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秦照尘最后悔的事。

    永远都是, 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强行拖着时鹤春。

    他要么也学时鹤春,做个徇私枉法的佞臣, 不由分说破法破例, 就把人放走……要么就做照尘, 天日昭昭, 一剑杀了时鹤春。

    这两种结果, 都不会让时鹤春冷、不会让时鹤春疼。

    说不定直到现在,时鹤春还是江南逍遥度日的一个富家翁,白日听戏夜间赏花, 美滋滋抱着小酒壶。

    是他进退维谷、优柔寡断,害了时鹤春, 把一只晴云鹤拖进红尘泥淖,回不了天上去。

    是他害了时鹤春。

    ……

    跟着个清官下去放粮,会是什么好差事。

    南面雨患刚停, 南直隶并五省全叫雨水泡透了。由秋转冬, 潮湿寒气仿佛凝在风尖上, 一丝一丝往人衣服里钻。

    他们还要先换马车、再走水路,时鹤春的手脚不能受潮也不能受寒, 每夜都辗转,没个舒服的时候。

    秦照尘看见时鹤春偷偷喝酒……他没法阻止, 时鹤春要靠酒止疼。

    “这才对。”时鹤春对秦大人这种温顺很满意, 抱着他的小酒壶, 裹着大氅, “你就不该管我喝酒。”

    时鹤春告诉他:“我要不是喝了酒, 管不住嘴和脑子,才不会这么对你。”

    秦照尘就知道奸佞大人又醉了, 偷走他的酒壶,换一点甜酒酿进去:“你不喝酒,会怎么对我?”

    时鹤春琢磨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

    秦照尘抬头。

    摇摇晃晃的奸佞站在他眼前,一板脸色,振袖拱手:“你我政见相左、注定分道,秦大人,今后生死不见。”

    这些话和风里的潮湿冷气一起,密密匝匝,砸在大理寺卿的骨头上。

    “……当真了?”时鹤春收了架势,弯腰看他,“吓唬你的,秦大人。”

    时鹤春摸摸他的下巴:“死了咱们再不见,这不还没死。”

    秦照尘脸色苍白,慢慢摇了摇头,伸出手,抱回一个站都站不稳的奸佞。

    他宁可当真,宁可时鹤春跟他分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鹤春的家被他抄了、官被他罢了,前途尽毁在他手上,命就在他的剑锋……还来哄他。

    “你若是不喝酒,不醉着。”秦照尘想再多听些,将这个奸佞往胸口圈进来,极力暖着他,“就会跟我割席断交?”

    醉兮兮的小仙鹤缩在大氅里,身体软垂着,头颈也无力,冰冰冷冷靠在他肩上。

    奸佞大人理所当然点头:“何止割席,我还要给你使绊子,卸走你马车的车轮。”

    大理寺卿吃力抬了抬嘴角,勉强笑了下,没有纠正时鹤春“使绊子”大都不是这么干……至少朝堂之上,已经斗到非死即活的两个官员,不会去卸人家的马车车轮。

    有什么好纠正的呢,难道时鹤春不比他明白清楚,这是个祸乱朝纲、搅弄风云的奸佞。

    时鹤春要是真想对付他,真想给他使绊子,他早就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就该这么干,该跟我割席。”秦照尘低声说,“该跟我决裂,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报复我,至死方休。”

    时鹤春就说大理寺卿脑子不清楚:“到底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至死方休?”

    秦照尘被他问住,肩膀僵了一会儿,沉默着收紧手臂。

    他不知道……

    二十年,他和时鹤春,走到这一步。

    他宁可老死不相往来……又盼着至死方休。

    时鹤春不喜欢做这种事,两个都不喜欢,不如醉着,醉着没那么难受,又能依照本心。

    他和秦照尘就是这样,没一个选择一样,没一处地方相似,注定分道扬镳,偏偏命运绞缠。

    “别想这么多了,这路一时不还没走到头。”时鹤春扯扯他,“不如睡觉。”

    “你睡。”秦照尘说,“你怕冷,我抱着你,暖和些。”

    时鹤春的小暖炉给出去了。

    他们这一路,看见数不清的逃荒灾民。

    有个背着娘亲逃命的少年,把衣服全裹在娘亲身上,睡了一夜,自己就和霜一起冻僵在路旁。

    他们被做娘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绊住脚。差役要将那少年拖走,枯瘦的老妇人死活不放,抱着儿子嚎哭,哀求神仙下凡显灵。

