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9章
    裴明淮一行人快马加鞭到了北苑,还没到虎圈,便见着薛无忧与西河公主带了人纵马迎上。西河公主叫道:“糟了,糟了,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人把虎圈里面的虎都放出来了!我和薛哥哥本来在打猎,听到说有人在虎圈里面,我们离这里近,就过来看看。本想进去救人,如今却乱成一团。这才好了,说射虎,这可真得射虎了!”

    裴明淮无心多说,问薛无忧道:“凌羽真在里面?”

    “是。”薛无忧脸上神色颇为古怪,道,“决不是他自己跑进去的,是有人把他丢进去的。谁这么想要他的命?”

    裴明淮道:“就不该让他逞强!他不懂事,怎能当着那么多人说出自己失了内力那话来!真是随便谁都能杀了他!”说罢一拍马背,纵马往虎圈而去,薛无忧、西河公主连同乙旃惠一行人也跟了上去。

    虎圈本来极大,层层铁栏相围。裴明淮见着凌羽就在两道铁栏之间,手被缚着,眼睛也被蒙住了,心下又惊又怒,叫道:“凌羽,究竟谁带你过来的?”

    “我不知道!”凌羽听到他声音,叫道,“你们一个个都这么问,我真不知道呀,我一觉睡醒就在这里了!这是什么地方?谁把我眼睛蒙住的?明淮哥哥,你倒是快来救我啊,这……这是哪里?”

    裴明淮低声道:“无忧,乙将军,我数一二三,各位以弓箭射虎,必须射中!”

    众人都点头领命,裴明淮取了弓箭,刚搭弓上弦,忽听着“轰”地一声,鼻端闻到硝石硫磺味道,心知不好,再一看时,那铁栏的锁已被轰开,凌羽此时跟外面的老虎可就不是相隔着了,随时一群老虎都能进去吃了他。

    西河公主叫道:“不好,不好,是谁干的?”

    薛无忧凝神去看,见锁上连着长长的一条引线,一起拖到旁边的树林里,想必不知是何人藏身林中,此时点燃了引线,炸开了锁。只是北苑茂林荫翳,长草灌木过膝,实在看不清林中情形。

    裴明淮自也看到了,此刻惊怒交集,哪里顾得上是谁干的,喝道:“走!”

    但马脚力再快,也快不过就在铁栏外面候着的一群老虎。裴明淮眼见着群虎扑向凌羽,叫道:“无忧,把你短剑给他!”跟着喝道,“凌羽听好,让剑削断你手上的绳索!”

    薛无忧不及多想,拔了短剑出鞘,右手运劲,那柄绿如碧玉的短剑向凌羽的方向飞去。凌羽听得剑破空之声,手腕一翻,不偏不倚刚好在剑刃上一顿,腕上绳索立断。知道剑势极强,凌羽不敢接剑,一手扯掉蒙在眼上的布,只见到群虎朝自己扑来,呆了一呆。裴明淮叫道:“凌羽,先阻上一阻!”

    他等还离凌羽有数十丈远,但群虎已只隔数丈。凌羽自地上抓起薛无忧那柄短剑,剑身一横。薛无忧见他站在那处,凝神守一,两眼一眨不眨盯着扑过来的几头老虎,与方才跟自己相斗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只听数声咆哮,前头的老虎凌空朝凌羽扑来。凌羽脚下不动,待得那老虎扑到半空之时,剑连晃数下,只见碧光闪动,剑剑刺在老虎要害,“砰砰砰”数声,几头老虎都重重摔在地上。

    此时裴明淮等人已奔近,数箭齐发,围在旁边的众虎都中了箭,一时间咆哮声不绝。裴明淮对西河公主道:“西河,把你鞭子给我!”

    西河公主把软鞭抛给他,裴明淮一纵马又向前疾奔数丈,鞭子一展,已卷住凌羽的腰,将他拉了出来。裴明淮伸手接住凌羽,拉他坐在了马背上,问道:“没伤着吧?”

