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要找的人叫燕玉衡。”

    系统有角色介绍, 翻了翻:“比燕玉尘年长五岁,天资很好,十二岁就被送去了昆仑山。”

    ——这也是为什么, 要等上足足一夜, 要找的人才能赶回来。

    燕玉衡这些年一直在昆仑学艺, 那里有登天道、成仙路, 终年冰雪剔透, 不染凡尘,离人间万里之遥。

    如果不是这一封诏书,燕玉衡不回来做这人间帝王, 说不定已踏云而去,羽化登仙了。

    ……

    庄忱抚上那双漆黑涣开的眼睛。

    他试了试还魂, 这幅躯壳太久没人用,实在不算灵活堪用,比燕玉尘活着时还要笨拙不少。

    还是不如做鬼方便。

    庄忱已经飘得很习惯, 把仿若熟睡的身躯放回去, 在记忆里翻了翻:“小时候关系不错。”

    在燕玉尘的视角, 和这个六哥在小时候的关系不错,燕玉衡对他很好。

    不过燕玉尘的视角, 参考价值其实也不大——燕玉尘心里,别人不打他, 不骂他, 对他好好说话, 那就是关系不错、对他很好了。

    众多皇子中, 燕玉衡是为数不多的几个, 不会捉弄欺负他,不叫他“傻子”、“废物”的。

    “燕玉衡想当皇帝。”系统想起这回事, 翻过一页,“从小就想当,所以格外注意言行举止,从不出错……‘励精图治’也是燕玉尘从他这里听的。”

    也只是听过,隐约明白意思,不知道怎么写。这几个字太难太复杂了,不在诏书上。

    燕玉尘是残魄托生,注定亲缘衰浅,无人庇佑,曾在燕玉衡的别院寄养过一段时间。

    燕玉衡对他不算好也不算差,让院中师傅照料他吃穿,随他做什么,并不特意管束。

    小傻子其实也不难管。

    燕玉尘不哭不闹,坐在某处发呆,也能一动不动坐一整天,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偶尔被抱到习字念书的地方,几张写废了的纸给他,就能叫他摆弄很久,不用特地照料安抚。

    燕玉尘那时候年纪太小,其实一个字也不懂,抱着膝盖,茫然听着六哥跟先生念“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小傻子决定熬粥。

    别的事开窍都相当费力,在做饭这事上,燕玉尘倒是学得意外的快。

    他在厨房看了几天,自己学着摆弄,第一次熬出来的粥就晶莹软糯、火候刚好。

    米粥喷香,撒上开胃脆爽的小菜,香得不饿的人也能吃上两碗。

    看见六哥吃了三碗,燕玉尘高兴得蹦蹦跳跳,举着那张写了“江山社稷”的纸叠成的小船,去曲水流觞间拨着玩。

    这也就是他们为数不多能被记住的相处——燕玉衡志在朝堂,却因为出身被排挤,更是因为谗言,被打发去了昆仑学道,也不过是两年后的事。

    他走之后,年幼的燕玉尘无人照管,就又成了任人欺侮的小傻子。

    再之后不久,这小傻子就被请到宫中的大国师挑中,带去驰光苑亲自教养,风水轮流转,一步登天。

    ……

    接下来这十余年,燕玉衡从未回来过。

    万里之遥,戴月披星,他跨进殿门时,看见那道栽在尘埃里的人影,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但也只是一时,有些人大概的确生来就适合做人间帝王。

    “燕玉衡给那两个人赔了礼。”系统翻后续剧情,“还把他们奉为座上宾,当大国师供养,给洛泽立了庙宇,塑了金身……”

    系统看得有点生气:“为什么还要给洛泽立庙?要不是燕玉尘,这两个神仙就毁了他们的国运。”

    庄忱问:“洛泽还要这具躯壳吗?”

