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的过程不算短。

    单面玻璃隔着, 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能看见那几个人渣争先恐后,竹筒倒豆子似的招供。

    这不是场完全符合规定的审讯, 但也影响不大, 因为没有什么案子等着结。

    偷钱的案子早就结束了。

    在十七年前, 人赃并获, 确凿得几乎就像是真相。

    ……

    宋季良从审讯室出来。

    那几个混混急着招供, 是为了尽快从这鬼地方脱身,没想到还要待在里面,慌得砸门:“宋警官!说好的, 你怎么——”

    宋季良反手关上门,上了反锁, 迎上商南淮的视线。

    他什么也没说,回到吸烟室,一动不动地抽完了半包烟, 把烟头用力碾灭在烟灰缸里。

    商南淮拿走了剩下半包。

    宋季良皱紧眉。

    “小心肺癌。”商南淮说, “你弟弟说的。”

    沈灼野就该去申请个义务禁烟推广大使, 到了这个地步,商南淮居然还能忍得住不拿一根, 把肺里的焦灼点着。

    宋季良用力搓了搓脸,深吸口气, 重重呼出来。

    “你和他是朋友。”宋季良沉默许久, 才低声问, “他现在怎么样, 过得好吗?”

    宋季良能理解, 为什么沈灼野不回这个地方。

    回来才奇怪,有什么好回来的。

    “我知道他退圈了, 不演戏了,去休息休息也挺好,散散心。”宋季良看着商南淮,“他过得好不好?给个话就行了。”

    商南淮给不出这个话,握着那半包烟的手顿了顿。

    宋季良的眼角无声绷了绷,肩膀压住力道,盯着他的视线转深。

    “我不知道。”商南淮说,“我联系不上他。”

    商南淮实话实说:“他一个人跑了,不理我,不知道去哪了。”

    宋季良眉头蹙得更紧。

    沈灼野不是这样的脾气……至少他知道的沈灼野不是,上警校的那四年里,沈灼野还会给他写信。

    宋家的条件没那么好,警校离家千里,学费、生活费都不便宜。

    四年来宋季良没回过家,一是节省车费,二来假期在附近勤工俭学,也能领到一笔工资,攒出住宿费和警服费。

    沈灼野隔段时间就会给他寄信,那些信看不出半点异样,偶尔还会夹些钱在里面。

    信里的字迹工工整整,沈灼野写,自己一切都好,每天上学,食堂又干净又便宜,挣了奖学金,给季良哥加餐。

    这些信停在他毕业,宋季良毕业回家,到处找不着弟弟,才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事。

    那是宋家爆发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宋季良拿出的那些信,反而更激怒了宋国栋,“谎话连篇、虚荣成性”的旧信纸被扯碎丢掉,父子两个第一次动了手。

    奶奶急得不知该劝哪个,身体撑不住,连夜送了医院,幸好有惊无险。

    筒子楼的隔音其实很差,这是宋季良始终无法释怀的一件事……在医院陪护的时候,病房里多出了没署名的果篮。

    全是奶奶最爱吃又舍不得吃的水果,黄澄澄的冰糖橙个大饱满,香水梨清新,枇杷甘甜,龙眼一咬就汁水四溢。

    奶奶脑子糊涂了,抓着那把龙眼急着到处找小野,果篮碰翻在床上,露出里面厚厚一摞钱。

    宋季良追出去,拿了警校教的本事,也没见人影。

    那之后,沈灼野才不再寄信了。

    “他不是……”宋季良盯着地面,“他不是虚荣,你能理解吗?他没这个想法,他就是——”

    商南淮摸出两颗戒烟糖,分他一颗:“能。”

