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 寨外。

    太崖双手拢袖,抬着笑眼看向身前人。

    “这等天冷,元寨主何故在外面受着这寒风?”

    除他俩, 四周再无旁人。元阙洲立在这萧瑟冬风里, 眉眼倦倦, 神情却温和。

    他道:“有劳太崖郎君挂心。前几日得了寨主来信, 说是要开山捕灵兽, 特意摆宴。昭昭听闻此事,也想往那儿走一趟。与她约着在此处见面, 忧她多等, 便早来了几刻——不知郎君在此处是……?”

    太崖神情未变:“倒巧。奚姑娘概是念着与我性情相合, 又想身旁有个能说话的人, 便问我去不去。恰也在寨中待得闷烦, 便应下了。只是先前不知元寨主也要去, 可会搅扰?”

    “多虑了。”元阙洲笑道, “多一人在旁, 也能热闹些。我平日里少言,不知如何与人攀谈,郎君素来会说话, 况且主寨也不算太平,我不在时, 还望能帮着照应昭昭。”

    “哪里的话,况且奚姑娘行事向来有自己的打算, 哪需旁人照应。”

    元阙洲只当听不出他话中斥责意味, 温和道:“左右是我寨中人, 应加照拂。”

    “这样么……”太崖眼梢微挑,“依着这个理, 也要辛苦元寨主多照应照应我了?”

    一句话似作调侃,却说得毫不客气。

    元阙洲轻笑,同他一般佯作打趣:“也难怪昭昭会找上郎君,这般的好脾性——只不过这些时日不甚走运,便是照拂,也难带来什么好事。就连那煮水喝药,药都不小心弄倒了好几碗。”

    “概是身衰力竭所致?”太崖不露声色地说,“与我相识的那月公子——元寨主理应认得,这几日还总往寨主那儿跑。他心性纯良,常是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要是元寨主身子虚弱,药碗都难以拿稳,下回不妨劳烦他。”

    “月公子……”元阙洲似作思忖,片刻后道,“确是个用心的人。前些日子他来我这儿一趟,说是寒冬腊月,担忧昭昭不便修习驭灵,想泡些药布来做手衣。不过可惜了,一块药布刚泡好,就掉进了那墨里。原一块好布,竟也毁了七七八八。”

    太崖又笑:“有何可惜的。若非手不稳,那布又没长腿,何会掉下去?”

    话音刚落,远处就跑来道人影。

    他侧眸看去,却见奚昭正急匆匆往这边跑,呵出阵阵白雾。

    “怎么来得这么早?”她停下,调整好斜跨的芥子囊,“不是还有好一会儿么?”

    “早上无事,便来早了些。”太崖接过话茬,“方才还在与元寨主说起这事,又见元寨主似有劳色,不免慨叹。若这病症落在我身上,倒也不用再多添一人了。”

    奚昭瞥他一眼。

    说什么怪话呢。

    他又不是真去赴宴的,什么病症落不落在他身上,又有何关系?

    还是元阙洲说什么了?

    思及此,她又看向元阙洲。

    后者却未看她,而是望着太崖:“今日难得散心,还是莫说这些话了。且不过咳嗽畏冷的毛病,倒也耽误不得——走罢。”

    他语气放得温和,却无端透出些自疚意味。奚昭听了,稍蹙了下眉。

    动身时,她趁着元阙洲走在前头,凑至太崖身边,与他小声道:“他本就烦这咳嗽的毛病,你怎的又戳人痛处?”

    太崖步子微顿,袖中手拢紧了些。

    不该再提什么病什么伤。

    将这茬记在心底,他才望她一眼,神情没什么变化,道:“若真觉被戳着痛处,何至于回回在你面前提起。”

    但往常对何事都万分敏锐的人,眼下却说:“我怎知道,你要不提起,他何会跟着提起?”

