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1章
    ——一年前。

    平城宫,东宫。

    苏连一路跟着文帝,只奇怪文帝这日怎会有心情来到这处。自前朝景穆太子死在东宫之后,便成禁地,再无人居住。如今的太子住在北宫,本是离宫,终究规模不够,后来朝文帝讨了当年平原王的宅第,却也早是荒坟野地,至今都还在修葺。

    这时本是春天,宫中百花盛放,可一走到这东宫,仿佛突然便变了冬天。树虽不见着发芽,却也没死,只是一眼望去便知全然废殿,冷清寂灭。哪怕是有宫人来来回回地打扫,也是一样。

    苏连见文帝神色恍惚,实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低声道:“如今太子住在北宫,这东宫……是早已无人的了。”

    文帝淡淡一笑,道:“父亲当年在的时候,倒是人多得很。”

    苏连垂头道:“陛下即位之后,便追封了景穆太子为恭宗,配飨太庙。”

    这时数只鸽子飞进殿来,有白有青。一只青色鸽子停在文帝手上,文帝眼神更是恍惚,也不知看到哪里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鸽子展翅飞走,文帝才缓缓地对苏连道:“你去邺都一趟,把慕容白曜带回来。

    苏连有些犹豫,道:“慕容白曜旧部众多,听说在邺都牢中,劫狱的不断。从邺都过来怕路上又要生是非,陛下,照阿苏看,不如……”

    文帝道:“能有什么是非?你多带些人便是。”

    听文帝如此说,苏连不敢再多说,只道:“是。”

    文帝又问道:“你最近见过奚武么?”

    苏连不提防文帝问到此,忙躬身答道:“见过几次,他年纪大了,身子不大好,需得好好将养。”文帝嗯了一声,道:“你也大了,什么都办得来了,也不必他再费心了。朕会给他进爵,以后颐养天年便好。”

    苏连忙道:“谢陛下!”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告。”取了一封书信呈上,道,“这是定州林刺史的密奏。

    文帝“哦”了一声,道:“尹年?定州一向好好的,他有什么密奏的?”接了过来,苏连笑道:“听说林刺史的堂妹人才出众,想提亲的都快踏破门槛了。”

    文帝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林常侍是没福看到他林家的人今后如何了。若是真好,朕就寻个好的赐婚吧。”

    苏连道:“林常侍是没福,陛下恩旨让他当定州刺史,去了没一年就过世了。只不过陛下是该给的恩典都给了。”

    “他一直身子不好,早就有回乡之念。在宫里留那么久,全是为了……”文帝说到此处,突然顿住。苏连只见文帝脸色大变,连拿信纸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苏连几乎从未见过文帝如此,大惊道:“陛下,出什么事了?”

    文帝摇了摇头,将信收了起来,道:“传林尹年即刻进京,你派人亲自护送。”

    见苏连一脸疑惑,文帝微微一笑,面色已如常,道:“不用问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朕是懒怠讲了。”说罢拾阶而上,走到殿内的一张长案之后,道:“你可认得那是何物?”

    苏连只见一大石搁在案上,青质白章,看起来是天然之物,上面却有图案文字。苏连见第一句便是“太平天王继世主治”,心中已明究竟,却不知文帝何意,不敢多言。

    文帝笑道:“天降祥瑞之兆!一共有五块,有的写的是烈祖道武皇帝的事,有的写的是……”一顿又笑道,“朕也真是,怎的还跟你说这个?或者别的人不清楚,你阿苏难道还不清楚吗?主意固然是寇天师的,那些话,一看就是崔浩写的。”

    苏连听到崔浩二字变色,不敢答言。却终究抵不过好奇心,问道:“陛下,不是说有一块画有一人携一小童,便是太宗带着景穆太子么?怎么这里只有一块?”

    文帝道:“你说那一块啊。那一块已经没有了。父亲临死的时候,将那块给毁掉了。”游目四顾,道,“就是在这东宫里面。先帝先是将父亲关在东宫,然后将东宫诸人铲除殆尽,再把父亲……”

    苏连哪承想问出这个答案,只低头不敢说话。文帝道:“不妨事,你有话只管说。”

    “想必景穆太子临终的时候,是恨极了先帝,对不对,陛下?”苏连低声道,“恨到大约都不愿意再看到父亲一眼,对不对?”

    文帝一笑,道:“可是,这个父亲却是真疼过他的,是不顾一切地要把这个天下给他。杀兄弟,杀重臣,为的都是要传位给他。你祖父进言太宗施以太子监国之制,先帝是顺利登基了。先帝也依此而行,以为这样就可以让皇位顺顺当当传给儿子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最终……”

    苏连不敢接话,也实在接不了话。只听文帝又道:“先帝忙于征战,他有儿子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当晚就宣了宗室诸王进宫,一是为庆贺,二是为明示诸王,这皇位,是一定要传给长子的,绝不会管从前那什么兄终弟及之制。这个长子实在是他心肝宝贝,怎么都料不到后来会到那地步。朕真是怕呀,怕自己跟儿子也会到这种水火不容的境地……”

    “太子想必是不会的。”苏连道,“太子不是那样人。”

    文帝道:“景穆太子又何尝是会起心弑父的人!先帝自己也决不会想到,会亲手把自己爱子杀了吧?”

    苏连道:“容臣说句不该说的话。先帝既然最后还是默许陛下您皇孙的位置,那末他对景穆太子还是有愧的。”

    “那得多感谢姊姊。”文帝道,“若没她,就决不会有朕。所以对朕而言,再怎么待她也是不够。太宗那时华阴公主的例,远远不够!”

    苏连笑道:“所以陛下最疼公子么?”