    “都怪你,都怪你骗我内丹,要不,这堆老虎我才不放在眼里呢!”凌羽嚷着道。裴明淮这时哪里有心思跟他缠,把他上上下下看了片刻,见他身上没伤,才放下了心,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羽嘴一扁,道:“我真不知道啊!我好好地睡着,一醒来就在这里了。我叫你,你也不答应!”

    裴明淮道:“你方才在西苑的五色琉璃殿,如今在北苑,隔着几十里去,我怎么答应!”说罢把鞭子掷还给了西河公主。

    凌羽也把剑抛给薛无忧,却手上无力,抛到一半就坠下了。西河公主挥鞭卷住短剑,递给了薛无忧,对凌羽笑道:“你真厉害,这样子还能杀几头老虎。”

    “也就这一下子了,再来我就得被它们吃了,我没力气了。”凌羽苦着脸道。薛无忧看了一眼乙旃惠,问道:“乙将军,你们禁军里面,难道有人就这么看不惯这个小孩,非得要置他于死地吗?”

    乙旃惠吓了一大跳,忙道:“薛公子,绝无此事!就算是我吧,我先前是有些不服气,但方才输在凌将军手下,是真的心服口服!而且,就算是有人心里不服,也最多是私底下说说,发发牢骚,怎敢干出这种事?那岂不是不要命了!”

    薛无忧皱眉道:“那便怪了,是谁要杀他?”

    裴明淮其实早就隐隐地觉得不对了,只是刚才着急救人,无暇多想,此时见凌羽无恙,忽然“啊”了一声,叫道:“不好!”也来不及解释,一手揽了凌羽,道,“坐好!”掉转马头便向来路奔去,口里喝道:“乙将军,你立时随我回西苑!无忧,你也一起!西河,你去找太子殿下,让他速带和将军来西苑,不得有误!”

    薛无忧何等聪明之人,一怔之下便已明白,也道:“不好,这才真是调虎离山之计!”

    西河公主也情知不对,道:“我这就去!”

    裴明淮纵马往回狂奔,只恨这马还不够快。凌羽被颠得不行,叫道:“明淮哥哥,你慢点,成不成?我都快掉下去了!”

    裴明淮把他揽紧了些,道:“都怨你,你真是个灾星,皇上遇到你就要出事!”

    凌羽两眼都瞪圆了,怒道:“你说什么?我是灾星?”

    “要不是你出事,我也不会带禁军过来救你!”裴明淮道,“不是有人想杀你,要杀你不就那一下子的事!想必是有人意图对皇上不利!有意把你带到北苑,又从虎圈放出老虎来,把我给引过来。如今皇上身边禁军大都被我带走,别的禁军又被太子殿下一众人带着来这边狩猎了,如今四散开来,北苑方圆数十里皆大山乔木,一时三刻根本连话都传不到,更不消说即刻回西苑了。”

    凌羽叫道:“甚么?!”

    “你坐好!”裴明淮道,“我们这就回去!”

    一阵风吹过来,五色琉璃殿外的天渊池波光粼粼,泛起一个又一个的涟漪。殿中一时无人说话,最终京兆王长叹一声,道:“陛下说得没错,万寿,你真是糊涂啊!”

    此时忽听马蹄声疾响,一众人冲了过来,为首的将军翻身下马,快步进殿,对着文帝跪下,道:“斛律莫烈来迟一步,陛下莫怪!”说罢回头喝道,“押上来!”

    被众羽林军押上来的,却是斛律都居。他满面血污,身上数处刀伤,怒视斛律莫烈,道:“真没想到,事情却会坏在你手里!我实在没想到,你面上答应,心里却……你在北镇镇守多年,你……你就没看到我们高车人与他们作牛作马么?”

