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絮白在逃亡的路上病倒。

    那场难过, 来时悄然安静,离开得也叫人觉察不到。

    在冒牌货把二十二岁的温絮白背去车站,他们坐上最后一辆离开的大巴车后, 一切就仿佛回归原位。

    温絮白的计划极为完整和周密。

    每段路怎么走、怎么利用时间差避开裴家的监视, 全被他考虑周祥, 找不出半点疏漏。

    他们在深夜登上火车, 在摇晃的车厢里看见日出, 明亮到晃眼的太阳把云层破开。

    唯一的细微出入,也只是冒牌货执意出钱,把车厢升成了高级卧铺包厢——没什么打扰, 很安静的双人间。

    温絮白靠坐在床上,披着冒牌货的外套, 察觉到人影,就将视线由窗外收回。

    他的眼睛的确已经好多了,不需要再戴眼罩, 能重新看清东西。

    “我知道。”冒牌货兑好了温水, 把数好的药递给他, “你批评吧,我乱花钱。”

    温絮白微怔, 清俊眉宇透出点无奈笑影,轻声说:“是太贵了。”

    照温絮白原本的计划, 这段路要是他自己出逃, 就买硬座。如果是两个人一起, 加些钱再买成硬卧, 也已经完全足够。

    可他也只这样说了一句, 就用水将那一把药片送下去。

    冒牌货等了半天,有些不解:“就完了?”

    “就完了。”温絮白点头, 他把手放在眼前的人发顶,慢慢揉了揉,“谢谢你,小陌。”

    温絮白说:“我从没坐过这种车,很舒服,谢谢你请我坐。”

    他的语气认真坦诚,没有任何窘迫,完全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局促不安的事。

    就像后来的那个温絮白……被困在别墅的二楼不见天日的方寸,依然有条不紊地安排生活。

    ——挣来一笔钱,温絮白就去买期待很久的、听说非常有效的专业复健训练仪。

    ——挣来一点钱,温絮白就去买期待很久的花种子,找一点陶土掺水做花盆。

    这样的一个人,被流言蜚语肆意中伤,被好事者戳着脊梁说是裴陌的“累赘”、“枷锁”……说成是勒着裴陌喉咙的一根寄生藤。

    冒牌货垂着头,借阴影掩饰,压去眼底冷色。

    因为带温絮白逃跑更重要,他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件事,但他早晚会处理:“你不要这样……老是对我说谢。”

    “我也会打工,也会挣钱。”冒牌货说,“挣得未必比你少。”

    温絮白十分相信,坐端正了点头,给他鼓掌。

    “……”冒牌货偶尔也叫这人气得磨牙,过去捉他痒。

    温絮白其实怕痒,笑得几乎有些坐不稳,很好脾气地认输:“好了,好了,我知道。”

    温絮白缓过一点头晕,轻声说:“……我知道。”

    等白雾散去,他发现自己正被抱着。

    因为实在没有力气,所以温絮白也并没有强撑着坐起来,靠着他抬起头:“小陌。”

    温絮白问:“你真的不想留学了吗?”

    冒牌货听见这件事,就恨不得杀了那个畜生:“不想,用不着。”

    温絮白不把这当成是赌气,认真点头,眼里继续显出思索:“那么……你要不要考虑,做点生意?”

    留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是不小的一笔钱,这笔钱本来就是温絮白攒下来,要给裴陌用的。

    在温絮白的想法里,他十二岁后就生活在裴家,衣食住行一应花销,不论婚约是否延续,都理当返还给裴陌。

    “你很有天赋,不该浪费。”温絮白说,“可以去试一试做生意。慢慢积累,说不定会由小做大。”

    冒牌货蹙了蹙眉,他握住温絮白的手,正在测这人的心率,一时忘了别的事:“嗯。”

    温絮白就当他答应,欣然放松下来,笑了笑:“那就好。”

    “好什么?”冒牌货根本没细听,皱着眉问,“你的心率不稳,是不是难受?”

    温絮白摇了摇头。

    他大概有预感,无法说清来由,但随着火车远行,这种预感越发清晰:“小陌,我在下站下车好吗?”

    冒牌货原本也无所谓在什么地方下车,正要答应,背后蓦地窜起刺骨冰冷。

    这种冰冷扎进他的喉咙。

    “……你?”他扶着温絮白,绕到这人面前,“还是我们?”

