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7章
    说归说,裴明淮一出廷尉寺就见到了苏连。苏连仍是紫衣窄袖,月光下脸如白玉,秀雅异常。苏连一笑道:“公子,我可不是有意缠着你的,我是去宣旨的。”

    “大半夜的宣旨?”裴明淮瞅了他一眼道,“走吧!”

    苏连道:“皇上说了,乐良王一片孝心,特允他在武州山石窟寺做一回法事。本来呢,发生了那样的事,是肯定不成的,但……”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皇上明知道不该,还是允了?”行了一阵,二人一时无话,裴明淮又问道:“昙秀呢?”

    “昙曜大师一死,他的事可多了去了。”苏连叹了口气,道,“皇上也说了,只等昙曜大师这事了结,以后沙门统这一职,便归昙秀了。公子且看呢?”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那可不是好事么?”

    二人已到武州水畔,这夜河上却有层淡淡的轻雾,映着石窟前建的殿阁,金银珠玉在月光下本已耀然生光,又映在水里,当真如天上楼台一般。只是这一晚却全无了平日里这佛地的安静,四处都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众僧在石窟周围低声诵经,奏乐声却响亮得很,连石窟东西两边的尼寺和佛寺也都是灯火通明。

    苏连冷笑道:“这乐良王还真不客气,把这皇家石窟寺当成自家的了?”

    裴明淮也觉着乐良王未免太大张旗鼓,皱起了眉。到了石窟寺前面,一个身材甚是高大的胡僧走了过来,对二人合掌为礼。苏连淡淡地道:“吉迦夜大师,这里是在干什么?大半夜的,也未免闹得太不堪了,大老远地都能听到这边的乐声。”

    “苏大人,乐良王一片孝心,要为母妃诵经祈福。”吉迦夜道,“又是皇上特别恩准的……”

    他话还不曾说完,忽然就听到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却是从皇家造像那五窟的方向传过来的。苏连只惊得面色都白了,裴明淮也大吃一惊,道:“怎么回事?”

    赶到那洞窟之前,裴明淮就见着窟前的木制殿阁都塌了,有数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只惊得一颗心都怦怦直跳,进洞窟一看,只听身后的苏连失声叫道:“这……怎么会?”

    却见那尊释伽巨像自胸以上裂了开来,裂痕一直往造像的脖颈处延伸了过去。灵岩石窟斩山而建,因砂石岩不少,所以在造像之前都会先行增固,以免造像成之后会塌掉,但裴明淮这时鼻端闻着浓烈的硝石硫磺的味道,心知必是人为,无论此前如何着意修补都经不起的。再一回头,见地上倒了不少工匠,有的满脸鲜血,想必是正在修补东面的壁画,这自然是晚上都不得歇息的。

    脚步声响,王遇奔了进来,叫道:“出什么事了?……”一见着洞窟内情形,这位素来趾高气扬的大长秋卿脚一软,竟滑到地上坐了下来,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裴明淮见他面如死灰,额头上的汗一颗颗地滴了下来。

    苏连此时冷笑了起来,道:“王常侍,昙曜大师一死,这里的事便是你主管。如今出了这事,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这……这……”王遇叫道,“苏大人,我请问过皇上的旨意,这边壁画也不必再画什么功德主了,全部雕成千佛,取三世十方之意。我这里是亲自监督着,真是日夜赶工啊。我……我是真不知道为何会……”

    裴明淮问道:“王常侍,你说日夜赶工,那这里面自然是随时都有工匠了?”

    “是,是,是。”王遇忙道,“一刻都不停的,轮着班来。这是什么样的事,绝不敢停的!连我自己都是住在这里的!”

    裴明淮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那也就是没什么可能在这段时日有人把硝石什么的放进来了。”

    王遇一怔,苏连道:“公子的意思是以前就……”

    “那么高的地方,哪里容易上去。上去了,还得把硝石之属藏好,更不容易。即便藏好了,又是如何引燃的?”裴明淮朝上望着,道,“再过几日就是佛诞节了,原本皇上是必来此处的,若说是有人想要害皇上,也未可知。”

    王遇更是汗如雨下,道:“公子,公子,你看,这可如何是好?皇上要是见到了,那一定是生气得不得了!”

    “……就算不见到,也不能瞒着。”裴明淮低声道,“毕竟是皇上的造像,唉,不知道皇上会多生气。至于他打算怎么处置……就只能看他的心情了。”

    苏连道:“看皇上的心情?你说若换了你,你是什么心情?”

    “本来上回的事牵扯到昙曜大师,皇上已经十分不悦了,只是碍着昙曜大师总有帝师之份,姑且不曾说什么。”裴明淮道,“如今昙曜大师既然身死,皇上若不降罪,那才怪了。”

    当下摇了摇头,凝望那尊释伽巨像,道:“究竟是谁做的这件事?”

    王遇忽道:“公子,会不会是……巫蛊之术?”

    裴明淮道:“怎么说?”

    “公子,我知道你素来不信这些。”王遇抹着头上的汗,颤声道,“但我善营造之术,那其中啊,也有诸多……诸多邪术。公子深知,这五座洞窟,其实都是依照五位皇帝所建,天子即如来!而这一窟,便是当今天子的造像,是有天子的八字在上面的。这邪术……或者是想害皇上啊!”

    裴明淮怒道:“荒唐!我倒不信了,这佛像是佛像,皇上是皇上,还能害得了了?”

    这时乐良王走了进来,口里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一抬头见到自胸下裂开的释迦巨像,大惊变色,道,“这……怎么会这样?”