    斛律莫烈并不看他,只道:“我祖辈自道武皇帝年间便归降大代,这么些年过来,也是恩宠风光。你们想要回漠北蛮荒苦寒之地,继续过那茹毛饮血的日子,可我们并不想。你我虽同姓斛律,是族兄弟,但既然走的路不同,那也没什么情义可言了。你说我们高车一直为大代作牛作马,你可知道为什么?”

    斛律都居一楞,道:“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的?他们当我们是牛马牲口,不断抢掠我们……”

    “那为什么会一直被抢掠?”斛律莫烈反问。“只因你们就一直固守咱们原本那些习俗,别人都知择善而从,而我们高车还是茹毛饮血,就算是要起事也是粗疏得很,全没个策划谋略,除了累得高车部众白白送死,还能有什么用!就算回了漠北又如何?柔然能放过么?一样的会来打,会来抢!”

    京兆王听得斛律莫烈如此说,连连点头,对穆庆道:“看不出来啊,这斛律将军说得还真有道理!”

    “京兆王过奖了。”斛律莫烈道,“只是莫烈平日里读了几本书罢了,不像我这些族兄弟,一味的只知舞刀弄枪,多少年来全没些长进。”

    斛律都居怒道:“我们高车人本来便是狼的后代,从不稀罕那些文绉绉的!学那些没用的,连我们尚武的本事都丢了,还有什么用!”

    斛律莫烈道:“就是因为你们如此想,才会一直作牛作马,为人所役。”不再理会斛律都居,向文帝一礼道,“陛下,臣在这里胡说八道,陛下莫怪。只是我这族兄一路上骂我骂得实在厉害,臣也是实在憋不住了,所以多说了两句。”

    忽听马蹄声响,声如雷鸣,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马奔将过来。太子抢进琉璃殿,叫道:“父皇,儿臣来迟了,让您和公主受惊了!”说罢狠狠瞪了站在旁边、面如死灰的汝阴王一眼,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裴明淮把凌羽抱下马来,凌羽跑到了文帝身边,问道:“陛下,你没事吧?”

    文帝见他脸上都是泥,头发里面全是草屑,便道:“阿羽,累你受惊吓了。去洗洗脸,别在这里呆着了,没你的事儿。”说罢又对乐良王道,“万寿,你若还有甚么话说,那说便是。宜都王、京兆王和裴太师三都大官都在此处,也必不会冤枉你的。”

    乐良王沉默片刻,道:“皇兄,我没什么好说的。这是谋逆之罪,皇兄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京兆王指着他道:“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好,好,说得好。你乐良王府上下就得一个都不留,全部都得死。你若有什么隐情倒是说啊!”

    “我没什么隐情。”乐良王道,“皇兄召我等来,本来便是要杀的。反正都是一个死,不如赌上一赌。而且直到回京那天,我都还在犹豫,要不要做。可是,我去见我母妃的时候,却看到她……”

    穆庆打断了他,冷冷地道:“斛律昭仪就算不被人害死,这一回也得被你连累死!”

    乐良王沉默不语,只听裴霖缓缓地道:“乐良王,我问你一句,你一直说陛下召你们五王进京是要杀你们,敢问陛下好端端地杀你们作甚么?这话你究竟是在哪里听来的?”

    “我不能说。”乐良王道,“皇兄如今是不会认的,反正也没关系了,要杀我认便是。”

    文帝点了点头,对穆庆道:“既然如此,内都、外都、中都这三都大官都在这里,那就请三位决断,如何处置吧。”

    穆庆和裴霖二人互望一眼,穆庆叹了一口气,看向京兆王。京兆王起身道:“陛下,我看……我看万寿也是一时糊涂,这,要说谋逆,好像也,也算不上……要不,就削去王爵,黜为庶人?”

    穆庆摇了摇头,道:“事是已经做出来了,若是这么处置,那以后人人都不怕了,人人都敢犯上作乱了?京兆王,不成哪!”

    文帝问道:“太师如何看?”

