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2 舵手的绝望呐喊(2/2)
“我无意为自己的昏聩辩解。”
他充满血丝的眼球明显地向外突出,望着少年劈头说出这句话。
“史克威尔啊,你来这里可是想知道我当时下令的理由?”
“作为受害者,我并无意考量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希望陛下能明白地告知事情的真想罢了。”
“呵,你和你父亲的处事方式还真是大相径庭……”少年以沉默传达过认同的表示。哈德里安于是用力喘了口气,又将身子艰难地侧过一些娓娓开口道:“你想必也知道,卡西乌斯三年前遇刺之后,我已经没有儿子和继承人了。”
尼克疑惑地点了点头,他不明白哈德里安为何将话题突然引导向这个方面来,若单从年老衰弱的层面解读,也未免太小看了这位在位超过三十年的君王。
“你的母亲阿芙卡是我从小看着长大,论血缘也在诸旁支中最为亲近,但我从来就不喜欢他的丈夫——塞莱尼斯公爵吉安·佩罗特·史克威尔。他是个极富行动力与热情的人,却傲慢且眼高手低,让这样的人掌控国家一定会成为灾难,好在你似乎并不像他。其实你父亲一早就来找过我请求陆军统帅的职务,只是我并不相信他,他所陈述的理想也离现实太远,最终的下场便如现在这样。”
哈德里安说完停顿了一下,故意将半张脸埋进烛光的yīn影中像在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少年依旧一言不发,这半年以来,他已经渐渐学会了藏起自己过于强烈的心思,也不再会因梦中的场景而莫名地流泪。此刻他只是默然地扬起下巴盯住病床上的老国王,仿佛对方正在评论的是与自己完全不相关的路人。
“你比我预想的坚强许多,这很好。”哈德里安脸上僵硬的肌肉扭动了一下,像是努力做出和善的颜sè,“我自然也不相信穆鲁西亚公爵他们,不过他们却掌握着你的父亲不具有的优势——共同的利益。唯有利益能让傲慢的人低下头颅抱成一团;也唯有利益能让战士的忠诚扫地临阵倒戈;遑论容易蒙骗的群众,他们大概连自己的国王此时身在何处也毫不关心。我并非不曾对你父亲提出的方案动心,改组内阁,收回贵族们对封邑的自治权,乃至重组军区制都是无数代国王的梦想,但他最终却选择了最无法令人原谅的方式,纠结起一批魔术师家族妄图政变。”
“您是想说一切都是史克威尔家咎由自取?”
“怎么会。”哈德里安尴尬地一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多少都想至少阿芙卡能陪在身边啊。说起来,听说她是自杀的吧,为什么不愿意多等一等……”
“不!母亲是为保护我而死。”尼克感到心头坚硬的壳被猛烈地撬动了一下,连忙斩钉截铁地答道。“请不要将您的亲人想象得那样脆弱。史克威尔家的人永远不会无意义地舍弃自己的生命,也绝不会放弃一丝希望。”
“啊……你是尼克?能不能走近一些?”
少年遵照他的指示径直来到床边坐下,烛火的映照下,垂老的国王这才看清楚眼前这张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洋溢着鲜活的生命气息的面容。他驼sè的双瞳不知疲倦地张着,微卷的咖啡sè头发聚成齐眉长的几簇垂在额前,低头俯瞰的样子简直像极了从前那名寡言却坚强得令人心疼的王室女孩。
“你真的是阿芙卡的孩子!”哈德里安浑浊的眼中突然放shè出清亮的光芒,从干裂的唇间吐出的字句听来竟略略带上鸣泣之意。尼克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扶着几近jīng疲力竭的国王躺好,又为了他拉上被子。
“您看来需要休息,在下先就告退了。”
“等等!”哈德里安突然瞪大了眼睛,挣扎着推开被子爬起来叫道:“先别走!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谢谢您,国王陛下,不过这些已经是我全部想知道的。”
“你还在为此忿忿不平!我并不想掩饰自己的错误,可为什么宁可被赶来这个地方也不愿取消史克威尔家爵位的原因,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吗?”
“呼……那又怎样?您也明白自己现在的状况,难道还能对史克威尔家有什么补偿吗。”
“有的。”哈德里安感到抓住了一丝希望似的连忙答道,“我依旧保有着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东西,它伴随着我的出生得来,受惠于千年前的先祖,看似无用却得享不受质疑的权威。如果我说愿意用底比托国王的头衔补偿你,你会停下来听我一言吗?”
“不!敢问谁会稀罕巨舰将倾时再殷勤送出的船票。您的算盘真是jīng明,不过一顶未来虚无缥缈的王冠便想用来抵偿内心的愧疚,可我无法,也不会允许自己若无其事地就此原谅。我所看见的,是因为您的一纸谕令而家破人亡的魔术师。他们有的或许只是读过几行符文,便被割下舌头烧死在广场上;被株连的人中,也有身怀六甲的孕妇和未及车轮高的孩子。这顶王冠何等珍贵,难道足以弥补对他们犯的罪吗!”