    裴明淮道:“请问乐良王,你方才在何处?”

    “啊,我正在到处寻从前烈祖下诏让修的那个洞窟哪。”乐良王道,“便是仿我们祖上嘎仙洞所建的那一个。我想着既然来了,便也去参拜一下,却转来转去不曾找到。”

    裴明淮自然知道乐良王所说的洞窟,那洞窟是早在开国道武皇帝的时候便开凿的,由魏朝最早的一位道人统法果所建,全仿照大代一族祖上的嘎仙洞,建为耆阇崛山之状,外面又修了寺庙,极是壮丽。只是哪里在武州山,离这处还得有十数里。听乐良王如此说,虽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得道:“乐良王,你说的那处不在这里,若是想祭拜,闲了着人陪您去便是。依我看,您还是到下面去的好。这里山石松动,怕有些危险啊。既给您母亲做法事,您也得在场才是吧?”

    乐良王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这就过去。”又问裴明淮道,“那个新升官的廷尉卿说是你的朋友,是不是真的能行?”

    裴明淮此刻哪里有心跟他说这些,只道:“是,吴震神捕之名,人人皆知,一定能查清斛律昭仪的死。”

    乐良王听他这么说,大概觉得满意了,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那裂开的释伽一眼,喃喃道:“皇兄这一回,不知道得多生气。唉,我本来说明儿进宫去向他谢恩,给我母妃这般的丧葬之仪,我看,我还是不去了吧。”

    他说完便走了,扔下裴明淮、苏连和王遇三个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苏连问道:“公子,这事,谁去回皇上?”

    裴明淮道:“那还有谁,自然是你了。”

    “公子,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推啊。”苏连苦笑道,“你明知道皇上给我的三日限期马上就到了,我再去火上添油一把,弄不好皇上当场就发落我了!”

    裴明淮道:“你怕,我也怕!”

    王遇在旁道:“要不,先去回禀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跟皇上说去?”

    “这倒是个法子。”苏连对裴明淮道,“公子,要不就按王大人说的?”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此了。陛下再生气,也不至于对着母亲发作。”

    庆云亲自把几块香饼投进琉璃香炉里,抱了香炉轻手轻脚地进了寿安宫的寝殿,放在一角,又悄悄退了出去,对宫女低声道:“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们好生服侍着。公主这几日一直有些身体不适,多留意些儿,知道了么?”

    宫女们忙应了,庆云取了一个锦囊,急急地走了出去。到了尚方里面专管针织的那一侧屋子,只见到处都铺着各色锦缎绫绢,有些还是绣了一半的,却没见到一个人。

    “芬蕙!”庆云叫了一声。一个女官自屏风后走了出来,笑着行礼道,“是庆云公主来了!您有什么事,这么晚还来我们这里?”

    庆云笑道:“正是有事来请教你。”

    “哎呀,这怎么敢当呢?”那被唤作芬蕙的女官忙笑道,“公主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去,哪里敢劳动公主过来?莫不是来催那给长公主殿下的绣品么,若是的话,我可真要请公主恕罪了,不是我给自己开脱,那花样实在繁复得很,还要些时候……”

    “谁来催那个了,那还不早着么!”庆云打开手里的锦囊,把一朵红莲花和一朵白莲花放在案上,道:“你刘芬蕙是文绣大监,若论锦锻绫罗,没人比你更懂行的。你看看,这是什么绸绢做的?”

    刘芬蕙拿了起来,只看了一看,便道:“红的是绛地吉字纹锦,来自高昌,只不过公主你这朵花不大,用的料子也不多,看不出上面原来的‘吉’字纹样。白的是幡纹绮。奇怪呀,庆云公主,这两样物事,宫中已经没有了好几年了。”

    庆云听她这一说,忙道:“那就是说以前有啦?”

    “是啊,以前是有,可是早就用完了。”刘芬蕙笑道,“皇后娘娘不是不喜欢广宁温泉宫,重在灵丘修了座么?公主记不记得,就在灵丘温泉宫,她屋子里挂了一幅兰花图,便是用这幡纹琦绣的。”

    她说着又拿起那白莲与红莲细看了半日,庆云见刘芬蕙蹙起了眉头,便问道:“芬蕙,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还真是有。”刘芬蕙道,“公主,我觉着,看这花的绣工,很像是一个人的手笔啊。”

    庆云吃惊道:“什么?这也能看出来?”

    “公主啊,您成日里舞刀弄剑的,从来不碰女红,自然是不懂了。”刘芬蕙笑道,“我们日日里与绣品打交道,还真是能看出来是谁绣的。嗯,就跟你看画画和写字,能看出来是谁写的画的,一个道理。”

    庆云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芬蕙,你说,是谁绣的?”

    刘芬蕙脸上疑虑之色又出来了,道:“我说的,就是替皇后娘娘绣那幅兰花图的人啊。我记得清清楚楚,这白绮当时已经不多了,她把剩的几匹给全要走了。可是她……”

    庆云最是性急,见刘芬蕙吞吞吐吐的,叫道:“你倒是说啊,她是谁啊?”

    刘芬蕙道:“公主还记得玲珑么?”

    庆云一怔,道:“吕谯的妹妹,吕玲珑?”

    “正是。”刘芬蕙疑虑重重地道,“我跟她本来挺好的,可是,她忽然就不见了。我这段时日,到她家去找了好几次,都没见着人。她家里啊,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也没处问去。”

    庆云叫道:“你是说这花是吕玲珑绣的?”

