓缓上升,汇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说不出的诡谲。“你看他们,明儿是要不顾一切地进去了。明知凶险,还是要去试一试。你说,他们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裴明淮道,“与其说是黄金。不如说是些更虚无缥缈的东西。”

    祝青宁道:“你是不信的,对不对?”

    “不信。”裴明淮道,“世间哪里会有什么既无战火相扰,也无官府欺凌的地方。不知为何,我心里居然觉得怕,不知道究竟明天进去会遇到什么。”

    祝青宁沉默半日,道:“这锁龙峡,名字取得可真好。”

    裴明淮道:“怎么说?”

    “不管是多厉害的人,都走不出来。”祝青宁微笑道,“龙都会被困锁此处,何况是我们凡人?”

    裴明淮一时无话,祝青宁抬头看天,忽然“啊”了一声,裴明淮跟着抬头,只见天边银色星芒划过,却带了长长的尾巴。

    祝青宁望着天边,笑道:“这样的异象,百年难得一见,你我也算是运道好了。”

    裴明淮道:“我宁可不见的好。”

    祝青宁侧头看他,道:“明淮,你真是从来了锁龙峡就奇怪得很。实话实说,我找的是黄金,你找的是九鼎,我这回不会跟你犯什么冲,你也用不着防备我。”

    裴明淮道:“你真相信能找到?”

    “信不信我都得去。”祝青宁道,“其实九鼎是否存世,真是让人存疑。比不得新朝黄金,总是有人见过的。”

    他自身上摸出了一块金饼,递给了裴明淮。裴明淮伸手接过,见那金饼上有个“上”字,道:“果然是真的。”

    “那个张鱼,他给这渔村的人的那一小块碎金,想必也是从这样的金饼上来的。”祝青宁道,“想来当年黄巾残部找到了新朝黄金,但只有很少的一点儿被人带了出去,张鱼可能也是部将之一的后人。黄金也会被弄碎或者熔掉,过得一两百年,实在很难再有完完整整留下的,不过,定然会有经手的人,所以就留下了那些传闻,说是黄巾得了王莽的藏金。至于他们是怎么得到的,就没人知道了。”

    裴明淮道:“太平道最盛之时,离新朝近得很,他们道众又遍布各方,消息灵通,能找到也不是不可能。我只是不太明白……”

    祝青宁道:“什么?”

    “他们找到了黄金,连九鼎也唾手可得,为什么却从此沉寂下来了?除了那些改头换面的旧部,江湖上再也不见太平道的影子?”裴明淮道,“他们若是找到了九鼎,应该是喜出望外才对。张角兄弟三人起兵的时候,喊出来的话便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又是借五德之说,又是自称天公将军,谶讳之意是不言而喻的。还有什么能比周天子的九鼎更能证明天命神授了!若是他们能拿出真正的九鼎,我不敢说他们能得天下,但至少能改变当时的情势,天下恐怕又会大变一次。”

    祝青宁望着那江水出神,良久方道:“是哪,怕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遇圣而兴!想都能想得到,各方势力拼命去抢这九鼎,抢到的就敢自称天命所归。从古到今,正统这两个字,从来都是重逾千钧。”

    “何此千钧!”裴明淮笑道,“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一鼎以九万人挽之那本是颜率的欺瞒之言,照我看,大也大不到哪里去。重的是它含着的意思,不是它的大小重量。”

    祝青宁望向裴明淮,道:“那些人想寻桃源,从此平安喜乐,与世无涉。你找九鼎,不管你想还是不想,圣命难违。我领命来取新朝黄金……”

    裴明淮道:“不止我们。”

    祝青宁道:“你觉得,还有一股势力不曾现身?”