    裴霖躬身道:“陛下,乐良王意图谋逆,死罪那是一定的,只是,此事还是谨慎一些的好。汝阴王嘛……被人裹挟,怕是身不由己,削去王爵,便在京师收监,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文帝嗯了一声,道:“便依太师的,汝阴王削去王爵,黜为庶人,留在京师收监。乐良王死罪,也先收监罢。至于你二人的家人,尽数贬为隶户,迁至抚冥,永不得赦。诏陇西王源贺即刻出兵,凡与此事有涉的高车诸部,一律斩杀,一个也别让逃回漠北。”

    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最后听到“扑通”一声,汝阴王跪在地上,道:“谢皇兄开恩!”乐良王却是脸色惨然,道:“皇兄,抚冥在北镇中最是偏远,怕是迁到那处也死得差不多了,求皇兄开恩,我家人都并不知晓……”

    “你不是想要让众高车迁回漠北么?”文帝淡淡地道,“漠北比起朔州,那更是偏僻苦寒之地。照这么说,朕下旨让你家人发配到抚冥军镇为奴,还算是恩典了。”顿了一顿,又笑道,“朕还是那句话,你若有什么话说,不妨现在说,朕虽不能赦你,但你的家人怕还是有条活路的。”

    顿时殿中又是静得出奇,连掉根针下来都能听到,众人都目注乐良王,等他回答。只见乐良王面色有异,嘴角都在微微抽动,最后终于猛一咬牙,道:“臣弟无话可说,便请皇兄赐一死罢!”

    文帝沉默片刻,却笑道:“还真是朕的好兄弟。”这时又见一乘车辇过来,驾以四马,却是金根车,知道是清都长公主到了,除了京兆王之外,众人皆站了起来。车辇旁边跟了一众女子,都是腰佩短剑,服饰丽艳,簇拥着中间一个宫装女郎,正是景风。景风自马上跃下,快步进殿,也不下拜,便道:“父皇,尉端被人害死了,这回你一定要给我作主!”

    她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惊,连文帝都吃惊不已,道:“尉端?!”

    尉端之父尉眷随着太子一道去了北苑狩猎,这时并不在殿内。见众王面面相觑,文帝便道:“景风,你放心,此事一定替你查个明白。你先退下,好歹让朕把自己兄弟的事料理清楚。”

    景风自然知道此时不是时候,只得退到一旁。清都长公主扶着白芷自金根车上下来,她脸有倦容,把殿内众人扫了一眼,笑道:“唉,我说不来,结果还是来了。”

    她走到文帝身旁坐下,两眼盯着乐良王,道:“万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联同禁军,想劫你长姊。”

    乐良王道:“我原本没想过伤长姊。”

    清都长公主笑道:“原本?”

    乐良王两眼凝视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长姊知道我在说什么。”

    清都长公主转向文帝,笑道:“今儿多亏了刚召回京的这位斛律莫烈将军,不仅忠心,还甚是聪敏机智,陛下,这回一定要好好赏他。”

    文帝笑道:“姊姊说得是。”

    斛律莫烈跪下,道:“多谢公主!”

    文帝又对清都长公主道:“姊姊看,该如何处置?”

    清都长公主笑道:“既然今儿大家都在,那就赶紧处置了事,别误了待会赐宴。”

    文帝点了点头,道:“斛律莫烈!”

    斛律莫烈起身,上前一步,道:“陛下有何吩咐?”

    “这回你功劳不小,便加封你为武毅将军。”文帝道,“朕再给你一个差使,将你的族兄斛律都居,还有乐良王一并斩首。”

    斛律莫烈愕然,道:“就在这里?”

    文帝笑道:“这是你的差使,朕自然不在这里看着了。”起身扶了清都长公主,道,“走罢,姊姊,宴已设好,一起去板殿吧。”

    斛律莫烈道:“是!”

