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飘过去, 贴了贴仿佛睡着的小皇帝。

    燕玉尘活着的时候脾气就好,现在看起来也一样。翦密眼睫阖着,微坠着头, 双臂软垂, 安静得就像是在熟睡。

    熟睡是假象, 这只是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燕玉尘早就死了, 神魂俱灭, 残魄还给了洛泽。

    ——也就是燕玉尘的记忆里,和白羽箭一并进来的,南流景身边那道即将凝实的虚影。

    他是洛泽落在人间的一魄, 燕玉尘知道这件事,南流景给他讲过。又或许并非给他讲, 只是南流景偶尔也会想说这些,并不在乎有谁会听。

    小傻子做听故事的人,又再合适不过。

    燕玉尘不常说话, 因为不擅长, 也因为不习惯。

    他讲得太慢了, 心神也不算灵光,这世上没什么人有耐心听完。

    所以燕玉尘只是听, 抱着膝安安静静。

    不知是不是傻子真的心思简单澄明,他那双眼睛比旁人更黑白分明, 认真看着南流景, 听那些仙家故事, 像个漂亮到极点的人偶。

    南流景被那双眼睛盯着, 偶尔也会停下, 问专心致志的小傻子:“听懂了吗?”

    燕玉尘不说话,眼睫垂下来, 从袖子里摸出做好的糕点,小心翼翼放在大国师的手边。

    南流景就知道他没听懂,多半是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对着细细缠了红绳的油纸包哑然:“去玩吧。”

    燕玉尘听南流景的话。

    他去花园,但不知道要玩什么,于是一个人在角落里摆弄小木头人,把两个白衣飘飘的木头人举起来,小心放在梧桐环抱的高台上。

    在驰光苑那十年,有不知多少日子,都是这么过的……那时的南流景是仙人,如在云端,能徒手摘星辰。

    燕玉尘其实听懂了那些故事。

    他不知道说,但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大国师要找一个人,也是位仙人。

    那位仙人丢了些东西,在他身上,大国师来找他,等他还。

    燕玉尘是想还的,大国师什么时候要拿都行。他懂得道理,借了别人的东西就要还,不能赖账。

    他想了很久,鼓起勇气去说,南流景停下手中做的事,垂首问他:“现在取走,你立刻就要没命,这也不要紧?”

    燕玉尘愣了愣,仰着头,捧着手里刚炖好的蛋羹。

    南流景见他手烫红了也不知道放下,估计这小傻子多半是叫这话吓得更呆了,随手令夜风流转,叫那一盅滚烫的白瓷碗凉下来。

    隔了好一阵,南流景的袖子被扯了扯,低头看时,燕玉尘攥着他的袍袖一角。

    燕玉尘有点吃力地慢慢咬字:“很……疼?”

    南流景摇头。

    仙术取人性命,弹指而已,连知觉都没有,没什么疼的。

    听见南流景这么说,燕玉尘明显松了口气。

    他仰着头,正要说话,就被南流景截住:“你如今魂魄不全,往后再说。”

    南流景也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至少这时的南流景,还不至于——前面那三魂六魄,都是等人死后才取的,凡人一命无非几十载。

    在修仙之人眼中,百十年也不长。

    况且燕玉尘这一魄残缺太过,原本也要养一养,恢复得好些。

    南流景因为这个对他好,又不想生出什么误会,故而颇为疏远燕玉尘,也很少吃燕玉尘送来的东西。

    仙人早就辟谷,不需像凡人那般进食,偶尔赴宴,也都是琼浆玉液、灵果仙酿,燕玉尘送来的那些吃食,实在不合他的口味。

    ……

    倘若没什么变故,这最后一魄,大概也会这么被取走——等燕玉尘寿终正寝,或者因为什么事横死,这一魄自行归位。

    到那个时候,南流景也就不必再在人间盘桓滞留。

    但偏偏天有不测风云,燕玉尘十七岁的时候,仙人从九天之上跌进了凡尘。

    夺了修为、废了仙脉,仙力散尽,逐下登天梯,重伤将死奄奄一息,成了比凡人还不如的废人。

    系统问庄忱:“宿主,南流景经历了这件事,变化大吗?”

