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3章
    灵丘本来是个县,只因地处关要,历来是皇帝南巡出京的必经之地,便升格成了郡。灵丘风光秀丽,有处笔架山颇为可观,文帝便曾在此处与群臣竞射,刊石勒铭以载。附近又有温泉水,是以皇后择了此处建温泉宫,文帝出巡也可留宿。历代大魏皇帝都对出巡乐此不疲,各地的行宫也数不胜数,只是大代总归是马上一族出身,行宫大都质朴得很,也就皇后喜爱的这灵丘宫尤其小巧精雅了。

    从灵泉池过来灵丘实在不近,裴明淮哪怕骑的是凌羽那匹异种宝马,也一样的花了两个时辰,再心急如焚也没法子。到了温泉宫,便见着守卫的禁军死的死,昏的昏,心中更是怦怦直跳。闯进皇后居室,见空无一人,依稀还闻得到一缕幽香。再一看,香炉中的香燃尽不久。也不见韩陵忳与众麒麟官的踪影,知道他们必定来了温泉宫没见到皇后,一路追下去了。

    裴明淮回到宫门,正要上马,迎面便撞上文帝与苏连一行人。文帝问道:“怎么样?”

    “姑姑不见人,秋兰晕过去了还没醒。不知用的什么药,我想问话,昏过去的禁军用凉水泼都不醒。”裴明淮道,“陛下,我这就去追。”

    文帝道:“我看你是急糊涂了!该去追的都早去了,你去有什么用。放心吧,不管来的是什么人,绝对走不出这方圆百里。”

    裴明淮自然心知文帝一路上过来,早已经下令京城的禁军出城了,但总归焦急,皇后那娇怯怯的样子,怎么禁得住他人胁持?又是着急又是自责,只顿足道:“都是我太大意了,那些人既敢入宫劫持母亲,姑姑又一个人在这里……”

    文帝道:“淮儿,你给我安静点,别这么沉不住气。你姑姑不会有什么事,没人敢伤她的。”又对在旁边左看右看的凌羽道,“你也是,要玩就离远些,别吵着朕。”

    文帝说罢,闭了眼在榻上道:“朕被扰了一日了,想好好清静下。这一日的事……”他不说下去了,裴明淮沉默片刻,突然道,“陛下。”

    文帝也不睁眼,道:“朕都说了,别来吵着朕。”

    “不是,陛下,你看这里。”裴明淮道,“这书上压着镇纸。是本《尚书》,翻开的一页是……《甫刑》。”

    文帝道:“《甫刑》?《吕刑》?”

    裴明淮目光落到墙上挂着的那幅兰花图上,叫了起来:“是吕玲珑!”

    文帝却没开口,只是眉头紧蹙,似乎有什么难解之事一般。裴明淮忽见文帝似想起了什么,猛地惊了一下。

    “苏连!”

    苏连一直在门口,听文帝语调不对,忙进来道:“陛下,什么事?”

    “你即刻去一趟邺都。”文帝道。苏连愕然,道:“现在?”

    文帝道:“对。”又朝苏连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苏连依言走到文帝身边,文帝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话,声音极低,连裴明淮都不曾听清。只见苏连面上现出惊愕之色,文帝道:“还不快去?”

    苏连道:“是,臣这就去。”

    他刚转身,又听到文帝道:“这件事若有闪失,你自己拿头来见。”

    苏连道:“是,陛下请放心,绝不敢有任何闪失。”

    听苏连一行人马蹄声疾去,裴明淮实在忍不住了,道:“陛下,什么天大的事!再大大得过姑姑吗?”

    文帝道:“不是要瞒你,你到朕旁边来。”

    裴明淮见文帝如此谨慎,便走到了他边上去。只听文帝低声道:“你还记得吕谯死的时候是在何处么?”

    裴明淮一怔,正要答话,只见凌羽自窗外把头探了进来,道:“陛下,我去哪里睡啊?”

    “爱去哪就去哪,说了别来扰朕。”文帝道。见凌羽跑远了,才道,“天鬼能进景穆寺刺杀我姊姊,想必是跟吕玲珑有关。但若吕谯只是知道了这件事,恐怕吕玲珑未必会冒险杀吕谯,毕竟吕谯活着,比死了有用多了。吕谯素来木讷,吕玲珑却伶俐得很,她要编些话瞒过吕谯,不是难事。吕谯死在景穆寺地下佛堂,想必还有别的原因。”

    裴明淮问道:“什么?”

    “刺杀姊姊的天鬼刺客,是你亲手抓到的?”文帝问道。裴明淮点了点头,道:“这人当时便服毒自尽了。看他身上的刺青,定然是邛地的……”

    一言未尽,裴明淮已觉着浑身发冷,叫了一声:“陛下!”

    文帝也不看他,淡淡一笑,道:“淮儿,你实在是心眼不错。你老师家的事,你居然没对朕如实禀告。”

    裴明淮只觉得背上冷汗都下来了,在文帝身前跪了下来,道:“陛下,不是我有意欺君,是……是这件事实在太大,我……”

    “你不禀我,就是在欺君。”文帝道,“你明知太子身世成疑,却不把天鬼从太子处赚得启节的事告诉朕?”

    裴明淮低声道:“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朕怎么知道?”文帝笑道,“你倒问起朕来了。是朕在问你话,为什么不把这件事禀告朕?”

    “我毕竟没看到启节。”裴明淮道,“若此事有误,我这么随随便便禀告陛下,岂不是害了太子殿下?陛下……反正我已经知道此事了,你就告诉我吧,到底启节藏的是什么?”

