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我真没想火葬场啊[快穿] > 第20章 第一世界完
    庄忱做好一块巧克力金牌。

    他用小刷子扫净碎末, 拿起来问系统:“像不像?”

    “像!”系统和参考图反复对照,“宿主,这里可以再加一颗榛仁。”

    他们现在正在瑞士——因为被剥离出的世界支线, 因为温絮白写给冒牌货的那封信, 他们得知了温絮白最后藏着的愿望。

    瑞士, 马特洪峰山脚, 采尔马特小镇。

    笔记本已经回收完成, 剧情显示,温絮白最后的那部分遗物在这里。

    当他们带走这些东西,支线二的进度就会走到100%。到那个时候, 他们会正式离开这个世界。

    庄忱倒不太急着做这件事——因为国内和冬天的瑞士有足足七个小时的时差。

    考虑到时差原因,他们的厉鬼特效在异国他乡, 也跟着从“月落日出之间”,对应调整到了七个小时前的傍晚。

    #虽然离谱,但是科学#

    于是, 每个太阳将落的傍晚, 温絮白的鬼魂得以到处走一走、玩一玩。

    庄忱用这几天的时间, 和系统把附近都飘了一遍,去看了利菲尔湖里山峦的倒影, 也看了马特洪峰的冰川里燃烧的夕阳。

    现在,他们来到这家巧克力店, 坐在店里的游客体验手作区, 试着做一块巧克力金牌。

    “宿主, 宁阳初的比赛结果不错。”系统一边帮忙举着图纸, 一边给庄忱转播, “虽然还没完全恢复状态……不过拿了第二名。”

    这里正在举行游泳锦标赛,他们就是跟着宁阳初来的瑞士。

    宁大摩托第一次复出参赛, 完全没有信心和把握,翻来覆去辗转三个晚上,鬼鬼祟祟借走了温絮白的摩托车尾箱。

    正好不知道鬼要怎么买机票的庄忱,也就从善如流,带着系统一起叠得整整齐齐,躺在尾箱里蹭了趟顺风机。

    “不错。”庄忱点了点头,把巧克力沫沫扫进小盒子里,跟系统一人一半,“金牌和装备有下落吗?”

    他们来寻回的最后一部分遗物,就是温絮白少年时亲手卖掉的装备和金牌。

    十余年过去,装备估计已经磨损消耗、差不多无法使用了,但金牌至少应当还在。

    只要还在,就该被找回去。

    “已经找到了。”系统立刻翻出另一份报告,“不过……情况有些意外。”

    要找到这部分遗物,难度其实不算太高——毕竟至少有三方人马都同时在找。

    除了系统,还有宁阳初,还有那个从他们剥离出的独立世界支线折返回来的“冒牌货”。

    现在,冒牌货已经卖掉了裴氏,毁掉了束缚温絮白的婚约和墓碑,正在处理那些分割撕裂温絮白、肆无忌惮揣测诋毁的流言蜚语。

    ——这些都算不上意外,只不过是事情到这里,必然会有的结果。

    真正叫系统也有些没料到的,是这些遗物现在的位置。

    “宿主,它们在马特洪峰的山谷间,一个没名字的湖底。”系统说,“这些金牌和装备,被转手买了几次……最后的买家把它扔进这片湖。”

    甚至不是景色最优美、视角最好,能纵览马特洪峰全貌的利菲尔湖。

    那只是个夹缝间的无名冰湖,被高耸的峡谷藏着,只在太阳升落的短暂间隙里,能射到一线阳光。

    庄忱放下手里的巧克力金牌,也放下刚压平的金箔纸。

    “是谁干的?”庄忱问。

    ……是个他们一直都知道存在,但因为从未出现,所以始终都没被特地留意过的人。

    系统回答:“温煦泽。”

    温絮白唯一的那个弟弟。

    温家的子弟,要么去抢那个家主的位置,要么自立门户开枝散叶。温煦钧是前者,温煦泽是后者——温煦泽出走国外、白手起家,公司就在瑞士。

    是做旅游方面生意的公司,依托于瑞士美丽的景色,公司发展得不错。

    “半年前,他从一个攀岩爱好者手里,辗转收到了我们要找的金牌和装备。”系统说,“三个月前,他把它们扔进了那片湖。”

