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10章
    裴明淮陪太子景风一行人出去,太子忽道:“对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乐良王来见斛律昭仪的时候,是带了他王妃一道的,说是来拜见他母妃。”

    听太子这么一说,裴明淮也记了起来,文帝那日在安乐殿还曾说过,乐良王这王妃他也不知端底。便问道:“太子殿下,那你见着他王妃了吗?”

    “她没下车。”太子道,“斛律昭仪那……那形容,自然不会让她进来看了。”

    吴震问道:“那她有没有开口说过话?”

    “没有。”太子道,“不过确实隐隐约约看到车帘后有个女子。乐良王对这个王妃,似乎十分喜爱。”

    众人都一阵沉默,景风道:“哥哥不必操心,我派人去看看便是。”

    太子望了她一眼,道:“尉端的事,我们都一样的难过,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唉,你也别太伤心了。”

    裴明淮一般的心中郁郁,只是今日发生的事太多,还不及去细想尉端之事。待得太子等人的车辇走远,吴震道:“我有事要烦劳苏连,你去问问,若是他抽得开身,便陪我走一趟。”

    裴明淮问道:“什么事?”

    “还是案子的事。”吴震道,“你只管陪着皇上在灵泉池便是,不用劳动你了。”

    裴明淮也不再问,道:“好,我替你问问去。”

    一回到灵泉殿前,只见苏连站在门口,一见他便努了努嘴,道:“陛下在生气呢。我好像还没见过陛下生这么大的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话还没落音,就听到里面一阵响声,倒像是瓷器打碎了一般。裴明淮叫道:“陛下!”也顾不得什么,推门冲了进去。只见案上的那些器皿玩物都落在了地上,凡能碎的都碎了。文帝站在那里,脸色铁青,这时裴明淮方信了苏连的话,连他自己都没见过文帝这么生气过,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叫道:“陛下?……”

    苏连见文帝手上流血,叫道:“陛下,你手伤了。”想要上前,文帝挥了挥手道,“不妨事。”

    裴明淮道:“我让人进来收拾。”

    待得小宦官进来将地上的物事收拾干净,裴明淮见文帝脸色已和缓下来,大着胆子问道:“陛下,究竟怎么了?”

    “你问朕?”文帝道,“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陛下是说今日乐良王的事。”

    “朕不想杀他,但已经到了那份上,不得不杀。”文帝道,“朕召他们进京,确是有事相商,但从未想过要杀他们。有人对乐良王说了甚么话,甚至对他许了什么愿。他误以为朕要杀他,又十分相信那个人……”

    裴明淮道:“我是有这么想过,但又实在想不通。究竟是谁对乐良王说这样的话,能让他信以为真?”

    文帝缓缓地道:“万寿虽然性子直,但也不是傻子。若要他相信,一定是有什么证物,或是那个人格外让他信任。”

    苏连冷笑道:“陛下以他家人为胁,他仍然不肯吐实,就算陛下留下他一条命,也没什么用,他不会说的。倒是那汝阴王,既然懦弱怕死,若是知道些什么,阿苏一定让他吐出来。”

    文帝闭目,缓缓地道:“这一回,是把朕害苦了。我这五个兄弟镇守诸州镇多年,并无异心。这一回,死了一个,废了一个,思誉虽然过继到了乐陵王名下,但毕竟是汝阴王的儿子,也是不能用了,就连阳平王和广平王也跟着倒霉,这一回,是不能放他们回去的了,硬生生地断了朕的一条臂膀!”

    裴明淮道:“那陛下打算……”

    “阿苏,你去宣旨。”文帝仍不睁眼,道,“阳平王迁内都大官,广平王迁中都大官,乐陵王迁外都大官,同留京城。诏陇西王源贺暂领和龙镇将之职,云中镇将司马楚之领平原镇将之职。”

    苏连应了一声:“是。”却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道:“陛下,让司马楚之领平原镇将之职,是不是……司马氏在北镇一带的势力实在不小……而且,就算是暂领,陇西王也不合适再领和龙镇将吧?毕竟陇西王一直屯兵漠南……”

    “无妨。”文帝道。见他如此说了,裴明淮只得闭嘴。待得苏连走了,裴明淮想想实在忍不住,又道:“陛下,你是不是真得查一查?这后宫,比不得别的地方。若是有人想要害陛下……”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心里疑谁,就直说吧。”文帝淡淡地道,“有一句说一句,别遮遮掩掩的了。”

    裴明淮只得道:“那我就直说了。陛下,尉端自不会这么麻烦费力地去见尉昭仪,进宫见见还是好说的。而低品级的嫔妃又未必使得动昙曜大师……”

    文帝道:“你是疑冯昭仪。”

    “想生事,总得有个缘故。”裴明淮道,“尉昭仪是于阗公主,于阗向来与我朝纳贡,一向安份。可冯昭仪,她总归是燕国的公主,以罪女之名入宫……只是这些事,都是陛下后宫之事,我也实在不好多说。况且,她还是太子殿下的养母,太子殿下自幼便没了娘,跟她向来便如亲生母子一般……”

    文帝打断了他,淡淡地道:“淮儿,你可知道,为什么朕今儿个明明说去崇光宫,却来了这灵泉池?”

    裴明淮一怔,道:“明淮不知。”

    这时凌羽又跑了进来,一手抱着一只小鹿。裴明淮顿足道:“凌羽,你这又是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没吃饱,要烤来吃?”