    在那些信里,宋季良以为弟弟每天都开心,好好上学,乖乖长大,是叫家里跟外头都骄傲喜欢的好孩子。

    沈灼野本来是能这么长大的,这事简直太合理、太理所应当了,理所应当到宋季良从没产生过怀疑。

    所以宋季良没法原谅他父亲,哪怕他也清楚,宋国栋那些话不过是气话,认定了一件事也只是因为固执,脑筋转不过弯。

    可沈灼野本来是能这么长大的。

    就差一点了,明明都已经被带回家了。

    如果没有那些坏透腔的祸害败类纠缠不放。

    如果在被伤害的时候,能有人及时保护,而不是把他推进那片满是垃圾的杂草丛。

    如果宋国栋能别那么固执,能更相信他,能好好听他在说什么。

    很多个如果,都没能成立。

    筒子楼里的争吵一定被沈灼野听见了。

    宋季良不知道那时候沈灼野怎么会来、是来做什么的……或许是来找从警校回来的季良哥,或许还特地穿了初中校服,洗得干干净净。

    那些钱成了沈灼野最后敢送的东西。

    沈灼野在果篮里藏了纸条,反复给季良哥解释,这是干净的钱。

    是拍戏挣的钱,没撒谎,是干净的,没偷没抢,没做坏事,给奶奶买营养品补身体。

    ……

    因为发生了这么多波折,知道不能再留在这家,不能再惹祸,沈灼野这才跑了。

    如果不是这样,沈灼野是不会突然消失的。

    “……好吧。”商南淮不得不承认,“可能是他嫌我烦。”

    宋季良愣怔了下,抬头看他。

    “我本来不是他朋友,是他对家……就是跟他作对的,成天给他找麻烦。”

    商南淮实话实说:“结果现在打脸了,后悔了,想跟他和好,人家不理我了。”

    宋季良打量他半晌,姑且接受了这种可能性:“他乖得很,不会主动找事,一定是你先惹的他。”

    商南淮耸耸肩膀,挺老实地承认。

    宋季良勉强扯了下嘴角,摆弄了下那颗戒烟糖,拿起来看了看:“他给你的?”

    商南淮点了点头:“他要在这,你也跑不了。”

    谁都别抽。

    连烟带打火机都得没收,说不定还要写三百字戒烟心得。

    宋季良笑了一声,把糖揣进口袋里。

    说不出口的沉重并没消散,只是暂时有了个解释它的理由,于是迫不及待接受。

    毕竟……如果不接受,只会胡思乱想得更多,会叫无法触碰的不安挟住心肺,连呼吸也不能。

    “有些事,过去太久没法追溯,可能用你们的办法解决更好。”

    宋季良拿回自己的半包烟:“你这人有点运气。”

    宋季良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撬开这些人的嘴,弄出半句有用的话。偏偏商南淮一来,就相当离奇地闹起了鬼。

    “快到年底了,我们有几个宣传指标,我会说服这边配合。”

    宋季良问:“你们节目,有协拍函吗?”

    /

    节目组还真有。

    商南淮打过预防针,制片人和导演跑断了腿,磨下来的一堆许可证里,就有相关的备案。

    毕竟邵千山当初坑沈灼野的时候,也半点没收手,甚至拉了几个法制博主开腔,把整件事上升到了法律层面。

    当时引发的讨论就不小,这种级别的事件有了明确后续,不论如何,都是不会被放在那不管的。

    节目组本来打算今晚按流程直播演员重聚首,不论拿到什么素材,都放在次日白天播出——但真看到那些素材,看到宋季良托人送过来的录像带,导演制片人面面相觑,却都不由沉默。

    “放哪个?”副导演有点迟疑,“要不……要不一起?”

    这建议未免有些离谱,总不能这边直播间里欢声笑语热热闹闹,那边直播间放这些。

    叠在一起,给什么反应都不对。

    “那就都来看吧。”商南淮拿着录像带,走到节目组好不容易淘来的老式放映机前,“就当致敬片头了。”

    放映机本来是为了营造气氛的——场务准备了电影的录像带版本,马扎、活动幕布、野场电影,灯光穿透灰尘打在幕布上的时候,废旧的钢厂就仿佛跟着复活。

    电影里的片头也是这样,一群成年人走过千山万壑,回到最初那个起点的时候,发现了一盘陈旧积灰的录像带。

    闪着雪花点的画面,把人拽回过往里……除了画面,什么都是清晰的。

    情绪,感受,记忆。

    有些东西没消散。

    “南淮。”一个中年演员走过来,拦住商南淮的动作,“我们知道你要捧沈灼野。”

    “你们两个热度都很高了,给我们点机会,行吗?”中年演员说,“前面那些洗白安排得挺好的,沈灼野的风评已经反转的差不多了……”

    商南淮认出他:“赵非。”

    中年演员被他这么看着,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

    “我不是那种会替别人考虑的人,也没想过这么做。”商南淮说,“我的计划b,是自己单开一个直播间,你们玩儿你们的。”

    中年演员的脸色微微变了。

    ——不只是因为节目组有关气氛的顾虑,担心两个直播间冲突,互相干扰。

    说实话,这个节目之所以会有这么高的人气,有一大半来自于商南淮,而开播后聚集的流量,又大都是因为沈灼野。

    商南淮真要这么做了,这个直播间岂不是要冷清到极点?