    三个月前,正好是温絮白的死亡被确认,对外发出讣告的时候。

    “因为它们没用了。”系统说,“温煦泽原本是想用它们胁迫温絮白,和温絮白谈判,让温絮白来公司帮忙。”

    系统把前情整理出来,给庄忱看:“一个拿过金牌的攀岩运动员……对旅游公司来说很值钱。”

    尤其卖点就是纵贯瑞士东南的阿尔卑斯山脉,任何定制的旅行线路都绕不过“登山”的旅游公司。

    攀岩运动员不难找,拿过金牌、现在又很清闲的,就要稍微少些。

    至于……拿过金牌、现在很清闲、适合从事旅游业,又因为身体太差,很好控制的攀岩运动员,就很稀缺了。

    比起那些野心勃勃、随时可能跟客户和旅游中介联手,撬走公司原本客源的攀岩运动员……温絮白的确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温煦泽挑中了他,于是从半年前开始布局,花了不少钱,搜集能用来胁迫温絮白点头同意的东西。

    好不容易将一切都准备好,准备回国找温絮白谈判时,温煦泽得到了温絮白的死讯。

    ……半年的精力和投入就这么打了水漂,也难怪温煦泽会气急败坏,把这些东西全扔进不见光的冰湖。

    “宁阳初也打听到了这件事——他去翻温絮白少年时的比赛记录,知道了温絮白拿过金牌,到处想找到它们。”

    系统说:“他在找温煦泽吵架,但温煦泽不见他……宁阳初正在联络专业的打捞公司。”

    这是第一件意外。

    ……

    还有第二件,是来自国内。

    系统又换了份报告:“冒牌货在往这边赶,是今晚的飞机。”

    冒牌货会过来,是因为那个亲手毁了温絮白的凶手,终于把半截支线一彻底弄崩了。

    ——在这之前,裴陌其实就已经连续几天没什么动静。

    分割裴氏然后卖掉也好,推倒砸碎那块寒酸的墓碑、重新开启墓地,取走温絮白的骨灰也好。

    一刀刀的凌迟下来,那个蜷缩在意识角落的服刑者,也不过只是痉挛两下、半死不活地动一动。

    要是没有意外,或许在未来的某天,这半截支线一自行消散解体,一切也就自然有了终局。

    但半死不活的凶手本人大概也没想到……这些并不是结束。

    这依然不是结束。

    “他还有件没料到的事。”系统说。

    “卖公司、迁坟、公示财产、替温絮白正名……这些他都有了预料,知道是报复,知道自己会被报复。”

    “知道了会被报复,也就有了心理准备,再痛苦再煎熬,也总有一个上限。”

    “但这件事他完全没有料到……”

    系统:“他没想到,冒牌货根本不是他的子人格。”

    庄忱并不意外。

    他把那块巧克力金牌用金箔纸包好,装进纸袋:“是什么?”

    “暂时还不能肯定。”系统翻了翻总部的猜测,“可能是多次未被及时修复的bug衍生的独立冗余数据……”

    庄忱给巧克力称重,把系统放进巧克力碎里摇摇摇,一起放上去称:“人话呢?”

    “……孤魂野鬼?”系统尽力想了半天,“这个世界的人看来,大概就是这样……宿主。”

    ——但本质上,应该还是因为多次未被及时修复的bug,衍生了大量没有及时删除的、足以组成完整意识的冗余数据。

    冒牌货的数据完整度,根本就不是一个孱弱的、虚妄的子人格。

    那是一组独立的、有自己思想的数据。

    这件事最终摧垮了裴陌。

    裴陌一直都以为,所谓“冒牌货”只是他的幻觉,是他对“假如能被温絮白好好教导”的推演和臆想。

    虽然讽刺……但这种认知,或许的确能让他多少以为,自己还有些救——起码他能臆想出这样一个影子,一个知道怎么对温絮白好的影子。起码他能在幻觉里赎罪,惩罚自己,重新拯救温絮白。

    “可真的是这样吗?”

