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揍得相当结实, 邵千山挣扎了两下,甚至没能立刻爬得起来。

    商南淮走过去,蹲下打量他。

    邵千山盯着他的视线相当复杂, 有错愕、有恼火, 还有极为隐蔽的恐惧。

    恐惧什么呢?

    邵大经纪人日理万机, 忙到没时间接电话, 忙到一两个月找不见人, 偏偏一而再、再而三来找他。

    现在甚至追到了节目组——邵千山不是最不支持他来参加这个节目?

    究竟是什么事,值得邵千山这么卖力气?

    “……你疯了?!”邵千山压低声音,“是公司让我来的!”

    邵千山的语气里, 有相当恰到好处的气愤恼火,像是真被这莫名其妙的一拳气得不轻。

    “你以为我愿意来找你?要拆伙的是你, 对我下手的是你,我们这么多年——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邵千山咬了咬牙:“公司要我笼络你,稳住你, 继续跟你保持合作……理智点儿, 商南淮, 这对谁都没坏处。”

    这话其实没错,虽说商南淮已经单飞, 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但如果能和老东家依然保持不错的关系, 对谁都不会有坏处。

    毕竟商南淮走到现在, 并非没有把柄捏在公司手里……而公司做的事, 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 证据在商南淮手上。

    就比如公司这些年是怎么对待沈灼野。

    怎么压榨沈灼野、打压沈灼野, 是怎么竭泽而渔地毁了这棵摇钱树。

    这些事,没人比商南淮这个对家更清楚了。

    如今沈灼野的名声依然不好, 依然是“霸凌者”、“祸害”,但这并不妨碍,这些料一旦曝出去,会引起的连锁反应。

    唇亡齿寒,过去这么对待沈灼野,现在逼走了商南淮——以后呢?

    下一个又是谁?

    ……

    圈子里走到最后,往往都是这种关系。

    你能弄死我,我也能毁了你。

    考虑到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代价,于是各退一步,维持其乐融融的一团和气。

    邵千山现在的表现和反应都正常——像极了个因为公司强制要求,被迫跟已经拆伙的旧艺人重新合作,相当恼火的倒霉经纪人。

    如果不是早熟悉他的商南淮,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一定会信。

    商南淮蹲在地上,琢磨着看他:“你这个本事,怎么自己没进圈呢?”

    当什么经纪人,当演员说不定前途更无量。

    邵千山的眼角无声跳了跳:“什么?”

    “没事。”商南淮随口说,“你是说——公司要跟我修复关系,是吗?”

    邵千山撑起胳膊:“你不信?现在可以让高层给你打电话。”

    商南淮没不信。

    他只不过是相当怀疑……公司会有这个决策,是邵千山这个金牌经纪人极力游说的。

    邵千山终于转过了味,想明白了两个人如今的立场,和彻底决裂、斗得不死不休的后果。

    商南淮最多是退圈而已,他的家境本来就相当优越,这些年也攒下不少积蓄,还留在这圈子里的唯一原因,是要等沈灼野。

    邵千山就不一样了,听说他这个弟弟当年做下的病一直没好利索,常年都得治疗,还有相当高昂的心理治疗费用……是个无底洞。

    他们两个要撕破脸,邵千山没有底牌。

    况且,商南淮吃软不吃硬的脾气,邵千山也比谁都清楚。

    “好啊,我没意见。”

    商南淮点了点头:“照这么说,咱们还算是利益共同体,是这意思吗?”

    商南淮看着他:“我惹了事,你还得替我摆平。”

    邵千山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商南淮说这话的语气……叫他觉得熟悉。

    熟悉就好办,只要商南淮还是过去的商南淮,还能拎得清利弊,他们就有的谈。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抬手按着多半已经青肿的半张脸:“你也别惹太大的事——像今天,你好端端动什么手?”

    现在这个年代,就算是再偏僻的小招待所,也已经普及了监控……不像过去,做点什么都未必有人知道。

    不像过去,没有证据,光凭一张嘴就能指黑道白。

    “我回去处理监控,免得这事传出去。”商南淮说,“你收敛一些,少给我惹麻烦。”

    他又摆出一贯的体贴态度,这态度的确能唬住人,尤其是涉世未深、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艺人……一唬一个准。

    邵千山低着头,整理扯皱了的衣服:“你要是有什么要求,也随时和我提,只要公司和我能满足……”

    商南淮:“我要见陈流。”

    邵千山的动作在这一瞬间凝滞。

    他一只手还停在另一边袖口,眼底不受控地缩了缩:“……什么?”