“我的行为确实很像厚颜无耻的腆求。”哈德里安垂下头,嘶哑的声音却依旧气势不减,“可我刚刚所提到的也是你应当负起的责任。我既身后无嗣,你作为托利维塞家的外孙,自然有着不容否认的继承权,只是这一点必须建立在一个前提上,那就是史克威尔家没有犯下过叛国的罪行。对史克威尔家的赦令已经写好,我自会承担昏君的指责,只要你愿意接过责任,无论陆军统帅还是首相的职务都一文不值,任何一名贵族都无法拒绝拥戴你为国王。”
“您的外孙……”尼克盯着老国王祈求似的表情,只感到无比讽刺,“对啊,我想起来了,塞莱尼斯公爵在朝堂上总是位居您和卡斯乌斯王太子之后,也总是令王室如鲠在喉的假想敌,您签发逮捕令的时候,想必忘了是您亲手为女儿送嫁。”
“我很抱歉……”
“母亲她大概会原谅你,外公……”
尼克接过哈德里安的手,将它温柔地塞回被子里,突然换上疾厉的口吻。
“但我不行!我不知道将要强加在我身上的责任到底是什么,完成父亲和您的愿望与贵族们倾力一战还是被他们裹挟着向外国开疆辟土?不管怎么样,染血的都会是我的双手。史克威尔家的复兴固然重要,但我想要的是做出能为这个国家的人民所认可的功绩,而不是将他们蒙上头驱赶进墓园里。”
“我实在太高看你了,终究只是孩子般的见识。”哈德里安的话半是失望半是愤怒,竟然不可思议地站起身靠着床铺,抬起颤巍巍的胳膊指向少年身后的那张油画。
“请仔细看着这个人!他的事业也难道也如你所说只是将普通人当作辉煌的垫脚石吗?不,君王头顶的荣光从未因他一人而照耀,大贤者泰斯勒、光之贤者席克·萨拉贡、黑衫骑士们,还有千千万万普通武士都因他的理想而集结起来,才成就了我们如今的繁荣。难道只是因为有人因此死去就要彻底否定更多人的理想?如果他们不曾挺身而出,在人类只配充当食物与奴隶的年代,又有多少人暗自诅咒这个没有英雄诞生的世界。”
“呵,谁又知道在伊利修斯大王之前,多少被埋葬的白骨也怀着同样的理想?诚然英雄的出现得以最小的牺牲建成和维持秩序,但我却从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也能做到同样的事。”
“伟人之所以为伟人,绝非他们一开始就明晓命运会如何运行。我窃据这个王位一生,直到现在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并非能驾驭它,但你不一样,你的坚强会赋予你掌管这个国度的才能,还有着近乎无限的时间和机会去完成心愿。”
“是您的心愿。”尼克不由地开口纠正道,“底比托的王权曾何其神圣,如今只剩一副空壳究竟是谁的过错?这责任并不归咎于陛下,也不归咎于历代先王,他们或许只是以不适当的身份被迫登上这个王座,将本应打磨工艺品的心思用以打磨这顶王冠。正如您所说,我还有漫长的人生要渡过,孤注一掷的理想太过壮烈,并不适合我。现在正站在舞台上演奏的人并不缺智慧,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名义,相信结果怎么也比由我挑起无谓的争端要好。”
“……好吧,这毕竟是你的选择。只是轻言放弃放弃眼下唾手可得的宝物固然勇气可嘉,可唯恐将来不得以再想起时已经没有选择。是啊……我多么想安心地对自己说‘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可你究竟是阿芙卡的孩子,我真的不希望对自己的报应应验在你身上。”
“抱歉,我会牢记您的忠告……”
哈德里安摆摆手止住尼克安慰的话目送他离开房间。他松弛下来的脸上明显露出苍老的疲态,胳膊无力也地垂下去,竟一时重心不稳向后栽倒在绒被里。
直到确信国王的房间已经在身后被甩开了好几十码,尼克这才恍然抬起头,对着仿佛弥盖上世间所有角落的夜将冰凉的夜风大口吸进肺里。少年来到路边找到一根躺倒的粗壮松木坐下,方才与哈德里安对话的内容便不可抑制地再度冒上来填满他全部的思考。
一开口竟然便是让出王位的条件,若非极度心灰意冷应该断不至于如此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哈德里安生出不少同情来。曾经英武的国王现在只沦为贵族们掌控下的偏执的傀儡,即便作为家族的仇人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也丝毫令人感觉不到幸灾乐祸的快感。少年于是随手折下一根细枝,在化雪后湿软的泥土上用力拖拽地画出杂乱的图案,仿佛唯有这样,才能让他满心淤积的愤懑排遣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