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月楚临。

    两月不见, 奚昭起先还没大认出来。

    他着了身白袍,神情同往日没什么区别。从缝隙中走出后,他便缓行至了薛家二子身旁。

    因着离得远, 她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只见薛无赦面上带笑, 薛秉舟则偶尔插两句嘴。

    没过多久, 月楚临那温和的神情就变得越发凝重。

    奚昭估摸着他俩定是说了什么他不愿听的话。

    她平复着心绪。

    此处是鬼域, 哪怕他胆子再大, 也断不敢随意出手。

    不一会儿,薛无赦就抬手遥遥指向往生桥的方向。

    在月楚临投来视线之前, 奚昭移开眼神。

    她再不往那边看, 却始终能感受到有目光紧锁着她。

    她尽量忽略掉那黏在身上的不适感, 跟着鬼群缓慢往前挪。

    走至往生桥前, 有两个鬼差分在两端, 帮鬼魄卸下身上的锁鬼链。

    到她时, 那鬼差低声道:“还请姑娘停在那鬼旗之前, 旗前有阵, 会引姑娘返回无常殿。”

    奚昭往前望去——

    往生桥的另一端左右各立着一面棋子,正反两面分别写有生死二字。

    她微点了下头。

    待他取下锁鬼链后,她继续往前走去。

    一上了桥, 她便混入一群鬼魄中,加快了步伐, 只想着尽快走到另一端,以防月楚临找她麻烦。

    眼见着鬼旗越来越近, 她也感受到落在身上的打量越发明显。

    只不过那人仅远远望着, 并未做出任何举动。

    一路平安无事。

    停在鬼旗前的刹那, 奚昭忽觉桥身微晃。下一瞬,四周便拢下一片昏黑。

    想起方才鬼差说过的话, 她心底倒不慌,竟等着阵法将她传送至无常殿。

    终于,四周彻底被黑暗笼罩。

    在这漆黑无光的境地里,她忽听得一道温和嗓音:“昭昭的魂魄我已看见了,有劳两位,再不作叨扰。”

    是月楚临的声音。

    奚昭微怔,忽觉察到不对。

    她立马抬起手,想要挥开那罩在眼前的漆黑。

    可手一抬,指腹便陷入了一片柔软。

    她继续朝四周摸索而去,能触碰到的地方都是同一触感——

    顺滑,又似有褶皱,且还在不断起伏变动。

    很快,她便意识到什么——

    她好像,在布袋子里。

    -

    眼瞧着奚昭上桥,薛无赦视线一斜,落在月楚临身上。

    “月大公子行事向来有度,今天怎么舍得这般给鬼域添麻烦?”

    虽是揶揄口气,可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贬损意味。

    月楚临却耐心应道:“昭昭在我府住了一年有余,情同兄妹。如今她身死,已无力回天,但也应确定她的去处。”

    “兄妹?”薛无赦哼笑一声,“情同兄妹还由她赴死,月大公子如此重情重义,寻常人等怕是难唤你一声哥哥。”

    月楚临只当听不出他在嘲讽,温声说:“出了些意外。不过还好,眼下还有机会纠错。”

    一直没出声的薛秉舟突然冒了句:“强词夺理。”

    月楚临笑意稍敛,但视线仍然追随着奚昭的身影。

    看他那般紧盯着人不放,薛无赦心里越发不爽。

    他道:“人都已上了往生桥,再无折返的道理。不论与她关系好坏,还是由她去吧。下辈子做花做草,做人做兽,你我都干涉不得。”

    他现下都不清楚奚昭到底怎么惹着了月楚临,便有意点明亡魂前路未知,以此消解月楚临的不快,省得他继续找她麻烦。

    薛秉舟接着说:“这回哪怕写信去酆都,也不会有人帮你追查亡者往生后的下落。”

    “我知晓。”眼见着奚昭已走至一半,月楚临轻声说,“二位当日便是在此地,亲眼见着师长父母上了往生桥吗?”