    “这种绣法是她想出来的。平日里咱们绣花,不都是平平地绣在绢罗上面么?玲珑心思灵巧,一瓣瓣地把花瓣剪出来做成花的样子,连花蕊都是一丝丝绣的,最后一朵朵地攒在一起,好看得很。”刘芬蕙道,“玲珑给皇后绣过这样子的兰花,很得皇后喜欢,特地搁在灵丘宫呢。天雨四华用来供奉祈福,我们大家更是绣了不少,便不须一定要夏天才能摘的莲花了。不过看公主你拿来的,该是玲珑做的。我再叫几个姊妹过来,大家一起瞧瞧。”

    她说到此处,才想起来问庆云道:“公主啊,你这花是哪里来的?玲珑不见已经有一些时候了,怎么突然又扯上她了?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庆云道,“芬蕙,你赶紧叫人来,认上一认,到底这花是不是吕玲珑的手笔。我这就要出宫去,我得把这件事告诉明淮哥哥去。”

    “公主!公主!庆云公主!”刘芬蕙连着叫了几声,庆云哪里理她,匆匆忙忙便跑了出去。她叹了一口气,伸手把那白莲花与红莲花拿在了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眼里的疑惑之意却更浓了。

    冯虎前来回禀吴震“道明和尚死了”的时候,吴震实在是觉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了。但他却有种很强烈的感觉,好像这样的事是一定会发生的一样。不过还是恼怒得很,一拍案,喝道:“你们怎么搞的?他是怎么死的?”

    冯虎垂头丧气地道:“吴大人,不干我们的事啊。这个道明,我们每日里都照应着,等着他醒呢。可是,他就是死了,我们也没法子啊。他原本就摔得重,连大夫看了,都说没办法呢。”

    吴震沉默片刻,道:“我去看看。”

    自把道明从永宁寺抬到廷尉寺来,他就没醒过。此时他脸色发灰,浑身冰冷,一看就是个死人了。吴震却始终觉得不对,绕着道明走了片刻,忽然弯下腰去,盯着道明颈后的一个小小黑点。

    他慢慢地把那毒针给起了出来,冯虎在旁边已经看得目瞪口呆,叫道:“吴大人,这,这……”

    “他是被人杀了的。”吴震道,“你们最后一回见他活着,是什么时候?”

    冯虎叫道:“这……吴大人,我们并没派人守着他……想着在这廷尉寺里面,他一个昏迷了的人,也该无碍啊……”

    吴震摇了摇头,道:“他一身都凉了,已经死了好久了。”已经提不起力气来骂人,缓缓地道,“都是一群废物,叫你们守个人都守不住。不仅是苏连的侯官曹有问题,连我这里也一样的有问题。”

    他盯着那枚泛着蓝光的细针,喃喃地道:“昙曜大师是死于此针之下,这个道明也是。道明那天早上,究竟看到什么了,才会让凶手宁可冒险,也要跑到廷尉寺来灭口?……又能进侯官曹,又能进廷尉寺,这个人究竟是谁?”

    冯虎就站在他旁边,听到他嘀咕了,灵机一动,道:“吴大人,我知道是谁了。”

    吴震回头道:“谁?”

    “就是大人你自己啊!”冯虎道,“你去侯官曹,也没人会拦你啊!”

    吴震喝道:“胡说八道!有你这么蠢的手下,也难怪道明会莫名其妙地被人害死!”又问道,“这一两日间,有没有外人来过这里?”

    “外人?……”冯虎想了片刻,道,“裴三公子算外人吗?”

    吴震怒道:“他当然不算!还有别人吗?”

    “那……那薛家那位薛公子,就是马上要尚西河公主的那位,算不算外人?”冯虎小心翼翼地道。

    吴震一句“不算”本来冲口就要出来,突然又收了回来。他回头问冯虎道:“他什么时候来过的?”

    “就是下午啊,跟西河公主一起来找过你,好像是有什么事想对你说。”冯虎道,“我去说了,你不在,他们两位略坐了一坐,等了一阵就走了。”

    吴震沉默半日,挥了挥手,道:“抬下去吧,叫仵作看看。细查一下,这针上喂的是什么毒。”

    等冯虎着人抬了尸首下去,吴震背着双手,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面,一圈又一圈地走来走去。嘴里喃喃道:“薛无忧?他……?薛氏?……薛延?……”

    冯虎去了不多时,又回来道:“吴大人,有个叫王栎的,说要见你,还说是你吩咐的。”

    吴震正想得出神,不耐烦地一挥手道:“没看见我正在忙么!”忽然一楞,道,“谁?王栎?快让他进来!”

    那名叫王栎的工匠进来之时,颇为局促。见了吴震,忙见礼道:“吴大人……”

    吴震手一挥,道:“你既来见我,想必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吧?快说,究竟是什么,让你那日觉得不对?”

    “吴大人,我是灵岩石窟的画匠头儿。”王栎道,“那窟里面的功德主画像虽不是我亲自画的,但也是我描的图样,一直都盯着的,熟得很。里面的画像都是从上到下一排排上色的,也就是说最下面的还并没有把颜色上好。但是……”

    吴震道:“你倒是说啊!”

    “但那晚进去的时候,虽是匆匆一瞥,不敢多看,却觉得好像有个本来不该上了颜色的地方,被上了色。”王栎满面疑惑地道,“是披在外面的红色长风帽,很长,都垂到腿上了。我明明记得是还没开始上色的,可我看到的时候,都上了一小半色了。”

    吴震听得稀里糊涂,拿了蒋少游画的那画,摊开放在王栎面前,问道:“你看看,是哪里被上了色?”