    文帝淡淡一笑,道:“不说这些旧话了。你这就去邺都,传朕的旨意,封明淮为东道大使,加使持节,即便是斩刺史或是镇都大将,也不必先回禀了。”

    苏连一楞,问道:“陛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文帝眼望远处,缓缓地道:“头一桩事,先帝虽一统北地,但宗主督护未废,一转眼也就数十年了。以前是顾不上,暂且放任,但也不能这样没个头地拖下去。九宫会已有些年头了,这件事该解决了,那些不肯听命的甚么坞主宗主的,教明淮他自己着意些。”

    苏连听文帝如此说,陪笑道:“陛下,公子哪里是不上心,他……”

    “你别替他解释了,我还不知道他了?该上心的不上,不该多心的倒成天想得多。”文帝打断他道,“第二桩事,天象异变之日将至,孔周三剑定然也会再现世。只要见到,无论在何人手中,教他着力追查。跟着这条线,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人,那处……”

    文帝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苏连也不敢再多话,只等着文帝继续说下去。文帝出神了良久,方又道:“你走之前,去内藏曹把赤霄剑取出来,带去给淮儿,就说是朕赐的。”

    苏连一怔,道:“赤霄?”不敢多言,只垂首道,“是,阿苏遵旨。”

    见文帝再无话,苏连便悄悄退下。文帝抬头,只见十数只鸽子绕殿而飞,有青有白。文帝喃喃地道:“我等了多少年了?十年?……”

    邺都,景穆寺。

    这佛寺十分气派,红墙边上高高的都是木槿花树,风一吹花瓣便纷纷飘落。清都长公主与皇后相偕朝正殿走去,住持法祐在旁相随。韩陵忳率众禁卫随同,白芷与秋兰携众女官也跟在后面。众僧人隔得远远地站在那处,低首合掌,十分恭谨。

    皇后对法祐道:“有一阵子没来了,大师可还好?”

    法祐忙躬身合掌,道:“多谢皇后,一切都好。蒙皇后和长公主殿下挂怀,景穆寺重新修葺,也差不多了。上一次,还是景穆太子……不,是恭宗主持……是我失言了,皇后恕罪,公主恕罪。”

    皇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脸上颇有伤感之意。清都长公主道:“如今陛下重尚佛法,这各处的香火,比起从前更多了些。”

    法祐忙道:“正是,这些年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全赖陛下宽仁了。”

    皇后笑道:“住持这话说得好。”

    这时正经过前殿,皇后左右一看,见四面佛像颜色鲜明,便问道:“这些都重塑过?”

    法祐回道:“是,皇后殿下。”

    清都长公主笑道:“我让吕谯来重新修缮那地下佛堂,供奉玄高大师舍利子,可都好了?玄高大师是景穆太子的师傅,又是人人景仰的高僧,拖到今日,已是不敬得很了。”

    法祐转向清都长公主,道:“是,吕公子每日都亲自盯着,他也正在赶制盛舍利子的宝函,这几日间便可全部完工。”

    清都长公主点头,道:“吕谯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

    皇后嗔道:“姊姊,你把吕谯打发到邺都来,我的灵丘温泉宫怎么办?我梳妆的那套物事,可得他亲自动手。”

    清都长公主拉了皇后,笑道:“不就几日的光景?难不成你要他帮你去抬砖添瓦?法祐大师不是说了,这几日间便好,马上就让吕谯回去。”

    法祐陪笑道:“是,最多两三日,耽搁皇后了。”

    皇后笑道:“我说着玩儿的,大师言重了。等我要住的时候,法祐大师可得来替我祈福啊。”

    法祐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清都长公主忽似记起了什么,道:“我记得,你寺中有位高僧,后来投了昙曜门下,如今那名气比你还大了?”

    法祐听清都长公主如此说,满脸是笑,十分得意。“正是,正是,他名唤昙秀,难为公主知道。对啦,昙秀跟裴三公子是好朋友,两个人常在一起讲论佛经呢。”

    清都长公主点点头,道:“那到时候温泉宫建好,便请他来。”

    法祐喜道:“多谢公主!”

    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我恍惚是记得淮儿有这么个朋友,听说一手丹青妙极,我倒也想见见。不过,我没记错的话,淮儿那朋友的师傅是玄高大师呀?我当时就在想,玄高大师圆寂得早,可那位昙秀大师好像比淮儿也大不了两岁呀?”

    法祐微微一怔,道:“皇后殿下好记性。是,昙秀只是玄高大师记名的弟子,其实压根都不曾见过面。只是,唉,为了避免些麻烦,那时对人都只说是被玄高大师收养的弟子,不知父母。这诳语不得不打啊!后来虽说没什么了,但话已出口,也只得一直说下去了。至于年纪不年纪的,咱们既为僧人,也不必多去管了。”

    皇后奇道:“麻烦?”

    法祐涩然一笑,道:“还是因为景穆太子的事。”

    清都长公主问道:“难不成是当年东宫里面的人?”

    法祐点头道:“正是。”又低头道,“虽说时过境迁,但……但,唉!总归是欺君之罪,还望公主饶恕。那时东宫里面凡景穆太子近臣皆连坐族诛,能留下个孩子,我们自然是竭力照应的。”

    清都长公主默然,半日道:“既是如此,那多照应些也是应当的。倒也没什么恕不恕罪的,景穆太子当年不也违了先帝的意思,拖延下诏,私放僧侣么?”