    西苑赐宴向来在板殿,那板殿也是太武皇帝时候所建,搭在水上,下面是自武州渠引来的水凿出的鸿雁池,不少鸳鸯凫鸭在水里游来游去,颇为别致。

    西苑向来野味丰富,宴上自然珍肴甚多,只是也没谁还能有多少胃口的,都是浅尝辄止。只有凌羽全忘了方才虎圈的凶险,闻到以貊炙之法烤出来的鹿肉香喷喷的,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地端了上来,吃了整一盘。裴明淮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道:“你倒真能吃啊。”

    “我都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难得今儿不用斋戒。”凌羽指着一盘果子道,“明淮哥哥,我要吃那个。”

    内行长罗伊利本在旁边,听凌羽如此说,亲自捧了过来,笑道:“是刚摘下来的樱桃,可甜得很。”

    凌羽也不客气,把一盘全都抱了过来。裴明淮苦笑道:“少吃点,当心撑着。”

    “我的小鹰你得给我养好啊。”凌羽对罗伊利道,“我过几天去看它。”

    罗伊俐不仅管御食曹,也兼领羽猎曹,鹰师曹也一样的属他管。听凌羽如此说,忙笑道:“是,养得好得很,都长大些儿了。”

    凌羽道:“斛律大哥说,那只小鹰要长大了,一定……”他话还没说完便突然顿住,只见斛律莫烈进来了,手里托着一个偌大的金盘,竟是方才盛金银彩帛的那一方,可如今里面盛的却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裴明淮一伸手蒙住他眼睛,道:“别看。”

    “……明淮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看呢?”凌羽也不掀开他的手,低低地道,“你可知道,我杀过的人,怕是远比你想的为多?霄练之下,难有活口。”

    裴明淮两眼望着金盘里的人头,道:“那能一样么?你杀的,都是与你为敌的人。可在这处,要杀的人,常常都是至亲或是至爱……不看也罢。”

    凌羽道:“所以,是你自己不想看,对不对?”

    “我想不想看,都只能看着。”裴明淮道。“实在没得别的选择。”拉了凌羽在膝上,抚了抚他的头发,道,“你也该累了,睡一会吧,不必理会这些了。”

    “有好吃的记得留给我便是。”凌羽笑道,果然伏在他膝上不说话了。裴明淮只见文帝点了点头,对清都长公主道:“今儿是朕疏忽,让姊姊受惊了。”

    清都长公主道:“行啦,人也杀了,也够了。乐良王总归是陛下的亲兄弟,好好葬了罢!”

    斛律莫烈捧了金盘退了下去,文帝转头看了坐在席上的尉眷一眼,尉眷早已从景风口中得知尉端死讯,哪里吃得下一口东西,脸色灰白,魂不守舍。正要出言宽慰几句,便在此时,有个女子沿着板殿外面的木阶一路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那女郎一身淡紫衣衫,发长委地,走在水边,身旁便似有轻烟薄雾笼罩一般,可谓是娉婷之极。再走得近些,裴明淮便看清她的容貌了,一时眼光竟难以从她脸上移开,暗道世上竟有这般绝色?

    京兆王已起身站起,迎了上去,叫道:“女儿,你怎么出来了?这板殿风凉,你不是在里面那席么?”

    听京兆王如此说,裴明淮便知这女郎是京兆王的爱女上谷公主,当年由文帝下旨赐婚平原王莫瓌,后来文帝诛平原王府满门,上谷公主便再嫁了尉眷。只是她素来深居简出,连裴明淮都是初次与她朝面。

    上谷公主走到文帝与清都长公主座前,跪了下来,哽咽道:“陛下,求你一定要找出是谁杀了端儿的。端儿从来便当我是母亲,我……这些日子不见他回来,一直担心得不行,没想到他……”

    裴明淮此时已与她相隔极近,殿中灯烛映照下,只见上谷公主肌肤白得如透明的一般,眉尖若蹙,眼中含泪,实在是娇柔秀丽得到了十分。一时间殿里无人说话,全都静静地听着她说。算算年纪,上谷公主应该也不年轻了,但仍是丽色无俦。

    只听文帝道:“公主起来吧,自不必你说,这事一定得查清楚。你素来身子不好,也别太难过,倒累病了自己。”

    上谷公主应了一声“是”,缓缓站了起来,京兆王忙过去相扶,又对那两个侍女道:“披风呢?还不快给公主披上。碧桃怎么今天没跟着?你们都不会服侍了么?”