    “你弟弟。”商南淮说,“让他也上这个节目吧?他不是当事者、受害人,陈留那个角色的原型吗。”

    商南淮拍了拍裤腿,也站起身:“我看你本来要捧他出道,怎么不捧了?”

    邵千山对着沈灼野下死手,穷追猛打要毁了他,“霸凌暴力”黑料铺天盖地的时候,他那个弟弟也接受了采访,上过电视,参加过几个节目。

    有邵千山在,当然不可能让陈流在公众形象上吃亏。

    干净瘦弱带点清秀,头发半遮眼睛、戴着框架眼镜的“受害者”,恰好迎合了不少吃瓜群众的保护欲……这么一闹,甚至让陈流在网上变得小有人气。

    可也没过多久,陈流就又销声匿迹,被藏得严严实实,一点风声都不见了。

    邵千山被商南淮问住。

    这个问题看起来相当难回答,邵千山盯着他,伪饰褪去,眼底透出隐隐阴沉。

    这种阴沉里藏着恐惧,仿佛有什么一旦被戳破……就会有无法挽回的后果。

    商南淮抱着胳膊,看了他一会儿:“算了。”

    “我就这个要求,别的没了。”商南淮说,“满不满足随你。”

    邵千山想继续藏着这个弟弟,也无所谓,反正早晚会有藏不住的时候。

    商南淮看过那些采访,那张懦弱瑟缩的皮底下,可不是个多老实安生的角色。

    这个问题,他自己去查,就不劳驾邵大经纪人亲自回答了。

    商南淮摸出手机,一边给助理发消息,一边进了电梯。

    邵千山回过神,快步要追,商南淮已经头也不抬地按了关门键。

    “利益共同体。”商南淮提醒他,“小心我给你找事干,邵大经纪人。”

    商南淮慢悠悠说:“你不能一口气搞砸三次。”

    没保住沈灼野是意外,没留住商南淮是失职……要是连“利益共同体”都保不住,就是废物了。

    公司那些气疯了的高层,是真会恨不得杀了这个徒有虚名的金牌经纪人的。

    邵千山的脚步被这话钉住。

    老旧的电梯门吱呀合上,“砰”地一声。

    /

    商南淮没继续住招待所。

    本来住哪都无所谓,但邵千山阴魂不散地追过来,商南淮不可能给他天天敲门骚扰的机会。

    反正行李也没拆,商南淮直接带着行李箱,让助理包了辆车,准备到处绕绕,找个地方住。

    助理给的报酬不少,司机拉几天长途都跑不来这么多钱,有点局促:“太多了,我们这小破地方——”

    ……这小破地方,半天就跑完了,真没什么可绕。

    又不是旅游区,又没有景点。

    “不要紧。”商南淮笑了笑,“多绕一绕就行了,我对这地方不熟,想多看看。”

    他语气不骄不躁,神情也相当温润和善。司机连忙答应,心里忍不住庆幸……不愧是大明星,就是有素质。

    商南淮坐进车里,就低头给沈灼野发消息:大爷的,气死爸爸了。

    系统:“……”

    庄忱带着系统,从行李箱里钻出来,坐在车顶上兜风。

    商南淮还在那刷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姓邵的居然这么会装?

    商南淮:他肯定没干好事,他那个弟弟也是,蛇鼠一窝。

    商南淮:算了,不跟你说这个,惹你心烦。

    商南淮:我来你老家了,正到处绕……这地方怎么这么

    这儿本来想打“破”,可惜路不平,车跟着高低忽悠一晃,字还没打完就被一手指头杵上了发送。

    商大明星的脑袋还撞在了车顶。

    商南淮把这视为胡言乱语的报应,用为数不多的情商,重新改口:这么……不富裕?

    商南淮就更想知道:你在这地方,是怎么长大的?

    商南淮:吃什么喝什么?住哪一片?

    商南淮:诶,我能不能去你家看看?

    沈灼野把那个房子叫住处……这儿是他长大的地方,总该有家吧?

    商南淮这么一想就来了兴致,考虑到沈大影帝多半还是晾着他不回,就放下手机,问开车的司机:“您认识沈灼野吗?”