    两人同时一怔。

    相视间,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些许错愕。

    他说得不错。

    当日身亡后,他俩的魂魄被引至鬼域。同他们一道下来的,还有父母师长的亡魂。

    父母在世时,鲜少为何物弃下脸面。身亡成鬼了,却反复哀求,为的便是能见鬼王一面。

    待见着王上了,便将他二人推至身前,问鬼域可否留人,以免受轮回之苦。

    鬼王见他俩资质不错,也有意留下他俩。

    他俩那时还不懂什么往生轮回,只听得父母说终有一日会来找他俩,便留在了此处。

    一待就是数百年。

    眼见他俩神情恍惚,月楚临又继续道:“不知当日行凶的人,可上了往生桥?”

    二人又作微怔。

    没有。

    自是没有。

    他们眼见着师长父母赴往生,却未见着那要了剑派上下三百多条性命的小师叔。

    月楚临的声音温和,有如潺潺流水般落在耳畔:“那人还在狱中受苦,是么?”

    是。

    当日戾气冲天,肆意行凶的人,到了鬼域却一派狼狈。

    身负着千斤重的锁鬼链,踉跄着跪伏在他俩身前,嘴上说着什么不是有意,是叫邪祟一时附身,占去了心神才会冲动行事。

    千斤重的链子压得他膝陷石地,却不住向他们讨要着原谅。

    到如今,他还在无间地狱中饱受折磨。

    日夜不停,永无终日。

    月楚临:“二位的师长父母倘若知晓,也能消解几分苦涩。”

    两人的注意力被他这一声轻语带回。

    回神后,他俩齐齐看向往生桥。

    却见桥上已无奚昭的身影。

    薛无赦正想着她多半已被法阵送回了无常殿,便听月楚临道:“昭昭的魂魄我已看见了,有劳两位,再不作叨扰。”

    话落,他折身踏回了那漆黑缝隙中。

    “兄长,”薛秉舟说,“现下回无常殿吗?”

    薛无赦却没动。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月楚临的背影,目光一移,落在那人的手上。

    以前就听月郤说过,他哥擅使剑,向来最为爱护那一双手。

    可眼下,他的手——几乎每一根手指都缠满了白布。白布缝隙间隐见些许血迹渗出,颇为怪异。

    盯着那手看了半晌,薛无赦眼皮一跳,忽觉不对。

    他三两步上前:“月——”

    “殿下。”

    忽有三四个鬼吏从两旁冲来,挡在他身前,为首的那个躬身拱手。

    “王上有令,请二位殿下去酆都一趟。”

    “父王找我俩有事?倒稀奇,平日里三五年见不着一面。”薛无赦面上带笑,“只不过现下有要事,待会儿再去也不迟,让开吧。”

    鬼吏没动,身子稍伏:“王上正在酆都等候两位殿下,还请殿下即刻前往。”

    薛无赦望一眼不远处。

    域门已关,半空中根本不见丝毫缝隙。

    “什么事?”他道。

    “属下不知。”鬼吏稍顿,“不过……十二殿下也在那处。”

    薛知蕴?

    薛无赦:“知道,她去之前与我俩说过。”

    “是。”鬼吏犹疑着说,“没打听到什么消息,但中途王上令人去了阴阳殿一趟,说是去取阴阳簿。”

    薛无赦与薛秉舟对视一眼,登时清楚了王上召去他二人的用意。

    想来应是发现了阴阳簿的蹊跷。

    想到那月楚临,薛无赦思忖片刻,忽抬手掐诀。

    黑雾在他手中成形,化作一鬼侍。

    他道:“去无常殿走一趟。”

    待鬼侍离开,他才笑嘻嘻看向那几个鬼吏,边走边问:“也不知父王神情如何?”

    这些个鬼差与他俩平素便算交好,自是知无不言:“应未至大动肝火的地步——哦,对了!六殿下也在酆都。”

    “薛岱君?”薛无赦轻哼,“上回父王出巡,他便被薛知蕴压了一回。怎还往酆都跑,莫不是以为父王能再给他次机会?”

