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回 花自飘落水自流(1/2)
蟳者蟹也。红蟳红蟹也。
红纸黑字大招牌。
“红蟳上市”。
今年的蟹讯是晚了。
白露后十五天是秋分眼看着已交了寒露才见着这为数不多蟹阵的头一拨儿。
招牌一早就亮出去了来吃的客人却并不多!
是年头儿不对了!
如今这个年头儿是兵荒马乱的年月!
崇祯皇帝那年上吊死了身后留下来的这个破烂摊子可也不好收拾福王朱由崧、唐王朱聿键、鲁王朱以海!这么多个意图中兴的主子先后都落入敌手丧了性命。
大明江山眼看着剃头的拍巴掌——这就完了蛋……
却是桂王朱由榔不甘服输亡命在外一力苦撑。去年在肇庆即位称了皇帝国号永历。算是大明宗室剩下来的唯一根苗明朝江山是不是还能苟延残喘下去可就全指望他了。
老天爷很不捧场。
说是风就是雨——先来了一阵风吹得唏哩哗啦紧接着大雨点子像是撒豆子似地落下来。
眼看着“红蟳上市”这块招牌在雨势里走了样儿就像是戏台上的三花脸儿——湿漉漉一塌糊涂不知道写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匹黑马驮着个年轻的黄衣客人就在这当口来到门前翻身下马正好迎着了小伙计的油纸大伞算是快活居收市以前最后的一个客人。
想走的不能走不想走的更懒得动弹;这叫人不留天留;没啥好说的留下来多喝两盅吧。
雷声隆隆雨是越下越大。
那一面池塘里白鹅戏水扇动着翅膀呷呷呜叫着雨点子散落在水面上劈劈噗噗像是开了锅的稀饭。
黄衣人挑了个靠窗户的位子坐下来。要了酒点了客红蟳就着黑醋姜末蘸着吃。
二十好几的年岁了还是个后生子总是有了历练吧瞧瞧那身子骨、眼神儿你可也不敢小瞧了他。胡碴子有二指来长多天没有刮了。野性、任性!却掩不住他原本拘谨斯文的内涵……
斜梢里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那人四十上下黑瘦的块头儿一身茶色缎质裤褂留着短髭浓眉大眼很是精神。黄衣人约莫着似有所察却是不等他转过脸来那人已把一双眸子移了开来。
这个人像是有病了苍白的脸看着颇嫌憔悴。宽敞的脑门儿上扎着条青绫子三指来宽垂下来的一边总有二尺长搭在肩上一身灰色缎子的长长披风连着同色的风帽一直紧紧裹着他的身子风帽上那块老大的宝石结子闪闪生光颇似名贵。连带着使人想到此人不落凡俗的身分却是一句话也不说满面愁容地直向雨地打量着。
同座的一人紫面长身猿臂蜂腰气势极见昂扬一口长剑平置案头并不掩饰他武者的身分。
偶尔他弯过身子小声地向那生病的相公说些什么表情甚是恭谨却又不似主仆身分神情大是令人费解。
“下雨天留客天!”
说话的人是个老瞎子向天上伸着一双瘦胳臂打了个老大的哈欠:“闲着也是闲着哪位爷儿们好心照顾老瞎子来上这么一卦!嘿嘿……保证你出外大吉开张见喜!”
短灰眉黄焦焦的一张瘦脸总有六十多了翻着双大白眼珠子瞧着怪吓人的。
“风中有雨雨中生风风雨不息亢龙在田!”
自个儿嘟嘟囔囔说个不休哗啦一声把手里制钱撒向桌面滴溜溜尽自打转却用手按住叱了声“开!”扬手而开瞪着一双白果眼低头瞎弄一阵却自大笑起来。
“霹雳一声见阴阳
皇帝小子要遭殃。
天有风雨人有祸
只道两般一齐来。”
真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几句话一经出口举座震惊。
举杯对饮的两个蓝衣老者缓缓放下杯子。
正自打盹的黑脸散头陀也睁开了眼睛。
各人表情不一七八双惊异的眼睛一时都向着他集中过来。
“老瞎子你好大的胆嘴里胡说八道就不怕在座有那公门捕快朝廷当差把你捉将官里去么?”
黑头陀边说边笑喝风撒野的那般模样有意无意地向着一旁两个蓝衣老者瞟了一眼却把面前一大碗白酒端起长鲸吸水似地咽下肚里。
和尚也食荤腥喝得酒?
“这是哪一位?”瞎子翻着白眼“敢是那位佛爷?”
“咦——怪了!”
黑头陀大声嚷着:“瞎子也看得见么?怎知洒家俺是佛爷!”
“那还用说?”老瞎子冷冷说道“瞎子眼瞎心可不瞎大和尚你八成儿还带着家伙——月牙铲吧!”
这么说众人才明白了。
一进门时黑头陀手里拄着这把家伙落地有声不用说听在瞎子耳朵里便自心里有数。
黑头陀却不这么想他的招子不空老瞎子吃几碗饭他心里有数。
聆听之下这头陀一时仰天大笑起来。
“这话倒也有理老瞎子!”黑头陀大声说“今天这种天你是不该出来的这般风雨有眼睛的人还得十分小心何况你一个瞎子?再说哪一个又曾照顾你的生意?我看你还是趁早歇市免得跌了跤弄得鼻青脸肿却是何苦?”
“那也不然!”瞎子嘻嘻笑着“这不全仗着地头熟吗有眼睛的人就该看清楚了今天是什么天这里是什么地界?嘿嘿!要是冒冒失失不闻不问地就来了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多大来头照样也得栽跟头丢人现眼我说佛爷你说我这话可在理儿?”