    “谁说我要烤来吃了!”凌羽笑道,“看看,哪一只好看?我要带一只回宫里去养着玩儿,可是这里鹿太多了,我挑来挑去都眼花了!”

    裴明淮几乎被他给噎死,文帝却笑道:“阿羽,我问你一件事。”

    凌羽道:“什么?”

    “你还记得你当年跑西苑猎虎的事么?”文帝道,“你是怎么把那只白虎给找出来的?”

    凌羽不提防文帝问到这个,不知何意,便道:“就是多带些人啊,四面合围,一点一点地挤压合抱成一个圈子,总能把它给逼出来。我也不是很懂,但斛律大哥他们很会狩猎,自有一套法子的。”

    裴明淮此时已明白了文帝之意,再一深想,只觉惴惴,道:“陛下,原来你还是真觉着吴震说得有理哪。可这样做怕是不太妥当哪……”

    “你就不用再劝了。”文帝笑道,“且就等着看看吧。”

    “可是,陛下,这实在是有些冒险。”裴明淮道,“还是……”

    “再怎么样,也不如后宫有个想要朕命的人危险。”文帝叹道,“无凭无据的,总不能去审妃嫔吧?”

    裴明淮问道:“陛下,你宫里有没有谁会武的?”

    “没有。”文帝道,“朕还不至于心这么大!”

    凌羽摸摸这只小鹿又摸摸那只,一副难以取舍的样子。听他们提到嫔妃,忽然抬起头来道:“对啦,陛下,耿姊姊呢?她还在宫里住着吧?我去见见她好不好?她做的点心可好吃了,啊,对了,还有她酿的杏仁露!还有糖渍杏子!”

    裴明淮道:“你能不能别三句话不离吃字?!”却听文帝淡淡地道:“耿嫔前几年已经病故了,你见不到了。”

    凌羽“啊”了一声,道:“什么?她……她死了?”神色黯然,道,“唉,不知不觉过了这许多年,我以为什么都不会变,没想到……一个个的,都不在了。”

    文帝道:“你要再多闭关十年八年的,朕怕也死了,你自到云中皇陵来见罢。”

    裴明淮叫道:“陛下!”

    “我不会啦,我这次不走了。”凌羽笑道,“只要陛下不让明淮哥哥欺负我,我就乖乖待着,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了。啊,还有,我要好吃的,不许饿着我。”

    文帝笑道:“我还没问你哪,你方才当着所有人说那番话,究竟什么意思?小东西,你是从来不给朕行礼的,居然今儿说跪就跪,到底想怎么样?”

    裴明淮道:“什么?”朝凌羽看了看,道,“你还真是不拘礼啊。”

    凌羽头也不抬地道:“我第一回 见陛下,陛下不就说,不许叫你陛下,叫濬哥哥么?怎么,现在陛下是要反悔了,也要阿羽学宫里的规矩,给你磕头下跪?”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实在无话。只听文帝道:“我没说要你磕头,是你自己跪的。有话便直说,当着那许多王公大臣闹什么!”

    凌羽笑了笑,道:“陛下着什么急,我若是找到了那个害我的人,一定告诉你。这事儿虽是冲陛下来的,但那个人对我一样的有杀意,我若真今儿个被老虎吃了,也遂他的意了。”

    文帝不语,裴明淮见凌羽抓着那两只小鹿左看右看,小鹿呦呦直叫,便道:“你不会真想带回宫养吧?”

    “为什么不可以?”凌羽道,“我以前养的小青小白,还有白孔雀,白鹿,都死了。我自然要再养一只玩儿。”

    裴明淮问道:“小青小白又是什么?”

    “是陛下送我的鸽子。”凌羽道,“它们都死啦,一个个的都死啦,就剩我孤零零的一个,没意思得很。唉,世人都想长生不老,陛下,你那个什么叔祖父京兆王,想延年益寿都想疯了,他真以为那样子有趣么?明淮哥哥,你说你不愿意看到至亲至爱死在面前,我也不想,可不管我想与不想,我都得看着。耿姊姊对我挺好的,她死了。林爷爷是真心疼我,他也走了,我就看到他的坟墓!”

    凌羽说罢便转身跑出去了,裴明淮连叫数声:“凌羽!凌羽!”凌羽不理,连那两只小鹿都不管了。裴明淮怔在那里,半日回头看文帝,只见文帝看着凌羽的背影,也是茫然若失。

    裴明淮见着案上有块偌大的石头,强笑道:“佛经里面说,有磐石方圆四十里,天人每隔五百年下来一回,衣袖往石上一拂,便把磐石面上抹掉那么一点儿。陛下不必太介意凌羽的话,他能练成御寇诀,总归跟常人是有些不同的。”

    “朕倒也不怎么介意。要不,朕下道旨意,若朕哪一日死了,你就替朕把他赐死了罢。”文帝笑道,“也不必告诉他,他既不知道,自也不会害怕难过。”

    裴明淮听文帝如此说,当真是如遭雷击,哪里答得出话来。半日,低声道:“求陛下开恩。”

    文帝望了他一眼,笑道:“朕说笑罢了,你却不忍心了。只是淮儿,你也别拿着这块石头来作譬喻。”

    裴明淮奇道:“这块石头怎么了?”看着青质白章,本以为就是用来赏玩的石头,听文帝这么说,难道还另有玄机?

    只听文帝道:“你过来看看。”

    裴明淮依言走近了去看,这一看才明白究竟,道:“这块石头就是当年……张掖郡丘池县发现的……山石图谶?”