    “彭横江一行人怎么也不会是你杀的,那是你得力的下属。”裴明淮道,“连孟蝶都杀了,摆明是要先剪了你的左膀右臂。这股势力一直隐匿在这锁龙峡之侧,看来我调来的府兵是他们所杀,飞头獠也是被他们所灭。他们非常熟悉这里的情形,而且似乎势在必得。”

    祝青宁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一直觉得还有人在这里,一路留意,却不曾发现。反正决不是九宫会,即便是九宫会除我之外还另派了人来,也决不敢自己人相残。有什么恩怨暗中设计是一回事,但这么明目张胆地杀又是另一回事,决不敢的。”

    裴明淮道:“泰州叛乱多发,府兵都是精兵强将,这次派来的更是精锐。能把他们无声无息剿杀,决不是普通江湖人,他们没这个本事。当年盖吴十万大军叛乱,终归被先帝平定,还不是因为他们还是乌合之众。黄巾也差不多,没些个厉害的将领统率操练,终究是不成的。”

    祝青宁道:“这么说来,你觉着‘天鬼’也在此了?”

    裴明淮道:“不然还能是谁?”见他站起身来,祝青宁问道,“你去哪?”

    “去瞧一瞧那个装哑巴的,看他要不要吃东西。”裴明淮道。祝青宁一笑,道:“我跟你一起去,我倒也想试上一试,御寇诀的传说到底是不是夸大其辞。”

    裴明淮也笑,道:“我劝你别去。”

    祝青宁奇道:“为何?”

    “我知道你自恃极高,也知道月奇主武,你自入九宫会来,怕是还没遇到敌手。”裴明淮笑道,“但这一回,你一定会碰大大的壁。”

    祝青宁道:“我不信。”

    裴明淮一笑,道:“听我的,何必非要去给自己找些无趣?还是做些风雅之事吧。你既带琴来了,借我弹一弹。”

    “那你等我一等,我去取来。”祝青宁道。不出片刻,便将那琴取了来,双手递给裴明淮,笑道:“看你也对这张琴喜欢得很,不如我送了你吧?”

    裴明淮道:“本来也不是你的,你也好意思说送?”

    祝青宁一笑,也不再说,将腰间那支赤玉箫抽了出来,“明日还不知如何,此刻静静心也好。”

    裴明淮把那张琴搁在膝上,出神片刻,弹的却是华英所学的那曲“玄默”。祝青宁听了片刻,举箫就唇,吹了起来。

    本章知识点

    皇后说死后不愿袝葬云中金陵,文帝说了个“王慧龙乞葬河南”,是什么意思?

    云中金陵是北魏在孝文帝迁都洛阳前的皇家陵墓,一般认为位于内蒙古,至今还没比较明确的发掘报告。在云中金陵之前,史书记载还有一个“盛乐金陵”,开国皇帝道武帝即葬于此。到底云中金陵是不是就是盛乐金陵,说法不一,暂且不论。反正在《九宫夜谭》里面,皇室就是葬在云中金陵的。皇后肯定袝葬,所以《锁龙魂》里面皇后说不肯袝葬,清都长公主说她是不是疯了?

    另外非宗室的臣子能在云中金陵陪葬绝对是北魏一朝最大的荣耀,整个迁洛前的时期能数出来的应该不到十个。是死后袝葬皇陵,不是我们通常说的那个陪葬。

    王慧龙是南朝人,出身大族太原王氏,后来投魏。临死前求葬在更靠近家乡的地方,太武帝作为特例准了。王慧龙求请的话,就是文帝引用的那一段。因为北魏未迁洛前,规定是“南人入国皆葬桑乾”。无论王慧龙在魏是不是恩遇甚隆,仍然怀念南朝,死都不愿葬北。

    所以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强行命令宗族不得回旧都平城或是云中金陵下葬,而是全部葬在洛阳,还把姓氏从拓跋改为元,哪怕是放在我们现在21世纪都是很难接受的事。

    顺便说下,这个王慧龙还有个事儿比较出名,他投魏之后跟崔氏联姻,崔浩夸他祖传的酒糟鼻是“贵种”,由此引得鲜卑贵族大怒,一直闹到了太武帝那里。可以说,这也是崔氏门诛的导火索之一。汉臣高门打从心底是看不上鲜卑贵族的,哪怕对方是皇帝。

    在《九宫夜谭》里面,这个问题写得很委婉(直露是不可能的,那是找死),但表现的地方还是不少,基本上都在舞台回到皇宫后的《九宫变》里面,可以留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