    系统念出关键问题:“他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真的是这样吗?

    一个卑劣的、谎话连篇的、从未承担过任何责任的懦弱凶手——真的能臆想出这些?

    温絮白十二岁的时候,裴陌不敢承认对裴家的畏惧,于是把最尖锐、最狠毒的恶意,全倾泻针对向温絮白。

    温絮白十九岁的时候,裴陌不敢选择温絮白的大学——那明明是个离温家、裴家势力都足够远、远到下了狠心就能跑的地方。

    温絮白二十二岁,裴陌不敢承认自己的野心,不敢承认是自己想要股份,不敢承认是自己想把温絮白绑在身边。

    那之后温絮白成了他的配偶,婚约完成,裴家不再限制他们。

    裴陌明明就有无数次机会,和温絮白重新开始。

    只要上个楼就行了,只要去问问温絮白难不难受、要不要喝一点温水……要不要出门透透风就行了。

    这些事真困难到能要人的命——哪怕稍微做一做,就得蹬腿一命呜呼了吗?

    “裴陌不做这些事,是因为他自卑。”系统说,“他知道自己多卑劣、多懦弱、多拖累温絮白……所以他要温絮白向他低头。”

    系统说:“他不敢审视自己,所以鞭笞温絮白。”

    做出这种事的,是扭曲自卑到极点,自欺欺人到极点,完全没救的灵魂。

    这种灵魂,就算榨干它、剁碎它,把它扔进地狱的红莲业火里熔成汁再重炼……也搜刮不出半个敢带着温絮白逃跑的子人格。

    裴陌从来都没有什么子人格,他只不过是提供了些记忆,给了个引子,提供了一场幻觉而已。

    在幻觉中,“冒牌货”做的任何一个选择,裴陌都根本做不出。

    想都想不出——这就像做高数题,看了答案解析,仿佛明了、仿佛悟透,再换一道新题,依旧头绪全无。

    裴陌根本就学不会、想不到,要怎么好好对待温絮白。

    有孤魂野鬼,潜入这场幻觉深处,冒名顶替、暗度陈仓。

    偷走了温絮白。

    ……

    最为讽刺的是,发现这一点的,甚至是那个温煦钧。

    裴氏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温家不能不过问。

    迁坟的当天,温煦钧来找裴陌,想带裴陌去个地方。

    “……道观?”最近名声很好的“新裴总”很冷静,坐在办公桌后,“温总不是不迷信么?”

    “原本不。”温煦钧说,“但现在由不得我——我不信你有什么人格分裂。”

    这段时间,裴陌的行事风格彻底变更,同过去迥然不同,做的事也一件比一件出格。

    ……尤其是最近,这个人居然又去搞什么财产公示,大张旗鼓地证明温絮白的收入状况。

    温絮白的事被翻腾起来一次,就牵扯温家的股价一次,温煦钧坐镇温家,被这种无妄之灾烦得不胜其扰。

    “如果你真是裴陌。”温煦钧说,“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格……心理学范畴我不了解。”

    温煦钧不关注这些,但他很清楚裴陌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如果你真是裴陌,你就不会做这些没用的事。”

    “你会把全部精力和时间,用来不择手段地救裴氏,当个输红眼的赌徒。”

    温煦钧说:“因为这是温絮白留给你的唯一一样东西。”

    这是裴陌的底层行动逻辑,不论什么人格都一样,和裴家的所有人一样。裴陌的秉性是掠夺、是搜刮,是看上的就要抢过来,死死攥在手里。

    如果是裴陌决定赎罪,就会疯狂地、倒行逆施地保住裴氏,哪怕搭上所有人陪葬,也会疯到输光最后一张底牌,再不剩任何筹码为止。

    这也是温煦钧本来的计划——他原本打算冷眼旁观这一桩闹剧,等到适合时出手,以最低价收购裴氏的这幢大楼的。

    这幢大楼的确设计得不错,细节处的人文关怀,很适合用来给宣传部门做文章,来塑造企业形象。

    ……那个温絮白原来也有些可圈可点的地方。

    “你不是裴陌,我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答案。”

