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问君何愧 > 第30章 30 “世间恩爱无常难得久。”
    谁也没想到小小一场民兵起义会愈演愈烈,萧承邺在位这些年所有倒行逆施的暴政都被翻出旧账,一时间各州府揭竿四起,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玄羽军和乌恩其大军终于在武川城北正面交锋。此处位于阴山风口,地势开阔,再往北便是广袤无垠的北方大漠。乌恩其用短短三天时间加调一万精兵,于大漠南缘布阵,谢烬派裴一鸣率五千精骑先行出战,两军缠斗至傍晚,忽然狂风大作,有乌云缓缓从西北方向压来,转瞬,积雪砂石卷起一丈多高,将所有人吞没在尘沙中,只见玄羽军将士纷纷穿戴上提前准备好的面纱眼罩,趁燕军惶然之时,长驱直入。

    后方主帅帐外,谢烬骑在马上,垂眸看了眼一旁林夙,说:“对于漠北的天气,林先生似乎比当地人还要了如指掌。”

    林夙笑笑:“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要学得扎实。”

    谢烬一哂,没再追问,低头戴上面罩,顺便将自己的头发绑紧了些。

    “玄羽军听令!”

    “在!”

    “东西二路从后方包抄燕军,中路随我进攻。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是!”

    谢烬一声令下,万军齐发,四万玄羽精骑兵分三路,排山倒海般没入风沙和飞雪。突如其来的大风令燕军内部乱了阵脚,加之四面八方忽然响起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和号角声,愈发扰乱军心。

    乌恩其怒极,大喝到:“列阵!”

    然玄羽军多年前还叫玄鹰军之时就以快著称,无论行军还是进攻都雷厉风行,时常打得敌人措手不及。燕兵刚换了阵型,谢烬率军已到眼前。

    这次谢烬和乌恩其之间少了不必要的寒暄,兵刃相接,只求制对方于死地。

    乌恩其大军中不少士兵曾与玄羽军交手过,光是谢烬的名字就足够他们忌惮,此时熟悉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加之裴一鸣所率兵马已消耗掉他们不少精力,两军交战,燕兵很快便见颓势。

    风越来越大,乌云压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燕军阵型很快被玄羽军冲垮,谢烬抽出弓箭,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瞄准乌恩其,嗖的一声,箭矢没入乌恩其左肩。

    主将负伤,燕军阵脚大乱,三名副将见状,连忙一边掩护乌恩其,一边下令撤退。

    今夜月色全无,风沙之中难辨方向,燕军勉强掉头往北,行出几里,忽见火光四起,谢烬另一副将梁述带兵从后方围堵而来。

    平原无处可藏,乌恩其大军已是瓮中之鳖。

    四面八方高高飘扬的“谢”字军旗仿若阎王手中生死簿,熟悉的压迫感令燕军不战自败。

    乌恩其环顾四周,捂着伤处,咬牙道:“巴根!带一千人与我杀出重围!其他人殿后!”

    那名名叫巴根的副将道:“是!”

    生死关头,只能弃卒保帅,一支小队还有冲出一条生路的可能,三万多人一起逃脱却绝非易事。黑暗和风雪令燕军迷失方向,也令乌恩其有了倚仗,火速集结成队后,他瞅准某个火光稍弱处,带兵突围过去。

    谢烬下令:“活捉乌恩其!”

    ……

    这场仗从天明打到天黑,又打到天明,斩获燕兵万余人,玄羽军折损两千不到。余下两万燕兵拼死脱逃。谢烬原地休整后,带一部分兵马返回武川,命裴一鸣和梁述率军继续追击乌恩其。——豫州起义已将局势搅得水深火热,他是时候该返回中原了。

    “林先生。”谢烬问林夙,“你同我一起还是?”

    林夙微微一笑:“在下行动不便,不拖将军后腿了。将军先行返程,在下随后到醴州。”

    谢烬抱一抱拳:“好。那我们醴州再见。”

    “保重。”

    天光大亮时,黄河冬捕的渔民收起昨夜下的网,却见网中密密麻麻的鲫鱼和鲤鱼下面,埋着一只半人多长的巨大河龟。

    这个季节不该有龟,何况是如此巨大的龟,渔民纷纷惊诧不已,合力将巨龟从网中救出,定睛一瞧,龟背上似乎有花纹,像字,又不像本朝文字。

    渔民大多目不识丁,见状,连忙派人将村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喊来。教书先生到了河边,一见龟背上刻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有渔民又急又怕:“到底写了什么,你倒是说!”