    “你师傅寇天师和崔浩都说,此乃天命也!”文帝笑道,“有一块还有一人带着一小童的图,那小童便是景穆太子。先帝为了让自己儿子继位,真可谓是能想的法子都想了。”

    见裴明淮笑了一下,文帝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裴明淮道:“陛下又不是不知道,那不过是我师傅跟崔浩的一出戏罢了。连同甚么阴阳谶讳,本不过是虚妄之说罢了!”

    文帝伸手按在那块石头上,那石头一点点地裂开来了。“天人五百年下来一回,以袖拂之,直到这磐石被拂去无踪,便是磐石劫。可朕虽是天子,也不过是人,又哪里能等上这么一劫呢?你没说错,本是图谶妄诞之言,但这世间也不是没有真的。”

    裴明淮一怔,道:“陛下,我上回已经禀过,九鼎已经沉入水底,再也找不到了。是明淮不得力,白辜负了陛下的嘱咐。”

    文帝问道:“谁告诉你再找不到了的?”

    裴明淮又是一呆,道:“凌羽啊。”

    “他说的你就信哪?”文帝笑问道,“你向来不是这么轻信的人。”

    裴明淮道:“凌羽不像是会说谎。”话虽如此,但经文帝这一说,心中也隐隐有了些疑意,却又抓不太住。

    文帝摇了摇头,挥袖把那块石头碎掉的粉末都拂开了。“罢啦,你去歇歇吧,这一两日间多打起些精神来便是。”

    裴明淮道:“是。”一回头见凌羽又站在门口了,便笑道,“小鹿可挑好了么?挑不出来我帮你选去。”

    凌羽在窗边的榻上坐了下来,看着窗外道:“都跑了,追不上。”

    裴明淮见他神色郁郁,心里也替他难过,便哄着道:“一会我去给你多抱几只过来,你慢慢挑。要不,你喜欢什么别的,我替你寻去。”

    凌羽笑了笑,道:“明淮哥哥,你不用安慰我啦。”却又笑道,“我倒是挺喜欢你那柄赤霄,皇上却把它给你啦。”

    裴明淮失笑道:“你那霄练神异,天下恐无出其右。你这话酸得!”

    “给我看看。”凌羽笑道。裴明淮便把剑拔出来递给他,凌羽却道,“你就拿着我看啦,这么重!”

    裴明淮知道要是一接话肯定又要挨埋怨,只得举在手里给他看。文帝道:“放凭几上给他看去不成么?你这么拿着,外面人看见了还以为你要逼宫呢!”

    听文帝如此说,裴明淮赶紧把剑丢在凭几上,捧到了凌羽身边。“看看看,看到明儿都成。你要喜欢我送你!”

    文帝笑道:“朕赏的东西,你就这么随便送人?”说罢又对凌羽道,“既说到此处,你就对他说说缘故。自给了他这赤霄后,我看成日是疑神疑鬼的,生怕朕要怎么着。”

    裴明淮道:“甚么?”

    “明淮哥哥,我第一回 进宫那日,陛下给我看宫里的藏剑,我就见着这柄赤霄了。”凌羽笑道,“还拿起来玩了玩,不愧是赤霄,势同风雷。唉,只可惜我今儿不能用,否则让你看看,我使这重剑能使成什么样子,包管你们开眼界。锁龙峡里面老被你阻着,都没玩个痛快!”

    他见裴明淮还没明白,便道:“陛下给你这剑,是为你着想。免得我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你给杀了!否则你以为凭什么在锁龙峡我对你另眼相看?你跟我作对,偏不让我杀那个谁,那一剑我收住了,还不是看陛下的面子!”

    裴明淮怔在那里,文帝微笑道:“这样你总信了吧?淮儿,朕都对你赌咒发誓了,偏你就心多。”

    裴明淮再回思了片刻,只觉汗颜无地,跪下道:“陛下,是我想多了。”

    “起来吧!”文帝道,“我都说了多次了,外人前你要讲礼无妨,这里没旁人,别跪来跪去的了!真是就你礼多!”

    裴明淮起身,笑道:“那也不能像凌羽那样,一点儿礼都不懂,上窜下跳的。”

    “你小时候也安静不到哪去,一样顽皮得很。”文帝微笑道,“现在大了,不但是礼多了,心思也越来越多了。心思多没什么,可也不必白操心哪。”

    裴明淮叫道:“陛下!……”

    “行啦。”文帝道,“慕容白曜的事,朕拼着杀一个有大功于国的将军落人指点,定然是有缘故的。我朝又有哪个外戚不是善终的?别在那胡思乱想了,我看你真是书读太多了,别朝的事能放一起比么?太师那般通透,也不好好给你说说,倒让你在朕面前使性子。”

    “陛下,这可是冤枉我爹爹了。”裴明淮笑道,“前不久才好好教训过我一回,我还捱了他一巴掌呢。”

    “哦?”文帝道,“能把太师逼得动手打人,也不知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学着阿苏说什么鸟尽弓藏了?”

    裴明淮窘得都不敢作答了,文帝一笑道:“好了,以后再别这么疑神疑鬼的,有什么就直对朕说便是。”

    裴明淮笑着道:“是,从今以后一定直言。”

    凌羽还在对着赤霄看,终于叹了口气,道:“唉,想跟你们显摆下我剑术天下无双,也显摆不了。”

    裴明淮笑了起来,道:“哪里用得着你显摆?今儿众人那不都是服你气了么?”忽然想起一事,微笑道,“见你折花枝作剑,我忽然记起你师姊了。她便说是早不用剑了,飞花摘叶皆可。你修为比她更高,可你为什么还这么喜欢用剑?”