    “我。”温絮白说,“你还要继续走,走远一些,等……事情过去,再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替我去瑞士,马特洪峰。”温絮白取出一张照片,交到他手里。

    这是张从未展现于人前的照片,照片里的温絮白十一岁,跨年龄段参加少年攀岩锦标赛,拿到三金一银。

    照片极富动感,抓拍于登顶之前。

    少年温絮白单手钉住最高支点,在无人触及的高度稳住身体,甩松被汗水沁湿的额发,回身向下望。

    自由得像只展翅高飞的鹤。

    ……那晚之后,温絮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他现在靠着车厢壁,看窗外闪过的景色和灿烂的金色阳光,声音变得有些轻:“我很想去看看。”

    冒牌货扶着他的手臂,隐去心惊肉跳的悸颤:“为什么不自己去?”

    温絮白也回答不出,他只是有这样隐约的感觉……他被绑在了什么地方。

    走得越远,离自由越近,这种感觉就越明显。

    他被无数细密的丝线勒着,不准他挣脱,不准他出走,这些线看不见摸不着,勒进他的血肉和心脏。

    这些细线指控他、审讯他、剖离和分割他,日夜不休,夺去他身体里的力气。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尚且并不能完全弄清楚,它们从何而来。

    “为什么你不自己跟我去?”在他眼前的人影分明吓坏了,还要尽力压制颤抖,怕把他攥伤,“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我带你走——你是不是怕走不动?”拉住他的那只手在发抖,尽力将他向反方向引,“走不动没关系,我一路都能背着你……”

    温絮白的膝上多了重量。

    陪他逃亡的人抱住他的膝盖,不肯松手放开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那种剧烈的悸颤下,有涌出来的滚热湿意,同样烫进血肉。

    于是温絮白彻底改变主意:“……好。”

    “好。”温絮白说,“小陌,有劳你背我。”

    冒牌货抬头盯着他,因为脸色实在太差,看起来仿佛极凶狠,起伏不定的胸口却将心绪暴露无遗:“当然。”

    他沉默了片刻,又低声说:“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感觉不太好……”

    温絮白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摇头。

    这一刻那种鲜明的神色又出现,生动鲜活的温絮白,活动手臂舒展肩膀,连笑也轻松。

    “还好。”温絮白慢慢抻了个懒腰,思索良久,得出结论,“感觉很好。”

    他改变了主意,另一种选择更冒险、代价更大,但感觉更好。

    他自愿这么做。

    温絮白说:“感觉很好,我不算太重。”

    /

    火车停在下一站。

    冒牌货把温絮白背下站台,拎着行李,去找下一趟火车的月台。

    温絮白的身体无法乘坐飞机,他们要先坐火车去满洲里,然后转道莫斯科。

    在莫斯科,就能找到直达欧洲各大城市的火车。他准备选择一辆最舒适、风景最好的,带温絮白去瑞士。

    ……

    前往满洲里的火车上,温絮白的身体几乎是可见的在衰弱。

    火车第一次停靠,温絮白还能被冒牌货扶着坐起来,看一看外面的景色。

    第二次,温絮白已经不太清醒,要睁开眼睛辨认很久,才能冲冒牌货露出很轻的笑。

    第三次停靠,下火车转新站台,温絮白伏在冒牌货的背上。

    他已经无力再睁眼,看一看北国的银装素裹。

    “……重不重?”温絮白闭着眼,轻声问,“还能背得动吗?”

    “能。”冒牌货说,“这儿很漂亮,该给你拍几张照。”

    温絮白笑了笑,他能想象——在做这个出逃计划的时候,温絮白就无数次查看过沿途的照片,他能想象出这里有多漂亮。

    “记得检查护照。”温絮白提醒他,“国际列车……检票口不在一起,小心走错。”

    这个之前还说要提前下车的人,现在反而变得非常认真,每个环节都从记忆里翻出,检查得一丝不苟。

    冒牌货的动作却越来越慢,他背着温絮白,在穿梭的人流中站住。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阵。

    “是不是。”冒牌货低声问,“我们现在折返,买反方向的车票,你就能好起来?”

