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这桩案子的过程中, 有很多次,宋季良必须克制自己不违反纪律。

    被撬开嘴的那几个人渣崩了心理防线,一口气招供出不少, 报出一连串人名, 又招认当时的情形。

    “我们就是吓吓他……真的!”这些混混生怕背上个故意伤害之类的罪名, 结结巴巴拼命辩解, “谁知道他会选这个?谁谁敢跳那玩意!真掉下去立马就死透了……”

    就算是再胆大的亡命徒, 也不敢跳那么高的钢架。

    这是钢厂用来高空作业的,后来因为整厂搬迁原址废弃,拆除的资金又不够, 就一直放在那。

    焊点都锈得透了,风一吹甚至隐隐摇晃, 下面是手指头粗的钢筋,把掉下来的人捅个对穿,比捅一块豆腐轻松。

    就连这些混混自己耍威风, 也只是在下面几米高的钢架……爬这么高, 就是只为吓唬人的。

    “那小子, 那小子不要命。”瘫在地上的混混低声含混着嘟囔,“他是真不要命, 他不知道害怕,你亲眼看见了就知道……”

    这些混混亲眼看见了。

    他们眼里的这个“野种”, 不知道害怕, 也不知道惜命。

    ……就好像, 比起偷钱和烧仓库, 对沈灼野来说, 反而跳钢架才是最容易做的。

    沈灼野宁可选这个。

    “今天下午。”宋季良对宋国栋说,“我去了废钢厂。”

    宋季良下午去现场, 按着这些人说的位置,实地勘察测量过。

    按照沈灼野在体育队里的跳远成绩,跳过这段距离,在理论上不难。如果前面是沙坑,沈灼野还能跳得更远。

    但跳钢架要的不是理论,这东西比的是谁更不惜命。那些混混叫闹鬼吓疯了,心理防线崩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一起流,哆哆嗦嗦回忆,沈灼野跳了不止一次。

    最悬的一次,下头刮的风实在太大,沈灼野的落点再偏一寸,就要掉下去。

    爬起来的沈灼野问他们:“够吗?”

    “不够我接着跳。”沈灼野说,“够了的话,你们把dv还他。”

    说这话的时候,沈灼野在钢架的另一头,那边锈蚀得更严重,叫风吹得摇摇欲坠。

    没人看着不害怕,拿着dv的人手都哆嗦得厉害。

    这些混混还没想闹出人命,真把人逼死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蹲班房,谁也跑不了。

    就这么,这些人硬是叫他们眼里的“小野种”生生吓唬住了,什么话都再放不出,只得放了人。

    “小猫……”宋季良让自己把话咽回去,纠正了称呼,“受害者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

    这时候的沈灼野,已经不能再叫这个小名。他已经不怎么来宋家,因为宋国栋认定他不学好,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宋国栋为这个火冒三丈,逼问了他很多次,可沈灼野怎么都不说实话。

    “爸,我前些年办过桩案子,也是位老师。”宋季良说,“扫黑除恶以前,这种事很多,他自制土炸药,想和一群人渣同归于尽。”

    因为这些人渣把他什么都毁了,工作毁了,名誉毁了,家庭分崩离析。

    “他被人污蔑,说对学生干了那种事……洗不干净,学校把他开除了。”宋季良说,“他爱人和他离婚,他儿子也毁了前途,想不开吞了药,没救回来。”

    沈灼野从小就知道,这是群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这些人能多不择手段、多穷凶极恶,一旦招惹了,会有多难缠。

    他们家的小猫,在外头做豹子,滚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一双眼睛还漆黑。

    ……

    沈灼野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

    他不觉得这事有多大,他没少这么跟那群混混斗,这一回就镇住了那些人,短时间内仓库不会再有事。

    混混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察觉到一个人根本不怕死不惜命,就不会往他的死穴上踩,免得被不死不休地报复。

    沈灼野继续卯足力气挣钱,算着日子,想送给宋老师一个保温杯,哄哄宋老师,别生他的气了。

    沈灼野的确经常逃学,但学习没落下。他在农场的窝棚里看玉米地,一边轰鸟雀,一边拿着英语书背单词。

    背上叫棍子砸出的伤肿得梆硬,硌着后背烫得烙手,这事麻烦。

    沈灼野想找时间去小诊所,问问把淤血放出来要多少钱,要是太贵就算了,他自己试试。

    “他没想到陈流还是去偷了钱。”宋季良说,“他甚至不知道丢钱的事……等知道的时候就晚了。”

    “他也没想到,您不信他。”

    宋季良蹲下来,看着眼前沉默如铁石的父亲:“您不信他。”