    “挺大的。”庄忱还有些印象,“开始吃饭了。”

    系统:“……”

    庄忱是说真的,没开玩笑:“吃得还不少。”

    毕竟他的视角是燕玉尘——小皇帝眼里的南流景仍是仙人,仍是要以举国之礼相待的大国师、摄政王。

    在燕玉尘看来,南流景身上最大的变化,确实就是“开始吃饭了”。

    吃人间的饭,吃他做的饭菜。

    这事让燕玉尘备受鼓舞,跟着摄政王学习理政之余,也更专心地鼓捣吃食,想办法哄摄政王胃口大开。

    燕玉尘把南流景接到雪宫,把所有东西全用棉花细细裹上,地上铺了厚绒毯,扶着经脉尽断的南流景练习行走。

    南流景走累了,他就去弄吃的,总能弄出正合摄政王胃口的饭菜来。

    南流景修炼时要清净,他就抱着那些批好的奏折,去偏殿一个字一个字研读,思索这里面的道理。

    他做的那些东西,南流景都吃得很好。

    燕玉尘偷偷守了好些天,见南流景进食无碍,终于松了口气,彻底放下心。

    在他看来,只要一个人还能吃饭,胃口没问题,那就一定没有什么事了。

    只要能吃下饭,什么都有办法好起来。

    那些仔细掺着上好药材做出来的糕点,熬得喷香莹糯的药粥,补身体的汤羹……小皇帝蹲在灶台边上,拿袖子抹脸上的灰,自己和自己高兴。

    南流景养伤的这段时间,其实让两个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单方面拉近了不少,燕玉尘没那么敏锐,过去发现不了的端倪细节,现在也一样发现不了。

    南流景过去刻意疏远,并不看重他,只见他当做盛放残魄的一具躯壳养着,燕玉尘没有多明确的感觉。

    如今南流景重伤受罚,被迫寄人篱下,借这人间王朝的气运重修仙道,待他的态度比过去缓和许多……他也不知道。

    至少不尽然知道。

    在燕玉尘看来,大国师一直都是仙人,救了他的命,教他道理,教他修习仙术,教他理政,对他一直都很好。

    所以在燕玉尘心里,也一直都有那个当初被打断了、没来得及说出口,但早已想好的决定。

    那位仙人落在他身上的东西,南流景需要,随时取走都行。

    ……

    可最后发生的那些事,小皇帝想不通。

    系统也想不通:“宿主,南流景要收集残魄,有一万种办法,为什么非得这么对燕玉尘?”

    庄忱在这个世界拿到的剧本同样相当有限,燕玉尘只是一抹残魄,神魂天生不全,很多事根本看不出来、察觉不到。

    但修仙世界也有好处,比如实在想不明白的事,可以用仙术,靠些别的办法追查。

    系统眼睁睁看着那具躯壳睁眼,吓得一个激灵,躲在庄忱身后:“宿主——”

    “没事。”庄忱给它裹上小棉花,“闹不起来鬼。”

    燕玉尘的设定,字里行间就没有闹鬼的基础,他们被拽回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太合理。

    燕玉尘没有未了的心愿,没有执念,甚至连神魂都散了,那一道残魄也还给了洛泽。

    九天十地,没燕玉尘这么个人了。

    那具躯壳张开眼睛,空茫漆黑的瞳孔映不进一点光,没有情绪,也照不出人影,像是一潭早已死去多时的湖水。

    这双眼睛看见的东西,要比魂魄稍微多些。

    ……

    因为燕玉尘死时,忘了闭上眼睛。

    南流景和洛泽自殿门外追进来,前者停在原地,后者过去拔下白羽箭,取回了逸散的残魄。

    洛泽拿着那封诏书看了看,不以为意,抛给南流景:“烧了罢。”

