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原本就昏沉沉的天变得更暗。

    薛无赦坐在桌旁, 一手撑脸,心不在焉地想着下午薛秉舟说的那些话。

    虽说薛秉舟平日少言木讷,可也与他一样爱耍弄人。

    会不会是戏言骗他, 又或像昨天那样是在有意试探?

    但这又不是什么寻常小事, 岂能当作儿戏。

    一阵胡思乱想后, 他索性起身折步往外走。

    这会儿奚昭八成已经回来了, 问问她便是。

    他的心思全在这事上, 一时没注意到有轻飘飘的脚步声逼近。不过疾行两步,就撞上了一鬼侍。

    那鬼侍手中端的盆水也尽数洒在了他身上。

    一盆水冰冰冷冷, 将他的注意力全拽了回来。

    “殿下恕罪, 我没看见。”鬼侍生硬蹦出一句歉语, 随后放下盆, 取下腰间帕子, 作势要替他擦水。

    他这反应倒是有条不紊, 薛无赦瞥见他帕子上的星点“血迹”, 摆摆手。

    “算了算了, 继续擦你的柱子去吧。这两日亡魂多,血点子也多。”

    “多谢殿下。”鬼侍眼神僵硬地望着他的衣袍,“您的衣服……?”

    “些许水罢了, 掐个诀不就行?”

    薛无赦一手作掐诀状,但鬼诀未成, 他忽顿住了。

    鬼使神差地,他转过身。

    “算了, 正好顺道, 我回去换件衣袍便是。”

    -

    一豆烛火燃在这昏昏夜色里, 奚昭召出鬼气,驭使着试图使其成形。

    这鬼域里鬼气尤为充沛, 连带着契灵也变强了许多。原本仅是朦胧一团,如今已能渐渐凝成兽形了。

    修炼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叩门。

    她收回契灵,开门。

    门外少年琼章鹤姿,着一身湖绿箭袖衣袍,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奚昭扫了眼那面熟的脸。

    薛无赦?

    还是薛秉舟?

    她移过视线,落在那身湖绿衣袍上。

    平时她拿来区分两人的依据格外简单——

    黑的是哥哥,白的是弟弟。

    但眼下这人没穿黑,也未着白,她根本没法儿辨出。

    借着昏暗烛火,她看见这人脸上没有丁点儿表情。

    眼尾微垂,唇轻抿。

    自始至终也没说过一句话。

    奚昭一手撑着门,思忖着唤他:“薛秉舟?”

    听见她唤出这声的瞬间,薛无赦的眼皮不受控地跳了下。

    竟真认不出么……

    仅是换件衣袍,收敛着神情,再沉默些,寡言些,甚而连糊弄的话都无需说两句,她就辨不出他二人了?

    既然根本分辨不出,缘何会应下秉舟?

    奚昭也察觉到了他表情的细微变动,不过根本没作多想。

    毕竟薛秉舟平时就不爱说话,大多数情绪也都借由神情传达。

    她不疑有他,拉起他的手就往里走。

    “衣袍不是已经弄干净了么,何至于再换一件——也没见你穿过其他颜色,倒是新奇。”

    在她拉过手时,薛无赦的目光就落在了两人相握的手上。

    他忽感到一阵不自在的紧张,旋即又被莫名的躁意压下——仅因他突然意识到这般亲昵的举动本该是冲着薛秉舟,而非他。

    他不清楚缘何要为此生恼,更不理解眼下为何会装出秉舟的模样。

    但奚昭没给他想明白的时间,径直拉着他坐下。

    “你来是不是为着那事?”她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问。

    薛无赦的眼中划过丝迷茫。

    何事?

    半天没等到回音,奚昭索性直言:“不是说有法子叫你的身体回暖些吗?我还以为你已经想到了。”

    概是因为阴阳有别,白日里仅被他亲了下前额,她就冷得浑身发抖,到最后连手也不愿跟他拉了。

    后来他说有办法能让身体回些暖,再不会叫她难受。

    不过他没细说到底是什么。

    薛无赦茫然更甚。

    他哪里知道什么回暖的办法。

    人都已死了,要再投胎不成?

    “我……”他挤出一字。

    灯火昏暗,奚昭没觉出异常。

    她两手撑在他腿上,躬身挨近他。

    “方才拉手好像也不觉得冷,是那法子奏效了吗?”

    她陡然逼近,薛无赦微睁开眸。

    怎、怎、怎么就挨得这么近了?!

    烫红一下从脖颈烧到耳尖,渐有淡黑色的雾气从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散出。

    也是见着那黑雾了,奚昭才察觉出异样。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薛无赦登时意识到什么。

    他压下那份不自在,迫使自己扯开笑:“小寨主,我这儿可讨不着什么法子——与你说了这半天,竟还没认出来我是谁么?”

    奚昭稍怔。

    “薛无赦?”

    “不然还有谁,那木头脑袋能挤出几声笑?”薛无赦尽量将语气放得自然,“方才鬼侍将水洒我身上了,便换了套衣服。本打算逗你两阵,不想真认不出来。”

    “我看你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奚昭收回手,起身,“说罢,找我何事?”

    薛无赦也跟着她站起,面容一下掩在了昏暗夜色中,瞧不明晰。

    “之前你不是问鬼气的事么?我想着哪天得了空闲,带你去个修炼的好场地。挖不着鬼核,但对你驭使鬼灵大有好处。”

    “当真?”奚昭来了兴致,“在哪儿?”

    薛无赦却问:“你何时有空?”

    “这两天恐怕不行。”奚昭道,“方才我去了趟阴阳殿,知蕴说月楚临恐怕要提前过来,最迟明晚。”

    “怎要提前?”

    “依着知蕴所说,月楚临往酆都寄了书信,请令先放我的魂魄通行,酆都那方竟也同意了。”

    想到这事儿她就烦。

    也不知她的魂魄到底有什么用处,竟叫他紧咬着不放。

    薛无赦细思一阵:“来便来,早点儿看过了,也好叫他彻底死心不是?”

    等她点头,他又问:“鬼灵的事,你与秉舟说过了吗?”

    奚昭:“没,我怕他说出去。”

    与薛无赦不一样,薛秉舟到底看重规矩些,也不赞同拿鬼核修炼。

    “那……”薛无赦紧了紧手,“届时出去修炼的事,也要瞒他?”

    “自是要瞒着。”奚昭道。

    听了这话,薛无赦仍不得松快。箍在心上的绳子反而收得更紧,令他思绪难安。

    他勉强扯开笑:“今天来就是为着这事儿,天色已晚,我便先走了。”

    -

    听说月楚临会提前过来,薛知蕴本想也朝往生桥走一趟,以确保万无一失。

    但临行前酆都来了信,说是鬼王有召,只得改行。

    好在奚昭之前就来过往生桥,一到这儿,便熟稔混进鬼魂之中。

    她抬起手,目光落在腕上扣着的锁鬼链上,又移至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掌心——薛家二子提前往她身上施过鬼诀,以将她伪装成鬼魂。现下无论外形,还是停滞的呼吸,她与普通鬼魂都别无二致。

    她又扫了眼四周亡魂。

    皆神情滞然,步伐缓慢。

    好在今天的鬼不算多,不然她得冷死。

    奚昭垂了手,往右瞥去。

    远处,仅见薛家二子的身影。

    她正要移开视线,就见半空凭空裂开道黑缝。下一瞬,一人从中缓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