    这话很轻,逐字逐句,像是留不下什么痕迹,又像是有什么细微的裂痕蔓延在庞然大物上。

    宋国栋低头坐着,默然的壳子像是不堪重负地一颤。

    “他连死都不怕,也不怕疼。”宋季良说,“他就怕这么一件事,就一件事,可您把他轰走了。”

    被宋国栋从家里拖出去那天,沈灼野腿软到爬不上几节最普通的楼梯。

    宋季良无数次懊恼,自己为什么四年都不回家,为什么小猫说在学校过得很好,他就相信。

    是宋国栋的态度,叫那些人渣觉得有了可乘之机,才会在事情闹大到报案这种无法收拾的地步时,把钱塞进沈灼野的窝棚。

    因为这样是最简单的——反正也不会有任何人替沈灼野说话。

    反正谁听了都这么想,一个穷疯了的野小子,偷点钱,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谁都觉得理所应当,于是这案子就这么定论。沈灼野那时候还小,不至于到留下案底那么严重,加上钱最后找着了,也就只是批评教育……当然,学肯定是上不成了。

    沈灼野辍了学,陈流反倒什么事都没有,瘸着条腿在家休养——宋季良听说,因为陈流坐下来这个病,宋国栋还给他们家赔过钱。

    “您也觉得他是被小猫打坏了,是吗?”宋季良说,“您替沈灼野想的办法,就是道歉、赔钱。”

    宋国栋倏地抬头,喉咙吃力地动了动,盯着这个儿子。

    他的眉心死锁,异常低沉的话音从嘴缝里挤出来:“……什么意思?”

    宋季良:“如果我在家,您可能就得替我们哥俩赔钱了。”

    如果宋季良在家,陈流还要再挨一顿揍,比沈灼野下手重得多。

    既然没有证据,没法自证清白,那就把人打到承认,这想法很简单,做起来也不难。

    调查结束后,宋季良坐在车上,把剩下那半包烟抽完,忍不住想了想……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肯定是干不成警察了。

    严重违纪,学也多半不用念了。

    估计会跟小猫一起被轰出家门,宋国栋脾气一上来,亲生儿子也照轰不误,哥俩一块去给人家打零工……说不定等沈灼野被导演看中,挑走去演电影,他也跟着去外头找个工作。

    说不定会跟沈灼野一块儿租个房子住,他忙他的,沈灼野忙沈灼野的,晚上凑一起吃饭。

    是不是如果这样,小猫叫那个商南淮口中的“经纪人”欺负的时候,他也能过去照对方脸上来一拳,把弟弟领走。

    ……但这一切终究是假设。

    沈灼野把这事严严实实藏着,一个字都不告诉他季良哥。

    所以宋季良平平安安念完了书,人生没什么波折,没变成无业游民,没变成跟人打架的“不三不四的败类”,依旧做了警察。

    所以在这么多年后,甚至是托着一次离奇的“闹鬼”所带来的运气,宋季良才能撬开那些人渣的嘴,得知当年的真相。

    “他不是被沈灼野打的。”宋季良说,“陈流尝着了甜头,也入了伙,跟那群败类混在一起。”

    这些人就是这样,狠狠一巴掌把人抡懵,再给点甜枣,勾出那点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

    陈流是被沈灼野往死里揍过,但沈灼野下手有分寸,不会真把人打坏,不过就是些皮肉伤。

    陈流坐下病,是因为那一伙混混越来越放肆,惹来了条子盯着,要把他推出去顶缸认罪。

    陈流那时候已经满十四岁,真被抓了,要行政拘留,要变成众矢之的,说不定过去的事也会被翻扯出来,说不定沈灼野会落井下石,狠狠报复他。

    新旧恐惧叠加,陈流吓瘫了。

    这部分也有录像带做证据——那个dv到底也没被还回去。混混们拿捏着陈流偷钱的罪证,用好处勾着他、用把柄吓着他,陈流一次又一次帮他们做事,逐渐不记得什么是底线。

    混混们也尝到了甜头,dv这东西太好使了,把东西录下来,就能勒索不少钱,想要赎回录像带,那就得给点真金白银当好处。

    这比撬仓库来钱轻松太多,毕竟这家人看起来还真有些钱。

    陈流好像还真有个老子、有个大哥在国外,时不时寄回些东西,偶尔也能让陈流连哄带骗地弄出来些钱。

    这种勒索也就一直持续,直到陈流被吓瘫在地上,谁扯都站不起来,软成一摊烂泥。

    那之后不久,陈流的父亲回来了一趟,把他接走,带去国外治疗,陈流的母亲也离开了本地……这家人就不再剩什么痕迹。

    “要真相的话,这个就是。”宋季良说,“商先生那边,所有允许公开的证据,应该都已经公布了。”