    文帝盯了他一眼,道:“你还真是不怕死。知道多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裴明淮苦笑道:“多知道些,跟少知道些,有区别么?永昌王与濮阳王闾若文共谋起乱,后被诛于长安,这物事难不成是闾氏手里传出去的?李贵人是永昌王随先帝南伐的时候掠来的女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们既然一同谋反,想必……”

    文帝沉默半晌,方道:“这东西究竟是怎么落在吕谯手中,朕可是真不知道了。他这个人是真的老实得很,叫他收着就收着了,定然不会去看。吕谯一双手天下难得有人出其右,他要藏东西,谁还能找到!”

    裴明淮道:“可是启节是在太子身上,又怎么会……”

    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今天是心浮气躁,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启节是怎么个样子的,还要朕告诉你么?”

    裴明淮也只觉自己蠢得到了家,喃喃地道:“对,启节应该是两节。合而为一,方能……”他其实从未见过这启节,只知比起常见的必定要小很多很多,怕是只有婴儿的手指大,想来定是巧夺天工。

    文帝道:“本来启节应该是两节合二为一,方能作为令符使用。但这启节,是得二节合一,方能开启。一半我们以为是自宫里被盗走了,而另一半是早就不见了。找遍了永昌王府,也就是后来的平原王府,也没找到!”

    裴明淮听文帝此言,忽记起庆云曾说过,当年永昌王府上众人被剖腹剜心,身上没哪一处是完整的,便如被修罗道中的饿鬼畜牲把脑髓五脏尽数嚼吃一般。此时终于明白缘故,只觉得脊背上发凉,一时竟觉眼前又见着了沈家那火光熊熊的水车,缓缓转动,犹如轮回六趣。

    “天鬼在景穆寺刺杀我姊姊,跟着便是吕谯死了。我对这件事疑虑得很,所以叫你亲自去查,却因为吕玲珑死在凤仪山,线索尽数断了,查不下去。”只听文帝又道,“你在景穆寺见到的刺客乃是邛地獠人一支,被我大魏灭族,所以才入天鬼。当年太子身边那个盗了启节的乳母也是獠人……”

    裴明淮道:“陛下,我还是有些不明白。邛地侥幸活下来的獠人知道启节的事,这不奇怪。但他们就算进了景穆寺,也不应该来刺杀母亲,应该偷偷摸摸去吕谯那里找东西才对啊。”

    文帝淡淡一笑,道:“天鬼越往底下,就越掌控不了。像邛地獠人被灭族,最恨的就是姊姊,一旦有机会怕是顾不了别的。唉,这些甚么仇甚么怨的,真是恼人得很!朕总归是念着恭皇后,就算是闾若文谋逆之事坐实,可吕玲珑当时实在年幼,朕也不愿赶尽杀绝,连同吕谯一起让改了吕姓,虽说也没人不知道,但从此也淡淡地不多提他们出身,以免多生事端。现在看来,倒是错了,门房之诛也没什么不对的。皇后对吕玲珑不错,处处照顾,她竟然敢来胁持皇后!”

    裴明淮仍在沉吟,忽问道:“陛下,吕谯是不是有什么亲眷,一样也擅长营造之术?吕谯的手艺就是这么学来的?”

    文帝点了点头,裴明淮此时还有些浑噩,说道:“这么说,制启节的人必然是知道此物底细的,吕谯也知道?”

    “未必。”文帝道,“若是你要吕谯替你制一样物事,藏你一样极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告诉吕谯不要看,你说,吕谯会不会看?”

    裴明淮道:“决不会。”

    “那就是了。”文帝道,“若是有亲眷交给他一样物事,嘱他好好收藏,吕谯就算明知此物重要,也决不会去看。”

    裴明淮有句话其实已经憋了良久,这时又提到启节之事,实在是忍不住了,说道:“陛下,我有句话,若是说了,你一定生气。”

    文帝道:“什么话?”

    “陛下,您后宫还少嫔妃么,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怎么非得要看上永昌王的王妃,还封她贵人?那时她还是宫奴之身……”裴明淮道。文帝笑道:“宫奴又怎么了,冯昭仪一样的是以罪女身份入宫,要不是铸不成金人,差点儿后位都是她的了!依你这么说,事儿倒都是朕自己惹出来的了?”

    裴明淮心里确实是如此想的,只是哪敢答个“是”字。见文帝不肯接这个话头,只得换了个话头,道:“吕玲珑要杀吕谯,想必也是到了迫不得已的份儿上。吕谯也不会对她全无疑意,这个时候恐怕也会想些法子。那晚吕谯便独自一人在景穆寺五级浮图的地室里面……我记得那晚,吕谯屋子里面被搜得乱七八糟……”

    “吕玲珑与他住一处,自然不会搁在屋中。”文帝道,“景穆寺那日出了刺杀姊姊的事,进出不易,吕谯把物事暂放在地室也是正理。若他那时未死,想必会告诉你吕玲珑的事。”

    裴明淮道:“未必。若说了,岂不是害死吕玲珑么?”

    文帝笑道:“你向来心软,放她一条生路也未可知。”

    “陛下尽管放心,她杀了吕谯,我一定要她替吕谯偿命。”裴明淮恨恨地道,“吕谯真是死得冤枉!”

    文帝叹了口气,裴明淮又道:“陛下让阿苏去邺都,怕此行……”

    “这事如今也就你知道了。”文帝道,“苏连是不是忠心,也不必怀疑。”

    裴明淮道:“那也未必,陛下,阿苏突然赶去邺都,实在打眼得很,难免有人会多想。我倒是担心阿苏,陛下,另派些人跟着吧。”

    文帝道:“他有调度州兵之权,别的你看着办便是。”

    裴明淮应了一声:“是。”又道,“陛下,我实在是担心姑姑。我也出去找,成不成?”