    系统愣了下,翻了翻:“……不要了,金身更好。”

    系统之前倒是没往这上想,这么一说,才发现借身还魂那一档子事,倒是确实搁置了下来。

    能有庙宇,有金身受香火,总比借用一具凡人躯壳强——更不要说这躯壳还是个混沌无知、天生不开窍的顽石。

    他们来的这个时间点,距离这场宫变已过去三年。

    燕玉衡做了三年皇帝,洛泽在庙宇那泥塑金身里受了三年的香火,南流景则留在宫中,继续做大国师,依旧住在驰光苑。

    谋逆的恶贼被当街处斩,戮尸荒野,夺了皇子的身份,从宗室玉牒上除名,从者尽皆跟着遭了殃。

    平心而论,燕玉衡这皇帝当得不错。勤政爱民,除了那一场诛杀叛逆的冲天血腥,就再没怎么杀过人。

    朝堂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庙宇的香火也鼎盛。

    燕玉尘的尸身被南流景带回了驰光苑,洛泽不要了,燕玉衡也不提,仿佛再没人记得这件事。

    没人记得还有个不开窍的小皇帝,做了没两年,叫人一箭穿心,死在了龙椅上。

    ……

    系统飘到庄忱身边。

    庄忱正在看一道符咒,金纸朱砂,咒文繁复层层叠叠,隐隐泛着层玉光。

    系统有点紧张:“宿主,这是做什么的?”

    “招魂的。”庄忱拿起符咒,“没事,不咬人。”

    虽然不咬人,但这东西以天地元气为引,吸收残魂,哪怕只是逸散的丁点魂力,也会被牵引着飘过去。

    符纸贴在一封玉牒上,翻开玉牒,里面写着的是燕玉尘的生辰八字。

    把已经下班的人揪回来加班的,多半就是这东西。

    庄忱正在盘算要不要把它塞进灶台当柴烧,听见下面有人说话,就暂且将这符纸玉牒放回原位,和系统一起沿门缝往外看了看。

    “是洛泽,宿主。”系统小声说,“他刚从庙宇里回来。”

    有了泥塑金身,大部分时候都要在庙宇里受香火,洛泽其实不怎么回这驰光苑。

    另一个原因……也是他和南流景,并不如想象那般,历尽千难万险后重聚,也并未矢志不渝、情比金坚。

    洛泽不明白南流景怎么了,三年前不明白,三年后也不明白——他在收回三魂后苏醒,找回前面那六魄时,南流景也从没像这次这样。

    “你究竟是在折腾什么?”洛泽蹙紧眉,问南流景,“又是去昆仑山求药,又是去普陀山炼丹,你的修为停滞了多久?不回天上了?”

    登天道百年一开,错过了就又要等上百年,照南流景这么耽搁,到时就算天门开了,修为多半也不够回去。

    蹉跎在这人间,耽搁百年,又有什么意义?

    南流景低声说:“这是我的事。”

    “……好,这是你的事。”洛泽叫他气笑了,“那我问你,只不过是旱了几日,就急慌慌施云布雨,坏我香火,是谁的事?”

    南流景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洛泽,慢慢捏紧了袖中那一枚粗糙石佩。

    在过去,对他们来说,这的确只是寻常的仙家手段。

    再寻常不过了……城隍这么干,八方庙宇这么干,就连有些地仙,也会故意阻一阻风调雨顺——太风调雨顺,就没人来进香了。

    越是天干不落雨,求雨的香火就越多,越是洪涝难停,求天晴的香火就越多。世人求仙拜佛,必是有所求,倘若安稳到无所求的地步,自然也就没人再去庙里进香。

    这道理哪怕说给人间小儿,也不难明了。

    偏偏燕玉尘听不懂。

    小傻子跟着大国师下去巡视,看见田里旱死的秧苗,急得满头冒汗,最喜欢吃的饭也没胃口,吃不下去了。

    南流景不知他愁的什么,叫人领他去玩,随手捉了只鸟雀给他。

    燕玉尘抱着小鸟,还尾巴一样跟着他,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大国师,因为说不出话,又跑去田间地头。

    到了很晚,南流景没见他回来,担心那一魄的安危,循着方位去找了找,在一片泥巴里把小傻子拎出来。

    鸟雀早飞了,燕玉尘和他学的那点不入流的仙术,叫人欺负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倒是在这田间弄出条水渠,把水引进了农田。

