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回 横眉冷对千夫指(2/2)
这般身法自非寻常。却也没有逃开简昆仑锐利的目光观察甚至于他留意到对方脚下的步法竟然兼及太乙、武当、崆峒三家之长妙在将此迥然不同的三家身步融于一炉进而创造出一种截然不同于以上三家的独特身法。
这便是它的高明所在了。
简昆仑已知道这身步创始于此间主人柳蝶衣的灵思构想乃对他下意识里潜生出无比钦佩。
但是却不能抹杀种植在他内心对其人潜在的仇恨姑不论他与父亲当年的种种经过即以假手时美娇对玉手书生崔平一家所施之的狠恶手法已是人神共愤轻言化解谈何容易!
这一天便在他静静思维中度了过去。
傍晚时分才来了个送饭的人。这人五十开外年岁短小精悍身上穿着一袭蝴蝶状的肥大号衣前后心部位皆绣有一朵盛开的玫瑰显然是处于此间某一阶层的标志号衣。
这个人自称老王陕西人说话一口一个“鹅”字看来读书不多武功却很有些根底。
简昆仑吃饭他就在外面亭子里候着有石凳子不坐偏爱蹲着。一副陕西乡巴佬的模样头上缠着布嘴里叼着杆旱烟袋吸上几口唱上几句唱的是一般人很难听懂的秦腔却是有板有眼看样子人很直爽是属于乐天一型的人。
一天的安静下来简昆仑真有点闷得慌了眼前这个老王虽似识字不多的一个粗人却很可能是眼前自已暂时所能接触唯一的人且在他身上留些仔细。
饭吃完了借着老王收拾碗筷的当儿双方似可说上几句话了。
“吃过饭了?”
“吃过了!”
“这盘红烧鸡很好吃是你做的?”
“鹅不会做菜!”老王咧着嘴笑露出了被烟熏得黑了的牙齿“是曹师傅做的鹅不吃鸡只吃羊肉泡!”
“羊肉泡?”
“泡馍!锅盔!”老王怕他不懂两只手还特地比了一下。
“大饼!这东西可好吃了鹅们陕西人只爱吃这个别的啥都不好吃!”
简昆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老王一面把碗筷收拾在篮子里:“明天鹅给你弄一碗尝尝你就知道了再弄壶酒嘿美得很呢!”
浓重的陕西腔调简昆仑还真有点听不习惯。
老王这时已提起篮子待要迈步离开的当儿却又回过身来把一双黄眼睛珠子直直地盯着他:“还忘了问你先生贵姓?”
“简!”
“简先生你是来给我们当家的看病来的?是不是?”
“看病?”
“鹅们当家的病了你不知道?”
老王的一双眼睛珠子睁得极大:“你……难道不是请你来看病的?”
“你是说……谁病了?”
“咦鹅们当家的病了你还不知道?”
简昆仑心里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老王也明白了脸上神色顿现恍然呆了一呆才自摇头道:“弄错了弄错了鹅弄错了不是你……不是你……”
一面说狠狠地在自己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颇是深悔失言模样随即掉过身子一言不地走了。像是跟谁赌气似的临走之际狠狠地带上了房门出了哐啷的一声。
老王这几句无心之言使得简昆仑心里顿时大有所悟: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敢情是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病了。
莫怪乎自己虽然被带来这里却迟迟不曾蒙他所接见原来他竟是病了。
紧接着使他联想到大船中途停泊靠岸所迎接的那个老人不用说那个像似被贵宾一样隆重接待的老人很可能便是因此而来……这人极可能是个看病的大夫因着柳蝶衣的病匆匆而来……如此看来柳蝶衣所患的这个病想来非比寻常定是所谓一般医者束手的疑难大症了否则以主人那等杰出的一身内外功力焉得不功到病除?却要劳动外人上门医治只此一端已可想知柳氏病情之大不简单了。
那么万花飘香第二号人物飞花堂主时美娇的到来当然也与此有关了。
深夜。
简昆仑束装就绪一片漆黑里房子里甚至于连灯也不点一盏便自潜身户外。
立身于半月轩的那个半扇门前向着星罗棋布、深邃诡谲的大片亭台楼阁打量着……
集日间之细心观察多少已有了些见地。眼前阵列固然高妙深奥却并非全然不可捉摸。自己总得设法把它探测清楚以备必要时之来去自如。
然而简昆仑却深深地告诫着自己切切不可失之大意是以在他来往喋躞数次也只限于门前翠柏所拱峙的这条甬道却不敢轻易擅越雷池之外。
夜越是深越是宁静。打量着面前错落的亭台楼阁隐约闪烁熠熠衬以当空湛晦明灭的一天星斗乍见之下几为一体映衬得颇有奇趣。
正是这个突然的感觉使得他心里为之一动随即转回身子步入亭阶。
天文一道最是浩繁深奥非一般常人所能望及万一简昆仑之父简冰曾于此穷研半生晚年自号星海轩主便不讳言他于此道的深密关系简昆仑幼承熏陶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有了相当成就。
一天星斗望之稀落其实恒河沙数其运行轨道相互生息盛衰休咎无不与此苍茫大地有所密切配合息息相关互为表里。
论及其间的这个学问可也大了即使最聪明的人穷其毕生之力得窥其玄奥之一斑也是不易苟有所见论及心得能为之所用便为夺天地造化之一方高人。诚然难能可贵了。
简昆仑于此道固然谈不上什么高学识却非门外汉子在他冷静细心的体察之下一个主要星座的天罡排列方式渐次在天际展开。
奇妙的是眼前万花飘香缤纷棋散的大片楼阁房舍与之上下对称冥冥中具有几分暗合谐趣如是那一道贯穿其间的迂回长廊便似隐隐潜伏着要紧的关键星月下极似一条昂待起的巨龙。天罡、龙脉、天星、河图……总结所在便是此一庞然阵势的奥秘所在。
简昆仑肯定了这个假设便逐一就此所知地加以串联果然大有所得但是这门学问太深奥了眼前虽然已为自己所窥知也只在当然与所以然之间打转想要一举窥穿贯通还差得远。
至此他不禁深感懊悔当年鲤庭趋时与父论学每以此冷学过于玄奥缺乏实用价值乃致不求甚解几处深奥关键便在知与不知间敷衍了过去及今欲有所用时乃知其不惬而无以为计再求饾饤獭祭时已不及……若是父亲在此果能得其一言指点也当受用不浅如今是补苴无门后悔莫及矣!