    “裴陌无法做出、甚至根本无法理解,你现在的一切举动和决定。”

    “裴陌做不到你正在做的事,他没这个能力。”

    温煦钧说:“所以,在你迁坟之前,先和我去道观,看看你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件办公室里的两个人,都听见了某种极细微的碎裂声。

    伴随碎裂声的是抵死挣扎,那是种比这些天任何一次都更激烈、更疯狂的挣扎……如果不是冒牌货把手放在桌下,现在这两只手可能掐在温煦钧的喉咙上。

    有人被这些话刺激得彻底失控、歇斯底里地嘶吼咆哮着,狂怒着要温煦钧闭嘴。

    这种徒劳的挣扎,随着碎裂的加剧,变成毫无意义的闹剧。

    温煦钧浑然不知这些变化。

    他只是低着头,看向正坐在办公桌后,这个分明被冒名顶替了的“裴陌”。

    “……这件事,很重要?”被他盯着的人问,“为什么重要?”

    温煦钧没有预料到他会问这个。

    因为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温煦钧给不出答案,只是无声蹙了下眉。

    为了计划不被打乱,能让他顺利收购裴氏的大楼——这样的回答,似乎并不够有说服力。

    收购大楼的确是笔很划算的买卖,但就算做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不至于让温家的家主也开始被拐得神神叨叨、打听最有效的驱邪道观,亲自来裴氏找人。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又还能是为了什么?

    “温家主不想让我迁坟,是不是?”那人撑了下桌沿,站起身,“我是一定会带他走的。”

    温煦钧想不明白,匪夷所思盯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

    ——迁温絮白的坟,和他有什么关系?

    就算这个冒名顶替了身份的“裴陌”,真要把墓挖开、把碑砸碎,把温絮白的骨灰带去没人知道的地方……又怎么样?

    他和温絮白并不熟,连那场葬礼也没有亲自参加。

    况且那个温絮白,也不可能会愿意看见,死后的骨灰居然被放回温家。

    温煦钧就算再不了解这个弟弟,也很清楚这一点:“迁坟的事和我无关,我不做干涉。”

    已经起身去拿外套的那个“裴陌”,听到这句话,就仿佛得了什么最后的确认,点了点头。

    “温家还有他的遗物吗?”这人甚至还问温煦钧,“如果有的话,我可不可以买走?”

    温煦钧蹙着眉摇头。

    温家早就没有任何和温絮白有关的痕迹了。

    温絮白离开前做的那几件事,彻底激怒了温经义——毕竟没有哪个家族子弟被放逐前,会一丝不苟地把家主揍一顿,再拆了家里的训诫室。

    所以,温絮白一走,温经义就狂怒着抹去了这个逆子留下的全部痕迹,连温煦钧和温煦泽也受牵连,不得不搬出去住了一年。

    因为那间训诫室一直是用来惩罚继承人的,温家只有一个继承人——而“揍温经义这个老王八蛋一顿”,是温煦泽念幼儿园时,刻在书桌内膛里的话。

    他们两个就这么受了无妄之灾。

    温经义不由分说地认定了,温絮白会做出这种事,一定是为了他们。

    ……

    这个冒名顶替的“裴陌”,全部重心都在温絮白,或许未必会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为免对方将来又开始折腾、找温家质疑纠缠,温煦钧提前解释清了这件事。

    那人认真听完,看起来是相信了这些始末:“我知道了。”

    温煦钧点了下头,也去拿衣服。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多管这件事,裴陌也好,什么孤魂野鬼也好,是什么都无所谓。

    还不如放任这人一口气折腾完……以后两家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温先生。”

    这个孤魂野鬼和他一起走,因为思索时的神色专注、举止安静,几乎显出些被温絮白教养过的影子。

    温煦钧的视线在他身上落了几秒:“什么?”