    “你就老实留在灵丘宫。”文帝道,“你明知道,只要有任何消息都会马上回报到朕这里,到那时你再去无妨。”

    裴明淮道:“可是……”

    文帝淡淡一笑,道:“你平日里是最沉得住气的,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陛下,那是我姑姑啊!”裴明淮急道,“她向来最是娇弱,身子就不好……”

    文帝道:“身子不好,但心思没有不好啊。霂儿最是心思绵密,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慧得很。行了,别说了,朕倒还宽慰起你来了,那可是朕的皇后!你出去看看凌羽,别让他跑远了。”

    “这时候谁有心思管他!”裴明淮道,“陛下,我去四处看看。”

    凌羽又从窗外露了张脸出来,道:“明淮哥哥,我跟你一起去吧。”

    裴明淮道:“你陪着陛下,别来添乱了。”正要走,又听到凌羽对文帝道,“陛下,这灵丘温泉宫真是不错,让我住几日可好?”

    文帝道:“这处离平城宫太远,你要住住广宁的去,不也一样有温泉。”

    凌羽却道:“广宁温泉宫虽然大,可修得俗气死了,又是金又是银的,哪里比得了这里雅致!”

    裴明淮回头道:“凌羽,你给我老实回宫去。别忘了,陛下是封了你什么,你就得跟着!”

    凌羽撇嘴道:“那什么……咦,是左还是右?哦,右卫将军。陛下,还内丹给我好不好?我内力复原,才好当这个禁卫统领,保护您的嘛!你看你看,若是今儿我好好的,那我师姊来我也不会这样干看着了!”

    文帝啼笑皆非,道:“你?我怕是有事的时候,根本就不见你人吧?早不知溜哪里玩去了!朕见臣子一见就是几个时辰,你能一直安安静静在太华殿候着?”

    凌羽又自窗边不见了,裴明淮见他伸手去摸那张在水阁上的云母画漆扇,便喝道:“凌羽,不许动我姑姑的东西!”见文帝已合了眼养神,便悄悄退了出去,自去安排。忽远远听到一阵马蹄声,十分急促,却夹着环佩叮当之声。心念一动,忙出去相迎。只见殿中尚书于烈率众禁军快马而来,中间簇拥的却是清都长公主。裴明淮忙迎上前去,赔笑道:“母亲,你怎么来了?”

    这时文帝也走了出来,清都长公主也不下马,一人狠狠瞪了一眼,道:“你们倒好,悠悠闲闲在这里!霂儿要少了一根头发,我再跟你们说话!”

    裴明淮叫道:“母亲,你这真是冤枉我了。是陛下不让我去的,我怎会不担心姑姑?”

    文帝笑道:“姊姊,你这火爆脾气,真是几十年如一日不改。灵丘宫离宫里这么远,大半夜的,你亲自过来作甚么?朕说了没事就没事的。你本来这几日身子不好,就别操心了。”

    清都长公主问道:“陛下,究竟怎么回事?”

    文帝正要说话,忽见有人策马飞奔而来,却是韩陵忳。韩陵忳下马,见了清都长公主一怔,道:“公主殿下,您也来了。”

    清都长公主道:“找到她了?”又道,“别礼不礼的了,快说!”

    韩陵忳脸上颇有古怪之色,道:“实在是奇怪的很,居然到这里来劫皇后。灵丘隘口乃是要塞,灵丘道也是要道,向来就是重兵把守,如何出得去?但若是回城再走他道,更是断断不行的,此时早已四面戒严,回城那岂不是自投罗网?我想来想去,还是只能走这条路,于是下令隘口戒备,却在附近见到了张赦提。”

    裴明淮道:“谁?”

    “虎贲中郎张赦提。”韩陵忳道,“前些时候灵丘罗氏伙同盗魁作乱,就是这张赦提设计擒了盗魁,斩于城阙之下,人人称快。张将军又受命前去捉拿罗思祖,但罗氏在灵丘乃是大族,宗族势力极强,却不肯轻易就范,竟纠结了宗族部曲相抗,张将军正在……”

    他话还没说完,清都长公主就怒道:“这算什么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么?”

    裴明淮也笑,道:“什么时候宗主督护也到京畿附近来了?”对文帝和清都长公主道,“陛下,母亲,我跟陵忳先走一步。这灵丘罗氏在京城旁边都敢如此,怕不会那么简单。虽说成不了什么气候,总怕伤了姑姑,我去看看。”

    清都长公主道:“你再像上回去锁龙峡那般不肯着力,一定让陛下治你的罪!不许手下留情,该杀就杀!”

    裴明淮上了马,笑道:“母亲只管放心。让这样的事发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实在是明淮的不是,一定三省。”

    他骑的是了文帝赏给凌羽那匹库莫奚国献来的宝马,全身赤红,跑起来风雷电掣一般,顷刻间带了众禁军便不见踪影。清都长公主远远听着马蹄声不闻,脸上怒气犹未减,回头对文帝道:“陛下,你就一直让九宫会这样下去?宗主督护也多少年了,也该是差不多了!”

    “姊姊说得好像是朕不肯处置一般。宗主督护不仅是先帝的心病,也是朕的心病,为此朕从多年前就开始筹谋了,别人不知道,姊姊还不知道么?”文帝道,“你且放心好了,皇后这事是惹恼淮儿了,他自会卖力些,不用你我操心。姊姊跟朕一起坐车过去吧?你最近老说人不太好,别骑马了,风大。”

    清都长公主瞪他一眼,道:“反正陛下不着急,就慢慢坐车去吧!”说罢也上了马,于烈一行人簇拥着她走了。文帝苦笑,摇了摇头。

    他刚上了车辇,便见着凌羽自灵丘宫跑了出来,叫道:“陛下,明淮哥哥把我的马骑走了,我骑什么呀?”