    这地方很小,几乎谁跟谁都认识,更何况还是沈灼野这种几乎家喻户晓的知名度。

    商南淮刚问完,就在后视镜里看见司机皱了下眉。

    “认识。”司机说,“他在我们这……名声不好。”

    商南淮一腔兴奋被泼了盆冷水。

    想起这一趟的目的,他沉默下来,又低头看了看聊天页面,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在这之前,商南淮其实从没真正意识到,不过是些风言风语,能对现实生活有什么影响。

    他自然不必意识到,商南淮的家境优越,被黑得最狠那两年,索性周游世界躲清净,手机一扔电话卡一拔,爱是谁是谁,什么都不用管。

    可这是个半天都绕不完的小县城,想找个高点的建筑都找不到。

    触目所及是斑驳的旧屋,远处是至今仍废弃的钢厂,比记忆里更锈迹斑斑。

    商南淮看着车窗外,忍不住想,要是和流言蜚语一起被困在这地方。

    被泼了一身脏水……困在这个谁跟谁都认识的地方。

    “您是——来批评他的吗?”司机看了几次后视镜,谨慎地问。

    他们看电视、刷手机只为打发时间,对“明星”的归类相当草率粗糙,基本上就是电视上的人。

    前几年,电视上、手机上,很多人在批评沈灼野,刷都刷不完……还有不少人来这儿采访。

    能说出一条沈灼野的黑料,当场就能拿五十块钱。要是有始末、有人证物证,愿意出镜的,给五百。

    商南淮听得错愕,甚至匪夷所思,不知道该气该笑:“……就值这么点?”

    那些被拿来当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把沈灼野捅成筛子、不死不休的玩意。

    原来就值这么点钱?

    “不少了。”司机苦笑了下,“我们这地方……”

    这种地方,很多人一天也才挣五十块。

    上嘴唇碰下嘴唇,说两句话就能拿钱,又有什么说不出来?

    更何况说的还是沈灼野,从小在这儿就声名狼藉的祸害、败类、混混,更不用有半点心理负担。

    “您要是想打听这个,找别人吧。”

    司机把车暂时停在路边,回头看了看:“我给您拉去前面麻将室,那人多。”

    商南淮反倒来了劲,放下手机:“这钱您不挣?”

    “挣不来。”司机说,“我跟他不熟。”

    助理坐在副驾驶,都忍不住了:“您刚才还说认识……”

    “认识!不熟不行吗?”司机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看着已经有五六十岁,吼起来炸雷一样,吓得助理跟着就是一哆嗦。

    司机也察觉自己语气太差,用力搓了搓额头:“对不起对不起,我就这嗓门,您别在意……我本来不是干这个的。”

    他本来是开修车厂的,就得大嗓门,不然那么大个场地,没法在咣咣作响的机器里吼得叫人听见。

    这些年日新月异,新车的内部件设计跟过去不一样了,要求更高,就连外头补漆也不能弄个补丁随便一喷……凭着过去那仨瓜俩枣的手艺,修车厂也就开不下去了。

    司机这才关了厂子改了行,拿着积蓄买了辆不错的车,来跑这种商务租车,平时用另一辆跑出租。

    商南淮靠在后座,听司机说这些,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记得沈灼野也会修车……修得还不错。

    这点还上过热搜——当时沈灼野演了部赛车题材的电影,邵千山致力于给他打造刻苦人设,把沈灼野扔去集训了三个月。

    有名的豪门车队,眼睛长在脑门顶上,谁来了都不给面子,何况一个就为了蹭点热度,硬挤进来什么都不懂的小明星。

    狗仔娱记第一次去偷袭,想拍沈灼野被骂惨的画面,发现沈灼野在蹲着看修车。

    第二次去偷袭,沈灼野在一辆修了两天没找出问题的车边上,尝试提出意见,帮大工修车。

    第三次……沈灼野在和大工一起修车。

    后来娱记都疯了,豪门车队也相当豪爽且敞亮,在三个月后开了高薪撬人,想把沈灼野挖走去队里专门修车。

    ……

    这些事在当时,就是说来叫人一笑而过的段子,很少会有人特地在意。

    “您别多想,我们不是来批评谁的。”

    助理那边也在和司机解释:“我们是来参加节目,在找住处。”

    助理解释:“跟您打听的人,和我们商老师是朋友。”

    这话助理说得其实亏心——商南淮和沈灼野要是朋友,那这世界上可能就没有对家了。

    但商南淮做的事,又的确叫整个工作室摸不着头脑。

    真会有人为对家做到这一步?

    助理这边心思复杂,司机倒是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错怪了人家,连忙道歉,又试探着问:“……要找住处?”

    司机倒是有空着的房子,上一户租客刚搬走没多久,长租短租都无所谓,反正放也是放着。

    就怕大明星不稀罕,毕竟这种地方,条件好也好不到哪去。

    助理回头看了看商南淮,见他低头玩手机不说话,就差不多明白了意思:“先去看看再说。”

    司机松了口气,不迭答应着,修改乘客后台定位,抬手拨了转向。

    房子的条件的确还不错,至少比招待所宽敞,也收拾得干净整洁,胜在视野很好,后面就是一片看不见头的田野。

    助理搜了搜地图,这地方离钢厂也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县上唯一的初中也在这附近。

    都是和拍摄有关的取景地,到时候去哪都挺方便。

    房子的事也就差不多这么谈妥了,助理给得价格很不错,司机喜笑颜开,正要掏笔签个简易合同,那几张纸就被商南淮按住。

    “这事先不急。”商南淮说,“我还是想跟您打听一下。”

    商南淮开门见山:“我跟沈灼野关系不错,一会儿想去他家看看——您认识他家在哪吗?”