    鬼差隐晦道:“十二殿下去往酆都之前,六殿下便已在那处了。”

    薛无赦步子一顿,眼梢微挑。

    “哦,怪不得。”他笑眯眯道,“原是有人对着父王乱嚼舌根啊。”

    “殿下慎言。”

    薛无赦只笑:“我这还不算慎言?要真论起来,只想将他骗去那拔舌地狱好好玩一遭——走罢,去看看他又耍什么把戏。”

    -

    意识到身处袋子里后,奚昭渐觉脑袋眩晕,眼皮也越来越重。

    她之前就猜到月楚临多半不会放过她,却没想到会这般直接——竟然敢在鬼域里捆人?

    所幸她胳膊上还印着无常印。

    但她没急着往无常印里送入灵力,而是任由眩晕袭上。

    月楚临都敢追到鬼域去,还光明正大地在鬼域捉人,那即便这回逃过了,他也还会想尽办法再捉她第二回 、第三回……直到取走她的魂魄。

    既如此,不若趁着这次机会想办法了结了他,也好永绝后患。

    这般想着,她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时,那股子昏沉劲儿已散得干净。

    奚昭缓缓睁眼——

    她已不在那袋子里,而是躺在房中床上。

    这房间她也眼熟——

    就是她原来在明泊院的卧寝。

    不过被人仔细打扫过,房中已不见丝毫血迹。

    被褥也换过了,分外柔软蓬松。

    概是贴了暖火符,房中并不冷。

    她打量着四周。

    虽说打扫过,可房中布置与她离开前没有半点儿差别,就连插在桌上瓷瓶里的花枝都一模一样。

    但是……

    月楚临呢?

    奚昭撑着床铺坐起身,想观察下屋外情形。

    刚动身,她就听见阵细碎响动,像极铁链拖拽、摩擦的声响。

    她怔住,垂眸。

    只见右腕和踝骨上,分别系着条细长的银链。

    两条银链看着纤细,却覆着浓郁的鬼气。

    她在别处也见过——鬼域里拿来拴缚魂魄的锁鬼链。

    ?

    不是。

    等会儿。

    奚昭一下坐直身,托起系着手腕的链子。

    捉人就捉人,锁着她做什么?

    但紧接着她就反应过来,月楚临拿锁鬼链锁着她,概以为她是魂魄,怕她跑了。

    还怪谨慎的。

    奚昭盘腿坐着,打算驭使鬼灵,以腐蚀掉锁鬼链。

    不过还没动,她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传来。

    她细思片刻,又躺了回去,紧闭起眼,只当没醒过。

    片刻后,耳畔落下开门声。

    有人进了卧寝。

    眼下已入冬,刚至傍晚天就已灰蒙蒙的了。

    仗着天昏,奚昭稍睁开一条缝儿。

    朦胧视线中,她瞟见月楚临从外走进,手里似还端着什么东西。

    她看不清,但能闻见一股清浅香味。

    在他近身之前,奚昭又合了眼,一动不动。

    她看不见,其他感官就变得越发敏锐。

    她听见月楚临坐在了床畔,感受到他的手指搭上了她的面庞,缓缓摩挲着。

    奚昭:“……”

    这算什么。

    在检查她有没有缺了哪一魂哪一魄吗?

    “昭昭……别怕,很快便好了。”月楚临轻声喃喃,手移至了她颈上。

    一声细微的响动——他解开了她襟口的盘扣。

    与此同时,他还在轻声道:“要涂些药才能融进那躯壳。你别怕,好不好?往颈上涂些药,不会疼。”

    他声音小,奚昭何话也没听清,只感觉到他的指尖搭在了颈上。

    她眼皮一跳。

    没等回神,她就已经下意识睁开眼。同时右手朝前一挥,径直落在了他脸上。

    一记耳光落得有力,声响清脆。

    月楚临被她打得斜侧过脸,目光怔然,半晌没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