    文帝招手道:“过来,反正姊姊不肯陪朕一起坐车,你来吧。”又道,“待会儿老实些,别东跑西跳的。若是不听,你就留在灵丘宫,别过去了。”

    凌羽跳上了车,笑道:“知道啦,我听话就是。”一面回头张望灵丘宫,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文帝都看在眼里,笑道:“广宁温泉宫还不够你闹的?非得记挂着这处。”

    “陛下,刚才那姓韩的大哥说得挺有道理的。”凌羽笑道,“明知道出不去,为什么还要来干这事,岂不是送死么?”

    文帝望了凌羽一眼,悠悠地道:“那就得问你那好大哥是如何打算的了。这等事,吕玲珑决不敢自作主张。”

    凌羽一怔,微微变色,叫了一声:“陛下!”

    “好啦,朕随口说说罢了,你急什么。”文帝笑道,“坐好,别颠下去了。”

    清都长公主与文帝一前一后到了灵丘隘口,已几乎看不出有厮杀过的痕迹,若非地上尚余血迹,看起来便与平时一般无二。裴明淮见文帝车辇过来,又见着凌羽在车上,一把揪了他下来,道:“陛下的车,你坐什么坐,象什么话!”

    “就你事儿多!我以前常常坐的,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凌羽撇嘴道,“我把我的马借你啦,你倒还派我的不是!”

    裴明淮也不能去跟凌羽斗嘴,也懒得再理他,便上前对文帝回道:“陛下,姑姑人已经找到了。还好,没什么事儿。”

    文帝问道:“在哪里找到她的?”

    “在罗氏的祠堂里面,那里有间内室。”裴明淮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浓烟滚滚,那边有百十间屋舍已烧得火光熊熊,片刻间想必就会尽数烧光。“母亲陪着她呢。”

    此时天色微明,远远地有车驾从来路过来了,裴明淮细看了看,却是皇后常乘的玉路车,便问道:“是陛下让来的?”

    文帝微笑道:“总不能让你姑姑骑马回宫吧。”

    裴明淮见凌羽看着那玉路车就两眼放光,又跑过去伸手摸车窗。这玉路车的窗户都是云母薄片打造出来的,镂以金箔,精巧华丽至极。心里好笑,便道:“凌羽,好像你特别喜欢云母的玩意儿?我家里有架云母屏风,送你如何?”

    凌羽回头笑道:“我就是以前看书看到的,说有这样子的车,所以就老是想坐坐看。”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又记起锁龙峡里面所见,心中微微一酸,道:“今日不成,下次我陪你坐好了。”

    文帝问道:“吕玲珑呢?”

    裴明淮脸上笑容顿敛,冷冷地道:“跟姑姑在一处的,已经拿下了。陛下,这件事让我来办吧。吕谯死得实在冤枉,她还敢胁持姑姑……”

    “这事可不能让你来办,敢把主意打到皇后那里,不是吕玲珑一个人的事。”文帝道,“带她过来。”

    这时清都长公主扶着皇后过来,皇后面上微有倦意,更是弱不胜衣的样子。文帝上前拉了她手道:“霂儿,是朕不小心,让你受惊吓了。”

    皇后微微一笑,道:“陛下这话说得!你看我像受了惊吓的样子么?我才不怕呢。”说罢朝清都长公主笑道,“姊姊不会不管我。”

    文帝道:“说得朕好像就会不管你一样!”

    清都长公主也道:“是啦,霂儿,瞧你说的什么话!陛下亲自带人连夜赶来,什么都不管了,天下哪有这样的理,若是臣子们听到了怕都要说话的,说陛下连自己都不顾了。”

    皇后笑道:“是,多谢陛下了。”

    文帝扶着她上了玉路车,清都长公主也跟着坐了上去。皇后透过那半透明的云母车窗看到吕玲珑被带了过来,便道:“陛下,我既没什么事,你也对她宽宥些儿吧。她夫君死得有些冤屈,也难为她了。她没想对我怎么样,我好好的,你们都别生气。”

    清都长公主道:“她夫君?”

    皇后奇道:“你们不知道?哎呀,我也奇怪着呢,怎么乐良王娶王妃,你们一个都不知道呀?”

    清都长公主沉默片刻,道:“难怪了。”对皇后道,“你累着了,回宫去歇着吧。”

    皇后笑道:“宫里最近一团乱,我才不去。姊姊,你陪我去灵丘宫住几日吧。”又见着凌羽眼巴巴在车下看着,便笑道,“来不来一起坐车?”

    凌羽摇了摇头,道:“刚才明淮哥哥不让我碰灵丘宫的云母扇子。我要来坐车,他一定又骂我。”

    见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皇后和清都长公主都笑,清都长公主道:“这孩子,跟从前就一点没变,就爱些新鲜物事。”皇后笑道:“好啦,云母有什么稀罕的!我有个云母的匣子好看得很,回去便送给你玩儿,别嘟嘴了。别理淮儿,他就是事儿多!”

    裴明淮在旁笑道:“母亲,姑姑,你们就走吧,这地方血腥气重,怕姑姑会晕,别在这里耽着了。”

    见皇后的车辇走远了,裴明淮才转过身走到文帝身边,问道,“陛下,罗氏是在这里处置了,还是……?”

    文帝不答,却对张赦提道:“你这件事办得,是要朕赏你还是罚你呢?”