    此时已至正殿的香案之前,清都长公主便也不再说了。她与皇后二人正准备进香,忽见两侧的四大天王像竟如蜡像般碎裂开来,从中飞出四个黑衣蒙面之人,暗器如连珠般飞出,击向清都长公主。

    韩陵忳大惊,忙率众禁军上前护卫,一时间兵刃交接声叮叮不绝。清都长公主喝道:“陵忳,到外面去,别伤着皇后。”

    韩陵忳道:“是!”本来禁军人数众多,非四名刺客所能抵敌的,不出片刻便被逼至了院外。

    忽寒光闪耀,两枚袖箭射向清都长公主,眼看就要打到她背心。只听一声龙吟,那两枚袖箭被斩成四截,“叮叮”几声落在地上。裴明淮赤霄出鞘,站在当地,剑尖指向群僧中一个僧人。

    清都长公主转身而笑,道:“果然好剑,不愧是赤霄。”

    一截断掉的袖箭却击碎了一个琉璃瓶,飞了一小块碎片,不巧削掉了皇后头上凤钗垂下的珠子。清都长公主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忙问道:“霂儿,没事吧?”

    皇后抚了一下头发,道:“没事。姊姊放心,没伤着,只是吓了一跳。”

    裴明淮剑尖往前一送,道:“好大的胆子,敢行刺长公主?”

    僧人刺客并不说话,表情木然。裴明淮转头问道:“法祐大师,这人你认得么?”

    法祐已然惊得面如死灰,摇头道:“不认得!想必是外地来的僧人,来寺里学法抄经的。只是,外面来的僧人,都得要有牒文哪,我们也断不会让没有牒文的僧人留在寺中。”

    裴明淮笑道:“仿制一份又有何难?只是,大师,你们也太不当心了,明知道今儿公主和皇后要来。”

    法祐颤声道:“是,公子说得是。都是我们太疏忽了,罪该万死……”

    清都长公主走到正殿门口,冷眼看着众禁卫与四名黑衣人交手。这时摆了一摆手,道:“陵忳,不必留甚么活口,都杀了。”

    法祐听她如此说,更是面如死灰。行刺清都长公主的刺客被押过来跪下,忽然开口对着清都长公主道:“你灭了我们一族,我们总有一日要杀了你。”

    裴明淮皱眉道:“甚么?”细细打量那刺客,忽见着那刺客颈后一块红色刺青,却似个圆环一般。“你是獠人?”

    刺客道:“正是!”话未落音,便见着他脸色突然发黑,鼻中口中已流出黑血来,已然服毒自尽。

    清都长公主一拂袖,转回到香案之前,又拈了香重新上香。“好好的来上个香,却遇到这等事!”

    法祐早已跪下,叩首道:“都是我太不小心,让这样的人混了进来,罪该万死。只求公主饶了这一寺的人!”

    裴明淮摇头,剑尖一指那碎裂的天王像,道:“那四名杀手藏身正殿之侧的天王像中,绝不是容易办到的事,大师,你这寺里面,真得好好查上一查。”

    法祐只是叩首,韩陵忳过来跪下,道:“皇后,公主,陵忳护卫不周,还请降罪!”

    裴明淮见韩陵忳手中捧了碎裂的天王像外壳,拿了一块过来细看,却是蜡壳。又听韩陵忳道:“那四个黑衣杀手身手极高,我们怕他们伤到公主和皇后,一心只想尽快擒下他们,没料到对方却暗中在僧人里面另安插了杀手。”

    裴明淮问道:“母亲,姑姑,你们一早就定下今日来寺里的?”

    皇后道:“那是自然,哪有不选日子便来的?”

    裴明淮沉吟片刻,笑道:“那就是人人都知道了。母亲,姑姑,让陵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将功折罪便是。”又看了一下跪地磕头的法祐,道,“法祐大师素来只好清修,想必也是不知情的,也不必责他。”

    清都长公主道:“我有什么好怪的?唉,人年纪大了,心却也软了,杀人杀多了,也懒怠杀了。总得为自己积点德,你说是不是,霂儿?”

    皇后一笑,朝正殿供奉的弥勒主尊望了一眼,道:“方才还说,寺中这些塑像彩饰过一番,华丽了许多。原来竟不是天王,却是活人藏在蜡壳里面,倒也真是费尽心机。唉,四天王护世护国,却被这般糟蹋了。”

    韩陵忳道:“臣这就去查。”

    清都长公主懒懒地道:“罢了,能查到甚么?”挽了皇后笑道,“霂儿,我陪你去整妆。淮儿,你也来。”

    裴明淮道:“是。”

    皇后随着清都长公主走了几步,回头笑道:“法祐大师,多念几卷《金光明经》吧,那《四天王品》更得多念念,不然对不住这损毁了的护世王像。”

    法祐忙不迭地道:“是,是,听皇后吩咐。”众人恭送三人离开,韩陵忳看了法祐一眼,道:“大师,你今天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还好皇后无恙,若是伤到她一丝半点,你这一寺的人怕都活不了。”

    法祐连连点头,颤声道:“多亏三公子向公主殿下说情……”

    韩陵忳道:“罢啦,还不是因为公子跟你们那位昙秀大师好。大师,我让麒麟官随你去好好查上一番。”

    景穆寺内院的雅室布置得不输皇宫,此时天气甚热,处处垂着碧油帐,望之幽凉。榻上铺了一领象牙细簟,极是细巧,清都长公主坐在簟上,皇后却坐在内室的铜镜前面,秋兰正替她整妆。

    裴明淮自白芷手里接了茶盏,送到清都长公主手上。见清都长公主慢条斯理在那里喝茶,忍不住道:“母亲,您脾气真是一点儿都不改,也不问问就叫杀了。”

    清都长公主道:“有什么好问的?他们不是人,是鬼!”

    裴明淮一怔,道:“母亲是说,今日来的又是天鬼?”