    王栎看了一眼,道:“蒋先生画的吧?一看就知道。他只画了最上面的,下面的并没有画。”

    吴震找了朱笔递给他,道:“你大致画画,指个地方也好。”

    见王栎拿了朱笔去画,吴震又问道,“现在还能看到你说的么?”

    “不能了,吴大人。”王栎苦笑道,“出事后洞窟一直有禁军看守,不让我们进去。后来叫我们进去修补,偏又遇上地动,那一块正好震没了。”

    吴震跌足,叫道:“你怎的不早些想起来!”

    “这,吴大人,我也是这一两日间进去修补,重绘千佛,突然才记起来的。”王栎道,“我一想到,就立刻过来禀告你了,还怕半夜来见,被赶出去呢。”

    吴震也不再说,见王栎已经画完,却是在功德主画像最下面的那一排上面。对着看了半日,道:“这上的色,毫无章法啊。”

    王栎道:“谁说不是呢?就一大堆颜色给堆了上去,简直不是画的,就是用朱砂给泼上去的,也不知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此话一出,吴震便楞了一下,楞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只笑得廷尉众人都进来了,也不知道吴震哪根筋搭错了。王栎更是不知所措,吴震笑了半日,挥手道:“没事,没事!我就是笑自己蠢罢了!”

    见王栎还呆在那里,吴震笑道:“这回真是多谢你了,你这法眼如炬,若不是你,我还想不到这一层。”说罢叫人道,“来,你们二人送这位王先生回去。”

    王栎忙道:“不敢,不敢,我自己回去便是。”

    吴震却道:“一定要送,这大半夜的,实在是辛苦你了。”

    见吴震坚持,王栎不敢再说,只得喏喏告退。吴震又叫住冯虎,道:“送这王先生回去灵岩石窟,记得把动静搞大点儿,一定要让人看到是廷尉寺的人跟他一道回去的。”

    冯虎奇道:“大人,这是为何?”

    “我手下真是一群废物!”吴震瞪了冯虎一眼道,“若是所有人都看到他已经来过廷尉了,那末他知道什么事,我们必然也一清二楚了,也就没必要杀王栎灭口了,岂不是多此一举,白白冒险!”

    冯虎想了片刻,点头道:“大人思虑周全!不过……不过……”

    吴震道:“不过什么?”

    “大人,那岂不是会来我们廷尉寺杀人灭口了?”冯虎小声地道,“我们知道了王栎要说的事啊!虽说我其实并不知道……”

    吴震险些被他气死,怒道:“那他们是打算血洗我廷尉寺,鸡犬不留了?我升了廷尉卿,你们也跟着沾了光,也是五品了,好歹也学着长进点,别丢我的脸!”

    冯虎忙道:“是,是,吴头儿,你别生气。”又道,“啊,又叫错了,吴大人,你别生气。”

    吴震道:“我迟早得被你们这些不长进的气死!”说罢想了一想,又笑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带几个人,跟我走!”

    冯虎奇道:“去哪,大人?”

    吴震笑道:“去隔壁串门!”

    冯虎道:“隔壁不是侯官曹么?”

    吴震一笑,道:“不错,这一回,也该苏大人出点力了。灵岩石窟我不敢动,他敢。”

    苏连自然也没睡,正在书房里面坐着,手边一盏茶早凉透了,也没动一下。见吴震进来,白了他一眼道:“大半夜的,跑来干什么?我可没茶请你喝的。”

    “自然是有好事。”吴震笑道,“我知道灵岩石窟出事的原因了。”

    苏连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吴震也不拐弯抹角,道:“东壁壁画被凿,并不是因为壁画的关系。蒋少游说得一点都没错,这是皇家开凿的洞窟,迟早都能把壁上画的什么查得一清二楚,本来也没什么秘密可言。把东壁凿成那样,只是凶手无可奈何,必须要掩盖一件事情。”

    苏连眉梢一挑,奇道:“凶手?哪里来的凶手?”

    吴震把手里拿着的那画摊开在案上,指着道:“当时发现的时候,有位工匠看到这处与平日里不同,他说是原本并没有上颜色,他却看到风帽的下半截被染上了红色。”

    苏连道:“那又如何?”

    “那不是什么朱砂涂的红色。”吴震道,“那是血!”

    苏连本来坐着,这时站起了身,两眼都睁大了,盯着吴震不放。吴震在案上重重一拍,道:“那个晚上,就在那处洞窟里面,有人被杀了,血溅得东壁上到处都是。那样的砂石,血一溅上去便浸进去了,根本拭不掉的,凶手当时也决不可能去打水来慢慢清洗。事出突然,凶手惊惶之下,急中生智,竟把那东壁那一大片都给凿去了!但那石窟里面昏暗,他也没留意到底下角落还有一小片血迹。只是好巧不巧,又正好在风帽之上,连王栎都认定是有人画上的颜色。”

    苏连道:“可是……那么大的响动,就没人听到么?”

    “那就要请问你苏大人了。”吴震笑道,“那晚上,武州山石窟寺可是在做什么法事?”

    苏连道:“我又不管灵岩石窟,那自然得问昙曜大师了……”一语未毕便已怔住,吴震道,“昙曜大师身死,想必也与此事有关,甚至连永宁寺法鸾大师之死也有干系。阿苏,那晚究竟是做的什么法事?”