    凌羽手指缓缓滑过赤霄剑身,双目凝视剑刃,笑道:“这都不懂?亏你还用着赤霄呢。列御寇云:其触物也,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不管什么兵器,都赶不上这光景。”

    裴明淮盯着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凌羽忽抬头对他笑道:“明淮哥哥,含光在你那里吧?还给我好不好,那剑最窄,现在用顺手。”

    裴明淮道:“本是你的,我回去取来给你便是。”又笑道,“你今儿使的那路剑法可神得很。”

    “朕白日里也早想问了。”文帝道,“以前从没见你使过这剑法,是不是你后来才练的?”

    凌羽笑了笑,道:“闭关的时候想出来的。那时多少有些怕,怕若是内丹毁了,以后在山野里怎么办,便想了这路剑法,失了内力也能用。”

    文帝点了点头不语,裴明淮笑道:“那你回宫来找陛下啊,陛下还会不照应你么?”

    “那可不好说,你看,今儿就差点被老虎吃了!”凌羽道。裴明淮道:“以后再不会了,一定好好护着你。”

    凌羽道:“信你还不如找把剑靠自己!”

    裴明淮无言以对,凌羽已自抱了一盘子樱桃吃去了,吃得两腮鼓鼓的也不理他了。文帝望了一眼裴明淮,道:“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还想着尉端的事?”

    “……是。”裴明淮低声道,“陛下,尉端死得着实……着实也不值得很。我万万想不到,塔县的事反倒会让他身死……”

    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尉端死在灵岩石窟实属偶然,确实是可惜得很。昙曜既已死了,就罢了吧,连同窟中造像损毁的事,都不必再治谁的罪了,早日修好便是。只是即便朕心里其实不在乎,查还是一样要查的,否则总会有些不好听的流言传来传去,不知会传成甚么样。告诉那新上任的廷尉卿,多上点心,不管查出什么,你来告诉朕便是。”

    裴明淮不提防文帝对此事这样便了结了,心里甚喜,忙道:“是!”

    吴震与苏连赶到灵岩石窟寺的时候,已是上灯时分,暮色沉沉。苏连忍不住问道:“这什么时辰了,非要我跟你从灵泉池一路赶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我就是想到些事,想找个人问上一问。叫你来,也是为了做个见证。”吴震说道。见灵岩石窟那边灯火闪耀,也不知燃了多少香烛,一点点的如天上星辰一般。香烟便如云雾缭绕,石窟前的楼阁殿台便在烟雾里若隐若现,哪里像个石窟佛寺,倒像西方弥陀净土。

    “《涅盘经》云,西方娑婆世界,所有墙壁四宝所成。所谓金银琉璃颇梨。真金为向周匝栏楯。玫瑰为地金沙布上。”吴震缓缓地道,“照我看来,这灵岩石窟寺,也差相仿佛了。只不过……”

    忽然听到有人笑道:“吴大人,你总说你不怎么读佛经,可照我看来,你是通晓得很哪。”

    说话之人却是昙秀,昙秀朝二人一礼,道:“怎么这时候来了?”

    苏连问道:“这是在做法事么?”

    “皇上恩旨,让我等在此替我师傅做上一场法事。”昙秀回头看了一看,道,“过不多时,师傅的法身便会火化了。”

    苏连默然,吴震问道:“是你主持?”

    “不是,是吉迦夜大师。”昙秀道,“吴大人想必知道他?”

    吴震点了点头。“自然知道。是位胡僧,听说是与昙曜大师一同自凉国而来,同拜在昙无谶门下的。我想见上一见,不知他此时可有空?”

    昙秀听他如此说,微微一怔,道:“他诵经已毕,你想见便见罢。那边有间禅室,最是静心,吴大人稍等片刻,待得他礼敬完毕,我便请他过来。”

    吴震道:“不必急。”

    他与苏连走到那个禅室之中,果然是静心至极,里面空空荡荡甚么都没有,只铺了一张草席,散了几个蒲团在地上。外面风景倒是独好,对着武川水,殿阁明灯都映在水里,摇摇曳曳,不知天上人间。

    二人也在蒲团上坐了下来,过了大约半柱香时分,只听得脚步声响,吉伽夜与昙秀都走了过来。

    吉伽夜朝吴震一躬身,合掌道:“不知大人要见我,有何指教?”

    “不敢当,倒是有事想找大师请教。”吴震起身还礼,道,“下官心中有些疑问,只是昙曜大师已故,吉迦夜大师是昙曜大师的至交好友,想必知晓。”他打量了这吉伽夜大师几夜,高鼻深目,一看便不是中土人士。

    吉迦夜在蒲团上坐了下来,昙秀也在一旁随着坐下。吉迦夜道:“大人请讲。”

    “下官本来认定,是有位高之人对昙曜大师发了话,要他更改法事中奏乐的时辰,以掩盖凿壁之声。可是,后来下官又想,从那个时候开始算起,到昙曜大师入廷尉,一直到他死在侯官曹,这是过了多少天的事了。”吴震慢慢地道,“那个发话的人,凭什么认定昙曜大师在这么久的一段时日里面,不会出卖他呢?”