    清都长公主淡淡地道:“除了天鬼,谁还有这个本事,连景穆寺都想进就进?当年邛地的獠人,竟还没能杀个干净,也真是枉我亲去一趟了。”

    皇后却道:“陛下当年说的一点不错,这天鬼把所有与大魏有仇怨之人尽收囊中,还真是懂得物尽其用。”

    裴明淮嘴唇一动,似有话想问,终究忍了下去。这时窗外的淡紫花瓣飘了进来,落了一瓣在清都长公主的茶盏里面。清都长公主低头看了一看,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这景穆寺的木槿,倒是长得跟咱们宫里的一样好。”

    裴明淮又进内室给皇后奉茶,皇后接了却不喝,对着铜镜笑了一笑,道:“都这么些年了,我仍然是恍恍惚惚的,总觉得平原王没死。皇上也真是的,要诛他什么时候不可以,非得要在那么乱的地方,尸首脸面都看不清楚,谁知道是不是他!”

    裴明淮笑道:“想不到姑姑也有不发善心的时候?”

    “发善心那也要看对谁,他那回谋逆可把我给害苦了。”皇后道,“平原王掌天鬼,这原不是什么秘密。今儿个倒好,竟到皇家佛寺来刺杀姊姊了。淮儿,你倒是留心查查此事,这天鬼总算是动了,已经有一阵子没见着他们行事了,怕是会生变哪。”

    裴明淮道:“现今我怕是先顾不了这个,皇上另有旨意,苏连已经过来了。我这两日便要出门,姑姑和母亲也早日回京吧,邺都总不如宫里好。”

    清都长公主问道:“你要去哪儿?”

    裴明淮笑道:“母亲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

    “你就说说何妨?”皇后笑道,“咱们总也想知道,你去了何处啊。”

    裴明淮道:“我这一回怕是要走得远些儿了,我要去蜀中。”

    秋兰给皇后呈上妆盒,皇后一面在妆盒中挑拣发钗,一面笑着道:“蜀中?莫不又是氐人的事?”

    “那倒不是。”裴明淮笑道,“从前我带兵招抚过氐族杨姓那一支,也就是曾经称王仇池的那一支。如今杨氏由庶子杨炯当家作主,这人是有眼光有见识的,跟我也有些交情,不会胡来。”

    清都长公主道:“依我说,尽数灭了也罢了!陛下那时也说了,若是招抚不成,那就都杀了,偏生你又不肯。”

    裴明淮笑道:“母亲,既能不杀,就不必杀。”

    “他们那处与南朝交界,向来奸细出没,没事也得挑拨些事来。”清都长公主道,“你且瞧着吧!”

    皇后挑了一支钗子出来,却是支凤首青玉簪。秋兰替她把发钗戴好,皇后揽镜而照,忽然一笑,道:“姊姊,淮儿对氐族杨氏留情,那可是真有缘故的。既跟那族里的姑娘好上了,怎么好意思灭人家全族?”

    裴明淮叫道:“姑姑!”面上一红,道,“姑姑,你这话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

    “既是做了,还瞒得了人么?”皇后笑道,“好啦,你去吧,我跟你娘说说话儿。”

    裴明淮巴不得这一句,赶忙要退下,清都长公主却道:“等等,我看看你那柄剑。”

    裴明淮正要拔剑,清都长公主却制止道:“拿到院子里面去,赤霄神兵利器,煞气太重,你姑姑怕这些刀呀剑的,别惊着她。”

    裴明淮笑道:“母亲真是比陛下还疼惜姑姑。”

    景穆寺中多木槿,风吹花落。二人走至院中,裴明淮捧剑至清都长公主手里,只见雪光耀目,隐隐有血光浮动。清都长公主凝视剑身,口里道:“你姑姑向来娇弱,自然要疼惜。”伸手轻轻抚剑,又道,“真是好剑,也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

    裴明淮道:“陛下突然赐这赤霄,倒让我白练了一番了。”

    清都长公主笑道:“你是说在工布那柄剑上下的功夫?”

    裴明淮点头,笑道:“工布那剑实在特别,真如古书所载,剑身纹饰如水。奇的是若舞起来,便如弹珠不绝,若是舞得妙了,其音如乐。我好不容易练得差不多了,却又给我这剑,我不用也不成。好在赤霄跟工布都是重剑,用起来也差不多。”

    清都长公主喃喃道:“剑舞啊……”低头看赤霄剑,又道,“也就这赤霄,怕是能跟凌羽的霄练一较高下了。”

    裴明淮道:“世间真有霄练?”

    清都长公主笑了一笑,眼中颇有追忆之意。“你跟你爹爹说一样的话。他当年见凌羽御前剑舞,也这么说。”

    裴明淮道:“孔周三剑,并不是剑。传说来丹去找孔周借这三把剑,为父报仇。说了好大一番这三剑如何如何神异,却压根不能伤人。”

    清都长公主却道:“传说如何且不论,凌羽的霄练,是能伤人的。”她随手挥剑,木槿花如雨下。“凌羽初次入宫,御前剑舞,安乐殿前的重瓣紫木槿,花一瓣不落,叶子却尽数落了。”

    裴明淮有点不信,道:“母亲亲眼见到的?”

    清都长公主淡淡一笑,道:“在场的又不止一两个人,你只管去问。”

    裴明淮沉吟道:“若有霄练,也必定有承影和含光。”

    清都长公主笑道:“你倒一直记挂着这事。”

    裴明淮道:“不是我记挂,是陛下,我不信那一套。这一回陛下又吩咐了,再不着力,恐怕要挨陛下的骂了。只是那话流传怕是也有百余年了,母亲,这个凌羽有霄练,孔周三剑皆非凡品,他究竟什么来头?”