却在这一霎耳边上响起了呜咽冷涩的一阵吹竹声正因为其声韵过于冷涩低回乍听之下于此静夜真有几分阴森鬼气。
简昆仑一惊之下为之打了个寒战。
声音近在咫尺分明一墙之隔。
笛音冷涩却不失高明一曲《露冷花残》其实脱胎于笛王郭思秋的《醉饮花间》只是知道此曲的人今已不多。
简昆仑正自失惊笛音忽止。却于此如霜夜色之下蓦地拔起来一条人影鬼魅般落向墙头。
夜月下窥物不清简昆仑却没有让他逃开视觉之下一瞥之间已觉出对方高瘦人影连同身上那一袭月白长衫其实都不陌生正是日间雷公公押同自己来时在亭间匆匆一见的那个人当时此人面覆白布正在亭子里晒太阳雷公公称呼他为二先生如果自己眼睛不花眼前这个猝出的怪客便是他了。
思念之间这个身子早已第二次拔起。
宛若长烟升空他瘦长的身躯已落向耸起园中的大块太湖石上。
紧接着对方三易其身鬼影子似地已飘出三数丈外落身于长廊之间。
此时此刻或许他根本就忽略了简昆仑这个生人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特意地向位属别院的亭子里看上一眼。
简昆仑本能地把身子向一旁缩了一缩掩身于正面的亭柱之后。
如此似可暂时不愁为对方所现。他这一面灯光尽熄原是黑暗一片以暗向明打量着长廊内那一串蜿蜒吊灯虽说是光度晦暗却十分鲜明醒目。
被称唤为二先生的这个怪人设非是舞兴大便是神经作祟紧接着一连串地旋身打转极似池中舞姬。身上长衣头上散连同着他整个瘦削身子俱是婆娑作势飘动于冥冥中的舞韵狂姿里。
正是日间对此人的不尽了解当他是个神智不清的疯子证之眼前醉态狂姿更有几分神似。
然而当简昆仑进一步再留神观察时不禁为对方狂态十足的舞姿所震惊。
其势更不止如此。
这个人真个舞兴大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便是那般如痴似狂的逸兴在此清辉明月下尽兴大。
身子越转越快步法越踏越疾配合着一定的动作手、眼、身、步无不在快节奏之中尤其是一头长甩动时的美妙潇洒带有几分醉态可掬的轻狂一霎间这个人整个地活了活在大自然快哉今夜的此一片刻。
简昆仑几乎看花了眼。
这人的身法、动作实在太快了、太美了。
然而使他惊异的并非在于对方潇洒的动作、舞步……而是……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潇洒美丽的动作包括他整个的全身动姿其实全都在一定的规律之中换句话说那是一种杰出罕见的身法如果把它运行在与人敌对的动作里又将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这个突然的现使得简昆仑陡然为之一惊内心起了一阵极大的激动他已有所领会待将进一步再做观察时忽然……
他听见一丝异声。
虽然只是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却使得他怵然为之一惊。正在起舞的那个人——二先生显然也自警觉到了婆娑轻狂的舞步蓦然为之中止。
紧接着一连三条人影几乎以同样的快飘落现场。
落在最先的那个人白红披驼背长躯却是简昆仑所熟悉的。正是那位当万花飘香总提调职务的那位雷公公日间方才见过自然记忆清楚紧随在他身后左右的两个人各着宽松号衣人手一个灯笼显然等而下之的人物了。
“二先生夜深了回去了吧!”