    吉迦夜不语,苏连问道:“吴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昙曜大师并非是被人命令或是要胁。”吴震道,“被人要胁的是法鸾大师,法鸾大师确是被人杀了灭口的。他跟那个人一见之后,那人知道法鸾大师决不可靠,于是立即将他杀了。可为什么一直到我回京之后,昙曜大师都还没被灭口?原因只有一个,更改时辰这事,也是出于昙曜大师的自愿,甚或是他自己的主意。”

    苏连叫道:“什么?!”

    昙秀也道:“吴大人,这话可不能胡说。你这是在说,毁损洞窟里面的壁画,昙曜大师也难辞其咎!别忘了,这灵岩石窟可是昙曜大师向皇上进言,又一力主持开凿的,耗费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比他在其中所花的心力更多!”

    只有吉迦夜仍然不言不语,吴震两眼凝视他,道:“昙曜大师与众僧来大魏,是因为魏灭凉国,原本姑臧一带是佛国兴盛之地,一旦被灭,只得迁至平城。可是,先帝灭佛,这众高僧想要弘扬佛法的心愿是大大地受了挫。玄高大师死于法难,昙曜大师好歹是活了下来。皇上登基后重振佛法,可想而知,昙曜大师是有多欢喜,那可是不遗余力地想法子,开凿灵岩石窟也好,建议立佛图户僧祗户也好,我自己是相信的,昙曜大师并无他念。便是昙秀说的,佛图户纳的赋税,可在荒年赈灾。僧祗户大多为重罪犯人,留其性命,令其诵读佛经,以改其心性。想必开此石窟也是昙曜大师受法难之祸后,冥思苦想多时的法子,这般昭告世人,就算今后的皇帝想再毁佛也得多想上一想,否则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禅房之中一时安静无声,只听得外面佛谒之声,呢喃不绝。吴震又道:“可是昙曜大师也慢慢发现,他想做的,跟皇帝想要的,压根不是一回事。我们且不论这佛法到底于世人有没有益处,可不管是大凉国主借昙无谶之能大力弘佛,还是当今天子起用昙曜大师修建五窟,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为了……”

    苏连喝道:“吴震,别说了!”

    吴震长叹一声,道:“所以昙曜大师是深有悔意,又逢上前几年济南王取下青齐诸州,添了偌许的平齐户为僧祗户,这些人原本无罪,却平白地沦为隶户之流。想必昙曜大师更是自觉罪孽深重,这并非他的原意,但他也无可奈何。而僧寺越来越多,僧人也越来越多,沙门更如法外之境,不是人人都是高僧,心中无尘亦无俗念,从中牟利的僧人也多了去了。让先帝下定决心灭佛的缘故,是因为看到长安诸寺藏有诸多金银宝物,又有兵器,还有窟室与贵族女子淫乐,恐怕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而到得今时今日,这北地又不知平添了多少寺庙,多了多少僧人!真正虔心向佛的有多少,这真是不好说哪。”

    苏连低声道:“皇上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下过诏,凡僧人要离自己寺庙,必得要牒文。但……”

    “但收效甚微,是不是?”吴震向昙秀看了一眼,笑道,“就像昙秀你,可谓左右逢源,哪个勋贵府上,不当你是贵客,礼敬有加。”

    昙秀淡淡一笑,道:“这话,我可当不起。”

    “所以若是有那么一个人对昙曜大师说,能够清净佛法,重肃清规,昙曜大师是会动心的。”吴震道,“昙曜大师一直替这个人守着秘密,一直到那一天,我去见昙曜大师的时候,昙曜大师才自杀了。”

    苏连道:“他是自杀的?”

    “毒针极细,他想必一直带在身上。”吴震道,“他不会有这样的东西,一定是有人给他的。为什么不是毒药?因为毒针更能造成一个他是被人杀害的假象。至于为什么是那一天……说实话,我不清楚。要么便是他自己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要么便是有人对他传了话,让他自裁。”

    见苏连想说话,吴震摇了摇手,道:“不要问我是谁对他传这个话的,我就实话实说,廷尉我接手不久,里面必有内应,要一一清查得花不少时日。当然,昙曜大师一死,这案子更陷入僵局,接下来便发生了斛律昭仪被杀一案。看那乐良王脾气,应该不会做出弑母之事,斛律昭仪之死想必还是被杀人灭口,白骨观可能是跟法鸾大师心被剜出的道理一般,凶手是不得已而为之,暂且不必深究。至于道明的死,就是我方才说的,廷尉里面有人听命所为。不管道明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死得是不是冤枉,凶手用跟昙曜大师自杀相当的毒针杀他,就是为了让我等相信昙曜大师是被人所害,而非自杀。”

    昙秀道:“那做这些事,究竟为了什么?”

    “与五王入京有关。”吴震道,“乐良王是没打算要谋逆的,说难听点,他这样谋反真是自寻死路,也太草率了些。其实今日在场的人想必心里都一清二楚,乐良王不会是什么主谋,必是有人唆使。只是乐良王性子直率又仗义,哪怕自己家人都被流放,宁可身死都不吐露一星半点,皇上也无可奈何。”

    苏连沉吟道:“你是说,杀尉端,然后又因此对法鸾大师、斛律昭仪灭口的人,才是主谋。”

    “尉端想必是知道了什么事。”吴震道,“他来见那个人,不料却被那个人给灭口了。只是尉端临死前杀了对方的一个手下,血溅石窟,才引出了其后种种。而且那人实在是精明之极,反应又快,同时又利用了这桩事。毕竟灵岩石窟乃是皇家洞窟,凿毁窟中壁画,乃至设计以硝石损毁皇上造像,都能引得流言纷纷,且越烧越沸,对皇上终归不是什么好事。皇上自己怕是也知道些什么,所以偏偏于这时候宣五王入京,却被那个人好好地利用了一回。这话我不该说,但,这一次,皇上是输了一着,他心里也明白。”

    苏连喃喃道:“所以我从没见过皇上生这么大的气。”

    “皇上既无杀五王之心,若五王忠于皇上,便仍是皇上的兄弟,也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吴震道,“可如今这么一来,皇上就决不能派五王再回州镇镇守,这一回啊,皇上不生气才怪了。”

    昙秀微笑道:“吴大人既然什么都想到了,还想来问什么呢?”