    南流景接住那封诏书。

    燕玉尘的字是他手把手教的,可惜只学了个皮毛,未得风骨,又兼命在旦夕、力气衰微,诏书的字并不算好。

    “他的神魂呢?”南流景蹙眉,“我们商量的,送他神魂去投胎,快要来不及了。”

    洛泽俯身细查,摇了摇头:“他自己折腾……已经来不及了,神魂散了。”

    南流景在这句话里怔住。

    洛泽并没说谎,燕玉尘是靠着神魂,支撑到了写完诏书的那一刻。

    这小皇帝的神魂本就不结实到极点,心神在一封诏书中耗竭,再剥去残魄,顷刻间就烟消云散,像是烈日下的融雪。

    倒是这副躯壳还有用。

    洛泽如今三魂七魄虽齐全,唯独缺少肉身——原本是能用泥塑金身承香火转生的。偏偏南流景事败受罚,洛泽的庙宇也被捣毁,一点香火也没剩。

    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借一副未沾因果的凡人躯壳,重新修炼,羽化登仙。

    所以他们放任了这场谋逆,放任了那一支白羽箭。

    人间事与他们无关,燕玉尘死在谋逆的兄弟手上,他们只是未加干预,冷眼旁观而已。

    顺道收了这一道残魄、取了这一副肉身。

    “你挑这躯壳不错。”洛泽说,“是个皇帝,气运很好,要不了几年就能修成正果。”

    南流景看着那诏书,过了半晌,低声道:“……你要做皇帝?”

    洛泽点点头,他要用这幅躯壳,自然接着做皇帝最好:“有国运就快些——你怎么了?”

    “这只是人间王朝,兴废交替,再寻常不过。”

    洛泽昔日与他共执天机,以人间王朝气运对弈,随手拨弄棋子,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不明白这一朝一代有什么特殊:“不用怎么管,皇帝很好做。”

    南流景仍有些愣怔,他回答不出,看着死去多时的燕玉尘。

    小皇帝眉眼韶秀,端坐在龙椅上,气度清雅,如果不是血色太过刺眼,脸上太苍白……几乎还像是活着的。

    但其实南流景心中,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只是个心志不全的傻子。

    浑浑噩噩懵懵懂懂,这一身气度是教了他千百次,好不容易才装出来的,用来做样子。

    真正的燕玉尘,说话费力、做事迟缓,因为神魂残缺,天生开不了窍,这样活下去也只是荒废……

    ……只是荒废。

    只是荒废?

    南流景看着那封诏书。

    他没教过燕玉尘这个,他想不出,这上面的东西是怎么被燕玉尘写出来的。

    小傻子不会措辞,不会骈四俪六,不会锦绣文章,笨拙地一笔一划写着禅位,要把皇位给最出色的兄弟。

    诏书上写,勤政爱民,少杀人,叫人吃饱饭。

    笔力越来越弱,尽处衰微断绝,被一大片血染透了。

    南流景看着眼前,他一时竟有些茫然,不知陌生的是燕玉尘、是洛泽,还是他自己——但确实有什么变了。

    他听见自己在说话,他居然在忍不住劝说洛泽,放弃国运,自去避世苦修。

    洛泽只觉得莫名,看他一眼,握住燕玉尘的手臂,想要将这副躯壳拖下龙椅,找个僻静地方,引魂入体再说。

    ……他竟没能拽得动。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身体冰冷僵硬,乌黑干净的瞳孔早已涣散,肩背仍然挺得很直。

    燕玉尘很听摄政王的话,行得正坐得直,勤政爱民,那站在龙椅前的神仙拽他,一声脆响,燕玉尘的右手就软软垂落,人还坐着。

    这一具无魂无魄的残躯,和九天之上的谪仙人,就这样僵持了一夜。

    直到一夜过去,那诏书上要找的人被传来,踏进殿门。

    殿门大开,刺眼的朝阳射进来,金光大作,晃得人眼前一片白茫。

    南流景听见身后响动,攥着那封诏书,倏地回身。他不自觉地箭步过去,伸手接了个空。

    栽下龙椅的小皇帝,无知无觉,沿阶滚落,摔进遍地金光里。

    燕玉尘倒在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