    宋季良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

    沈灼野被这些人拖着,流言蜚语缠身,再没找到过家。

    ——————

    商南淮被邵千山堵在了废钢厂。

    天色黑透了,风变得冷。

    钢厂内外都静得可怕,没什么人还在外头晃——节目组今晚这一炮点得太大,凡是跟这圈子沾点边的人,今晚都用不着考虑睡觉,全得加班。

    节目组有一个算一个,都忙得焦头烂额,连直播平台那边都跟着不停加人维护,免得崩在这种关键时候。

    网络上炸了锅,直播间的回放区留言评论数疯涨,现实里也半点不让。

    邵千山扔在地上的手机沾满了灰,摔裂的屏幕上,未接来电还在不停增加。

    「现在的问题,不止是同为“受害者”,姓陈的为什么能这么坏,这么蠢。」

    评论想不通:「是为什么一个连坏带蠢的人,能把沈灼野毁成这样,沈灼野的经纪人是谁?邵千山!」

    没有洗不白的黑料、没有保不下来的人,凡是交到这位金牌经纪人手里的艺人,风评就没有差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质疑沈灼野的人会那么多,这是个非常合理的思维——如果邵千山都保不下来,这人在私底下,究竟得恶劣成什么样?

    可现在越看越不是这么回事,整件事里的经纪人仿佛蒸发了,什么事都不管、什么黑料都放任。

    有人翻出那段时间的采访,邵千山甚至还说过些模棱两可的话,把质疑凿得更深。

    “别这么看我,我这不是帮你澄清了?”

    商南淮被他按在钢架上,拍了拍邵千山的胳膊:“现在外面都在吵,你毁沈灼野是为了捧我……我这牺牲可不小。”

    这段录音是当初商南淮结束网络采访,被邵千山堵住,顺手用录音笔录的。

    工作室暗中放出去,用了未实名的小号,叫人以为是有人听见了他们的争执——时间模糊得刚好,很像是今天的质问。

    “……帮我?”邵千山盯着他,眼底尽是血丝,神色阴冷得再不剩半点面具,“商南淮,跟我就别演了。”

    这个节骨眼上,放出这种录音,彻底打乱了邵千山的所有部署。

    他知道拦不住节目组,忙了这几天,几乎动用了手上全部能动用的资源,准备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料,都是准备一口气放出去的。

    什么“沈灼野不知收敛惹怒幕后大佬全网封杀”、什么“沈灼野险些被包养却闹翻,与神秘人反目成仇”……总归怎么劲爆怎么来,怎么能冲淡这些声音怎么编,让人相信邵千山只是有心无力,不敢跟上面作对,这才牺牲了沈灼野。

    人总是趋向于更刺激的消息,自然就会被吸引,讨论的重心自然就会偏移。

    舆论的赢家,永远都不是掌握真相的人,是能把印象塞进大众的脑子,让它变成“真相”的人。

    可商南淮居然赶在他之前,放出去了这段录音——难道还有人不知道,踩沈灼野是为了捧商南淮?!

    这两个人对家到了这个地步,人脑子都快打成狗脑子了,这是什么需要讨论的事吗?!?

    网上有关这条录音的讨论,甚至根本无视了“是为了捧商南淮”这半句话,全盯着前半句不放:

    「所以姓邵的就是要毁了沈灼野?他默认了是不是??」

    「到底为什么啊,沈灼野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他的事吗?」

    「沈灼野要是能对不起他,我都能原地出道了。」

    「还有人不知道?沈灼野,邵千山手下第一摇钱树,这些年邵千山手底下的艺人,一半都是吸着祸害的血养起来的。」

    「对不起又说顺了,不是祸害。对不起,沈灼野,不跟你闹着玩了,你不是祸害。」

    「邵千山是他妈故意的吗,沈灼野这么长大,引导粉丝叫他祸害,还说是因为剧里角色衍生出的昵称?!?」

    「当初采访这事的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委屈来着,还被批评了,说开不起玩笑。」

    「说起吸血,那个赵非是不是就吸了不少?不细想还没觉得,邵手底下十几个艺人吧,沈灼野忙得过来吗?」

    「建议去看看微博,有人公布了沈灼野前几年的通告日程,我算知道沈灼野为什么要退圈了,不退圈是不是连命都没了?」

    「对,邵千山不是要毁了他,邵千山这是要他死。」

    ……

    邵千山的电话响个不停,全是公司打来的,这事要不给个交代,上面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不是丢工作这么简单,像邵千山这种拿高薪的顶尖经纪人,都要提前签署协议。一旦证据确凿,违约金的数字能叫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做出这种事,在整个圈子里,名声只怕也彻底臭了。

    不会有人敢再用这么一个经纪人——连这么大一棵摇钱树都能被砍了,谁不怕被他捅一刀?