    温絮白怔了怔,没有立刻回答。

    ……于是他就知道了答案。

    “我们不去莫斯科。”冒牌货背着背上的人,大步往回走,“先往回走,只走两站……只走一站。”

    他太蠢了。

    他低估了温絮白想要离开的决心。

    这个人一旦决定了要走,甚至比他都更坚定、更坦然,温絮白在上一列火车上,一定就已经有所察觉。

    但只是很简单的抉择,温絮白就决定了继续跟他走。

    冒牌货背着温絮白向回折返。

    背上的人已经既睁不开眼睛、也无法说话了,只有很微弱的呼吸和心跳,慢慢彰显生命的继续。

    冒牌货冲到售票窗口,买了最近一趟返回的火车,踩着即将发车的哨声冲上去。

    他紧紧抱着温絮白,等窗外的雪原冰盖变薄,也等到怀里的人慢慢恢复一点力气,摸索着把手抬起来,安抚地触碰他的脸。

    “小陌。”温絮白轻声说,“对——”

    “没有对不起,不是你对不起。”冒牌货打断他的话,“睡觉,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的睡一觉。”

    冒牌货说:“有地方没处理好,我去处理,你放心。”

    温絮白听不懂他的话,但很相信他:“好。”

    “我知道,你想去瑞士。”冒牌货把他向怀里抱,低头问,“还是很难过……是不是?”

    “你放心。”冒牌货说,“金牌我也给你找回来。”

    “每块都找回来,还有登山装备,等你有力气了,就给我列张单子,我重新给你配齐。”

    “我们全带上,这是不是要准备一段时间?”

    冒牌货一刻不停地说着:“所以你得等我一段时间,我回去处理。”

    “我们去最近的医院,你一边调理身体,一边等我……”冒牌货用力收拢手臂,“你要等我,知道吗?”

    他一直等到温絮白点头,等到温絮白安抚着碰触他,让他把手翻过来,在他手心写字。

    温絮白慢慢地、很端正地写:一言为定。

    冒牌货握紧温絮白的那只手。

    他简直迟钝透顶、废物透顶,居然直到现在……才终于发现这件事。

    上次困住温絮白的是时间,时间的问题他回来解决了。

    但还剩下一个隐患……这隐患随时可能爆发,依然会拦住往自由里走的温絮白。

    因为现实世界的温絮白,并没有随着死亡而彻底解脱。

    温絮白死亡的身份,还是裴陌的“配偶”。

    这是件最重要的、绝不能就这么糊弄过去的事,这是勒住温絮白一生的枷锁。

    他现在就回去,这场一面之词的婚姻该被撕烂。

    里面全部的真相该被掏出来,摊开晾晒——温絮白从来都不是什么“累赘”、“绳套”,温絮白自己一个人活。

    是温絮白在被束缚,是温絮白被这场婚约摧毁了本该自由的人生。

    温絮白生命里最大的累赘,扒着他吸血,将他磋磨进一场致命圈套。

    温絮白的墓也不该在那种憋屈的地方,温絮白该被带去马特洪峰……温絮白的全部生命,任何一点、一丁点,都不该再和那些烂人有关。

    他去绞断那些最后勒着温絮白的线,他去把那个凶手送进地狱。

    ————————

    裴氏的股价已经低迷了有段时间。

    这也是难免的。毕竟这段时间以来,裴氏内忧外患,已经出了不少问题。

    作为代言人的宁阳初成绩跌落、决裂出走,硬要说的话,倒也还能勉强算是常见的商业合作崩盘。

    可裴陌这个总裁居然也状况频出,心思俨然半点都没放在公司上。前段时间更离谱,居然到处找什么道士招魂……就没那么叫人放心了。

    在公司内外,有些地方,还传出了些不那么准确的小道消息……据说裴陌去了医院,开了治疗幻视幻听的药。

    这一连串变故,都让知道内情的合作方与公司高层十分不安,有脑子灵活的,甚至已经开始琢磨下家。

    ——这些都是不那么好的消息。

    除此之外,看起来有那么一些峰回路转、叫不少人又续了口气的新消息。

    最近裴陌看起来正常多了。

    甚至正常得过了头。

    有不少公司高层,甚至忍不住暗地里觉得……现在的裴总,比过去更好。

    好得还不只是一星半点。过去的裴陌虽然商业能力不弱,但脾气暴躁、刚愎自用,大权独揽的创业者那些毛病也一样不缺。

    现在就不一样,去那间办公室的人很少再被骂得狗血淋头,开会时也放松了不少。

    会议间隙,那个裴总甚至不急着走,偶尔还跟他们搭一两句闲话。

    “……反正当时开会的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部门经理们在午饭时闲聊,低声议论:“听说是原话。”

    “原话??”旁边的人不敢相信,“裴总亲口跟人说……他现在这样,是那个温什么教出来的?”