    “是给清都长公主祈福的,她这段时日不知道为什么,自迁进寿安宫后,身子就不太好。”苏连笑道,“众嫔妃那还不是为了讨皇上欢喜,要讨皇上的好不容易,就只能讨好他这姊姊了。左右昭仪和众位夫人都去了,公主啊王妃的也去了一大堆,谁敢不去讨这个好儿呢!吴大人,你想要查,可还真不容易啊,后宫嫔妃那晚上都在。”

    吴震呆住,道:“甚么?”想了一阵,问道,“那众位嫔妃娘娘们,是几时回宫的?”

    “当晚就回了,住也住不下啊。”苏连道,“不过,回宫总也是半夜之后的事了,你要知道时辰,查一查便知道。”

    吴震叹了口气,道:“那就不好说了。”

    苏连道:“什么?”

    “能让那个凶手冒险去凿半面壁画,那溅上去的血一定不少。”吴震道,“既然如此,就肯定会有一具尸体,有一个死了的人。这么多公主嫔妃的驾幸石窟寺,必定守卫森严,我只能希望那个被杀的人,现在还在武州山石窟里面。”

    苏连摇头道:“若是我的话,一定将那个人分尸,偷偷带出去。”

    “是有可能,但比把尸身留在石窟寺更危险。”吴震沉吟道,“你想想,本来就是匆匆忙忙之间的事,总得要找箱子把人装上吧?还有血,那血可不是一时三刻能干透的。若是放在车辇里面,一路上滴着血走……”

    苏连瞪了他一眼,道:“你说话能好听点么?”

    “这不是说实话么。”吴震笑道,“听着,阿苏,昙曜大师的事你要想有个交待,就得按我说的做。”

    苏连叹了口气,道:“说吧!”

    “第一,再增加一倍的禁军,守住武州山石窟寺,你们侯官进去搜。”吴震道,“搜这种事,没有比你们更懂的,若那具尸身还在里面,一定要搜出来。”

    苏连笑道:“这个不难。公子领了左卫将军之职,我让他替我调些信得过的人来。”

    吴震道:“第二,宫里所有那日到过石窟寺的车马,全都不能放过,到了那里的人,也造个名录,各宫的嫔妃究竟带了什么人去,一个都不能少。若是有什么刺眼的东西,箱笼什物,全给我弄来!”

    苏连蹙眉道:“这我作不了主,得去请皇上的旨意。你这等于是要去搜宫了,哪里能说搜就搜呢?”

    吴震笑道:“你少在我面前装!李谅的事出来,你也不知道在宫里搜了多少回了,想必早已经翻了个底朝天了,多一回又怎么了!阿苏,我可告诉你,昙曜的事都得着落在这上面。你还不明白么?谁能保证那么巧,正好凿壁画的时候能碰上做法事奏乐的时候?夜里安静,若非鸣乐,那叮叮当当的凿墙声一定会被人听到。凿掉那么大一片,就算是身有武功之人,至少也得小半个时辰吧?”

    苏连缓缓地道:“虽说各皇家佛寺的寺主都到场了,但法事必是昙曜大师主持。若是要更改鸣乐的时辰,那就一定得大师他自己……”

    “对啦!”吴震点头道,“只有钟鼓齐鸣的时候,才会听不到洞窟里面发出的声音,那凶手就能趁机毁掉自己在窟中杀人留下的血迹。这急智之下的做法是聪明之极,不仅能掩盖杀人的痕迹,还能让我们都怀疑此事是冲着皇上来的,闹得人心惶惶。可是,谁能命令沙门统昙曜大师呢?”

    苏连沉默片刻,道:“怕是低等级的嫔妃都不成。”

    吴震道:“这就要靠你去找了。记住,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因为事出突然,按常情来说必会留下些什么线索。”

    苏连朝他瞅了一眼,微微一笑,笑得眼都弯了起来,满是嘲弄。“吴大人厉害啊,看来阿苏还一直小看你了。瞧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的,连我都佩服起来了。”

    吴震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道:“没,没这回事。我,我这就是自己在琢磨,啊,琢磨!是不是对的,我也不知道。”

    “那你倒是说说看,是谁在武州山石窟寺被杀了?”苏连若有所思地道,“好好地,怎么非得一定到那里面去杀人?寺里面石窟多了去了,找哪儿杀不成?”

    吴震道:“那还真不是。别的洞窟都时时有人进出,只有五帝窟才不会。”

    “那为何不选其余四窟,偏偏要选皇上造像的那一窟?”苏连道,“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因为那一窟外面的殿阁是修得最堂皇的,从外面全然看不到里面,在那里是最隐密的。”吴震道,“五帝窟另外还有一窟,那尊佛像从外面就看得到,若是在这样的洞窟里面密谈,哪里能行!至于你问是谁……这我真还没想到。但是,一定是件突发的事,非常突然。没人会平白地想在灵岩石窟寺杀人,一定是没办法了,才不得不……”

    二人一时都不说话了,苏连叹了口气,道:“好,我这就去办。”说着便往外走,吴震忽然叫了一声。

    “阿苏。”

    苏连回头,道:“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啊,吴大人?”

    “不是。”吴震低声道,“我一直没向你道谢。我是当真得好好谢你,我的事……若非你设法替我遮掩……”

    “哼,谁叫你跟公子交情好呢。公子都发话了,不帮你也不成。”苏连笑道,“你也不必谢我了。”

    吴震摇头道:“不,我是得谢你。明淮的面子是一回事,你阿苏肯帮忙,是另一回事。我这人不会说话,这谢就先搁在我心里了。其实,不管你有没有帮我的忙,若你真有事,我一样的肯赴汤蹈火的。”

    苏连看着他,最后叹了一声,道:“行啦,别说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该走啦,你也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吴震却还在看这屋子,苏连这书房极大,也朴素得很。一只镏金银节铜熏炉,燃的香极清淡,几不可闻。吴震看了看墙上挂的字画,叹了一口气,又朝那张檀木书案看了一眼,笑道:“阿苏,我包管,你这是整个京城高官贵贾的府上,唯一没有一样东西的地方。”

    苏连奇道:“什么?”