    “有一件事,我实在想不明白。”吴震道,“昙曜大师随皇上日久,又经历过法难之变,应该是再清楚不过,天子之心难测。不管幕后之人是谁,又向他许诺什么,都可能不会兑现,而昙曜大师既然身死,也是再顾不了身后之事。他凭什么就如此相信那个人,又凭什么为此不惜背叛对他恩情可谓深重的当今天子呢?”

    他目注一直一言不发的吉迦夜,道:“大师你与昙曜大师同从凉州而来,又一同译经多年,乃是至交。昙曜大师自不会告诉你幕后之人是谁,但吉迦夜大师多少也该知道昙曜大师的想法。阿修罗菩提子是大师你的,是有意把我们的目光往你身上引。如今便求大师为我解惑,我实在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禅室又静了下来,过了良久,才听到吉迦夜缓缓地道:“大人,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想必各位都知道,当年太武皇帝灭凉国的时候,国主牧犍虽降,但他的兄弟无讳和安周并没有降。他二人率领余部,占据高昌多年。”

    吴震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吉迦夜会提到此事,一时怔住。苏连道:“沮渠安周已在二十多年前被柔然所杀,他建在高昌的凉国也早不复存在。”

    “我要说的不是安周兄弟,而是随他们而去的另一个人。”吉迦夜缓缓地道,“他的名字是法进,也是无谶的弟子。无讳在去高昌前,曾问过法进的意思。法进说,去是可以去,但怕那里会有灾荒。果然不出所料,他们去了高昌之后,来了一场极大的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安周起初还开仓发粮,后来就不肯了。法进也不再苦求安周,他瞒着自己的诸多弟子,一个人去了饥民最多的地方。他自杀了,然后让饥民吃他的肉来充饥。”

    吴震想开口说话,吉迦夜又道:“当然,他一个人的肉,是吃不饱那么多人的。法进大师在死前留下了一句话,他说,你们吃我的肉,可以活好几天。但是若我们国王派人来了,那一定会把我的法身带走,你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带走。”

    苏连蹙眉,道:“这位法进大师不是有意在挑拨百姓跟官府么?若来人了,一定会出事的。”沉默了片刻,道,“想必这就是法进大师的目的了。本来众百姓跟随沮渠无讳和安周兄弟到高昌都是极苦楚的事,再发生这样的事,必将生起民变,无法收拾。”

    “说得是。”吉迦夜道,“于是举国奔赴,号叫相属。安周无奈,只得立即放粮赈灾。此后又将法进大师法身火化,修塔立碑。”

    吴震凝视吉迦夜,道:“我明白大师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意思了。法进大师自杀后,是不会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如他所愿地发展的。安周可能会开仓放粮,也可能不会,甚或以武力镇压都不一定。这跟萨埵王子以身饲虎不是一回事,虎是饿坏了,看到有人肯定会吃。可法进大师并不知道自己以身相殉会不会有结果,但他在没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仍然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哪怕自己此身仅能饱饥民数餐,也无悔意。昙曜大师也一样,他知道自己所求的很可能是决无结果的事,自己很可能就是白死的,但既有一线希望,也会全力以赴。吉迦夜大师,我说得对不对?”

    吉迦夜合掌,面露喜色,道:“善哉,善哉!大人是懂了。”

    三人只听他口诵谒子,却是昙无谶所译的《涅盘经》。“……佛如优昙花,值遇生信难。遇已种善根,永离饿鬼苦。亦复能损减,阿修罗种类。芥子投针锋,佛出难于是。我以具足檀,度人天生死。佛不染世法,如莲花处水。善断有顶种,永度生死流。生世为人难,值佛世亦难。犹如大海中,盲龟遇浮孔。我今所奉食,愿得无上报。一切烦恼结,摧破不坚牢。我今于此处,不求天人身。设使得之者,心亦不甘乐……”

    只听吉迦夜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身子一歪,自蒲团上倒了下去。

    昙秀怔了半日,自蒲团上拜了下去,跪伏于地。吴震与苏连也一同拜了下去,耳边但闻谒颂梵音,清彻深满,周遍远闻。

    “昙秀,我有一句话想请教你。”吴震站在山崖边上,望着下面的武川水。昙秀道:“别,吴大人,你千万别再请教了,我是怕了你了,真真双目如炬。”

    “这回是真请教。”吴震笑道,“上一回在锁龙峡,你说了一句话,甚么婆薮仙的,那个我是真不知道,敢问是出自何处?”