    时鹤春看了一会儿,叫停了马车下去,摸了摸心口那一点热气没散,就叫人将酒烫了,一半灌下去,一半搓热这少年的身体手脚。

    到底也是半大小子,身体没病没灾,筋骨强壮,其实缓过那一口气就能活过来。

    老妇人感激不尽,拼命给恩公磕头,额头碰出了血。

    时鹤春侧了身避过没受,把暖炉扔给这一对母子,回了马车上,闭着眼继续养神。

    秦照尘试着抱他。

    时鹤春没拒绝,就那么靠在大理寺卿的肩上,不知是睡是醒。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时鹤春才问秦照尘:“我娘为什么不要我?”

    能背下无数经义律条的大理寺卿,在这一刻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将怀里冰冷的人抱紧。

    时鹤春很少会喊“娘”,大多都是说“母亲”,因为礼不可废。

    时鹤春也背着母亲逃过命,也曾一头栽倒下去,以为再爬不起来过……时鹤春一开始也没想做奸佞。

    时鹤春把手给秦照尘,让大理寺卿帮忙断案:“我也能提笔,也没废到不能动。”

    “何止能提笔。”秦照尘咽下血气,握住那只手,低声问,“时大人是不是又要下官去数,生死簿被你这双手偷回来多少人,薄了多少页?”

    榆木疙瘩终于被逼得会说好听话哄人了。

    时大人被哄得挺舒服,高高兴兴闭了眼睛,不再纠结这件事:“我的酒用完了,给我买新的。”

    “好。”大理寺卿掏钱,“前面就有酒家,多买些带着。”

    ……时鹤春就这么轻易被哄好。

    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从不松口的大奸大佞,自己其实都没意识到……只要大理寺卿用生死簿哄他,百试百灵。