    裴明淮忽见着凌羽从自己膝上爬了起来,大声道:“陛下,别的人死了你要查,我方才差点儿死了,你就不管了?”

    他说得又是清脆又是响亮,这板殿里哪里还有人听不到。文帝也是一怔,道:“朕怎会不管?”

    凌羽走到文帝身前,跪了下来,道:“陛下,是有人把我丢进虎圈里面的,若非明淮哥哥相救,我已经被老虎吃了。陛下不如现在就赐我一死好啦,还干净点。这回是老虎,还不知道下回是什么呢!”

    文帝道:“胡说什么!起来说话。”

    凌羽却不起来,只道:“陛下,你要么就还我内丹,那不管是别人如何暗害,我都不怕,只要敢来,我一定抓住他。我不懂宫里这一套,今日又险些因为我害陛下遇险,若陛下或者公主殿下真有什么闪失……陛下,你还是把我杀了好啦,我不想因为自己傻而为他人所用,妨害陛下。”

    清都长公主笑道:“快起来吧,谁舍得杀你了?”对文帝道,“这事儿,也真得好好查查,谁那么大胆子呢?”

    只听裴霖道:“公主,容我问他几句话。”对凌羽道,“你既如此说,是不是对带你去北苑虎圈的人,心中有数?”

    凌羽低头道:“就算有些疑惑,凌羽也不敢说。”

    裴霖看向清都长公主,清都长公主笑道:“你说便是。皇上在这里,怕什么?”

    凌羽道:“好,公主既如此说,那我就说。带我去北苑的,想必是个女子。”

    众人皆是一怔,裴明淮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身上香得很,连我身上都沾到了。”凌羽道,“而且是种很特别的香气,若是让我再闻到,我一定能认出来。”

    文帝一笑,道:“好,那你若下次发现了,便告诉朕。”

    凌羽道:“不管是谁,陛下都一定替我作主?”

    文帝点点头,道:“这个人本意便是要跟朕过不去,朕怎会相容?你放心好了。不论是谁,朕都一定给你作主。”

    凌羽这才起身,回到裴明淮身边坐下。裴明淮皱眉,低声问他道:“你刚才的话,是真还是假?”

    “当然是真的。”凌羽正在吃他的樱桃,道,“你们只管你们的大事,都不管我。你以为我方才险些被老虎吃了,我开心么?换了你,你要是明明一身武功却使不出来,眼睁睁地还等着人来救,你又怎么想?”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无话可说,只得哄劝道:“是我不好,没好好看着你。以后这样的事,一定不会再发生了。”

    “难说。”凌羽又抓了一把樱桃塞进嘴里,一面嚼一边说道,“你那么忙,又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我!”

    裴明淮明知他说的是实,却也不知道如何答才好。只听文帝笑道:“朕也倦了,明儿还要去鹿野苑祈福,便先回崇光宫了,众位就自便了。太子,你去吩咐,传朕的旨意,令天下大酺三日!”

    众人都是一怔,穆庆道:“陛下,赐酺总得是要喜庆大事。这……如今并没什么喜庆之事,似乎……”

    裴霖微笑道:“穆兄,皇上要施恩,教天下都知道如今是清平盛世,又何须一定要喜乐嘉庆之事?”

    穆庆一楞,便不再说。太子道:“是,儿臣这就去吩咐。”

    文帝又道:“姊姊,朕就不陪你了,你早些回宫歇息吧。太子,景风,西河,无忧,还有淮儿,你们几个随朕一道来崇光宫。渔阳公,你也来吧,朕有话对你说。”

    奇怪的是,文帝说是要去鹿野苑旁边的崇光宫,也让车驾过去了,却另行坐了小楼辇去灵泉池,全不张扬。

    “陛下,灵泉池离鹿野苑不近,明儿得走好一阵。”裴明淮道,“这是为什么?”