    裴明淮早已听说这个张将军手段狠辣又甚有智计,那两个盗魁本是部落酋帅,也不知怎的却带着部众到了灵丘雁门一带,神出鬼没,又暴虐之极,竟有甚者引了人的肠子绕树而绑,射人取乐。官府却拿他们没法子,一直捉拿不到,便是这张赦提设计拿下来的。盗魁与罗氏勾结是实,若非有罗氏包庇也不会老捉不到盗魁,按大魏刑律罗氏该当族诛,张赦提便是领命来办这事的,却没承想事没办完,罗氏却勾连天鬼惹出了这更大的事,这时面如土色,听文帝这一说,慌忙跪了下来,道:“是臣不力,请陛下责罚。臣是真没想到,罗氏竟然不止是跟盗魁勾结,还跟……”

    文帝道:“先办完你的事再说治罪的事。”

    裴明淮心知依罗氏这等作法,按大魏刑律该当是族诛,且灵丘离京城实在太近,竟敢在天子脚下私相勾结盗魁,如此处置也没什么好说的,当下默然不语。回头看吕玲珑,见她全无惧意,薄薄的嘴唇抿在一处,一双眼中满是恨意,便笑道:“玲珑,有一阵子不见了。我当日还以为你死在凤仪山上了,着实难过了一阵哪。”

    吕玲珑冷笑道:“你一直跟我跟到了凤仪山,是对我疑得深了。我是哪里没做对,让你这般怀疑?”

    裴明淮道:“谁叫你不顾吴震劝阻,要把吕谯的尸身匆匆带走?说起来你们兄妹情深,吕谯死得不明不白,你急着就要落葬,也不查个清楚,这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还有金萱,不管我怎么想,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来自西域的桃花姬姚碧的独门毒药,姚碧却硬要说她只给过吕谯。吕谯根本不是会要毒药的人!”

    吕玲珑道:“所以你就怀疑是我找姚碧要的毒药?”

    “姚碧与你合演了一出戏,让你吕玲珑从此在世间消失,我想追查也无处可查。”裴明淮道,“吕谯尸身并非在姜家庄里面被毁的,对不对?”

    吕玲珑笑道:“不错,在路上就悄悄火化了。”

    裴明淮道:“你家那个仆人就没发觉端倪?”

    吕玲珑冷冷地道:“所以他没了两只眼睛。”

    裴明淮记起在凤仪山下看到的那人眼珠被挖出,手里还握着一只眼球,猛地一个寒颤。“我实在不明白,你跟吕谯是兄妹,一向感情甚笃,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们是恭皇后的亲眷,你为什么要跟皇上作对?”

    吕玲珑冷笑道:“皇上?哪一个皇上?”

    她这话问得裴明淮莫名其妙,回头看文帝,文帝笑了一笑,挥手令左右都退下。待得众人都走到了数十步之外,方道:“她说的是南安王。唉,朕就不该一时心慈留下你的,这真是给自己寻些事来。”

    裴明淮仍是不解,道:“宗爱弑主后,拥南安王为帝,这我是知道的。后来南安王又被宗爱所杀,众臣迎陛下登基,濮阳王闾若文却与永昌王一同谋逆,永昌王被赐死于长安,闾若文族诛,他虽与陛下生母闾后同为郁久闾氏,都来自柔然,但闾后一族早在道武皇帝时候便投魏,历经数代,濮阳王闾若文并不是跟他们一起的啊。”

    文帝道:“南安王的母亲是先帝的左昭仪,是柔然可汗吴提的妹妹,也姓郁久闾。既为同族同宗,结亲那是常有的事,柔然更不讲究什么同族同姓不能婚的。”看向吕玲珑,道,“所以她一半是闾若文家的人,一半是朕生母恭皇后一家的人。这也是朕当时犹豫的原因,最后想着她是个女子,留下了她。没想到隔了这些年,还是惹出这些事来,反倒害了朕的亲兄弟。”

    吕玲珑冷笑道:“这帝位本来就不该是你的。”

    文帝淡淡一笑,道:“朕从来就觉得,女子干政并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来我们大代从前就有‘女国’之称,那祁皇后就凶悍得很。但也得要那女子聪明强干才成,若是蠢了笨了,那才真是祸事,害人害己。就算不聪明强干,至少也得有自知之明,常太后好歹也并无僭越之举,才得平安终老。朕本来还有话想问你,听你这般说,也没什么可问了,你不会知道什么的。皇后说你并无伤她之意,替你讨情,朕也就一切按律办便是。淮儿,把她交给廷尉寺,审问清楚后报三都大官,吕玲珑总归是闾后亲眷,需得他们裁断。”

    裴明淮虽知文帝所说是实,吕玲珑想必也不会知道杀尉端之人是谁,也不会知道灵岩石窟一案的幕后主谋,但总抱着一线希望想要再问一问。文帝看出他的心思,道:“要审人,你交给你那好朋友去,你这一点不如他。着人带她去,天也亮了,你随朕去崇光宫,赶紧把祭天的事办了,回城去还有的是事忙。”

    裴明淮笑道:“陛下就不想问问,她是怎么成了乐良王的王妃了么?”

    “那有什么好问的!吕玲珑又不是不认识乐良王!”文帝道,“存心想要勾引,还能有不成的么?若是吕玲珑不成,还有别的人,投其所好,总能有成的。朕以前下了诏,不许与甚么伎巧卑姓的通婚,也没什么大用,不过就是偷偷摸摸不大张旗鼓罢了。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几个不在京城也无甚大碍,由得他们去,没料到反酿出这祸事。”

    凌羽在旁问道:“陛下,吴大哥不是升官了么,为什么这事还不由他管啊?”

    文帝微笑道:“凡是帝室诸姓和勋贵宗亲的案子裁断,必得经三都大官,这是规矩。不过三都大官向来也常由勋贵武将兼任,要他们来断案,那简直就是胡来,所以最好是廷尉寺先行裁断。”

    凌羽朝吕玲珑看了看,道:“那她会被判什么样的罪啊?”