    秦照尘看得清楚,他知道时鹤春是为这个高兴,时鹤春是不喜欢死人的。

    时鹤春不喜欢看人死,喜欢看人活,喜欢从生死簿上往外偷人。

    也不只是生死簿。

    大理寺恪守律法、不可通融转圜,但总有法不尽事处。但凡有叫秦照尘辗转难眠的判决,有无辜受戮、不该死的犯人,一定在第二天丢得干干净净。

    大理寺卿从不问时鹤春,时府那些下人都是哪里来的,怎么个个覆面,像是遮着刑烙。

    青云之上的小仙鹤,腔子里装着一颗滚热红尘心。

    ……

    抱着昏睡过去的时鹤春,秦照尘这一路上,其实都在不停地想,能不能让大理寺所辖的刑狱多丢一个人。

    丢了,病死了,裹着席子扔了。

    这都是时鹤春的办法……大理寺卿穷思竭虑,尽力回想这些年的刑犯死囚都是怎么丢的。

    这也是秦照尘最后能想出的办法。

    到了这一步,大理寺卿终于再扛不住,想要破法乱法、亲手把自己维护的律条撕开一个口子。

    他知道他站在这条堤坝前,一道破溃,前功尽弃,眼前是虎视眈眈的滔天恶浪。

    ……可他身后是时鹤春。

    他为世道为公理,活了一辈子,假如这是条回不了头的黄泉路,最后他至少要保下时鹤春。

    秦照尘慢慢攥紧了袖子。

    他知道时府被抄家以后,那些犯人都隐匿起来,暗地里成了“鹤归堂”——他亲手处理的卷宗,知道这些人里有不少身手不凡,而且……都对时鹤春足够忠心。

    这些人本不是恶人,或是被世道逼得走投无路、带头反抗重徭恶役苛捐杂税,或是被世道逼得铤而走险,冒死行刺贪官污吏,只为一家老小活命。

    是时鹤春救了他们的命,叫他们活下来,也救了他们的乡里家眷,一手遮天的权臣自然有这个本事。

    这些都是不该死的人,偏偏他们又的确犯了律条,大理寺保不了他们。

    ……放肆妄为、随心恣意的奸佞能。

    这个整日胡作非为的奸佞,有事没事,就拎着个酒壶背着手溜达去大理寺,乱翻他桌上的卷宗。

    相当嚣张,看见什么不顺眼的就拎走,只给他留一桌花瓣。

    如果没有时鹤春,秦照尘或许早就被自己亲手判处的这些案子压垮……可笑直到今天,他竟然才终于悟透、想透。

    在这混乱世道里,时鹤春救下的人,远比他多。

    十年来,是时鹤春在替秦照尘,守着他的良心。

    /

    这粮一路放到蜀州。

    放粮要按灾情走,最重的地方最缺粮,也最容易生动乱,必须要先设法稳定。

    他们走水路,先南下再北上,最后一程会到江南。

    古人说蜀道难,蜀道的确不好走。但险山恶水里飞出来的小仙鹤,回了家就高兴,甚至难得有了罕见的好气色。

    “这山没到最好的时候。”时鹤春拉着秦照尘去喝酒,随便找了个屋顶,兴致勃勃,“春夏好看……初秋也不错,雨雾白云缭绕,比仙境不差。”

    这一路走上来,已入了冬,这地方又不下雪,崇山峻岭也变得光秃秃干巴巴,一点没有蜀中美景的气势。

    时鹤春有点惋惜,他幼时跟着长辈回蜀州,见过那仙境似的好光景……可惜也只是一面之缘。

    他们认识二十年,秦照尘从未听他提起过家中长辈。

    但时鹤春这么多年长下来,除了母亲就只孤零零一个,从无长辈照拂……稍微长些脑子,也知道不该乱问。

    所以他只是替时鹤春斟酒,扶着这只摇摇晃晃的小仙鹤,别一不小心掉下房顶:“喜欢这儿?”

    “喜欢。”时鹤春抻懒腰,“想埋在这。”

    秦照尘的手臂紧了紧,不等说话,时鹤春已经叫冰冷夜风一呛,蜷着肩膀咳嗽起来。

    这咳止不住,咳到最后,就变成不停呛出来的血。

    时鹤春倒在他怀里,一口接一口地向外呛血,心脉弱得时断时续,还在摸索着握住他的胳膊,安慰拍抚。

    时鹤春早就不是第一次咳血,一开始还瞒着秦照尘,后来实在瞒不住,索性随它去。

    第一次见他这样,秦照尘神魂俱丧肝胆皆裂,抱着这个病入膏肓的奸佞不肯松手,跌跌撞撞冲进医馆,手都仍是抖的。

    ……到了现在,秦照尘已能揽紧他不松手,叫时鹤春靠在自己身上,把翻涌的血气痛痛快快咳干净了。

    时鹤春咳得脱力,昏沉间被人抱着,一点一点拭净唇畔血色,只觉心神轻飘身体沉重,一时疼得眼冒金星,一时又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仰在秦照尘的膝上,肩膀被紧紧抱着,双手静静软垂,黑润的眼睛都是涣散朦胧的,映不进人影。

    “时鹤春。”秦照尘抵着他的额头发抖,低声问,“我放你走……好不好?”

    大理寺卿撑不住了。

    去他的执法如山,去他的世道,去他的朝堂,他的时鹤春快死了。

    一生从未逾礼,从未口出恶言的秦王殿下,在心里厉声骂了不知多少句,骂得面目狰狞,喉咙口腔尽是血气。

    他知道这一破法前途难料,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只等找出大理寺卿半点破绽,将他从青云端拉下狠狠撕碎。

    撕碎就撕碎,这些人干脆活剐了他,极刑凌迟、曝尸荒野才好。

    “你喜欢这,那就住这儿。”秦照尘说,“这里的山多,路难走难找,你找个风景好的小山坳藏进去,藏几年再出来。”

    然后再去江南,这样更稳妥,时鹤春也能养一养病。

    鹤归堂的人就在附近,秦照尘知道他们会跟上来……这一路跟上来的人和事太多了,有要救时鹤春的,也有要杀时鹤春的,一路已有十七道金牌令箭。

    十七道金牌令,道道要他除首恶、诛奸佞、杀时鹤春。

    他们还没到杭州,就已到了无路可退的风波亭。

    这世道太糟,大理寺卿要改这世道,可以改,要肃清朝堂,可以清。

    但污浊泥淖抵死挣扎。

    这些恶人不甘心,要再拖一条命走,一条大理寺卿没资格拒绝的命——除恶务尽,还有个首恶尚且没死。

    要是能拿钱买命,别人为什么不行?要是银子赎不了累累罪行、买不了项上人头,时鹤春又为什么不死?

    首恶凭什么不死?朝中森森视线盯着秦照尘。

    凭什么杀了这么多人,却不杀时鹤春?