    清都长公主道:“他是莫瓌带进宫的,也是莫瓌认的义弟。到底什么来头,只有莫瓌知道。”

    裴明淮收剑回鞘,跟着她一同走回雅室。又道:“姑姑老是耽在行宫,把陛下一个人抛在京城,如今连母亲也一同来了。”

    皇后道:“宫里那么多妃嫔,陛下还会闲着么?景风公主成天也没什么事儿,自会去陪着陛下,有什么好操心的。”

    清都长公主道:“景风那丫头年纪越大,心就越野。”

    皇后笑着对她道:“陛下宠女儿,我不好多说,姊姊可得多管管她。弄个甚么‘绣衣’的名目,这不明摆着跟陛下的侯官作对么?”

    清都长公主一笑,道:“侯官司监察之职,查百官疵失,连皇亲国戚也不例外。苏连是侯官之首,陛下可宠得很,景风想跟苏连找岔,那可是自己讨没趣儿。”

    皇后也笑,道:“我听说烈祖时候的司空叫庾延的,就是因为得罪了侯官,被先帝给赐死了。是个什么名目来着,姊姊?”

    清都长公主道:“名目有什么要紧,他就穿件衣裳好看一点,这也是罪名?”

    皇后拿了扇子,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以扇掩面,花枝乱颤,道:“我给姊姊讲个笑话儿。南朝那边有个什么郡王,闹着哭着说,他连出门都得要典签点头,这郡王,还不如不要当呢!”

    清都长公主唔了一声,笑道:“看样子,他们的典签,比我们的侯官,还要更刻薄些了?”

    二人说话,也不再答理裴明淮,裴明淮便退了出去。

    景穆寺里众禁军来来往往,气氛是非同一般的凝重,平日里念佛诵经的声音都没了。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年轻女郎打开了门向外张望,这女郎身形纤细,容色俏丽,小小的一张瓜子脸,一双大眼十分精灵,嘴唇却甚薄,一看就是嘴不饶人的模样。那女郎望了片刻,回头对屋里一个青年男子道:“哥哥,外面不知道出什么事了,闹哄哄的。”

    吕谯正在做手中的物事,头也不抬地道:“今儿皇后和长公主来寺里,自然护卫的人多了。玲珑,把门关上,你就爱管闲事!”

    吕玲珑脸有疑色,正打算关门,一名麒麟官却过来了,对着吕谯一礼,道:“吕公子,得罪了。景穆寺中每一处,我们都得搜查。”

    吕玲珑沉下了脸,道:“连我们这都不例外?”

    “吕姑娘,得罪了。”那麒麟官道。吕谯又是不耐,又是无奈,道:“你们慢慢搜,我找个清净地方去。”

    吕玲珑一张俏脸绷得紧紧,跟着吕谯走了出去,回头道:“你们可当心着,这屋子里每一样东西,要么就是给皇后的,要么就是长公主的,弄坏一样,谁都赔不起!”

    吕谯道:“好啦,玲珑,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吕玲珑气道,“我这就跟皇后告状去!”

    吕谯叫了两声,也叫不住她,摇了摇头,只索罢了。吕玲珑一直走到皇后和清都长公主歇息的内院,对守在外面的麒麟官道:“进去通报一声,说玲珑有事,要禀告皇后和公主。”

    这时秋兰正好出来,见到是吕玲珑,笑道:“你怎么来了?”

    “秋兰姊姊,我能进去么?”吕玲珑问道。秋兰笑道:“进来吧,你嘴甜,去哄哄皇后开心。”

    吕玲珑进了雅室,向皇后和清都长公主行礼。皇后道:“起来吧。瞧你一脸不高兴,怎么啦?”

    吕玲珑起身道:“回皇后,我哥哥本来好好地在做供奉舍利子的宝函,麒麟官却来搜查屋子,我真怕房里的东西被他们弄坏了!”

    清都长公主一皱眉,道:“他们查吕谯做什么!麒麟官还不知道吕谯吗?真是该查的不查,不该查的查!”

    皇后问道:“姊姊此话何意?”

    清都长公主不答,对吕玲珑道:“去,传我的话,吕谯房里,什么都不准动!”

    吕玲珑大喜,忙道:“谢公主!我哥哥那个人,老实得很,也不敢多说,只得让人欺侮!”皇后微笑道:“有你这个伶俐的妹妹,不就成了?”

    吕玲珑抿嘴一笑,道:“玲珑绣的兰花图就快完工啦,献给皇后陛下生辰的,皇后可不要嫌弃玲珑手笨。”

    皇后点了点头,道:“你绣工自然是好的,绣好了就送来吧。”

    吕玲珑忙笑道:“谢皇后!我还打算绣天雨四华来给公主殿下和皇后殿下供奉祈福,就不必一定非要新鲜莲花了。”

    清都长公主也点头笑道:“我见过你那新做的花儿了,想得实在是巧。若非如此,过了夏天,哪里还得有呢?”

    待得吕玲珑退下,皇后问清都长公主道:“姊姊说谁是该查的?”

    清都长公主道:“谁重修的这景穆寺,那谁就该查。”

    皇后沉吟道:“听说是这邺都首富姓金的,好像当过起部郎。嗯,既是起部,想必跟吕谯也熟识了?”

    清都长公主道:“让淮儿跟陵忳自去查罢,你就别费这心了。”

    皇后蹙眉,道:“吕谯向来实诚,我可不想把他也牵连进去,姊姊,有什么事,你得护着他。”

    清都长公主笑道:“放心,恭皇后总归是陛下的娘。”

    皇后却道:“罢啦,陛下又不跟她亲,还不如常太后这个保母呢。子贵母死,恭皇后可是一天都没享过皇太后的福!”

    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你还在怨陛下?”

    皇后淡淡地道:“我怎敢怨陛下?”