    “我记得,你也在邵千山手底下。”商南淮有点好奇,“你经纪人呢,去哪了?”

    中年演员咬了咬牙,沉声说:“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南淮,我知道你跟邵哥有些矛盾,但私人矛盾不要上升到工作——”

    “沈灼野带你上综艺的时候。”商南淮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声音很轻,像是耳语,“你是故意压他膝盖的吧?”

    中年演员僵在原地。

    “气不过,是不是?”商南淮微侧过头,看着他,“一个演小混混的配角,怎么就运气好,被邵千山看中,火成那样。”

    “怎么你就还得跑你的龙套,蹭他的热度,捡他挣来的资源……”商南淮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他好啊。”

    中年演员脸色难看的很,几乎压不住面上的堂皇:“商老师,你要非这么说——”

    “我非这么说。”商南淮说,“跟你们邵哥讲明白……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没有替别人着想这根筋,就算这些人没招惹过沈灼野,他也不会替他们考虑。

    更何况因为当时邵千山把事情闹得相当大,这个剧组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当时发过声。

    有明哲保身两边不站的,有直接站在道德制高点发言的,有些实在躲不开的本地人,含糊其辞地说上两句……的确是听说过,有个谁都知道的祸害,混账得很。

    商南淮原本也是打算等晚上来添点堵,添多添少而已,低头打量着中年演员的膝盖。

    中年演员打了个哆嗦,大概是终于意识到他来真的,大步后退,一不小心撞在坚硬的废旧钢架上。

    副导演快步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大伙别闹矛盾……”

    说实话,这么处理不赖,因为和电影的开头契合,观众的接受度甚至还挺高。

    虽然还没开始正式直播,但预热的花絮直播间里,已经开始催促「这不是相当合理吗?」

    「这是废钢厂,有个混混死在这了,因为他留在了这,所以其他人能走出去。」

    「现在来弄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他们回到钢厂,找到录像带……这不就是电影开头吗?」

    「我们是为这个电影来的,就当给我们解个密,弄清楚原型究竟发生了什么,行不行?都别争了,要流量的一会儿我挨个去点关注。」

    「凑份子点个关注,赵非是吧,点完了,能放录像带了吗?」

    「沈灼野到底偷没偷钱?」

    被弹幕点名的中年演员脸色煞白,膝盖自己就软了,叫助理搀了一把,勉强坐下。

    商南淮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再管他,把录像塞进放映机里,按下播放键。

    ……

    最先跳出来的,就是那段被掐头去尾、相当隐晦地处理过,曾经让陈流在全网可怜到极点的画面。

    dv的画面晃动模糊,有人嘻嘻哈哈地拍他的脸,把镜头凑近了:“哭什么,来来,摆个pose。”

    那年头dv还是稀罕东西,陈流这个又是国外牌子,在这种地方相当乍眼,一不小心就要被人盯上。

    之前网上放出来这一段的时候,只是些嘈杂的损毁声,像是录像带坏了。再配合剪辑拼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录这一段的是沈灼野。

    这种想法相当先入为主,认定了沈灼野和这些混混是一伙的,那么一切都顺着这个逻辑解释引申。

    “别……求求你们。”陈流哭着哀求,“别弄坏了,还给我,这是我妈单位的,还给我,弄坏了我妈要被开除的……”

    “不说是你家人送你的吗?”那些混混怎么可能在乎这个,拎着相机带子摇晃,满不在乎地哄笑,“不是说你家有钱,你爹在国外做生意,你哥在国外念书吗?”

    “你这也没有钱样啊?”一个人蹲下来,用小刀挑了挑他的领子,“钱呢?要么给钱要么给相机,不是早就跟你说好了?”

    “你们……你们不是说把他骗来也行吗?”陈流脸色煞白,被那把小刀吓得颤个不停,瑟缩着后退,“我都已经做了……”

    镜头晃了晃,对准角落里被几个人按着,有些模糊的影子:“他啊?”

    “我们跟他有私仇,这小子老给我们添堵。”拿着dv的人拍了拍他的脸,“倒是你,他挺照顾你的吧?”

    “对,他妈人挺好,给野种了几件衣服穿。”边上的人不在画面里,只能听见声音,“是不是这件?问你话呢,是不是这件?”