    “温絮白。”又有个经理接话,他当时就在会议室,听得很清楚,“裴总说他过去……有问题。”

    那个经理说:“非要和温先生较劲,辜负了温先生。”

    ……这话经过了一定的美化修饰。

    毕竟“他过去是个畜生”这种话,不太适合在食堂这种公共区域说出来。

    而当时的裴总,也的确是很平静地解释……自己过去是个畜生,完全辜负了那个人的教导。

    还因为脑子可能是让狗吃了,做了不少伤害温先生的事,说了很多抹黑温先生的话。

    这话谁听了都心惊肉跳,不知该怎么接。

    边上还有与会旁听的记者,旁边的总经理脸都绿了,讪笑着打圆场:“年少轻狂,难免……”

    “没这么好听。”坐在桌前的裴总沉声打断,“这是在杀人。”

    用流言做刀,用污蔑做绳索,杀害一个活生生的人。

    说完这些,裴陌就起身准备离开,走之前叫住总经理,让总经理带人提前召开股东大会,做好准备。

    他打算把裴氏拆分卖掉。

    ……这话叫总经理呆在原地,张口结舌,几乎活生生在原地厥过去。

    不是不同意卖——这么说可能有点丧良心,但裴氏现在的局面还真不如拆了卖掉。

    以目前裴氏的体量,架子还在,只要拆分得彻底,不论是收购哪个版块的资方,都会更愿意连部门一起全盘接手。

    这样一来……就能最大限度保住各个分公司的职能,也保住下面打工人的饭碗。

    可要是再拖下去,内部人员流失严重、外部资源也脱轨,公司全面崩盘再出售,底下的人就等着被断尾求生,甩出去自生自灭了。

    目前经济状况整体低迷,一个萝卜一个坑……真要到了这一步,哪有那么多新工作好找。

    下面的人本来日子就不好过,上有老下有小,到处等着用钱,这段时间里闹得人心惶惶,还不都是为了这个。

    但总经理错愕的却不是这个,他分明记得,这是裴陌的死穴:“可,可是,拆分卖掉——”

    ——拆分卖掉,真不会被裴总亲手剁了吗?

    裴陌自尊心强到可怕,绝不会走这一步,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

    他们私下里讨论,都清楚以那个裴总的脾气……只怕宁可眼睁睁看着裴氏倒闭、破产清算。

    他们熟悉的那个裴陌,恐怕宁可亲手葬送这个公司。

    裴氏对裴陌的意义绝不仅仅是钱,更是权势和地位。裴陌从幼时起就被野心填满,一路不计代价向上爬,什么都搭进去了,这才有了裴氏。

    要拆分出售,还不如杀了裴陌。

    总经理怕这是在套话,磕磕巴巴地解释了几句,却发现眼前这个裴总站在窗前,冰冷的眼睛里……反倒泛起堪称残忍的嘲弄。

    ……大概是看错了,这种错觉一闪即逝,总经理怀中被抛进一份文件:“你们去讨论。”

    “拆得越干净越好。”这个裴总对他说,“抹去所有裴氏的痕迹,什么也不用留。”

    总经理立刻拆开文件,从头翻到尾,终于压下狐疑。

    这份文件相当细致、相当周密,每个细节都处理得妥当。

    不是在试探,更不是在开玩笑。

    裴氏是真的要被卖了。

    总经理盯着眼前仿佛换了个人的新裴总,几乎就要感动到当场磕个头了:“好……好好!我们会尽快给您答复。”

    总经理绞尽脑汁,揣摩着他现在喜欢听的话,把人往楼上送:“裴总,这也是那位——那位温先生教您的吗?”

    走在前面的人背影平静,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对。”

    “这些全是他教的……”简直仿佛是换了个人的新裴总,停在楼梯中间,摸了摸温润的沉香木扶手,“还有这个。”

    总经理有些诧异:“这个——这个楼梯扶手?”