    文帝在灵泉殿里坐了下来,道:“自然是为了好好问一问尉端的事。朕已经叫苏连带着你那好朋友吴廷尉一起过来。”

    裴明淮一怔,这时睡了一路的凌羽终于睡醒了,揉着眼睛道:“这是哪里呀?”抬头一看,道,“怎么到灵泉池了?板殿的宴都收了?我还没吃饱呢。”

    “你就知道吃!”裴明淮道,“你这些年在山里都没吃东西么?”

    凌羽白了他一眼,道:“辟谷,平日就吃点果子和松子,自然没大鱼大肉了!”

    “好了,瞧你一身上下脏成这样,泥里挖出来的么!”文帝道,“去,这里泉水最好,洗个澡去。叫给你准备点心了,赶紧吃去。”

    一听说有吃的,凌羽果然听话得很,说跑就跑了。裴明淮道:“陛下,你封他当禁卫统领,这不是白封么!照我说,你让他去御食曹吧,天天在御厨房吃最好!”

    文帝一笑,这时景风、西河、太子连同薛无忧也进殿来了,尉眷跟着进来,一见文帝便跪了下来,流泪不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起来吧。”文帝一伸手道,“都坐下来。”

    众人坐下,却没一个人说话。直到吴震和苏连进来,二人向文帝见礼,文帝道:“免了,有话就说吧。”

    吴震自然也不客气,便道:“陛下,请容我从头说起。当然,我说的都是推测,并无实证,但照臣看来,也再没别的可能了。”顿了一顿,道,“尉端的死,其实才是开头。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尉端到灵岩石窟究竟是见谁,或是为了什么缘故,但他被那个与他暗中相见的人所杀,这是事实。”

    他把方才跟苏连说过的推测又细细讲了一遍,尉眷已然站起,颤声道:“这……这……我已经多时不见端儿,他究竟会到那里去见谁?”

    吴震摇头,道:“这我真不知道。渔阳公请听我说下去。不管那个人是谁,他都有本事让昙曜大师听他的吩咐,改了奏乐的时辰,方能遮掩掉凿掉壁画的声响。试想,若是再等几个时辰,万一被人发现了,那怎么办?血可都没干透,那就坐实了杀尉端便是在灵岩石窟当晚发生的事,就大大不妙了。但后来,昙曜大师被关入了廷尉,那人……那人便设法杀了昙曜大师灭口。”

    他说到这时,略有些迟疑,顿了一顿又道:“被灭口的除了昙曜大师,还有一个人,就是永宁寺的寺主,法鸾大师。”

    裴明淮皱眉道:“法鸾?”

    “没错,法鸾。”吴震道,“灵岩石窟那晚的法事是大事,不仅是昙曜大师,连别寺的寺主都来了,一起念佛诵经。法鸾大师也在场,想必他是看到了什么。要么他就是见到了有人进出尉端身死的石窟,要么他就是听到了有人要昙曜大师更改奏乐的时辰,二者必居其一。法鸾大师当时或许并没有想那么多,其后才慢慢明白。而那个人……那个人与法鸾大师在永宁寺七级浮图中见面,又把法鸾大师给杀了。”

    裴明淮问道:“可为什么要把法鸾大师的心给剖出来?”

    “凶手只想快一点离开,根本不想剖出他的心。”吴震道,“可是当时想必发生了意外。明淮,你是见过法鸾大师的尸身的,苏连,你也见过。你们可还记得,他致命伤是什么?”

    苏连道:“是被极尖锐又极细的一样东西穿心而死。”

    “对了。”吴震朝景风和西河公主头上各看了一眼,道,“两位公主殿下,你们摸摸你们头上,就有相似的凶器。”

    景风和西河对望了一眼,西河公主自鬓上摸下了一支金步摇,道:“难不成是这个?”