    “搬出去住。”孤魂野鬼问,“是什么很坏的事吗?”

    温煦钧有些错愕,停在原地,没有立刻回答。

    孤魂野鬼看起来也并没真想要答案,只是向他点了点头,快步离开办公室,赶去迁那一方冷清低矮的坟。

    ……是吗?

    或许没人真想要一个答案。

    因为温煦钧通过这一年,积攒力量暗中布线,才会在后来一朝反制,把那老东西送去精神病院。

    温煦泽在这一年里出走,还卷走了温絮白当初落在他房间里,忘记带走的那些比赛奖金。

    因为这件事没什么必要提,所以温煦钧也一直没有特地告诉温煦泽……温絮白不是忘了带走这些钱。

    温絮白本来就把它们放在那。

    因为小学的时候,温煦泽想和其他同学一起去植物园春游,但温家家教极严、子弟从没有零用钱花销,没能成行。

    那次温煦泽哭得撕心裂肺,又被温经义亲手揍了一顿,连伤带吓,直接病了一个多月。

    从那以后,温絮白就把自己比赛挣来的钱,分出一半,放在温煦泽的抽屉里。

    并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居心。

    只不过是因为……那是弟弟。

    温家的子弟,在成长过程中就会被敲去软弱、敲去妨碍做事的多余感情,敲去人性。

    温煦泽大概也已经不记得,枕头下的水果糖、小零食,狗尾草编的兔子和狗,梦寐以求的漫画和游戏机,还有那张差点让他被父亲打死的植物园门票……在那个一个多月养病的时间里,曾经让他有多高兴。

    因为,在温絮白生了病、被温家当做棋子扔出去,背着书包和行李箱慢慢走远的时候,温煦泽已经长大。

    温絮白的弟弟,已经被教得和他父兄一样,只嫌这些东西全无价值、玩物丧志,叫家里的保姆全拿出去丢掉了。

    ————————

    庄忱和系统一起离开那家巧克力店。

    刚一推开门,刺骨寒流就呼啸着卷雪扑面,几乎能听见风在呜咽。

    今天一整天的天气都很阴沉,到了傍晚,这种阴沉再度加剧,抬头就是沉甸甸压下来的暗色云层。

    天气预报说会下暴风雪。

    这场暴风雪来势汹汹,大概会持续不短的时间。

    “宿主。”系统忽然出声,“……有一个问题。”

    这场暴风雪,会带来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今夜的气温会骤降十几度,冰湖一律都会上冻,上面再压上厚厚的雪层,就这样持续一个冬天。

    而温煦泽扔到湖里那些装备和金牌……并没有任何防护。

    那是些已经很老旧的装备,和只刷了一层薄薄金粉的金牌。

    这些物品在水底,能坚持不被侵蚀毁去的时间,恐怕也不会比三个月更多了。

    这一场雪封住的湖,会让它们锈蚀、分解、消失。

    ……

    专业的打捞人员,也在对宁阳初说同样的话。

    “来不及了。”

    负责人的态度很坚决,拒绝在这种天气冒险下湖:“况且,您的恩人遗失的物品,在这种环境,也未必能保存这么久。”

    或许它们早就锈蚀得不成样子,在湖底暗流的扰动下,变得和礁石没什么区别。

    或许就算勉强打捞上来,一见光和空气,剩下的残骸就会迅速凋朽。

    这种情况下,固执和冒险没有意义。

    宁阳初死死咬着牙,脸色连冻带怒沉得铁青,盯着已经结了层薄冰的湖。

    ——而被他在公司门口拦下,揪着衣领、不由分说扯过来的温煦泽,有张和温絮白完全不同的脸,鼻梁上还有道疤。

    这道疤是被温经义用皮带抽出来的,如果不是他躲得快,大概要被抽烂整张脸。

    温煦泽嚼着块橘子硬糖,用舌头顶着,让它在牙齿间翻滚:“你非要捞这个干嘛?”

    “有什么好捞的?”温煦泽说,“旧货市场上,这种东西多的是。”

    宁阳初盯着这个混账,胸口起伏:“你二哥的东西,也多的是?”