    教书先生仰天长叹:“玄天当立——天子在秦!”

    啪!

    萧承邺将奏折狠狠摔在案上。

    殿内齐刷刷跪倒一片,萧承邺面色阴沉,指着众人道:“豫州造反这么久,谢岐川人呢!”

    一武将道:“回禀皇上,谢大将军于漠北大败乌恩其大军,此时正向北方乘胜追击。”

    “乘胜追击?好,好。”萧承邺怒极反笑,“反军都要打到皇城,他还有功夫与蛮人缠斗。存的什么心思,当朕看不出来么!李策!”

    李策起身出列:“臣在!”

    “现封你为抚远大将军,京城禁军由你调遣,五日之内,朕要见到罗阳人头。”

    “是!”

    话音落下,忽然嗵一声闷响,原本盘坐在大殿中央的老太师终于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地,周围人见状,连忙手忙脚乱上前搀扶:

    “太师!”

    “老太师!”

    “快请太医!”

    ……

    老太师在殿内绝食静坐已有数日,本就奄奄一息,今日听说豫州反军快要打到京城,连忠心耿耿的玄羽军都似乎有放弃萧承邺的迹象,他最后吊命的一口气也终是支撑不住。

    太师年逾七旬,门生广布天下,不少都在朝中为官。此次听说先生亲自进京诤谏,许多学生也赶赴京城声援,追随老师在宫门外绝食静坐。然而他们忘了自己所侍奉君主最是冷血无情,萧承邺不仅对忠臣进言置若罔闻,甚至下令任何人不许为他们提供水米衣物,任由他们在冬日寒风中冻僵了身体,也冻寒了心。

    萧承邺回到泰和殿,心中怒气久久不散,想了想,吩咐何瑞摆架映雪宫。

    这段时日外头一团乱麻,搅得萧承邺也不得安宁,他已有两日未曾见过江悬了。

    上次气急用了鞭子,在江悬身上留下许多伤痕,萧承邺嘴上不说,实则事后恼怒了很久,以至于这几日都不愿看见江悬身体。

    ——毕竟如若留下疤痕,那副漂亮的躯体就不完美了。

    今日来时,江悬正在房中午睡。

    随着天气一日日变冷,他也变得越来越嗜睡。明明年轻时不会这样,一到冬天,恨不得整日在雪地里撒欢。

    萧承邺没有让玉婵叫醒江悬,一个人来到床边,坐下来静静看着床上的人。

    许是被身上那张毛茸茸的毯子衬的,看起来愈发苍白瘦弱了。

    写给谢烬的信里,江悬总说自己一切都好、身体也好,而实际上,那日鞭刑令他元气大伤,之前萧承邺还在他面前折断骨哨,身心重创,一时很难恢复。

    他睡着,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萧承邺靠近。

    萧承邺抬手,缓缓抚摸他头发。

    “阿雪,你知道谢岐川有异心,对么?无论是过去的玄鹰军,还是如今的玄羽军,都是些养不熟的狼,总想着反咬朕一口。你说,这是为何,朕待他谢岐川、待江家,难道有过半分亏欠么?”

    睡梦中的江悬不会回答萧承邺,萧承邺也不需要他回答。

    “终究是朕大意了,谢岐川是江述行为你配的刀,他待你自然比待朕忠心。如今他图穷匕见,朕唯一能制衡他的筹码,只有你,阿雪。你说,朕该用你做要挟,逼谢岐川归顺么?”

    说完,萧承邺轻笑了声:“可朕实在不愿你再见他。”

    江悬不知道豫州造反,也不知道谢烬抗旨不遵,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睡着,仿佛无尽雪原中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明明触手可及,却好像不属于这雕梁画栋的金笼,只要萧承邺眨一眨眼,就能逃得远远的似的。

    一想到属于他的天地在宫墙之外,萧承邺眸色沉了沉,抚摸着江悬脸颊的手缓缓停滞。

    “朕在位九年,说实话,这皇帝有些当腻了。”他低声道,“若是有那一天,朕倒宁愿与你同生共死。阿雪,谁也不能将你从朕身边夺走,你是要为朕陪葬的。”