    那些农户一见他,感激得当场拜倒,磕头不停。

    至于这里面的道理,其实是被废了仙力、夺了修为,做了人间的摄政王以后,开始吃饭以后,南流景才知道。

    人间有时受得住旱,有时受不住,遇上关键时候,旱上几天不见水,就是一年的颗粒无收。

    人要吃饭,人世间的颗粒无收,是会死人的。

    肉体凡胎……人死了,魂飞魄散,就没那么容易找回来了。

    “洛泽,你的香火不少,上天门够用了。”

    南流景低声说:“这几日特殊,稻谷灌浆,不能缺水……”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洛泽越发奇异的注视打断。

    “这话是你说的?”洛泽问,“照着么说,昔日天庭纷争,打得上天入地,是不是也要算算毁了多少田,按数赔给人家?”

    南流景其实也想了这个。

    过去他不曾想这些,仙力强横无匹,拂袖间便能犁开一座山,劈山倒海易如反掌。

    过去做仙人,采仙草饮琼浆,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踏遍名山大川,无意多管这等微末小节。

    “你要这样,就回不了天上。”洛泽说,“流景,你在人间十世,我知你不易……可人间一梦,差不多该醒了。”

    他言尽于此,也不再在驰光苑多留,纵地金光,回了那受香火的庙宇。

    南流景依旧站在原地。

    他站了一阵,回了内室,将袖中摩挲光滑的石佩放在燕玉尘手中。

    小皇帝靠在帷幔之后,睡得静默无声。微蜷的手指柔软冰冷,不能受力,那石佩有些分量,搁进去便滚落。

    南流景放了几次,都不成功,只得收回。

    ……

    这其实是那些个农户送燕玉尘的东西。

    农家没有玉,知道大人物身上都要戴配饰,仿着玉佩的模样,用石头连夜刻出一块石佩,给小神仙。

    小傻子哪做过小神仙,脸上通红不停摆手,实在推辞不过,宝贝似的收下来,捧在怀里稀罕至极。

    因为魂魄残缺严重,燕玉尘自幼体弱,又没少叫那些兄弟欺负,其实禁不起这么折腾,用光了护体仙力,半夜就发起高烧。

    南流景有意给他长个记性,叫他不再逞强,以仙力护住那一魄不受损,就没做更多,只是叫人给他熬了药。

    燕玉尘多灾多难,倒是命硬,捧着苦透腔的药,乖乖地一小口一小口喝。

    喝完了药,燕玉尘又找了个不烦人的角落,摆弄他的小木头人玩。

    燕玉尘喜欢玩这个,还编了故事,每个木头人都有不同的角色。

    他发着高烧脸色还霜白,身上不停寒颤。南流景看了半晌,蹙了蹙眉,还是过去,化出条披风给他:“这是谁?”

    “大国师。”燕玉尘靠着墙,烧得眼睛湿漉漉,乖声答,“洛仙尊……下大雨。”

    南流景隐约想起,自己似乎的确随口给他讲过,洛泽受凡人香火,施云布雨庇护一方的故事。

    庇护当然是有的,但说实话,燕玉尘这一捣乱,洛泽那儿的香火少了不少。

    南流景有心教这小傻子少管闲事,被那双乌黑的眼睛看着,愣怔了下,到嘴边的话没说出口。

    ……算了,跟个傻子较什么劲。

    南流景分出一缕仙力,准备过会儿等燕玉尘睡着了,注入他的泥丸宫内,叫他好受些。

    南流景低头,看了看那两个木头人:“这是我,这是洛仙尊?”

    燕玉尘乖乖点头。

    南流景随口问:“你呢?”

    燕玉尘愣住,答不上来,他答不上来,南流景也微怔,蹙了蹙眉。

    燕玉尘叫披风裹着,想了许久,慢慢摸出那一块石头做的、异常粗糙的假玉佩,举起来给南流景。

    他太虚弱,难受得昏沉,举到一半手就软了,人和石佩一块儿摔下来。

    南流景接住他。

    那石头做的假玉佩磨得太薄,掉在地上,当啷一声,便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