    吴震笑道:“你这处一部佛经都没有。”

    苏连一听,便笑了起来。见那灯要灭了,便去把灯心给拨亮了。烛火映在他脸上,当真是颜如白玉,俊雅如好女。“先帝不是下诏说了么,凡西戎虚诞,一概都不容。这话我是听进去了,自有三礼以来,可跟佛经没什么干系。”

    “你一直不曾给自己弄个宅子,也不要什么府第,凡在京城,若不进宫,常常便住这侯官曹里面。”吴震望着他,道,“阿苏,你真对自己以后就没什么打算么?”

    苏连默然半晌,缓缓地道:“只求死得其所。”

    四月初七那日天气极好,南郊马射台早已设好,众王公大臣自然也不肯落后,早早地便来了。文帝落座后,众人按序坐下。京兆王问道:“陛下,怎么不见清都?她最喜嵬狩,从还是姑娘的时候就从不肯错过,今儿个怎么不来?”

    京兆王乃是太武皇帝的兄弟,辈份极尊,文帝要算起来都得叫一声叔祖。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诸务不管,只喜炼丹养气,虽说如今风气崇佛,京兆王却是太宗明元皇帝的儿子,那年头佞道远胜过崇佛。裴明淮见这京兆王头发大都是黑的,脸色红润神采弈弈,想必在这道家养生之术上确是下了不少功夫。

    文帝微笑道:“我姊姊这几日身子不适,今儿个就不来了。”

    京兆王微微一惊,道:“她病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偶感风寒罢了。”文帝道。京兆王道:“陛下,前些时候宫里太医那里闹腾,咱们还是另找些信得过的太医吧。”

    太子笑道:“父皇,我举荐的那位徐先生如何?隔着帘子诊脉便能看出究竟,医术实在高明。”

    文帝点点头道:“确实高明。”

    此时鼓乐已毕,众人饮了酒,文帝道:“取弓箭来。”太子亲自捧了弓箭上来,文帝挽了弓,一箭射中靶心,将弓箭交还给太子,笑道,“你们去吧。”

    马射台上有数具黄金大盘,每具都有二尺以上,以白银镂之,玫瑰饰之,里面堆了若干金帛宝石之物。宜都王穆庆笑道:“今儿个的彩头可不少,我看起来都是贡物。那些真珠,是不是这回高句丽的使者带来的?”

    裴明淮望去,原本是想看看真珠,却看到了那几具黄金大盘,怔了一怔,连文帝跟穆庆的话都不曾听清楚。穆庆又跟他说话,连着叫了几声,裴明淮才回过神来,忙起身道:“穆伯伯,恕明淮失礼。”

    穆庆奇道:“你这是怎么了?”顺着裴明淮目光看了过去,这一来连带五王都看了过去。阳平王“喔”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这黄金合盘是吕谯制的吧。咦,陛下,这回回来,我怎么没见着吕谯?”

    裴明淮不提防阳平王这般便说了出来,心中一酸。只听文帝道:“你们几个不打算下场一试身手了?”

    阳平王笑道:“这有什么趣儿,让年轻一辈的自去吧。思誉,你也去。”

    思誉见苑中呼喝声不绝,众人骑马奔来奔去,本来就跃跃欲试,只是四王都坐着不动,也不好意思去,听得阳平王这般一说,忙起身道:“是!”

    文帝朝裴明淮看了看,笑道:“淮儿,你既穿成这样,想必也是不打算去了?”

    裴明淮笑道:“陛下,我说过啦,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又朝坐在身边的凌羽看了一眼,心里暗自高兴,总算是用西域进贡的一种果子堵住了凌羽的嘴。凌羽想必是没吃过那种八旦杏,正在那里吃得起劲,全没空理会别的。

    阳平王朝裴明淮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你这衣裳好,就是穿着怕是不便骑马打仗。现今京城里面都兴穿这个么?咱们兄弟几个老在外面,都怕被人笑话了。”

    裴明淮笑道:“舅舅这话说得!不过就是胡乱穿罢了,本来也没个定例的。我既领了左卫将军之职,自然这是最要紧的,打猎甚么的也只能靠后了。”

    阳平王也笑道:“本来也没甚么趣儿。陛下,今年什么时候出巡?咱们去阴山那边好好地打打猎去,这圈起来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凌羽虽然嘴塞满了,一听到这话,赶紧把嘴里的杏咽了下去,抬头道:“陛下,说好的啊,你去的时候要带我去。”

    文帝笑道:“既答应了的,就一定带你。”说着伸手道,“凌羽,过来。”

    凌羽依言走到文帝身边,文帝对众人道:“以前的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也不必朕再提了。凌羽那时候救过朕的命,该封赏的还是要的。”

    凌羽插口道:“陛下,我都说了我不要了!”

    “你给我听着。”文帝道,“禁军的右卫之职一直空缺,朕就封你这个罢,另赐爵……”他话还没说完,又被凌羽打断了,只见凌羽嘴一扁,道:“陛下,你若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才不当你的这个什么右什么卫的!”