    裴明淮道:“依律当车裂,族人坐诛。”

    凌羽伸了伸舌头,道:“怎么又是车裂,吓人得很。我还记得以前那个……那个什么,陛下,就是那个什么常山王,他非要说我跟大哥同谋,要治我的罪,也说是要车裂,吓得我不行。”说着坐到了文帝身边,笑道,“陛下,要是我哪一日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不要罚我,好不好?”

    文帝盯了他一眼,道:“朕刚才说了,人得有自知之明。若谁那么不开眼的要拉着你一同谋反,必得被你搞砸,还是省点儿事吧。”

    裴明淮喝道:“凌羽,别老胡说八道的!”见众禁军押了吕玲珑预备回城,笑道:“玲珑,你既然干了这样的事,就该是不怕死的。只是死是一回事,怎么个死法又是一回事。我朝凡大辟都加裸刑,男子也罢了,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死前还得受这羞辱,你就真不怕了?”

    他见吕玲珑脸都白了,又笑道:“即便是你害死了吕谯,他想必也决不情愿你受此羞辱。你想清楚了,只要你肯告诉我些有用的事,我就让你体体面面地死。若是不肯,那就依律而行。”

    见吕玲珑被带走了,凌羽问文帝道:“明淮哥哥在说什么呀?”

    “我大代一族总归是从塞外入主中原的,以前部族中颇多刑律不同于此间……”文帝还没说完,裴明淮便道,“陛下,你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我那不就是吓吓吕玲珑的!她也是从小娇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吓一吓说不定就招了。”

    文帝道:“若她真说了,你打算给她这个体面?”

    裴明淮叹了一声,神色黯然,道:“吕谯就算死了,也决不愿意吕玲珑受这活罪。姑姑既然也开口讨情了,只要她肯说,就不必做得太绝了。自然,这也只是我如此想了,怎么个处置还是只有陛下说了算。”

    文帝一笑,道:“朕要操这么多心,早累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却见凌羽又拉着他衣袖,道,“濬哥哥,你告诉我嘛,明淮哥哥刚才说的……裸,裸刑是什么呀?”

    裴明淮道:“就是把你拉到街上去砍头之前,把你衣服扒光!”见凌羽一缩就缩到了文帝身边去,道,“你怕什么,谁稀罕看你这小家伙来着了!”

    凌羽小声道:“濬哥哥,怎么有这么奇怪的规矩啊?”

    裴明淮喝道:“叫陛下!你管陛下也叫哥哥,管我也叫哥哥,辈份都全被你叫乱了,成何体统!”

    “好了,随他叫吧。”文帝抚了抚凌羽的头,笑道,“怎么,怕了?你只管放心,若朕要杀你,也不会拉你到市上斩首,朕亲自赐你毒酒就把你了结了,如何?”

    凌羽一脸可怜,看着裴明淮道:“明淮哥哥,陛下要杀我。”

    “陛下要杀你,你求我有什么用!”裴明淮不耐烦地道,又对文帝道,“陛下,既然说到此处,我也有话想说。我朝向来刑重网密,断狱多滥,甚至法典不周,陛下方才也说过了,廷尉能管的有限得很,三都大官从前又多由武将担任,哪里懂什么裁断!以前是没法子,先帝忙于开疆扩土,一统北方,顾不上这许多,而今四海升平,陛下,这法典也是该改一改了。典,法,则,所用异,异其名也。明堂为天法,礼度为德法。我刚才吓吕玲珑的,那裸刑,实在是难看得很,不合礼法,早该废了。太子也早跟陛下谏过,门房之诛也可松些儿,有些略轻的罪名确实不必门诛房诛,太过严酷。还有……”

    文帝打断他道:“行啦,你们还真是一找着机会就要跟朕谏这个。你跟太子若是凑在一处,倒是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你们谏起来倒是轻松,以为朕办起来就那么容易么?大事也罢了,小事也不放过。太子非得要说口谕传来传去会传得变了样,奏明朕更为墨诏,好啦,改是改了,朕也快被烦死了。你们是打算不分时候亲自侍候在朕旁边来拟诏么?”

    裴明淮陪笑道:“反正又不劳陛下亲拟,陛下只管口授旨意便是了。太子说得没错,这口传诏敕,无心传错了是其一,更怕有人存心矫擅,若是墨诏,便再无此虞。我是事多,实在没法子时时侍候陛下左右,让阿苏拟去不就是了。”

    “你倒是会说话,推得干净!”文帝话还没说完,就听凌羽插嘴道,“陛下,陛下,我也会拟,让我来吧!”

    裴明淮又笑又气,道:“你懂什么?”

    “我字写得可好了!”凌羽不服气地道,“不信,我写给你看!”

    裴明淮道:“是,小祖宗,你行,你厉害,你文武双全,成了吧?”

    文帝对凌羽道:“一边儿去玩你的,别来打岔。”又对裴明淮道,“你倒说说看,想免门房之诛,你的道理又是什么?罗氏难道还不该门诛么?汉晋皆如此,有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他们那是谋反大逆之罪,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裴明淮道,“只是汉晋律文也未必就是对的,自秦以来,礼法分据,本就未必是正理。还是孔子说得好,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

    文帝打断了他,道:“好好好,说得都好,你老师没白教你,朕心甚慰,成了吧?是朕问多了,你不用再引经据典了,你自己想好了直接上表,我要听你说怕是在这里得听一天。何况太子谏的,我不是已经允了么?诏不是也早下了?”

    裴明淮道:“这岂是上个表或是下道诏就能做成的事?若要改法典,那就得先改班禄制。太子殿下前几年已经回过陛下,陛下也允准了,但凡官员受一头羊、一斛酒便处死,从者以连坐论,但其实也没法子真如此施行。毕竟官员无俸,要不贪腐也难。雍州张刺史谏得十分有理,依律令旧法,稽同前典,班禄酬廉,首去乱群,常刑无赦!”