    清都长公主苦笑一声,道:“自出了那桩事后,陛下有好几年都没添过子嗣,都是为了不惹你伤心,你还要他怎么样?他毕竟是皇帝啊。恭宗,还有先帝,谁不是年纪轻轻就一堆儿子。”

    皇后道:“瞧姊姊说得,难道全是因为我吗?”

    “不是因为你,因为谁?”清都长公主道,“乙夫人有西河的时候,你生气,悦夫人有孕的时候,你也生气!倒是可惜悦夫人那孩子了,都七八个月大了,又是个男孩儿。”

    皇后嘴角微撇,道:“悦夫人那孩子没了,跟我又没干系。教她那么蠢,要去招惹不该得罪的人?况且,没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来皇上不还是添了一堆儿子么?”

    清都长公主摇头,道:“你啊,就爱钻牛角尖。你总不能叫皇上一辈子不进后宫吧?”

    “除了太子,就数齐郡王年纪最大了,只是皇上对儿子们素来淡得很,也看不出喜欢谁,不喜欢谁。”皇后笑道,“尉昭仪运道好,最早生了个女儿,最得皇上疼爱。西河可就没景风好命了!”

    清都长公主道:“谁叫西河那丫头是乙夫人生的?乙弗氏是莫瓌明面上的出身,乙瑗等于是他送进宫的,这能叫皇上对西河多好?说到底皇上宠孩子,多是看嫔妃的面子,若是你的孩子,他……”

    说到此处,清都长公主便不再说下去了,苦笑道:“本来只是闲聊,怕是又惹得你不开心了。霂儿,别那么心细,那是自苦。”

    皇后低头不语,半日方道:“姊姊,我就想要个孩子,为此死也不怕。可陛下就是不答应。”

    清都长公主叹道:“他是舍不得你,你还不知道了?”

    韩陵忳正在院中,手下一名麒麟官快步进来,向他耳语了几句。韩陵忳微微变色,道:“侯官怎么往景穆寺来了?他们消息这么快?谁领头的?”

    麒麟官道:“是……苏大人。”

    韩陵忳一惊,道:“什么?”又一抬头,见裴明淮往这边过来了,便道,“你们都自去细查。还有,吕谯兄妹在这里,客气些儿,那可是皇上生母恭皇后的亲眷,皇上皇后都另眼相待的,别看着人家官儿小就不当回事!”

    麒麟官领命退下,韩陵忳对裴明淮迎了上去,见裴明淮脸色不好,面带惭色,道:“公子,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都是我的过失……”

    裴明淮道:“谁要教训你了,我是后怕!怕这一寺的人,差点活不成!我母亲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

    韩陵忳又道:“刚才听手下来报,苏大人马上就到景穆寺,不知他所为何事……”

    裴明淮眉头一皱,道:“他来邺都是传皇上旨意的。这时来景穆寺,想必是听说了刺客的事,来请问母亲和姑姑安好吧?”

    韩陵忳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能劳动苏连大驾,除了皇上的吩咐,还能有什么事。你身为麒麟官统领,也不必听到他来就如惊弓之鸟。”

    韩陵忳苦笑,道:“白鹭到处,如同大丧,这话我还是知道的。”

    “麒麟官是皇室最信任的禁卫,你怕他作什么。”裴明淮道,“方才听母亲和姑姑说绣衣的事,我有一阵没见景风了,只是听苏连提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添油加醋。”

    韩陵忳笑道:“公子前一阵子一直在外面,怕是有些事不太清楚。景风公主名为给东宫增加护卫,实则绣衣的数量,是大大逾制了。”

    裴明淮皱眉,道:“太子也由着她胡闹。”

    韩陵忳又笑道:“太子殿下跟景风公主年纪最近,与公主最为亲厚。景风公主又下嫁尉氏,尉氏本也跟东宫……”

    他突见裴明淮脸色一沉,不敢再说。这时只见吕谯走过院门,手里抱着一堆匣子,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裴明淮唤了一声:“吕谯!”

    吕谯回头一见裴明淮,喜出望外,忙道:“明淮,是你!”他还没走过来,手里的匣子就往地上掉,裴明淮和韩陵忳忙替他接住。

    裴明淮奇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搬家么?”

    吕谯愁眉苦脸地道:“我也不知道啊,这寺里说是来了刺客什么的,要查什么,这些东西是我急着要做好的,只得搬出来了,另找个清净地方做。”

    裴明淮看了韩陵忳一眼,韩陵忳苦笑,道:“吕大哥,对不住了。我那些手下有的是新来的,不知好歹,得罪你和玲珑姑娘了。我已经吩咐过了,吕大哥只管回去便是。”

    吕谯道:“我倒没什么,玲珑那牙尖嘴利的,刚才看她跑走了,说不定去跟皇后和公主告状去啦。”

    韩陵忳大吃一惊,裴明淮却笑道:“好好好,就该给你提个醒儿,以后管你属下得多费点心。”

    “公子,你就别取笑我了。”韩陵忳苦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吕大哥,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待会再给玲珑姑娘赔礼道歉去。”

    吕谯道:“韩兄弟,我们说这些作什么!真没事,随便查,别弄坏东西就好。玲珑就那脾气,我叫她也叫不住,若她真去了,我再去回皇后,断不会怪到韩兄弟身上。”

    裴明淮笑道:“你就是老实,难怪玲珑成天欺侮你。”

    韩陵忳见吕谯手中那匣子模样稀奇,便问道:“吕大哥又在做什么稀奇玩意儿?”

    吕谯低头看了一看,道:“这倒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韩兄弟,你知道有位唤作玄高的高僧吧?”