    裴明淮道:“凌羽,陛下破格晋封,你就好好接旨,在这里多什么话?”

    凌羽跺脚道:“我就不接!陛下不还我内丹,那我当这个什么右卫将军也没意思,陛下这是存心气我吧?”

    裴明淮喝道:“凌羽!不许胡说。”

    京兆王却咳了一声,笑着起身,道:“陛下啊,我倒是有个主意。不,也不是主意,其实我多少年前就想跟陛下说了。”

    文帝奇道:“什么?”朝身边的凌羽看了一眼,京兆王笑道:“孩子,你过来。”

    凌羽看了看文帝,文帝点了点头,凌羽便跳下了台阶,问道:“什么事?”

    京兆王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又对着他细看了片刻,道:“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唉,唉,能修炼到你这样,本王真是羡慕得紧啊!”

    裴明淮这时才大约明白了京兆王是什么意思,一时真是不知如何反应,见凌羽一脸警觉地看着京兆王,便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拉了凌羽在身边,笑道:“凌羽不懂事,您老人家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京兆王笑道:“不会,不会,怎么会?”又转身对文帝道,“陛下,寇天师已经仙去多年,大道坛也空置多年,不如封他当天师如何?”

    此话一出,文帝啼笑皆非,裴明淮目瞪口呆,只有凌羽一听就开心了,拍手道:“好,好,我就喜欢这个,陛下,我早就说了,你封我当天师吧,你们寇天师会的我都会!”

    裴明淮怒道:“这怎么成?你……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能服人?”

    “你懂什么!”凌羽白了他一眼,道,“不是告诉过你了,练到我这样子,跟成仙也差不多了!”

    裴明淮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凌羽又白他一眼,道:“你又不是皇帝,你说不作数。陛下,你就答应了吧!”京兆王在旁边道:“好孩子,若陛下应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凌羽道:“什么?”

    “教我些养气的法门,替我炼些丹药。”京兆王笑道,“成不成?我看我平日里重金聘来的那些,没一个比得上你的!”

    裴明淮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他自然知道京兆王素来最好长生之术,毕竟他是太宗的儿子,跟先帝是嫡亲兄弟。大代自建魏以来,数代皇帝无不嗜服丹药,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延年益寿,甚或长生不老。文帝好佛理,虽说仍嗜寒食散,还略好些,此前数位皇帝送命在这丹药的都有两位。当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碍着京兆王辈份高,又不好多言,只得望向文帝。

    文帝淡淡一笑,道:“这天师不天师的,也不是一句话的事,且看看吧。您老人家想要长命百岁,那是正理,凌羽成天在那炼丹玩儿,您多给他送些玩意儿,只管让他替您炼去,这朕不管。凌羽,你先接了朕的旨意,别的事再说。”

    凌羽只得道:“好吧,皇上既这么说,那就当吧。”

    文帝笑道:“这才听话。”

    凌羽又问道:“既然有右卫将军,那是不是还有左卫将军?谁是左卫将军?”

    文帝朝裴明淮看了一眼,凌羽道:“哦!原来是明淮哥哥。那是谁大一点儿?应该谁听谁的?”

    裴明淮笑道:“左卫将军是正二品,右卫是从二品,论品秩是左卫高些。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凌羽便抢着道:“那我不干,我跟你换换。”

    “这也是能换的?”裴明淮道,“我听你的就是了,成不成?皇上诏书都下了,难不成还要收回?”见文帝要开口,忙道,“陛下,您别太惯着他了,迟早惯得恃宠而骄!”

    “这么可爱的孩子,惯着也没什么。”京兆王又去拉凌羽的手,笑眯眯地哄道,“你想要什么?本王什么都给你找去,只要你肯替我炼些丹药,延年益寿便成!”

    裴明淮见凌羽想说话,忙把他一把拉回来,拖着他回席上坐下,笑道:“凌羽,你写个单子,要什么东西,让京兆王他老人家着人备去。”

    京兆王忙道:“是,是,要什么只管说,你要天上的月亮本王也替你摘去!”

    裴明淮真是无奈之极,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明淮敢问一句,您老人家怎么就这么信他呢?”后面一句不敢出口,只得在心里想想。“——要换我,绝不敢吃他炼的丹,还怕吃死了呢。”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京兆王笑道,“当年啊,这孩子一直相貌不变,我们私底下议论,都怕是什么妖邪。”见凌羽两眼一瞪便要发作,忙道,“后来知道不是了,都知道了,绝不是什么妖邪!我们就推着让沈太傅找皇上问去,沈太傅回来说,哪里是什么妖邪,人家练的是至高无上的道家玄功,就跟道家那些书里面说的一样,甚么年过九十相貌还如少年童子一般,身轻如叶……”

    他还没说完,凌羽就嚷了起来,道:“谁说我年过九十了?我说我九百岁了你信不信?”

    席间那四王原本就一直强憋着笑,这时候实在是忍不住了,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连同文帝一起哈哈大笑。裴明淮恨不得把凌羽自席上揪走,京兆王却一点不生气,笑眯眯地道:“都说椿树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你说你有多少岁都成,啊,都成!”

    偏这时候那广平王又突发奇想,道:“陛下,今年少雨,陛下前日不是说四月初八顺带着一起祈雨么?要不就让他去,若是真有本事,皇兄你就真封他为天师也没甚么啊。”

    文帝笑道:“胡闹!”