    昙秀倒不提防他问这个,便道:“婆薮仙乃是自外道修来的菩萨。说来倒是巧,也是凉国众沙门在高昌译出来的,《大方等陀罗尼》经里面说得最仔细。”说罢一笑,道,“吴大人若真有兴趣,且随我来。”

    他将吴震带到了一个洞窟外面,指着明窗旁边一尊人像,道:“这便是你想问的婆薮仙。他本来是个国王,后来崇信佛法。他不讳杀生,明知杀生必堕地狱,仍然杀了生,堕阿鼻狱。他在地狱之中化诸极苦众生等,发菩提心,终至西方娑婆世界。”

    吴震问道:“他为何一定要杀生才能度众生发菩提心?”

    昙秀笑笑,道:“吴大人,佛本生故事不是查案子,没那么多因与果。若都像你这般有条有理,追本溯源,非要问个究竟,那故事也就不是故事了。”说罢伸手一指与明窗另一侧与那婆薮仙相对的一尊人像,却是个老者模样,手里拿着一个人头骨。“吴大人认不认得这个?”

    吴震摇头,昙秀笑道:“这位是鹿头梵志。据说他只要一摸到死人的头骨,便知其为何而死。吴大人,你不觉得倒有几分像你么?”

    吴震不提防昙秀如此说,一时怔住,答不出话来。两眼凝视那老者手中骷髅头,笑道:“这鹿头梵志还有什么故事么?”

    “有一回,鹿头梵志与释伽同游至一座墓地,释尊一连指了四个人头骨给他看,他都能说出是男是女,何故而亡,对答如流。”昙秀笑道,“可最后释尊拿了一个比丘头骨给他,鹿头梵志就无论如何认不出来了,于是皈依释伽,终成阿罗汉。”

    吴震仰头看那相对的两尊像,半日,笑了一笑,道:“我这辈子都是悟不了的,也是修不了道的。世间不平之事本来已经太多,无论佛家义理还是道家之言,终归虚妄。我是俗人,就还是做些俗事的好。”

    昙秀合掌,笑道:“吴大人不是俗人,才是真正了悟的人。”

    “昙秀,我倒是还有一句话想问。”吴震抬头凝视头顶上一幅弥勒净土壁画,道,“世间真有弥勒净土么?”

    昙秀顺着他眼光望去,一笑道:“吴大人,弥勒净土既有在天上的,也有在人间的。天上的称之为……”

    他还没说完,便被吴震给打断了。“有何区别?就算有区别,我也看不明白。我只是问你,有,还是没有?”

    昙秀沉默半日,道:“心中有,世间无。”

    吴震哈哈大笑,道:“说得好!心中有,世间无。意思就是,根本就没有,对不对?”又望了昙秀一眼,道,“昙秀,说实话,你这个高僧,照我看来也是假的。不过我奉劝一句,虽不必如昙曜大师那般全始全终,但也……”

    昙秀笑道:“但也什么?吴大人话倒是说完哪。”

    吴震摇了摇头,道:“我在这里恭喜昙秀大师荣升沙门统了,从此以后,你便是这大魏执掌所有沙门的高僧第一人了。”

    昙秀合掌躬身,道:“多谢吴大人。”

    吴震一路走下去,苏连已上马在等他了,见他过来便道:“你跟昙秀去说了什么?说这么久,再不来我就自己走了。难不成你还跟他论讲佛法?你讲得过他么?”

    “没什么,又受了这位昙秀大师的一番教诲。”吴震笑道,“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真高僧,还是假高僧,嘿!”

    “走罢!我还要连夜赶回灵泉池,你去不去?”苏连道。吴震摇了摇头,道:“你多加小心便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让我见一回李谅。”

    “你自去见便是,我已经吩咐过了。”苏连道,“为何一定要见他?现在李谅就跟得了瘟疫的人一般,人人避之不及,偏你还要去见!”

    吴震凝望前方,道:“趁着没死,必得见上一见。你放心,我自会谨慎行事。”

    他勒住马缰回头,远远地见着昙秀白衣飘飘,仍站在那石窟之前,也不知是不是在目送他二人走远。吴震喃喃地道:“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

    苏连听见,便道:“你怎么也念上了?”

    “一时感慨而已。”吴震笑道,“也不知你跟我哪一日会别离,或是哪一日你死?哪一日我死?”

    苏连沉默不答,也回过头去。只见着火光冲天,耳边听得梵音渐明,知道昙曜大师法身已被火化,叹了一声,纵马而去。

    本章知识点1

    婆薮仙和鹿头梵志:昙秀和吴震最后在武周山石窟寺谈论的婆薮仙和鹿头梵志,如今云冈石窟仍然能够看到,保存得相当好。位于第九窟,二浮雕在明窗两侧相对。该窟与第十窟为双窟,一般认为是王遇所造(对,就是《菩提心》里面的王遇),极尽工丽,是云冈石窟辉煌的最高峰。不过,普遍推定此窟修建时间为云冈第二期,也就是说在《菩提心》的年代(承明元年),这个窟还没修好呢。当然,对于小说,艺术真实就够了,我这不是在做学术论文。