    韩陵忳道:“玄高大师谁不知道?他可是景穆太子的师傅。他不听景穆太子苦劝,就是不愿逃走,被……”说到此处知道不妥,又闭了嘴。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可惜了这位玄高大师了。听说他圆寂后,留下了舍利子?”

    吕谯道:“正是。当今天子崇佛,把当年在邺都毁了的五层浮图在景穆寺重修了起来。又令重塑金身,在浮图地室里好好地将玄高大师的舍利子供奉起来。我这不是在做一套宝函么?”

    裴明淮和韩陵忳这时仔细看去,果然是一套匣子,镶金嵌宝,工艺精细之极,令人咋舌,一个套着一个,一直套了九重。

    裴明淮忽笑道:“对啦,庆云叫我谢谢你,说你替她做那个妆盒,可有趣得紧。里面的小人能自己替她把发梳什么的双手捧出来,真是妙极。”

    韩陵忳也笑道:“吕大哥这双手,真是妙绝天下,不输公输般。”

    吕谯一笑,道:“嘿,韩兄弟什么时候也会夸人了?庆云公主喜欢,那是最好,说什么谢不谢的。”

    裴明淮笑道:“她说要请你喝酒,谢你送她东西。”

    吕谯道:“景穆寺有个园子,清静得很,景致也好,今晚十五,赏月最合适不过了。听说这趟皇后和长公主来邺都,庆云公主也陪着来了,晚上一起喝酒?玲珑手艺不错,我让她做几味菜下酒。”

    裴明淮道:“这点子倒不错。”回头对韩陵忳道,“晚上一起?”

    韩陵忳苦笑道:“我倒是一百个想来,可今儿哪里有空!”

    “到底出什么事了?”吕谯问道,“闹得这么大动静。”

    裴明淮笑道:“这景穆寺里怕就你不知道吧?你还真是与世无争!你别问了,只管干你自己的去,这些闲事,少管的好。也告诉玲珑,别去惹些事上身。”

    吕谯笑道:“你说得是,我这就去了。韩兄弟,晚上忙完了就过来,一起喝酒。”

    韩陵忳只得答应着,裴明淮忽见一物在草丛中闪光,必是吕谯方才落下的,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支女子的金钗。他还没看清楚,吕谯忙伸手一把夺了过来,道:“给我,是我的。”

    裴明淮笑道:“明明是女子用的金钗,说,是谁的?”

    吕谯一脸尴尬,讷讷地道:“这个,这个是我做来送人的。”

    裴明淮奇道:“哦?你总算是动凡心了?是谁家的姑娘?”

    吕谯脸红,不肯开口。见裴明淮还想问,忙道:“那就说好了,晚上一定来啊。”

    裴明淮上下打量吕谯,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看你刚才走路都心不在焉的。”

    吕谯迟迟疑疑地道:“倒也没什么大事。”

    裴明淮道:“你能不能改改你那吞吞吐吐的毛病?英扬一说起来就头痛。”

    吕谯看着裴明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英扬的事?”

    裴明淮一怔,道:“我随便说说,怎么了?英扬出什么事了?他前几年因为九宫会散了他的鹰扬坞,不是没事了吗?又出了什么事?”

    韩陵忳奇道:“英扬?鹰扬坞?我知道这个人,公子和吕大哥也认识?听说仗义疏财,江湖上都赞的一个人。他怎么惹上九宫会了?”

    吕谯叹了口气,道:“还能是什么事,九宫会集结天下不愿归附朝廷之坞壁,又怎肯放过英扬?逼得他把鹰扬坞都散了,才算罢休。我和明淮都跟他交好,唉,也几年没见了吧?”

    裴明淮问道:“吕谯,出了什么事?若他有事,自然得帮。”

    吕谯道:“我也不怎么清楚。”

    裴明淮深吸了一口气,忍耐地道:“那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吕谯又迟疑了片刻,才道:“英扬要我帮他做了些东西。”

    裴明淮生出了好奇心,道:“哦?你吕谯一双手天下无双,他要你做什么?”

    吕谯道:“他叫我不能跟旁人说。”

    裴明淮几乎被他气死,道:“吕谯,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是旁人么?英扬那些个什么秘密不秘密的,我还不知道么?”

    吕谯慢条斯理地道:“你不要急啊,你怎么脾气也这么急了?”

    裴明淮无言以对,只道:“你再不说我走了。”

    吕谯又迟疑了片刻,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做的什么东西,我跟你也说不明白,很复杂也很精巧,最重要的一件是为了打开一道门的。”

    裴明淮道:“门?什么门?”

    “就是你方才说的那事儿。”吕谯笑道,“那可不是空穴来风,我想着他虽知道法子,却没东西,所以叫我做呢。”

    裴明淮听了便道:“怕是英扬散了鹰扬坞,无所事事,又动起这心思了。反正也是他家的!”

    “可有一件事我奇怪得很。”吕谯皱眉道,“看做的那东西,英扬家的那些……那些……难道是在西域?”