雷公公边说边走上前用手去摇动二先生衣袖神态轻狂颇似有几分不耐。
二先生却把他的手甩开了。
雷公公说:“走吧!走吧!”又用手去摇他又被他挣开了。
这次二先生不像日间那般的好说话了。
瞪着两只眼狠狠地向雷公公盯着瘦削的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态。
“呵呵!”雷公公干笑了两声沉着脸道“你又不听话了忘了那一次的教训啦?”
不提这件事还好提起来二先生的一股无名之火陡然高冒三丈一双眼珠子瞪得滚圆那样子真像是想把雷公公一口生吞下去。
雷公公的气也大了。
“怎么回事?不听话?”
二先生狰狞的样子像是一只狼较之先前的风流惆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来呀!”雷公公环顾左右说“二先生八成是喝醉了把他给搀回去!”
左右二人应了一声同时向前向着二先生伸出了胳膊打算把他硬拖回去。
却是没有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二先生今夜却是不再驯服两个人手方伸出才挨着了他的衣边已双双跌了出去。
摔得还不轻足足摔出去有两丈来远扑通!手里的灯都掉了。
“哎哟……”
嘴里叫唤着可就再也爬不起来。
雷公公看在眼里顿对一呆身子一个快闪已到了二先生身边:“你这是怎么回事?动手打人?”
说时雷公公张开的两只手霍然作势直向着对方身上拿来。
暗中的简昆仑看得清楚雷公公这身手非比寻常两只手出势看似平常其实却暗藏着内家力道。这一点只看他双脚站立的架式即可判知多半是属于内功夫二先生那般瘦弱的架式。一个被他拿着了还得了?只怕骨头都要散了。
很明显雷公公是想以他精纯的内家力道强行将对方制伏只是这个看来一向驯服惯了的二先生今夜却是一反常态不甘心再为人随意驱使挟制了。
雷公公沉实有力又复快捷的双手眼看着已抓住了二先生的身子。
却不知怎么一来竟为他又脱开了像是一条蛇般的滑溜随着他转动的身子一下子就溜到了一旁。
简昆仑早已看出来这个二先生定有非常身手证之这一霎果然不虚。
甚至于他也已看出二先生所施展的这手功夫——金鳝功乃是内家十二功中最上乘的前十二功之一。一念触此焉能不令他为之大吃一惊。
这番景象自然使得出手的雷公公也为之吃了一惊嘿嘿一笑道:“好身法!”
随着他一个进身的快势子两只手第二次施展内家玄功再一次向着对方两肋上挤来。
一下子挤了个正着。
眼看着二先生啊地痛呼一声一霎间胀红了脸。雷公公更不手下留情两只手更加着力二先生在此重力兑挤之下状极痛苦一连串的啊啊呼痛脸上青筋暴跳一时汗流满脸。那样子绝非做作若非是真的如此痛苦万难作伪。
雷公公不觉得意地笑了。
“二先生……怎么样……嗯?还是乖乖地跟我回去吧……”
嘴里固然这么笑着两只手上的劲道却是有增无已。
这个雷公公功力极高人称铁臂苍龙早年纵横黑道扬名两湖极是桀骛不驯除了万花飘香主人柳蝶衣之外再不曾服过一人。
偶然机会里柳蝶衣收服了他委以重任掌管万花飘香总枢的一切琐杂事务。说起来虽不过是个仆役头儿可是权力不小万花飘香一门数万除了有数的几个人物之外无不对他敬畏三分便是这般气势使他目空一切今夜连二先生这等人物也敢失礼冒犯。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在他两只手的力道运施之下简直无能为力雷公公显然借此立威给他好看。手下并不留情非要对方亲口讨饶不可。
二先生却是嘴硬得很就是不肯说句软话。
“嘿嘿……”雷公公手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你服不服?只要点一下头我就放开你!”
在他巨大的力道夹击之下二先生抖成了一片脸上青筋暴起整个脸胀成了紫红颜色真像是随时会爆炸开来他似乎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简昆仑看到这里不免为之惊心弯身拾了粒石子待将振腕打出。
便在这一霎有了戏剧性的变化。看似奄奄一息的二先生两只瘦手无力地在空中挥着像垂死前的最后挣扎狠心的雷公公并不因此而松开他的一双铁腕。
二先生张开嘴大声地吐着气忽然间他的身子开始向上蠕动在几至不可能的情况之下渐渐滑出了雷公公紧紧箍在对方两肋的毵毵巨掌。
雷公公啊了一声吃惊不小。
一惊之下两只手猝然施展出全力向正中挤兑。
真正不可思议即在雷公公这般巨力的加诸之下却仍然无能为力眼看着这个瘦骨支离的二先生滑溜得一条鳝鱼似的渐渐向上升起以至于完全脱离了对方手掌。度尽管是慢毕竟仍然是脱开了。
“哦……”
雷公公吓了一跳身子后退了一步用着十分惊讶的样子向对方频频打量不已。
二先生十分疲倦地喘息着坐向一边也向雷公公看着。
两个人其时像是使出了全身之力再也无力向对方施展。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只是互相对看着喘气。
老半天的时间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喘气而已。
简昆仑看得吃惊真不知双方将何以自了?
慢慢地二先生由地上缓缓地站起来转身离去。
一场闹剧随即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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