    司机愣了愣,看着他。

    这种视线让商南淮又有些不舒服,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司机已经迟疑着开口:“他……这话怎么说呢。”

    司机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因为沈灼野的确在这儿长大,但这里也的确没有“沈灼野家”这种地方。

    沈灼野是叫人抱养的,后来那家人生了自己的孩子,就把他赶出来自生自灭,再没多久,那家人就搬走了。

    那以后,沈灼野就没家了,在哪打零工包吃包住,就住在哪。

    要是住在哪也能算家的话……那么硬要说,他们现在正谈的这房子也算一个。

    “这儿?”助理有些错愕,“就这间房吗?”

    司机的神情有些复杂,粗糙的手指反复搓着袖口,沉默了半晌,才用力抹了把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司机盯着墙下的踢脚线,“就这么大点的破地方,一条街通到头就走完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说实话,这房子之所以好租,就是因为有人好好收拾过它。

    有那种不开窍的野小子,搬进一个地方,就兴高采烈、小心翼翼地从门收拾到窗户。

    重新刷墙铺地脚线,重新换门换窗框,重新刷漆——甚至扛了一堆废旧地板回来,拿高压水枪一个人刷了一宿,弄得干干净净,重新打蜡,跟新的一样。

    沈灼野并不是学什么都快,而是学什么都拼命,因为他要抢时间。

    抢在下次被赶出去之前,学得又厉害又乖,把该收拾的全收拾好……说不定有人心一软,就不赶他走了。

    沈灼野每天跟着学,攒了钱收拾好住处,就继续攒钱去网吧反复看教学视频,很快就比老板更会修车。

    有他在的时候,厂子里生意其实是好的,有些不好修的车都愿意送过来。

    沈灼野手脚勤快,厂子里被他打扫得干净利落,掉漆的字重新刷上,场地一尘不染,很容易招客人眼缘。

    多破烂、多零碎的车,沈灼野也肯修,修好了又给人家洗干净,重新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但好景不长……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偷钱的小混混来了修车厂”这种消息就传开了。

    沈灼野辍学以后,名声一年比一年更差。

    有这么个现成背黑锅的,那些真正的混混、惯偷,当然乐得往他身上推,甚至故意到处叫人传闲话。

    沈灼野去跟他们打架,一个人打不过一群,去报警,也管不了满天飞的流言蜚语。

    “我没办法……”老板低声说,“没法留他。留下他,谁都怀疑我们厂子偷人家车里的零件去卖。”

    原本相当满意的客户,也开始今天怀疑这个、明天怀疑那个,一会儿说轮胎被偷换了,一会儿又怀疑发动机里的零件不是新的。

    ……人言可畏,人心可诛。

    那会儿正好赶上年末,老板把工资全结给沈灼野,又给他多端了盘饺子……流浪惯了的野小子也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沈灼野吃完了那盘饺子,芹菜猪肉馅的,没蘸酱油醋,没碰饺子汤。

    沈灼野给老板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当天晚上就走了。

    那年沈灼野十六岁。

    还好,离被选角导演捡走只剩一年。

    ……

    商南淮在这个故事里坐到半夜。

    他还是租下了这个房子——好吧,说实话是买下来的,这儿房子实在便宜得很。

    商南淮也不明白,把它买下来有什么用,可能是某天能带着沈大影帝理直气壮地回来,在这请沈灼野吃豪华什锦龙虾馅儿的饺子。

    可能是两个人碰着杯子,一个喝酒一个喝饺子汤……他喝得上头了,拍着桌子告诉沈灼野,以后想来就来,谁也甭想赶你走。

    商南淮还真就这么干了,今天晚饭他就点了最贵的饺子,热腾腾摆在桌上,边上挤着八盘配菜。

    商南淮气势汹汹地给沈灼野发消息。

    商南淮:[照片1/1]

    商南淮:没浪费,我一人份,给你看是为了馋你。

    商南淮:赶紧回来,大爷的我要气炸了。

    商南淮:回来让我揉吧揉吧你。

    商南淮:给你个结实的友谊的拥抱。

    商南淮:跟我住,咱不走了,再不赶你走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