    公司的楼梯贯穿整个裴氏大楼,因为审美相当优异,远超一般同侪,不少来过的合作方和友商都夸得赞不绝口。

    这批做扶手的沉香木是海运耽搁了,误在港口的,马上就要被海水和即将到来的雨季糟蹋烂掉。

    他们每次路过还会聊,也不知道什么人,有这份眼光、这份果断,低价抄底全盘拿下,让那些半废的木料起死回生。

    “不止。”继续沿着楼梯向上走的人回答,“他做出了这个大楼。”

    ……这并非强词夺理,信口胡说。

    因为在公司初创的时候,杂事都被新来的助理阴差阳错,全交给了温絮白。

    装修细节,工作间排布,食堂的窗口朝向、员工餐规格、用餐区的路线分流……

    这些裴陌不屑一顾,烦得几乎要发疯的琐碎,全被交到了温絮白手里。

    温絮白没有任何敷衍,每一样都细致处理,不擅长的就去找朋友请教钻研。

    为了把这些弄好,很多个晚上,温絮白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总经理这下也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新裴总”身上有种平静,仿佛真带了那位几面之缘的温先生的影子,让人忍不住想透过对方,去弄清那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得是个多厉害、多有本事的好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做了这些事。

    做楼梯扶手,都记得嘱咐装修工人把棱角打磨圆润。做食堂窗口,都记得避开晃眼的、会把玻璃晃得白亮的傍晚阳光。

    总经理支吾半天,低声说:“真是……对不起,您别介意,真挺混蛋的。”

    真是挺混蛋的。

    要说这种折磨是为了真爱、为了宁阳初,现在代言人也掰了,合作也黄了。

    要说是为了别的……又有什么能比人更重要的?

    脸面,地位,还是权势?

    还是……就非要争那一口气?

    既然明明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这样较劲、这样伤害,糟蹋原本那么好的情谊?

    “您过去……真不该那么对温先生。”

    总经理终于还是忍不住:“您知道吗?很多人都对温先生有误解。”

    总经理说:“虽然温先生不能工作,可那也是身体不行,实在没办法……您又不缺这个钱,就算——”

    “他有工作。”那个裴总说,“他是很厉害的剪辑师,也擅长摄影,擅长家居设计,有很多爆款作品。”

    这次总经理的眼睛是真瞪圆了:“cypress?!?”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

    他回过身,问总经理:“你知道?”

    “本来不知道。”总经理摇了摇头,“可,可……”

    ——可这个量级的、有很多爆款的、家居摄影和剪辑类博主,在最近去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

    因为网上有很多知名的剪辑师和设计师,都在自发地转发纪念,cypress的名声更响。

    这种事不是秘密,正相反,稍微上网勤快点的人就都知道。

    谁也不清楚这个账号背后是什么样的人,甚至有现在看来相当可笑的局面——那些跟风纪念cypress、极尽称赞之能事的营销号……上一篇帖子,就在肆意“畅所欲言”、“客观评价”依附于裴陌生存的温絮白。

    ……这简直太荒唐、太讽刺了。

    那个cypress,可一点也用不着“依附”什么人生存。

    哪怕是个需要花不少钱治病养病,身体非常不好的病人也一样。

    有好事者算过cypress的收入,就算从不接任何广告和推广,cypress在各大剪辑类平台和网站上,也是最值钱的专业类剪辑师之一。

    总经理震撼得瞠目结舌,他一口气把这些全说出来,又问眼前的裴总:“您知道咱们公司高薪请过他吗?推广营销部想请他帮忙运营自媒体账号,他没接,人事那边把年薪开到了八位数……”

    这根本、完全、一点都不是裴陌口中,那个“庸弱平凡”的“废物累赘”。

    没能挖到cypress,当然不至于是导致裴氏陷入死局的原因……却无疑是裴氏如今在这里半死不活,惋惜错失的一根重要稻草。

    以如今的网络营销流量,如果他们能挖到cypress,如果cypress没有因为裴陌不接电话,出那个无法挽回的意外,说不定一切都有转机。

    裴陌居然不接温絮白的电话。

    那么好、那么厉害的人,被玷污被抹黑,被说成是累赘。

    人事十八般武艺全都使尽,推广营销部望眼欲穿,恨不得八抬大轿请回来的cypress……被说成是个只会靠人家活的废物。

    总经理当初被这件事愁得焦头烂额,全然想不到居然是这么回事,想到裴氏反正马上也就要卖了,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脱口:“您知道自己他妈的非常不是个东西吗?”