    温煦泽的脸色就迅速阴沉下来,挥开宁阳初的手。

    “我只有大哥。”温煦泽说,“废物不配做温家人,我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宁阳初扑上来,重重按在地上。

    温煦泽吃痛,怒气上涌:“你撒的什么野?!滚开!”

    “你这种反应速度,躲开你爸的皮带?”宁阳初这几天都在堵他,听了不少故事,一只手就把他制得动弹不得,“我都躲不开……你说谁是废物?”

    运动员的反应神经一定优秀,哪怕游泳用不着太强的动态视力和瞬时反应,也依然要全神贯注听那一声发令枪。

    宁阳初天生就有这个天赋。

    可即使是这样,上小学的宁阳初,也躲不开那个喝得烂醉、拿皮带往死里抽他的烂人。

    “没有人拉你,难道你能躲开?”宁阳初根本不信,寒声追问,“你管谁叫废物?是谁拉的你?!”

    温煦泽瞳孔收缩,鼻梁皱了下,恶狠狠盯住他。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身边的人连忙上来拉人,宁阳初却依然把温煦泽重重往地上掼。

    “谁拉的你!你不记得了是不是?不敢承认是不是?”宁阳初厉声吼,“你把他的东西往湖里扔……你知道你是个白眼狼!”

    “你想见他,又怕他不理你,所以弄了这些东西哄他回心转意,是不是这么回事?!”

    “你高高兴兴准备回国,想把他接来瑞士——你不敢承认对吧?所以你咬死了是商业谈判。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他合适,就一直磨蹭,拖了半年。”

    宁阳初大口喘着粗气:“结果他死了……你想不通他怎么敢死,你气坏了,你看见这些东西就烦……”

    这次恼羞成怒的变成了温煦泽,他扑上去,一拳重重砸在宁阳初脸上。

    宁阳初被砸得偏过脸,吐了口血沫,盯着被薄冰盖住的湖。

    ……他当然知道,他也并没有资格,在这里大言惭惭地说别人。

    他只是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替温絮白说这些了。

    还有没有什么没犯过罪、没当过凶手和帮凶的人,能替温絮白告诉温煦泽……这些东西真的很重要?

    真的很重要。

    它们是十二岁的温絮白亲手埋葬的梦。

    这场梦曾经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只差一点点,温絮白就能来瑞士比赛,亲手攀爬这座山了。

    和他们这种凑活乱七八糟活着的人不一样……那个温絮白,决定了什么事就全力以赴,做什么都认真、都执著,都把生命里的每一分力气用上。

    宁阳初不敢想……这样的温絮白,在十二岁那年会有多难过。

    放弃梦想有多难过,亲手卖掉金牌有多难过,这不亚于把胸膛剖开,把心脏摘出来。

    这些东西原本是可能被找回来的——就算已经来不及交给温絮白,也可以永远买下一家山脚下的客栈,把它们就挂在墙上。

    用玻璃罩严严实实罩上,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每当有背包客来,就给他们介绍。

    介绍这些金牌曾经属于一个多厉害的好人。

    让这些攀岩装备,再也不用憋屈在小箱子里,就堂堂正正挂在窗户对面的墙上。

    让它们对着马特洪峰,代表一个差一点就来造访它的好人,每天都骄傲地致意,问候阳光和雪山。

    ……原本是有这个机会的。

    宁阳初几乎失了全部力气。

    他就这么摔坐在地上,闭了半晌眼睛,扯住一言不发、脸色冰冷的温煦泽。

    他的嗓子沙哑,低声说:“求你了……”

    温煦泽反倒在这时打了个颤,倏地盯住他。

    “……你还有办法吗?”