    “……我会将他下狱。”

    大理寺卿沉声说:“不准动他。”

    他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下方夜色里人影晃动,个个黑衣短打、身手精悍,不是路人。

    如果不是这些人,他找个地方就将时鹤春放了……偏偏这些暗箭冷枪,阴涔涔仿佛附骨之疽,一路从未消失。

    他敢放时鹤春,三步之内就有冷箭将时鹤春射穿。

    可笑他竟还敢对人心有期许,下来放粮之前,还心存妄想……这些年有时鹤春暗中护着,他竟也就心安理得,从没想过去真正看看人心险恶。

    “他是蜀人,在此处或有藏银,或有秘库。”

    秦照尘将掌心攥出血,混着冷汗,沉声讲出早编好的借口:“我要再同他周旋几日,将他家底摸干净。”

    “如今朝中亏空,南面吃紧,这一路匪祸不断。”秦照尘说,“我惮他身世可疑、出身不正,要套他话——”

    这话还未说完,秦照尘迎上时鹤春的眼睛,一瞬背后骤寒,只觉坠进无边冰窖。

    时鹤春醒了,撑着胳膊,从他怀里挪出来。

    “秦大人……”时鹤春看着他,“好谋划。”

    秦照尘垂在袖子里的手悸颤,掌心不知是汗是血,黏腻冰冷一片。

    时鹤春从未这样看着他。

    那双眼睛清明冰冷,不带丝毫温度,让他想起时鹤春曾说的……若是不喝酒,会怎样对他。

    才是这一眼,秦照尘就已后悔了。

    他受不了老死不相往来,也受不了不死不休,时鹤春若是真这么对他,他撑不到今日。

    “我的确藏了银子,不少。”时鹤春说,“本地匪患,劫皇纲掠国库,也与我有关。”

    时鹤春轻轻笑了一声,淡声问:“可我何必给你……何必告诉你?”

    时鹤春问:“你是我的什么人?”

    这话如同泛着寒气的钢钉,钉进大理寺卿四肢百骸。

    时鹤春微笑,抛了怀中酒壶,身体毫无预兆后坠,袍袖翻飞在黒寂夜色里。

    下方身影骤然汇聚,明争暗夺,却都抢了个空——时鹤春并没坠下来,落进他们手中。

    在反应过来前,秦照尘就已扑过去,将他死死抱住。

    秦照尘胸口剧烈起伏,周身冰冷,只觉头痛欲裂:“时鹤春,时鹤春……”

    “活着呢。”这奸佞贴着他耳朵,悄声说,“愣着干什么?快打我。”

    秦照尘怔住。

    他一半的魂魄像是已死在刚在那些话里,一半的魂魄缓缓活过来,迟而又迟地意识到,这是在做戏。

    他在设法骗这些人。

    时鹤春恰好醒了,就帮他一块儿骗。

    得意洋洋的小仙鹤仰着颈子,落在他怀里,眼睛漆黑明亮,没不要他,没要飞走。

    小仙鹤还在往下瞄,边瞄边扒拉他:“快,要露馅了。”

    秦照尘回过神,将时鹤春按在房顶上,他根本不会使力道,落下来的手全无力气,幸而房顶之上也看不清。

    时鹤春跟着又呛出血来,他如今气血失衡、心脉衰微,只要不强行压制,随时有血可吐:“我宁死……也不叫你知道……”

    “由不得你。”秦照尘匆匆沉声打断,他不敢看时鹤春吐的血,只将人囫囵扯起来。

    大理寺卿仓促站了,一手揽着时鹤春,沉声对下方人影说:“你们退去,我自审他。”

    淋漓鲜血从时鹤春嘴里涌出来,滴滴坠进尘埃。

    下方那些人生出犹豫。

    他们本来其实不信——大理寺卿编谎话的本领拙劣,使劲浑身解数,能唬过去三分之一就算超常发挥,没人信他给出的理由。

    什么“藏银秘库”,什么“匪祸可疑”,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大理寺卿东拉西扯,根本就是不想杀奸佞祸首。

    十七道金牌已是极限,秦照尘视若无睹,摆明了要包庇时鹤春。

    这些人本该在今晚将秦照尘也一并杀了。

    可偏偏时鹤春这一掺和,居然真叫事情变得虚虚实实,难以捉摸……莫非真有大笔银子、真有曲折秘辛?