    这话完全没过脑子,总经理脱口就知道要糟,几乎咬了舌头,有些懊恼地站住。

    他看见那个裴总扶着楼梯,有点不安,跑上去:“您……不要紧吧?我气懵了,您别当真——”

    被他扶住的、仿佛是换了个人的“新裴总”扶着楼梯,慢慢摇头。

    那人的脸色苍白,仿佛承受着身体里某种刀刀刮骨、寸寸剜肉的极端痛苦,眼里却又出现那种残忍冰冷的嘲弄。

    “我知道。”那个人回答,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咬字却不紧不慢,“所以……我需要一份,完整的财务公示。”

    一份包括完整的纳入和支出,能够证明温絮白不仅没花裴氏一分钱,甚至还是裴氏股权人之一的公示。

    总经理神色复杂,仿佛觉得这样意义实在已经不大,却又在看到楼梯扶手时,转变了想法:“……好。”

    “我安排人去做。”总经理说。

    虽然对不是东西的混蛋来说,不论做什么都没用……但对那位温先生,至少是有意义的。

    坐在食堂舒舒服服吃饭的人,至少应当知道。

    那些一点也不反光、保温效果极佳,排布相当合理且优秀的食堂取餐口。

    设计它们的是温絮白。

    ————————

    冒名顶替的“新裴总”回到办公室。

    那种剧痛如同剖心、仿若噬骨,他却反倒觉得快意,把裴氏即将拆分出售的决议摊在桌面上。

    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他会迁坟、会做财产公示,会带走全部属于温絮白的东西,找回那些金牌。

    他会亲手抹去温絮白的墓碑上,和不相干的人有关的一切。

    温絮白不是任何人的配偶。

    温絮白是温絮白。

    ——半个月前,他在满洲里折返,海拉尔站下车。

    他将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小心安置好,就急匆匆赶回这里,来扯断最后勒着温絮白的那些线。

    温絮白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温絮白答应在医院里等他……温絮白很擅长等待,不论这份等待的结局是什么。

    离开医院后,他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发现了张从没见过的银行卡,以及一封温絮白写给他的信。

    他把那封信打开,再次阅读。

    他逐字逐句认真地看,几乎已经能够倒背,却依然低声念出来。

    ——小陌。

    温絮白披着他的外套。

    在摇晃的火车上,在窗外连绵的群山苍原里,温絮白低头伏案,认真写给他一个人的信。

    ——这笔经费,用来做生意,恐怕少些。

    因为少些,只能先从小本做起……假如他也有相关兴趣,愿不愿做登山用品专卖?

    就在马特洪峰山脚下,就在那片镜子似的湖前。

    他们可以盘下一家小店,春日踏青,秋季徒步,附近听说有家百年的巧克力店。

    他们可以去体验手作,做几块巧克力金牌。

    他们在店里招待来探索险峰的登山客,冬天会是非常淡的淡季。他们在家煮炖菜、看电影,偶尔觉得无聊了,就试着酿一点低度数的果酒。

    ……这是现实里的温絮白,一辈子都从未说出口过的梦想。

    这份梦想太轻太重,重得叫现实随手覆灭,轻得……触手可及。

    触手可及。

    在愿意相信自己不会成为累赘、不会变成只会拖累别人的麻烦后,它们终于被温絮白写在纸上。

    火车摇晃,那些字迹不同于平日的端正,偏于俊逸行楷,信手落笔随意布势,风骨分明。

    火车上的温絮白写好这封信,医院里的温絮白同他拥抱,把信和银行卡悄悄放进他的口袋。

    这样这封信就绝不会丢。

    因为他坚决要陪温絮白一起去马特洪峰,这件事不容讨论、没有转圜……所以温絮白那个“提前做过于详细的计划”的习惯就又有点发作。

    温絮白慢慢畅想这场触手可及的梦。

    温絮白在信上写,假如他喜欢巧克力,他们可以在每个冬天分吃掉巧克力金牌,春天再去做新的。

    他们可以一起偷喝一点酿好的果酒。

    假如他有兴趣,温絮白想教他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