    裴明淮道:“西域?”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觉着有些不妥。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兴头?”吕谯道,“我最近实在脱不开身,东西是好了,已经给他送过去了。你若是出门得便,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道:“也罢,我最近是要出门,得空去一趟便是。”

    吕谯点了点头,道:“我也要走了,这宝函今天非得供起来不可,皇后催着我回京呢。晚上,晚上我忙完了再细说吧。”

    众麒麟官在不远处急急而过,裴明淮抬头看了一眼。“也好,那我们晚上见。陵忳,我们走。”

    从前石虎为王在邺都之时,那宫殿之华奢富丽,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那甚么太武殿执秦之阿房,金华殿后种双长生树的皇后浴池,高六十七丈、上作铜凤的西台,还有石虎出游时女骑一千为卤簿的盛况。可后来战乱不堪,再盛极一时也早毁于一旦,尽付断垣残壁。不过文帝在鹿野苑之侧建离宫崇光宫,倒是运了两根昔年邺城桥边的柱子过去。

    太宗时候,曾有意迁都邺城,后来众臣力谏,也只索罢了,邺城至今也没建过正式的行宫,但总归是邺都,与众不同,仍是修了凌霄观供诸皇亲过来时暂住,有时也会住在寺里。清都长公主脾气执拗,虽白日遇到刺客,仍然住在景穆寺中,皇后也伴着她。裴明淮回了凌霄观中更衣,预备晚间叫了庆云再一同去景穆寺。

    裴明淮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却不知怎的思绪纷乱,竟不知不觉入了梦中。身边也不知哪来的那许多雾气,脚下遍地红花,花丛中却有一株极怪的大树,树枝便似竹笋一般。一个素衣长发的女郎站在树下,盈盈含笑,其色倾国。

    那女郎一双秋水般的妙目望着他,笑道:“裴大哥,你回来了。”她侧过头,伸手轻轻抚摸那怪树,指尖纤纤如春葱。“我说过,这牛头栴檀开花那日,你就会回来找我。你走了这么久啦,有没有想过我?”

    裴明淮低唤了一声:“甘子……”朝她走近了几步,忽见她的脸片片碎裂,里面黑黝黝的竟不知道藏着些什么,似乎有无数细小之物蠕动不休。裴明淮大惊,又叫道:“甘子,你的脸……”

    这一回他总算是自梦里醒了过来,一时间内息乱涌,胸中狂跳,大惊之下忙盘膝调匀气息。庆云正好推门进来,口里笑道:“明淮哥哥,我们不是要去找吕谯吗?”一抬头见裴明淮脸色,大惊叫道,“你怎么了?”

    裴明淮已宁定下来,仍觉口干舌燥。只道:“没什么,刚才岔了内息。庆云,替我拿点水来。”

    庆云方才定下神来,替他端了水来。裴明淮喝了几口水,又运功片刻,庆云见他脸色已复原,才吁了口气,道:“明淮哥哥,你不舒服,我们就别去了吧。”

    裴明淮道:“没什么,放心。”

    庆云望了他片刻,问道:“你是在想什么事吗?”

    裴明淮道:“甚么?”

    庆云微笑,道:“你练的功夫我还不知道吗,最要紧的就是心神宁定。这是从小就做惯了的功课,今日定然是你心里有事,才会岔了内息。”

    裴明淮不语,庆云又道:“是不是今天景穆寺里面出了事,你才会心神不宁?”瞅着裴明淮的神情,又道,“我今儿听着公主跟皇后说甚么氐族的事……”

    裴明淮淡淡地道:“庆云,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庆云笑道:“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你是不是在当年带兵征伐氐族的时候,跟他们的一个姑娘……”

    裴明淮打断了她,道:“谁告诉你的?”

    庆云低头不开口,裴明淮道:“是景风?她对你说这个做什么?”

    庆云声音更低,道:“明淮哥哥,你别生气。我就是随便问问。”

    裴明淮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带兵去氐族的时候,皇上的意思很明白,能安抚便安抚,不能便灭。氐族也怕,于是就给我送了这杨姑娘来,是他们的公主,模样可出色得很,说天仙化人也不为过。你满意了吧?”

    庆云惶然,道:“你别生气,我真的就是问问罢了。”

    裴明淮冷冷地道:“庆云,你既然知道我会不高兴,又何必要问?你我纵然是从小一处玩,情份颇深,但旁人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

    庆云道:“我知道了。”

    裴明淮问道:“景风还对你说了什么?”见庆云不答,叹了口气,“好了,庆云,是我口气重了。我今日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心里发慌,你别介怀才是。”

    庆云甜甜一笑,道:“明淮哥哥,你这么跟我客气,我才是心里发慌呢。”

    裴明淮忽听窗外街上马蹄声响,一直朝城外而行,皱眉道:“这么晚了,谁还敢在城内这么招摇?”

    他走至窗边,庆云也跟着走过来。只见一行紫衣人纵马向城外疾奔而去,烟尘滚滚,行动如风,看不清面貌。

    庆云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是你那只白鹭。他来做什么?皇上有旨意给你?”

    裴明淮沉默不语。庆云跟着沉默了片刻,忽然展颜而笑,道:“好啦,明淮哥哥,我们快走吧,吕谯怕是等我们都等得急了!”

    裴明淮微笑道:“他是从来不会急的,急性子的人,哪里做得了他那手活儿?”

    庆云拉了他便走,道:“今晚月亮这么好,正好喝酒赏月。吕谯这约得妙!”

    吕谯说得无错,景穆寺中那个园子,果然赏月独好。亭中摆了酒菜,月色如霜,旁边花树摇曳,影影绰绰。

    裴明淮与庆云对坐已经半日,庆云拿着酒杯摇来摇去,道:“明淮哥哥,吕谯再慢,也该到了吧?”

    裴明淮也觉得有些不对,道:“酒菜果点都摆上了,他人跑哪儿去了?”

    庆云迟疑道:“要不……我们去找找?他不就住寺里面吗?也就一墙之隔吧。”

    二人便起身,往吕谯的住处走。夜里四处寂静无人,唯有风吹过五级浮图上的金铃,叮铃作响。

    “今儿寺里面出了事,长公主殿下偏还不肯走。”庆云叹道,“我要过来陪,她也不让。要不,你劝劝?”

    裴明淮道:“她那脾气,谁劝得了。你不必担心,这寺里多的是禁卫。”说罢又笑,道,“更何况,我母亲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