    本章知识点2

    从佛道意识形态之争走向全面改革:北魏皇帝对华夏正统始终不变的追求——从《菩提心》到《九宫变》,我真的不是在写个宫斗剧。

    这个论题足够写一本专著,在这里也没有足够的篇幅来展开论述。概括地讲,开国道武帝虽然提出了“改王易政”的主张,但他和其子明元帝都是比较迷信阴阳图谶和方术的(不能跟道教等同,还是十六国的余风),而到了太武帝时代,开始有意识地试图以佛教或者道教意识形态治国,但是均告失败,而且因为这位结束了数百年来北地乱象的皇帝实在“有魄力”,搞出了灭佛之祸。此后的文成帝大力兴佛,献文帝时已经呈现了不良后果,于是开始进行限制。而到了孝文时代,一度曾在北魏成为国教的天师道(即寇谦之所改良之天师道)式微,连在平城的大道坛都被孝文帝下诏拆除。孝文帝对于宗教的控制也达到了北魏一朝的最高峰,其严厉程度决不下于太武帝。孝文帝确实精通佛理、礼敬高僧,但决不能跟他本人崇佛或者是兴佛划上等号——哪怕少林寺也是他下诏修的。

    以论文节选简要说明这个过程。

    到了太武帝时期,太武帝开始提出更明确的主张了,不论是向北凉求昙无谶还是拜天师道寇谦之为天师,实则上都是意图通过宗教来进行意识形态的控制(北凉借助昙无谶之类的高僧来发展佛教巩固政权的作法甚至一直延续到了北凉被灭后残存的高昌凉国政权)。太武帝下令灭佛的诏书与数十年后孝文帝的诏书如出一辙,禁止各种咒术、异术、星占,阴阳图谶一律毁之,要求正本清源,一齐政化。不过孝文帝比太武帝还要不留余地,太武帝只令不得私藏,孝文帝的诏令却是公藏私藏一律以大辟诛。太武帝尝试了以佛教和道教来操控国家的意识形态,前者以灭佛告终,后者以国史之祸(崔浩族诛)与鲜卑旧贵族势力妥协而告终,两者皆告失败,因为那时候的北魏并不真正具备高度汉化的背景,冒险突进的结果只能如此。

    太武帝之后,文成帝、献文帝两朝皆大力发展佛教,并推崇黄老之学,云冈石窟的开凿就是标志。虽然崇佛带来的负面效应也是明显的,但这个意识形态改变的过程终究是在迅速发展,文成帝—献文帝期间基本上没有进行太多汉化方面的实质性改革,从云冈石窟的供养人画像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包括石窟本生故事壁画都有大量的胡化人物。但整个北朝社会(因北魏前中期实行宗主督护制,北魏实际控制的是京畿地区,本文讨论也界定这个范围,在其外的范围实则汉化是不明显的)对于汉化的准备已经基本完成,孝文帝登基后才能实施一系列措施逐步推进汉化,在行均田制的前提下,以三长制代替宗主督护制,终于实现对北方地区的真正控制,然后进行服饰、语言、礼仪等全方面汉化,迁都洛阳。拓跋鲜卑自太祖拓跋珪建国之初所建的路线终于在孝文帝时代走到了一个巨大的节点,既是汉化的极致,也是分裂的另一个开始。

    上文里面的“汉化”是一个不确切的说法,说“改革”比较好。但是约定俗成,暂且就这么说了。在之前的小课堂里面,提到过北魏的后宫嫔妃品秩改革是以孝文改制为分界线的。孝文后宫嫔妃品秩循周礼,没什么可特别说的,但是那个“礼”字,代表的不是礼仪礼节,而是中国古代一个非常庞大而复杂的系统,是礼制,直接与其相连的就是“法”,即法系。不是平时古装剧说句“按周礼”或者“按汉礼”那回事。

    总体来说,学术界相对主流的观点(只是相对,这个论题太大太复杂):南北朝时期,南朝以宗权为中心,盛行新礼即《仪礼》。北朝(包括十六国时期)以君权为中心,孝文帝推行古礼即《周礼》,以此为纲再针对北魏实际情况进行改良。

    事实上我们常说的孝文帝改革,礼制改革才是他着力的主干部分,均田制三长制班禄制都是在为此作准备,是一个系统的大工程。结果从长远来看是成功的,不因北魏的分裂而消亡,孝文帝在礼制改革上搭起的这个框架,礼法合一,最终为其后的北朝和隋唐所承袭和发展,中华法系基本奠定。而南系从魏晋至隋断,终告消亡。

    所以真的别把什么“孝文推崇汉族文化所以推行汉化”或者“冯太后是汉人所以极力推行汉化”当真,百科害人啊。孝文帝改革本质上是在维护皇权,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者,迁都洛阳的终极目标还是为了统一南北。

    在《菩提心》里面,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以上论文节选里面所提到的大兴佛教的负面效应,那么接下来,从《九宫变》开始,改革之路也是必须进行的了。孝文帝改革其实是件迫在眉睫的事,拿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旧的生产关系已经不适合目前的生产力发展了,再不改革,北魏一样的会分裂。《菩提心》中的高车谋乱案是根据延兴年间高车并起、力图摆脱北魏控制返回漠北的历史事实敷衍出来的。高车向来是北魏政府的心病,六镇属于无法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最终六镇起乱加速了北魏分裂的进程,《九宫变》里面有很多关于这论题的情节。

    第九部 九宫变

    简介

    文帝爱女景风公主的驸马尉端在灵岩石窟被杀,虽查出与北镇高车叛乱有关,真凶依然扑朔迷离。尉端丧礼之际,其父渔阳公尉眷又被灭口。屯兵漠南的陇西王正全力平高车叛逃,九宫会众坞壁竟联同秦益二州氐羌起兵,一时间朝局震荡。向来与大魏为敌的柔然却遣使通好,再次提出求亲。景风坚持远嫁柔然以安边境之乱,文帝见景风志坚,只得允准。裴明淮茫然之极,却又不知如何阻止,只得在白楼上远眺,任景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