    “扒了扒了!”这些人嘻嘻哈哈,“你看看你交的这朋友,穿他们家衣服干什么?早说让你跟着我们混……”

    ……

    宋季良在小学的旧仓库边上找到宋国栋。

    父子两个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宋国栋坐在石头上,手边有一堆烟头,天色暗下来,老旧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

    “dv不是陈流的,是他偷……拿的,为了撑面子。”

    宋季良已经整理过案情,走过去坐下:“他母亲在市电视台工作,暂时把dv放在家里,是因为工作要用。”

    这东西一出去,还没过半天,就被那些混混盯上。

    陈流被堵在了小巷子里,被抢了dv,要么给钱,要么把沈灼野骗去废钢厂。

    因为沈灼野实在太碍事了。

    有沈灼野在,那些混混想尽办法都动不了这个破仓库,好几回甚至差一点就让条子抓住。

    沈灼野甚至还教会了那两条大狼狗拒食,想下点毒把狗弄死都不成。

    这个仓库里面,装着宋国栋的前程和声誉。

    宋国栋拍着板说一定能弄出成绩,学校才给批了经费买器材,万一出了点什么差错,说不定连体育队都要解散。

    宋季良沉默了一阵,又说:“受害者……”

    他不想用这种说法来称呼沈灼野,可直到今天,他才算彻底意识到,能用这三个字,对沈灼野来说已经是奢侈了。

    “受害者和陈流的关系,在这之前还算不错。”宋季良说,“陈流的母亲送给他几件旧衣服,还介绍他去电视台帮过工,做那种群众演员。”

    电视台的群演没什么技术含量,无非是坐在观众席鼓掌,在闷热的演播厅里一动不动坐上十几个小时,就能拿到一点报酬。

    对沈灼野来说,这钱拿得轻松到像是做梦。

    所以陈流失魂落魄地找他帮忙,说弄丢了东西,找不到的话母亲可能要丢工作……沈灼野就跟着来了废钢厂。

    那些混混早就埋伏在这,把他堵了个正着,一棍子砸在后心。

    陈流吓破了胆子,看着沈灼野被按在地上,以为这事到这就完了,哭着求他们把dv还给自己。

    “到了这时候,这些人又忽然反悔,要他们去偷学校的书款。”

    宋季良说:“这其实也是那些人真正的目的……他们逼他们两个偷钱,要是不干,就跳高架。”

    “爸。”宋季良蹲下,按住那个手机,“你觉得小猫会选哪个?”

    家里是奶奶最先管沈灼野叫“小猫”的,奶奶喜欢小野喜欢得不得了,可那些坏孩子竟敢管沈灼野叫“小野种”。

    奶奶就绞尽脑汁,想了好些天,想出个新的小名。

    这是家里人才叫的,每次一这么叫,沈灼野就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整个人烫成一小团,乖得谁都能摸一把。

    宋国栋沉默,他这次不再贸然开口,只是脸色沉得铁青,想要挪开这个儿子的胳膊。

    宋家其实没人见过沈灼野的另一面。

    宋季良没见过,宋国栋也没真正见过,他只知道沈灼野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并不了解实情。

    沈灼野从不在宋家人面前打架,他怕被看见自己不乖,怕自己不乖就要被赶走了。

    “他怕得没错。”宋季良说,“他不乖,您就不要他了。”

    宋国栋在这句话里暴怒:“我没有!我是气他不学好,气他撒谎,为什么就不能说实话?!能有多大的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季良就把手撤开。

    dv画面乱晃,偶尔向下一扫,高度悬得叫人头晕目眩,一不小心就能叫那些断裂的钢筋穿透。

    这种恐惧能轻易叫人的理智崩断,哪怕是看dv记录的画面,依然会窒息到喘不上气。风很大,穿过锈迹斑斑的窟窿,高架下模糊的尘埃翻滚,仿佛一失足就能坠进万丈深渊。

    陈流被人往断裂的岔口一怂,就彻底吓瘫了,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站都站不起来。

    “要么把钱拿来,要么‘飞’两把。”那些人笑嘻嘻拍沈灼野的脸,“要么烧了你那个破仓库……想明白没有?”

    画面很模糊,混乱的、破碎的光影里,沈灼野站着,黑眼睛静得慑人。

    沈灼野说:“好。”

    他跳向看不见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