    还真难说得准——的确有太多人都想知道,时鹤春的银子都去了哪。

    朝中最大的奸佞,这些年来敛财无数,抄家却并没抄出多少,银子都去了什么地方?

    没多少人相信,时鹤春会真拿它们去赈灾救人。

    一个奸佞,怎么会拿银子去赈灾救人。

    如今听时鹤春亲口说藏了银子,谁知有多少,说不定是几百万两、几千万两,说不定全藏在这奸佞的老巢。

    时鹤春身上若是有什么秘密,还真只有这个大理寺卿能问出来……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这些人被诱得意动,自然就有所犹豫,杀气再续不上。僵持片刻后,居然当真徐徐退去。

    时鹤春被大理寺卿从房顶上抱下来。

    ……

    时鹤春被大理寺卿下了狱。

    “不舒服。”他的小仙鹤不高兴,蹬蹬腿、抻抻胳膊,“什么破地方。”

    秦照尘已经叫人换了干净稻草,但雨患刚停、冬霜又至,再干净的稻草也是冷的,躺上去寒气逼人。

    秦照尘想脱外衫给他,被时鹤春按住:“不像话,算了。”

    ……哪有大理寺卿下狱审犯人,把官袍脱下来,披在犯人身上的。

    时鹤春自己抱着腿挪了挪,看着秦照尘给自己的小酒壶里灌热酒。

    大理寺卿今日的獬豸冠歪了,朝服穿得也不齐整,心事重重,一不留神就被酒烫在手上。

    “照尘。”时鹤春看了一会儿,轻声说,“别这样。”

    秦照尘第一次不听他的话,冷硬眉宇隐没在阴影里,用袖子擦拭洒出来的酒。

    他做得僵硬,反复擦拭个不停,仿佛要用力擦去什么东西。

    时鹤春问:“你的世道怎么办?”

    秦照尘这一辈子都在做这件事。

    想要个干净的世道,要朗朗乾坤清澈寰宇,想要个不乌烟瘴气的朝堂……要有这些,就得先有个岿然扳不倒的大理寺卿。

    如今还有退路——秦照尘扔的那十七块金牌令箭,都可以说是路途辗转曲折、灾民载途阻路,匪患猖獗,没能收到。

    他在人前演了那一出戏,秦照尘对他的所有照顾回护,都能硬解释成虚与委蛇、探听套话——本朝律法,执法官员若是为了办案,可以有非常手段。

    律法就是这样,只要秦照尘能解释清楚自己做的事,就没人动得了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

    ……但真要放了他,大理寺卿就洗不干净了。

    时鹤春自己都洗不干净,偷换死囚、插手刑狱,是这个奸佞最大的罪状之一,也是最能置时鹤春于死地的罪状。

    “我不该弹劾你。”秦照尘说,“这世道不该变,我做错了。”

    时鹤春怔了下,他没接秦照尘递过来那壶酒,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赌什么气,你自己听听这是什么话?”

    好好一个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到了这时候,说这种丧气话?

    秦照尘看着他,想说些什么,终归没说,只是把酒壶放在时鹤春身旁。

    “恨吗?”时鹤春摸摸那壶酒,“我拖累你,你的世道叫我毁了。”

    秦照尘低声说:“恨。”

    他恨的不是这个,他恨的就是这个世道,恨所有把时鹤春逼到这一步的人,最恨他自己——他弹劾时鹤春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时鹤春为了什么插手刑狱?

    难道他不知道,时鹤春搜刮来的银子,有多少用来赈灾、多少用来救人?

    他把时鹤春架在火上烤,他要做正道、要做清流,所以就不管在泥淖里护着他的时鹤春。

    可笑可恨这么多年,他甚至从未意识到过,他的确走在悬崖刀剑之上……没掉下去的原因,却是时鹤春在护着他。

    时鹤春漫不经心地抱着那个小酒壶,一直都在那片乌烟瘴气里看着他,随时准备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扯出来……就像二十年前的那棵桃树。