    “陛下,广平王说的倒也有些意思。”裴霖若有所思地道,“自拿下青齐诸州以来,平齐户充了不知多少为佛图户,天下的寺庙那是看着一日又一日地多起来,僧人也一日比一日多。陛下虽发了明诏,沙门凡要离寺出行必得要有文牒,可究竟也禁不了多少。自寇天师驾鹤……”说到此处朝裴明淮看了一眼,又道,“天师道便远不如昔了。陛下敬佛自然是好的,但若是都顾着些,面面俱到,岂不是好?”

    裴明淮见凌羽又想说话,一伸手把他嘴按住,笑道:“爹爹说得极是,但即便如此,也得请位德才兼备的……”

    凌羽“啪”地一声把他的手打开了,道:“祈雨便祈雨,我都说了,你们寇天师会的我都会,若是成了,陛下,你让不让我当天师?”

    裴明淮道:“你怎么老想着这个!”

    凌羽不理他,跳起来跑到了文帝身边,倒也不见外,在文帝身边就坐了下来,拉着文帝道:“陛下,你就让我当嘛,好不好?”

    裴明淮喝道:“下来,凌羽!成何体统?”

    凌羽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穆庆眼里看着,忽然笑出了声,又赶紧止住了。裴霖朝他看了一眼,笑道:“宜都王这是为什么笑?”

    “我就是觉得有些好笑,这一眨眼,就过了这么多年了。”穆庆叹道,“方才这孩子坐陛下身边,明淮出声招呼,我觉得好像以前也见过一样。一想却想起来了……啊,裴兄,我绝无他意,就是忽然想起旧事了。”

    他朝凌羽细看了几眼,目光中不无感慨之意,捋了捋须,又道:“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二十年前了吧?我那日到得晚了,一到安乐殿前,便见着有人舞剑,一园的叶子乱飞,却没一片掉到席上。树上的紫木槿,也没一朵被削下来的。唉,裴兄,似乎当时在场的人,就只剩你我了?”

    裴霖不提防穆庆如此说,一怔之下,方道:“穆兄记得清楚。嗯,那时还有林常侍也在,他已经过世多年了。”

    听到这话,凌羽脸色一黯,文帝道:“要不是他侄子林刺史偶然遇上了你,立时向朕禀告,朕还真不知道你在哪里!你一走就是十年,也没个消息。”

    “那不都说了,是在闭关嘛。”凌羽道,“我怎么知道有那么多年了!”

    京兆王一听,如获至宝,问凌羽道:“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像你这般,几近无生无灭?”

    这话听得众人都皱眉,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凌羽却是一笑,从文帝身边站了起来,走回了席上,道:“说不定我真不是人呢,是山里面出来的妖物。”

    裴明淮喝道:“胡说什么!”给凌羽倒了一杯酒,道,“你最喜欢的葡萄酒,快喝,少说话!”

    这时太子、思誉和一众将军都回来了,穆庆笑问道:“不知今日得头彩的是谁?”

    “是薛哥哥!”西河公主嘴快,笑着道。这回连京兆王都连连点头,道:“好,好,就该这样。谁本事大就是谁的头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学那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礼,说好听点是你谦我让,说难听点就是装腔作势,没意思得很,还有没有一点我们那时候的豪气了!薛延的儿子不错,不错,西河嫁他嫁对了!”

    薛无忧起身道:“谢京兆王夸奖……”他话还没说完,西河公主便笑道:“谢您老人家吉言了,可不要忘了礼!”

    京兆王呵呵笑道:“不会忘,不会忘,早备好了。”

    文帝摇了摇头,道:“这丫头,也不知道害臊。”见西河公主穿的男装,两颊晕红,明艳无俦,微笑道,“你也下场了,想必也不会差。你属兔,那只金兔,朕就赏给你了,讨个吉利吧。”

    西河公主把那只金兔捧在手里,笑道:“多谢父皇!”又道,“太子殿下跟思誉哥哥不相上下,父皇,要不,一会狩猎的时候,再比试一下如何?”

    听到说去虎圈射虎,阳平王也心动了,道:“我也坐得腻味了,一会到北苑虎圈那边去,看看谁能多射几头虎!”

    “虎圈里射有什么趣儿!”西河公主笑道,“要打就去打林子里面野的,看看今儿谁最厉害!”

    太子望了裴明淮一眼,笑道:“明淮今儿个是真不准备下场么?”

    说实话,裴明淮在这里坐了半日,也是坐烦了,但还记着文帝交代的要他看着凌羽,便转过头问凌羽道:“要不要去打猎玩儿?”

    凌羽还没答腔,西河公主一直在打量凌羽,这时实在是憋不住了,笑着问道:“父皇,你随随便便就封这么个小孩子为二品将军,他究竟有什么本事啊?”

    文帝还没说话,凌羽就把手里那个盛葡萄酒的琉璃杯重重一顿,道:“我还不稀罕呢!”

    西河公主也没料到凌羽会当场顶撞,生气倒没生气,只是楞在那里,都不知如何说了。羽林中郎将乙旃惠大概更是从一开始就看不惯凌羽得很了,碍着文帝的旨意又不敢多话,此时便上前道:“陛下,其实我们众羽林郎也想看一看,这位新封的右卫将军究竟有什么本事能统领禁军。”

    裴明淮皱眉,他是万万不愿把凌羽卷入这些事中,偏凌羽不知道是喝了两杯酒还是怎么的,一拍案就站了起来,道:“好啊,看不起我是吧?想看我本事么,行!”

    “凌羽!”裴明淮伸手想拉他,低声道,“你现在这样子……”

    凌羽把手一甩,道:“我就算内丹被你骗了,寻常高手我还对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