    文帝笑道:“苟能如此,则升平之轨,期月可望,刑措之风,三年必致矣。张钟葵这想是想得不错,朕也准了,可你看究竟有多少用处?哪个官员又稀罕那几匹绢了?”

    裴明淮道:“陛下就是不想认真去理会罢了!”

    “你叫阿苏办去。”文帝道,“侯官这差事是真委屈了他,这趟事办完回来,你让他自去中书省秘书省挑些人。至于怎么个改法,你心中既然已有数,你督着便是。只是此事也非一时之功,慢慢来罢。你心里也知道,要改班禄制,最不情愿的自是官员们自己,此事甚难,也不知有多少皇亲会来找朕闹,一定是不会乐意要俸禄的,哪里愿意财路被断了呢。那也罢了,可京畿之外的州郡宗主势力仍强,地方大吏与宗主牵连颇深,盘根错节,不是下一纸诏书能成的事。这些年不也是一直在做,太子发了几次狠都没奏多大效,须得全盘一起,要虑的多了去了。姊姊这话没说错,九宫会的事拖到如今,也是差不多时候了,也不知道你这一向在干什么,京城之侧的灵丘县都能闹出罗氏的事!”

    裴明淮笑道:“都是明淮的不是,这一回一定不让陛下失望。”又道,“陛下还是对阿苏好,这差事他一定喜欢,一辈子管着侯官曹也不是法儿。”

    “你就说你让他办的,别说是朕的意思。”文帝道,“他已经够恃宠而骄了,连公主都敢抬杠,再惯着还不知道怎么样。”

    裴明淮斜了凌羽一眼,凌羽正趴在文帝膝上朝他做鬼脸。“陛下,阿苏是知道分寸的,不知道分寸的是这个小东西。”又道,“陛下,要不请太子殿下督办吧。太子历来对整顿吏治颇有见地,又奏请陛下轻徭薄赋,免诸多杂调,张刺史谏的他更是极力赞成的,想必这样的事一定合他心意。”

    文帝道:“罢啦,先前是先前,太子如今哪里有心思理这些。更何况,太子性子太刚,遇事不肯融通,就会发脾气,这样事是不好办的。先前他提,朕都无可无不可的,不是不肯,是这些事光做一样两样,不过就是一道诏令,还不是形同虚设,哪里起得了多大作用!你不必顾忌那么多,让阿苏去做便是,阿苏反正也不怕得罪人。”顿了顿,却又笑道,“淮儿,你向来都淡淡的,从不愿兜揽这些事,这一回为何主动对朕这么说?”

    “陛下既问,我便实说。”裴明淮道,“我这几年在外面经的事也不少,本以为该明白的都明白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可吴震上次说我一句话,说我在江湖上走动这么久,还这么不食肉糜,就是讽我不知民间疾苦,是真让我自省了良久。”

    文帝笑道:“哦?有这事?是为什么这么说你?”

    “还不是因为官员无俸。既然无俸,那要么就与当地宗主勾连,要么就自己营商捞钱。至于盘剥百姓什么的,那实在是常情了。”裴明淮道,“前些时候陛下你任我为东道大使,我行经晋州的时候,那镇将就做得实在太过份了,杀了人人称快。我上回又至锁龙峡,那处因可捕捞珍珠,原本是赚钱的营生,反因官府强索,变成了催命符。我本想处治当地官员,吴震问我,你处治得了这一地,你管得了天下那么多么?若班禄制不曾完备,那严惩贪贿便无从说起,太子前两年禀告陛下,意图严整贪腐之风,诏令下得自然是好的,但实则并未起到多少用处。可是若要改班禄制,那宗主督护也得跟着撤,如何撤那也得另想法子,不是九宫会没了就能自然而然消解的。只有这些事都妥了,方能重定法典。”

    文帝点了点头,笑道:“可你说的这几桩事,都是大大得罪人的事。”

    裴明淮道:“上一回在老师家中,听老师一席话,心有所感。人若只想独善其身,圣贤之书便也是白读了。从前我是多心了,疑些不该疑的,负了陛下一番好意,实在感愧无地。陛下都已对明淮赤心置腹,从此以后,明淮也自当忠鲠不挠。其二,陛下恕明淮说句实话,高车的事是必定会发生的,乐良王也是有些不值。自陛下登基以来,说四海升平不是溢美之辞,连素来情势最是复杂的关中也都还算太平,叛乱屈指可数,且也并非民变。但自延兴以来,高车叛乱一年数起,算来都有十数次之多了,慕容白曜取下南朝青齐诸州之后,流民涌入相州冀州,也有数起妖人自立而王而作乱的事,若说没人暗中唆使我都不信。陛下再恼昙曜,但昙曜有一点是没错的,平齐户不是佛图户那等囚犯,大都是好好的百姓,只是运道不好正巧住在那几州罢了,何罪之有?前些时日我见到一个人,说是太子近来结交的,书画文才都好,也因此事沦为云中兵户,这样的人还不知有多少。即便是先帝当年平凉国灭大夏,也多纳文人入朝,陛下还是多给些恩典,曲赦也罢了,否则南朝降民极易被煽动起事。日子过得下去,那叛乱自然就少。若日子苦楚……陛下比我明白这个道理,实在不须明淮多言。”

    文帝微笑道:“高车叛乱这几年是多了,那你说,有什么法子?”