    这些都要等到现在,等到一切快来不及的时候,他才醒悟。

    那么他活该的。

    他令时鹤春陷到这一步,这债该他偿。

    世道,公理,朝堂,民生……这些事下辈子再说,这辈子的路走到头,他至少要换回一个时鹤春。

    大理寺卿在这一刻冷下心肠。

    他不向时鹤春解释自己恨的是什么,他宁可时鹤春觉得他忘恩负义、觉得他冷血到不可理喻。

    于是时鹤春怔了一会儿,神色也慢慢转淡。

    时鹤春靠在湿冷的砖墙上,戳了戳那个小酒壶,把它推回去。

    “那我不要你的酒。”他的小仙鹤说,“你恨我,我就不要你的酒了。”

    他的掌心一片湿冷黏腻,攥破出的血全染在袖子里,抵不过胸肋之下痛楚的万分之一。

    “生我的气。”秦照尘吃力地低声说,“不该生酒的气。”

    时鹤春要酒止痛,没有酒,挨不过今晚的。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等。

    那些人不会再给他拖延的时间,他已扔了十七块金牌令箭,再抗一道旨,大理寺卿也要被就地“按律诛杀”。

    知法违法,执法官员这么做,罪加一等,庇护死囚,再加一等,早已能凑够一条死罪。

    此前若不是时鹤春,他已死在那些人手上。

    他还能庇护时鹤春的时间有限,必须尽快着手,而时鹤春的身体……也同样等不起,不容再这么耗下去。

    他只从那些人手中要了一个晚上。

    再过一个晚上,就会有人来盯着他,逼他将这罪大恶极的奸佞定罪处死。

    所以,今天晚上,时鹤春会“死”在牢里。

    从京中刑狱换到下方寻常牢狱,叫这种偷换变得容易,更有可能成功。

    他会来开牢门,会有一具草席卷着的尸首被送进来,如今这世道遍地都是死人,一具面目模糊的尸首并不难找。

    “死”了的时鹤春会被送出去,鹤归堂的人会等在该等的地方——秦照尘已将何时何地都在纸上写清,自然会有人接时鹤春走。

    这是唯一能用的办法。

    这是时鹤春教他的办法。

    时鹤春用这个办法,从他恪守的律法里,偷换他不想杀的死囚,救下他的良心。

    现在时鹤春因为这个办法,被他的律法陷在狱里,等着问斩。

    ……

    “谁和酒生气?”

    时鹤春又从怀里拿出一壶酒,朝他晃了晃,苍白的脸上有些得意:“我还有,我喝我自己的。”

    秦照尘就又恢复无话可说的沉默。

    他看出时鹤春很冷、很难受,任何人刚吐了那么多的血,都一定会很冷很难受。

    但此刻心软,功亏一篑,今夜这条路半步生半步死,容不得再多说了。

    他的小仙鹤拿出了个小杯子,自己慢慢斟酒,隔了一会儿又问:“我的梅树活了没有?”

    即使是下来放粮,秦照尘和京中也仍有联系,飞鸽穿书不断,驿马不停……这些时鹤春都知道。

    大理寺卿永远都放不下他的朝堂,永远都放不下他的乾坤,秦照尘是生来的正道魁首,是要改这世道的人。

    ……这些时鹤春也知道。

    时鹤春只是不知道他的梅树:“怎么样,今冬开花了吗?”

    秦照尘沉默着摇头。

    如果不是今晚,他一定骗时鹤春,开了一树耀眼的凌冬红梅。

    但那棵梅树死了,根系断裂,枝干枯干。可能是死在移栽之后,也可能是移栽之前就死了,死在那场暴雨里。

    时鹤春沉默了一会儿,捧着杯子慢慢抿了一口酒,小声说:“哦。”

    “秦照尘。”时鹤春轻声说,“那么就别这样。”

    “别急着替我做决定,你问问我想要什么。”

    时鹤春说:“抱我一会儿,小师父,我很冷,你抱抱我再走。”

    秦照尘的手掌几乎要被攥烂。

    他没去抱时鹤春,他到最后也没去抱他的小仙鹤,只是站在原地,低声说:“我该走了。”

    “……好吧。”时鹤春叹了口气,“那你就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别把日子熬得太苦。”

    时鹤春想了想:“日子太闷了,你就去听听戏,听听戏就不难受了。”

    “别和我学。”时鹤春说,“酒浇不了愁,少喝酒。”

    秦照尘闭了闭眼睛。

    他无法去回答时鹤春的任何一句话,也无法看时鹤春的眼睛,转身匆匆离开。

    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耽搁,得尽快去准备。

    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时鹤春今晚就能回他的山林里去。

    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他就能用这一枚官印、一份前程、一条命……来换时鹤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