    宁阳初低着头说:“这真的——真的很重要,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冒犯你。”

    “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我没办法了,我很想这么跳下去……”

    宁阳初是真的很想就这么跳下去。

    可这里没有浮潜的装备,就算有,附近盯着他的打捞队也不会也允许他这么做。

    “我做不到,水太冷了。”宁阳初低声说,“我捞不上来……”

    他因为绝望而失魂落魄,所以也并没留意到,他每说一句,温煦泽的脸色就铁青一分。

    不是运动员的人……有一部分,尤其是被敲去感情、视共情为耻辱的一部分人,是无法很快理解,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的。

    进入叛逆期的温煦泽,彻底接受了那一套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开始不再把温絮白当回事,开始听进去温经义的话。

    等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等远走的温煦泽在某个深夜,悚然惊醒,想明白温絮白比赛挣来的钱为什么会放在他那,已经晚了。

    很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温煦泽没能从父兄那学来任何有用的东西,只会勒索、谈判、威胁和交易。

    他只是想用这些东西……勒索温絮白,让温絮白来瑞士。

    不就是爬山么?

    他现在已经有了个旅游公司,有什么难的呢?

    温煦泽不知道,这些东西对运动员这么重要,因为在他小时候,乱玩乱扔这些东西……温絮白从不对他生气。

    二哥从不对他生气。

    温絮白只大他一岁,却比他稳重很多。

    被弟弟闹着要抱,温絮白就放下手中的训练视频来抱他,从口袋里变出不同味道的水果糖。

    ……看着失魂落魄的宁阳初,温煦泽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走。

    他边走边掏手机,不停翻找这些天来看过、存过,却从没联系过的打捞公司。

    他不知道该联系哪个,天越来越阴,风雪开始变大,越来越不适合再下湖打捞。

    温煦泽不停翻手机,他被绊了下,失去平衡险些摔倒,重重撞在一个人身上。

    温煦泽抬头,错愕怔住。

    ……他费解地看着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温煦泽张了张嘴,低声问:“……大哥?你来干什么?”

    “不知道。”温煦钧蹙了蹙眉,推了下这个站没站相的弟弟,叫他自己站稳。

    这趟瑞士之行根本毫无意义,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必要特地来这里看一眼温煦泽。

    温家没有亲缘可言,他和温煦泽倒没有同温絮白那么疏远,偶尔也会有些联络,但犯不上特地见面。

    ……又或许。

    温煦钧抬头,看阴沉滚云下高耸的三角锥峰面,难得有些烦躁地承认。

    又或许,他并不是来看温煦泽,只不过是来看看这座山。

    近来的事太多太杂,搅得人心绪跟着不宁,温煦钧还以为……那个孤魂野鬼,会把温絮白的骨灰带来这座山。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尽快离开,暴风雪已经初现端倪,很快就要吞噬整个山谷。

    他们再不走,就要被困在这鬼地方。

    “我听说你们闹的事了。”温煦钧沉声说,“丢人,跟我回去。”

    宁阳初是个外人,温煦钧责骂不了,可温煦泽居然也丢人丢到瑞士,跟一个外人在这里像混混一样厮打。

    温煦钧不准他在这里丢人,扯着这个没出息的弟弟,转身就要朝山谷外走。

    温煦泽的脚钉在地上:“我不回去,我——”

    “没有公司会接,我都联络过了。”温煦钧的语气愈严厉,“不准在这犯浑——你难道觉得他真会在意?”

    温煦泽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咬了牙抬头。

    “他那种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温煦钧说,“他就是这种脾气。就算他还活着、本人就在这,也会说算了。”

    真要论起来,温絮白才是他们兄弟几个里,最冷静、最现实的。

    现实到从不逾矩、从不意气行事,冷静到当木已成舟,就把一切吞下去。

    这种仿佛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忍耐的脾气,会在无形中吸引伤害,这大概也是温絮白的真正死因。

    温煦钧拎住这个弟弟,示意停在原地的打捞队也带宁阳初走,走出几步,温煦泽却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剧烈挣扎起来。

    “别胡闹了!”温煦钧的耐心告罄,厉声呵斥,“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二哥不会在意,他根本——”

    温煦钧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被他扯着的温煦泽实在太反常。

    温煦泽盯着湖对面,脸色煞白,僵立在原地。

    “二哥。”温煦泽低声说,“二哥,二哥……不能下去。”