    裴明淮笑道:“陛下心知肚明,高车无解,谁都没法子。当年道武皇帝离散诸部,偏不曾离散高车部族,不曾化整为零,这就种下了祸根。如今再说,已经晚了。不仅高车,像尔朱氏这样的部落渠帅,也是隐患。就算现在以武力强镇,也只能走着瞧罢了。高车本来内部也复杂之极,前些时候高平镇叛乱不就是因为假镇将在选拔高车羽林的时候受贿,才引出来的么?这么下去,迟早会酿成大乱。从前道武皇帝和先帝在位那时候,征战不断,班赏极多,有没有俸禄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自先帝一统北方以来,想打也没地儿打去,靠赏赐是不成了,清廉的就只有穷死,贪财的便盘剥百姓,更与地方坞壁宗主勾连,朝廷的诏令也就是说说罢了,有些州郡形同割据!回头看看,什么都已经不是当年那样子了,大魏既已不靠征战抢掠为立国之本,无论是法典还是礼制都是非改不可了。”

    凌羽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噘着嘴道:“陛下,是不是你说带我去阴山狩猎,又不成的啦?我怎么这么倒霉,每次说去都去不了。”

    文帝淡淡一笑,道:“现今高车诸部离心,要想再有昔年去那边巡狩,与高车一同祭天的盛况是决然不成了,但要带你去打猎逛逛还是成的。放心,六七月间就带你去,朕说话算话。”

    凌羽对裴明淮笑道:“明淮哥哥,你跟陛下说这么多,就不嫌累么?我听都听累了。你还是陪我玩儿吧,今儿个祭天完了,你带我去坐船游河啊,你不是说四月初八有什么好玩的么?”

    裴明淮一怔,他早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平日也罢了,如今还挂心着吕玲珑的事,哪里有这闲心?便道:“我让人陪你去吧,你也看到了,今日是真出了事,我回城后要料理的事还一大堆。”

    凌羽一听,小脸一下就绷紧了,自文帝身边跳下了车,道:“你又骗我是不是?你就跟我大哥一样,老是骗我,不把答应我的事当回事!”

    裴明淮一楞之下才明白凌羽说的大哥便是莫瓌,脸一沉,道:“你胡说什么?我怎的又跟你大哥一样骗你了?”

    “你数一数你今天骂了我多少回胡说!你心情好的时候就对我耐烦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骂我!”凌羽怒道,“我没胡说,你就是骗我,你就是说话不算话!不想带我去就不带,答应我干什么!是啦,你从第一眼见到我就没安好心,为的就是骗我内丹。我大哥从见我第一回 也没安好心,他就是去找藏宝的,就这么把我骗到京城来了!哼,他连真名实姓都不对我说,其实莫瓌只是大家这么叫,他根本不姓莫!”

    文帝笑道:“朕可没骗你什么,不是第一回 见你就告诉你朕的名字了么?”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凌羽便回头瞪着他,道:“是么?陛下也别当我是傻子,你心里早猜疑我被我大哥关在他府上,却一直耗到你有把握诛他的时候才救我出来,就是不想跟他太早撕破脸。”说着比了四根手指,在文帝面前摇着道,“四年啊,陛下!不见天日啊!若是我大哥日日里打我骂我呢?好歹我也是为了救你才被他关起来的,你才不理会呢!”

    说罢也不等文帝说话,一跃上了他那匹宝马,一拍马背,那红马便箭一般的窜了出去。裴明淮追了两步,情知追不上,只得停下,叫道:“凌羽,你去哪里?”

    “我去静轮天宫!”远远地只听凌羽怒气冲冲地叫道,“我这就去日日里养气修炼,你们谁都别来烦我!等我修成仙的时候,我的鸽子小鹿都跟着去,你们一个都不带!”

    裴明淮怔住,对文帝道:“陛下,他这究竟在说什么?”

    文帝道:“不是有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他这话是说,朕和你连……连……都不如呢。”

    凌羽嚷得大声,连斛律莫烈与众禁军都听到了。斛律莫烈忍了半日,终于是忍不住,连同众禁军一起大笑,笑完了都知道不该笑,忙个个跪下请罪。斛律莫烈对文帝道:“陛下,臣等失礼了。实在是……这实在是忍不住要笑啊,还望陛下恕罪。陛下,您别跟阿羽一般见识,他就是孩子脾气,说话没个遮拦的。臣待会儿就去静轮天宫。”

    文帝道:“多哄着点,别让他乱跑。”

    斛律莫烈应了一声,裴明淮道:“陛下,静轮天宫总比不得宫里守卫森严,若是天鬼再派人来……”

    “他那师姊既不曾硬带他走,其后也不会。”文帝道,“莫瓌想必也并不真打算带他走,这时候带凌羽走干什么?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你也不必为骗了凌羽内丹这事总是自责,觉得亏欠了他。若不这么做,凌羽到了莫瓌身边,那就是另一番情状了。凌羽也就在我面前胡闹,在莫瓌面前会看脸色得很,不敢太违莫瓌之意的。”

    裴明淮问道:“陛下,方才他说的,是真的?”

    “我姊姊生辰那日,宫里出了事,朕就此再没见过凌羽。”文帝道,“朕原本以为他是觉着自己闯了祸,不敢回来,后来日子长了才疑惑,怎么总不回来看看?才疑着难不成莫瓌真把他杀了?朕其实不太信莫瓌把他关在平原王府,因为凌羽实在是太闹腾了。”

    裴明淮笑道:“陛下,要想他不闹腾,有的是法子。他说不见天日,想来也是过得挺惨的?”

    “你信他说哪?他那小可怜样真是谁都能哄着。”文帝笑道,“莫瓌素来心冷,但对凌羽还是疼的,不忍心伤他的。把他自平原王府带回宫的时候,没一点儿伤,一样的活蹦乱跳,连以前朕送他的玩意儿都替他好好养着。白孔雀白鹿这样的稀罕物儿,养起来得多麻烦!淮儿,朕知道你对骗他内丹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朕已经说了,你不必太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