    窗外日头西斜,江悬睡了多久,萧承邺就这样看了他多久。

    江悬醒来时,天已经有些暗了。

    玉婵端着药进来,小心翼翼道:“皇上,公子该喝药了。”

    萧承邺看她一眼:“放下吧。”

    “是。”

    玉婵离开后,萧承邺端起那碗药,说:“阿雪,起来喝药了。”

    对于他的突然造访,江悬并不意外,慢慢坐起身,说:“我自己来。”

    萧承邺不置可否,吹凉一勺药,送到江悬唇边。

    久睡转醒,江悬没有心力与他争这些小事,不声不响低头将药喝掉。

    “你近来愈发能睡了。”萧承邺说。

    江悬淡淡道:“夜里睡不安稳,白日总觉得困倦。”

    “哦?为何睡不安稳?”

    江悬没有回答。

    答案显而易见。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他何曾睡得安稳过?

    萧承邺不再追问,继续一勺一勺喂江悬喝药。

    江悬身上的鞭伤已经愈合,近日喝的都是些补药,不那么苦。喝完药,萧承邺从桌上拿来蜜饯匣子,江悬挑了一颗糖渍山楂,放进自己嘴巴里。

    萧承邺云淡风轻道:“近来国事繁忙,一直没得空陪你。”

    江悬抬眸看他一眼:“看你的样子,不只是国事繁忙罢?”

    萧承邺愣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江悬问。

    萧承邺一哂:“你倒是敏锐。”说完把蜜饯匣子放下,脸上笑意消散,看着江悬道:“豫州反了。”

    江悬一滞,微微垂眸:“唔。”

    “瞧你反应,似乎不甚意外?”

    “确实不意外。豫州水深火热,百姓反与不反都是死路一条,反了,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萧承邺皱了下眉:“你的意思,是朝廷亏待了他们,逼得他们造反么?”

    江悬平静道:“是或不是,你心中自有定夺,不必问我。我不是你朝中臣子,无需每句话都向你解释。”

    萧承邺就这样看着江悬,看了一会儿,面色稍缓:“罢了,不提这个。一帮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

    江悬问:“既然如此,为何还心事重重?”

    “就算是几只苍蝇,成日在眼前盘旋,也令人心烦。”

    “在你眼里,他们只是苍蝇么?”

    萧承邺笑笑:“不。是蝼蚁。”

    江悬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闭了闭眼睛,到底没说什么,扭头到一边说:“我累了。”

    萧承邺只当没看到他的欲言又止,问:“刚醒来没多久,怎的又累了?”

    “身子不舒服。”

    “是身子不舒服,还是见到我不舒服?”

    “萧承邺。”江悬转回头,直勾勾盯着萧承邺眼睛,“你既知道我不愿见你,为何还问这些废话?”

    这一次萧承邺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味道:“你许久没对我发脾气了。”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江悬再说别的也不是,继续怄气也不是,半晌,冷着脸道:“你想逗乐解闷,去找别人。”

    “找谁?偌大的后宫,除了你,我对谁都提不起兴趣。”

    江悬冷笑:“你所谓兴趣,是指逼良为娼么?也是,后宫妃嫔对你百依百顺,自然无需你逼迫。”

    “逼良为娼……”萧承邺重复这几个字,到底没忍住笑了,“在你心里,你我便是如此不堪?”

    “从来如此。”

    “好,好。世间恩爱无常难得久,我并不在意你我之间那可有可无的情意。”

    话是这么说,萧承邺神情却不似刚才愉悦,目光也好像冷了下来。江悬看着他,半笑不笑:“我信你真的不在意。”

    萧承邺淡淡勾起唇角,将江悬掉落的发丝掖到耳后,低声道:“阿雪,你最知道怎样惹我不快。”

    “可你仍旧喜欢自讨没趣。”

    “是啊,从始至终,都是我自讨没趣。但那又如何?强扭的瓜,总好过一枝枯藤。”

    江悬摇摇头:“我不明白你。”

    “等你什么时候,为一件东西朝思暮想、彻夜难眠,恨不得倾尽所有将它收入囊中,你自会明白我。”

    “如果一件东西要我朝思暮想、彻夜难眠,我宁愿不要了。”

    “不,你没有遇到,才会这么说。阿雪,我但愿你永远不要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