    他几乎是拼了命推开温煦钧,冲去湖边,朝雪雾弥漫的对岸嘶声喊:“别下去!二哥,我知道错了,我给你买新装备……我叫人给你一比一仿制金牌好不好?用纯金的!你别——”

    风雪呛住他的喉咙,温煦泽发不出声音,双目赤红,急得青筋暴起。

    温煦钧的脸色彻底冷下来,大步走过去。

    他想要斥责这个弟弟太软弱、太感情用事,可当视线落在冰湖对岸的风雪尽处,瞳孔却也极错愕地一颤。

    ……是错觉吗?

    还是这世上,生死轮回,真有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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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忱做好了那块巧克力金牌。

    他在金牌的金箔纸外,又额外加了条绶带,看上去就和本来的样子更像。

    “宿主,宿主。”系统变成小棉被,被风雪刮得乱飞,“我们真的要跳下去吗?”

    庄忱就低头问温絮白的设定:“真要跳下去吗?”

    系统在风里呼啦啦地响。

    它其实一直想问——虽然一直都忘了,但系统其实很想知道:“宿主,温絮白的数据……是什么时候醒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温絮白不再仅仅是一个角色、一段数据,一个只能经受一切的设定。

    温絮白是从什么时候活过来?

    庄忱盘膝坐下来,琢磨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应该……是骑大摩托的时候。”

    系统有点惊讶。

    它想过很多种可能——可能是葬礼上,可能是某次伤心欲绝的怀念,可能是某场刻骨铭心的伤害。

    可它没想过,居然会是一个这么简单的答案。

    “就是这么简单。”庄忱说,“我骑摩托,有些人在偷偷高兴。”

    很微弱的、有一点新奇的,纯粹明净的高兴。

    好像因为觉得这样实在很帅了,还忍不住看后视镜,然后有什么细微的雀跃活过来。

    ——所以,庄忱并不认为,要捞这些对温絮白最宝贵、最重要的东西……有必要再等上三个月。

    “准备好了,我们就下去。”庄忱说,“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厉鬼化的温絮白认真做准备活动、认真热身,白皙的耳廓微微泛起血色。

    因为太久没热身过了,他的动作稍微有些生疏,但很快就变得熟练,变得完全得心应手。

    他像是从没生过病,像是从十二岁健康地活到了二十二岁、又继续痛痛快快地活,身手矫健得能徒手攀上险峰,能在暴风雪里纵身跃入冰湖。

    系统变成块石头,来回滚了两圈,挑好最薄的一块冰,咔嚓一声砸开。

    冰凉的水花飞掠起来。

    庄忱跟着非常擅长攀岩的温絮白做了一整套预备活动,抬抬胳膊、动动脚踝:“准备好了?”

    温絮白的眼睛清亮,他有点腼腆地抿了下嘴角,深呼吸了下,用力点头。

    ——这个反应让他看起来几乎只有十二岁。

    庄忱就一本正经地把巧克力金牌挂在脖子上,系统掏出喇叭,配合着放运动员进行曲。

    这样的一点小玩笑,就叫这个很好哄的厉鬼耳朵通红——温絮白立刻很珍惜地停下动作,完全认真郑重地道谢,一点一点把巧克力金牌吃干净。

    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去。

    湖水很清澈,温絮白眼力很好,已经看见他的宝贝。

    金牌和装备躺在水底,因为冬季湖水平缓,锈蚀得并不严重。

    飞机掠过云层,有几趟航班因为风雪误了机,现在正在云层上赶路。舷窗玻璃反射太阳光,滑过飞机银色的涂层。

    一线阳光就这么穿过黑压压、沉甸甸的云隙,探头渗下来,落进清澈冰凉的湖水。

    岸对面嘈杂喧嚣,有人挣扎、有人嘶喊,有人茫然地愕住,下意识向前迈步。

    迈不过去,隔开他们的不止一片冰湖、一场风雪,还有生死。

    还有生死。

    ……

    风雪呼啸,冰湖粼粼。

    温絮白跳下湖水,并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