    太崖移回视线,不着痕迹地换了口气。

    片刻后,他才恢复了往常的笑模样:“何须担心。我若真惹得他不快,他恐怕再不会与我说一句话。况且也得顾虑着他那元魂,误不了你的事。”

    后半句算是戳着她的心坎了,奚昭点了点头。

    太崖又瞟一眼她那何物也没着的手,问:“月二公子没给你什么手衣?”

    “手衣?什么手衣?”

    太崖扫了眼走在前面的元阙洲,须臾又压下打量。

    “没什么。”他垂了手,指腹在她腕处轻点了下。

    见那被风刮出的苍白间回了些暖色,他这才收回手去。

    -

    因着天冷,元阙洲走一段便要停下歇一歇。

    这般走走停停,临近傍晚才到主寨。

    同之前妖群全挤去寨主府的情形不同,这回妖匪大多在寨中主街上。热闹,但瞧不出多少喜色。

    一路走来,奚昭隐约能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

    入府后,接待他们的仍是上回那老妖。

    那张恰如树皮的脸,在看见太崖后又挤出不少褶皱。他语气生硬:“元寨主没提前来信知会一声,现在只收拾出两间房。要再多一人,只能往那柴火堆里挤一挤。”

    奚昭瞧出他的不耐。

    看来那大寨主在对付太史越的事上吃了不少苦头,连带着身边人也遭殃,竟要在这些事上大发脾气。

    太崖却是好脾气道:“无妨,随意找间住处也好,无需那多操劳。”

    那老妖听了这话,神情稍缓。

    不等他开口,元阙洲忽说:“他与我住在一处吧。劳烦你去将矮榻挪至偏厅处,也不至于被风吹着。”

    挪一挪矮榻倒不算难事,老妖又看向太崖。

    后者笑道:“多谢元寨主,走罢。”

    几人一道往里走去。

    路上,奚昭四下张望着。

    她提前和蔺岐递过信,他说这两日大寨主都在筹备解决太史越的事,只能寻着空闲来找她,以免引人怀疑。还说这寨中布了不少结界禁制,一并将禁制的布设图寄给了她。

    她在来的路上试过两处禁制,与那信纸上画的大差不差。

    -

    傍晚,天际一片暗沉沉的灰。

    奚昭坐在桌前,从芥子囊中取出一个白瓷骨灰罐子,小心翼翼放在了桌上。

    月亮初升时,朦胧的月影逐渐钩织出一道单薄身影。

    奚昭看着不远处的月问星。

    他还穿着那件裙袍,简束的头发上插着根簪子。

    往常她只觉得他好看,这会儿却总瞧不惯。

    她移开眼神,缓了会儿才又望向他。

    “你……”

    月问星站在那儿,仿是做错什么事般,闷声不语。

    待听得这声儿,才抬眼看她。

    奚昭挠了下面颊,索性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小寨主跟我说了,你每日沉进影海是因为沾染了鬼煞之气。鬼煞难除,但他那抹元魂属天物,恰能驱散。待驱散鬼煞,你也不用日日沉在影海里,饱受痛苦了。至于鬼域那边,往后再慢慢想办法。或是想法子彻底瞒过去,或是赴往生,总能想着法子。”

    月问星听见“赴往生”三字,眼睫微颤。

    良久,他才开口道:“你……你是将此事作为交换?”

    奚昭点头称是。

    打开影门取东西并非易事,总不能让他无故帮她。

    月问星别开脸,语气发抖:“你何故这般刺我,就是不提此事,我也会帮你。”

    奚昭却道:“我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她不知道怎么说,但总感觉他前后是两个人。

    月问星几欲将掌心掐出漆黑印子。

    “要如何适应?”他忽问。

    奚昭微怔:“什么?”

    月问星回眸看她。

    分明就站在眼前的人,却疏离得仿佛不认识般。

    先前不是这样……

    明明先前不是这样。

    他越发难以接受,眼底渐有错乱的癫色,思维也作僵滞。

    几乎没多思索,他便脱口而出道:“是不是只有我当真为……你才会,才会像之前那样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