    公司的高层也不会放过邵千山,对公司来说,沈灼野的价值远比商南淮高,这件事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不论邵千山给出什么理由,那些气疯了的高层,都会整得他永生难忘。

    邵千山废了。

    邵千山无视那个手机,任凭屏幕亮了又灭,视线钉在商南淮身上,神色狠厉得几乎闪过杀意。

    “邵千山。”商南淮看着他,“所以……今晚看了这么多,你就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商南淮:“你完了,你的前途毁了,以后也全废了。”

    邵千山的脸色扭曲了下,嘴角反而抬起来:“不然呢,我还要有什么别的想法?”

    “你不后悔,甚至不惊讶。”商南淮说,“你替你弟弟毁了沈灼野,你说这是一报还一报——可你弟弟根本就是坨垃圾。”

    这么一滩烂泥渣滓,自己落到这个境地,配让沈灼野一报还一报吗?

    商南淮早就有了预感,索性开门见山:“你不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

    邵千山的神色瞬间冷沉得可怕。

    商南淮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显然是已经毁了沈灼野以后——假如邵千山早知道这件事,就不可能会在那个时候,动捧陈流出道的心思。

    这摊垃圾装了这么些年老实人,邵千山当局者迷,居然也就真叫他给糊弄过去,以为这个弟弟无辜。

    想来是沈灼野退圈之后。

    如果他没猜错,沈灼野退圈之后,陈流一定闯了什么天大的祸,大到再也藏不住……这才让邵千山知道了真相。

    知道也晚了,到了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

    邵千山收不了手了。

    商南淮按亮手机,点开一个帖子,递给邵千山。

    录像带里的视频被转码,能公开的部分,有人修复了原本模糊的画质和声音,在那些勒索的画面里,有几个口型尤为明显。

    再去掉风声的底噪,能听得出那混混说的是“姓邵的”。

    他们让陈流找生父要钱,提及陈流那个亲生父亲的时候,称呼是“姓邵的”。

    陈流随母姓,陈流的父亲姓邵……陈流还有个大哥。

    邵千山看完了那个贴子,抬头看商南淮:“你要把这事说出去。”

    商南淮点了点头。

    邵千山脸色相当难看地笑了下。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反而没了波动,静到诡异:“商南淮,我没对不起过你。”

    “我只把这事告诉过你,因为我这辈子,只当你是朋友。”邵千山说,“你现在要拿这个毁我……”

    商南淮打断他:“陈流到底闯了什么祸?”

    他不关心邵千山这些话,只是想知道,陈流究竟闯了什么天大的祸,连邵千山都没本事平得了:“他干了什么,让你意识到,你保不了他,只能把他藏起来?”

    这其实算是诱供,诱供没有效用,不能算是有用的证据,但至少能有个方向。

    商南淮和宋季良商量,一个人来见走投无路的邵千山,就是要套出这个答案。

    邵千山看了他半天,相当古怪地扯了下嘴角,揽过商南淮的肩膀,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商南淮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盯着眼前这个人,脸上的血色一层层退去,凝定在原地,仿佛失去了身体的知觉。

    邵千山抱着他,就要拉着他一起摔下去——他们站的是个小平台,不是钢架,商南淮学过搏击,只要用点力气,就能把他弄开。

    可商南淮像是忘了怎么动,被邵千山勒着喉咙,几乎就要扑下平台的一瞬间,有什么力道拦住他的后背。

    看不见的力道,商南淮被推回去。

    隐在暗处的宋季良扑上来。

    宋家父子两个都在,宋国栋把神色狰狞的邵千山撕开,重重砸在地上。宋季良扶住险些掉下去的商南淮,让他坐下缓气:“要不要紧!?”

    商南淮咳嗽个不停,他的神色仍然恍惚,脸上苍白不见血色,坐在锈迹斑斑的焊铁上。

    宋国栋皱紧了眉过来,不等说话,自称“沈灼野的朋友”的商南淮已经摇摇晃晃,撑着地面爬起来。

    “不要紧,我得走了。”商南淮说,“我得去睡觉。”

    陈流的嘴里就没有实话,邵千山也一样。

    这两个都是亡命徒,得想办法把实话撬出来,得想点别的办法。

    商南淮得回梦里问问。

    “胡说八道。”商南淮说,“宋老师,他说沈灼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