    她那支钗子十分精巧,金丝缠缕,缀着一串珍珠。吴震点了点头,道:“不错。那凶手便是以簪子刺死法鸾大师的,但却出了一点漏子。”他又道,“能否借公主这步摇一用?”

    西河公主把簪子递给了吴震,吴震双手拿着那簪子,用力一扯,竟把几颗珍珠给扯了下来。“那个凶手在收回簪子的时候,扯断了上面的不知什么饰物。大概不是珍珠,是别的什么镂花,嵌在了法鸾大师的心房,取不出来。”

    “啊,他是为了把掉下的东西收回来,才把法鸾大师的心剜出来!”西河公主叫道。吴震把手握成了拳,将那串珍珠握在掌内,道:“公主能不能说出来,你这珍珠上面究竟有多少颗珠子?”

    西河公主一呆,道:“这我怎么记得!”

    薛无忧淡淡一笑,道:“吴震的意思就是,凶手自然也不太确定掉了哪几分,所以只能用笨法子,剜出法鸾大师的心,然后在里面找上一找。”

    “凶手找到之后,大概本想把法鸾大师的心丢到一边,但不知为何又转念一想,塞到了一个花瓶里,也是故布迷阵吧。”吴震道。

    太子一直听着吴震说话,此时道:“那斛律昭仪之死,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在场,她……她的尸身……”

    吴震道:“两个可能。要么便是乐良王对母亲说了自己此次进京要做的事,斛律昭仪坚决反对,所以……”

    “那是他母亲啊!”西河公主叫了起来,“他怎会杀他母亲?”

    吴震望向太子,道:“太子殿下,当时你一发现斛律昭仪被杀,马上乐良王就来了,对不对?”

    太子点头,吴震道:“这就对了,那尼寺隔水与武周山石窟寺相望,独处一隅,又没多少侍卫,乐良王要进去容易得很。他杀了斛律昭仪,出去再进来,也不会有人看到,更不会有人疑他。”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乐良王不像是这样的人。就算是他杀了他母亲,也不必做成白骨观吧?”

    吴震道:“所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斛律昭仪也知道了杀尉端的人是谁。她是尼寺之主,那夜法事自然也该到场的。宫中人大都知道她的本来身份,她不是寻常的比丘尼。若是她那晚上也听到了或是看到了什么……”

    景风一直沉默不语,听到此处,大声道:“听你说来说去,你倒是说句准话,到底杀尉端的那个人是谁?”

    文帝见吴震苦笑,便道:“这里的都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陛下,恕臣直言。”吴震低声道,“那个人,一定是陛下后宫里面的嫔妃!”

    此言一出,除了苏连早知端底,裴明淮已经料到之外,人人大惊变色。景风怒道:“胡说!怎么可能?哪个嫔妃有这本事,能杀尉端?”

    吴震叹道:“公主,嫔妃未必有本事,但她们身边可能有武艺高强的侍女啊。就像公主身边的芝兰珠兰,哪里需要公主亲自出手呢?”说罢望向文帝,道,“陛下,臣能想到的,都一五一十的说了。至于是哪位嫔妃娘娘,这个,臣就不敢私底下揣度了,更没法子去后宫查。只是,兹事体大,能让那个人不顾一切杀景风公主的驸马都尉,尉公爷的爱子,一定是为了件极大极大的事,陛下不能不查啊!”

    文帝默然,半日道:“朕知道了。今儿个吴廷尉说的事,你们都且放在心里,听到了么?”又道,“尉眷,你儿子的事,朕实在是觉得对不住你得很,便依卢鲁元故事厚葬罢。景风,你也不必难过,这件事,朕必给你和尉氏一个交代。”

    说罢,文帝摆了摆手,道:“朕也乏了,你们都回去吧。淮儿,你和苏连留下。但也别进来扰着朕,朕想一个人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