黑头陀聆听之下神色一变。
斜刺里却有人搭了话头:“平西王他的胳臂也长了点儿吧?”
说话的人正是那个黑瘦块头浓眉大眼的汉子一面说一面抖着他那一身挺讲究的茶色缎质裤褂。如今这个年头这般穿着的人还不多见此人诚然开风气之先。
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打量着对面瞎子他冷冷地说:“这里不是云南姓吴的管不着就是顺治老儿也嫌远点儿了瞎子你就别狐假虎威了。”
几句话一经出口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个老瞎子竟是平西王吴三桂跟前的人。
原来吴三桂自被封平西王坐镇云南声势极是坐大附近邻省俱在其势力扩展范围之内这里地当桂省西南距滇不远自是仰其鼻息不在话下。
老瞎子神色一变翻起一双白眼频频冷笑不已:“足下太抬爱我老瞎子了其实我哪里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朋友你亮个字号吧?”
浓眉汉子哼了一声暂不做答却把一双眸子转向临窗的那个黄衣青年似乎这个人才是他注意的对象别人都不曾放在心上。
黄衣人其时酒足饭饱凑巧这会子雨小了他便不欲久留站起来丢下块碎银子径自离开。
浓眉汉子一直看着他跨上来时的黑马冒雨而去这才把一双眸子回到瞎子身上。
“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吴三桂喜结宵小已是众人皆知如果在下招子不空尊驾想必就是他手下人称七太岁之一的无眼太岁公冶平了嘿嘿!失敬!”
浓眉汉子话声一出众人少不得又都吃了一惊左边那位伏案的账房先生也抬起头。
那只为吴三桂手下七太岁声名极大。此七人出身黑道素行不良自为吴氏所用旋即收为心腹专为他干铲除异己的杀人勾当。乍闻其名直似有切肤沥血之痛自是众人心里吃惊。
老瞎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照面即为对方摸清了底细被他直呼姓名行藏顿时败露尤其是那一句“喜结宵小”简直是当面侮辱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聆听之下黄脸上泛出了一片灰白一双白眼睛珠子直似要脱眶而出蓦地狂笑一声:“你的胆子不小竟敢言出无礼接着你的!打!”
一字出口右手翻处一掌青钱悉数飞出铮然作响中直似出巢之蜂一股脑直向对方浓眉汉子全身上下飞罩过来。
既名无眼太岁当非无能之辈瞎子伎俩更不止此随着一掌青钱出手的同时整个身子霍地飞弹而起一起即落已扑向黑瘦浓眉汉子当前掌中金丝竹杖宛若出穴之蛇一杖直取当心直向对方猛扎过来。
无眼太岁公冶平决计要取对方性命眼前出手既快又狠丝毫不以眼瞎而失了准头。
无如那个黑瘦浓眉汉子却非易与之辈。
先者迎着瞎子的一掌飞钱只见他短袖乍扬铿锵做响中漫空而来的一天飞钱一个不剩地悉数为他收进袖里。
紧接着左手突出噗地一把攥着了对方夺心而来的金丝竹杖。
瞎子这一杖力道十足偏偏浓眉汉子的掌劲儿更不含糊一经交合纹丝不动力道运行下耳听得叭叭两声脆响地面的水磨方砖竟为之连破了两块。
两块方砖均在瞎子脚下不啻说明了他的功力不济众目睽睽下直把老瞎子那张黄脸臊了个色如黄酱。
明明已是落败硬是心有未甘。
“你……”
右手往竹杖上一搭拧转之间一口银光眩目的三尺青锋已自杖内抽出。
竹心藏刃金丝竹杖内有机关。
随着瞎子抡出的右手大片剑光宛若银河倒挂直向着当前浓眉汉子迎头猛劈过来。这一手要命杀着极其可观大大出乎浓眉汉于意料之外瞎子心狠手辣这一剑功力内敛非比等闲浓眉汉子猝当之下只得手头一松放开了紧抓着对方竹杖的右手身形微仰翩跹于七尺开外闪开了对方颇具气势的当头剑锋。
却不知无眼太岁公冶平却是别有异心。
这一剑明面上是在对付浓眉汉子实际上却照顾了另外一人。
随着他急拧转的身子呼——直似飞云一片起落之间已到了另一座前。
这个桌上的两个客人——看似微恙的生病相公与气势昂扬的紫面长身大汉俱都为瞎子的猝临吃了一惊。
老瞎子心存叵测身势甫落更不迟疑掌中剑飕然作响流星天坠般直向座上那个生病相公当头劈落下来。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瞎子居心明眼人固然不难测知。眼前图穷匕现情急杀人的一手却是大悖常情不免触目惊心。
倒是那气势昂扬的紫面大汉忙中不乱一口长剑原已压置手下这一霎霍地振腕掣出当啷脆响里迎住了瞎子来犯的剑锋。
好强的腕力!随着紫面大汉的出手双剑交锋下老瞎子其势不迟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退出四尺开外。
紫面大汉一剑封开了对方原可趁势进招他却计不出此退后一步抱剑而守侍立于生病相公身边神色极为轩昂。
老瞎子怎么也没想到此番出手失利眼前已无能再做逗留怪笑一声:“后会有期!”瘦躯倏弓施了个金鲤倒穿波的式子哧地反蹿而出。
斜风细雨里怪鸟般地临身地面却不忘在众人眼前一番卖弄随着落脚处半篱枯竹微微一颤瞎子偌大的身躯已自第二次腾身跃起翩翩乎如野雁腾空向着岸上掠去。
却是有人放他不过。窗前人影猝闪浓眉汉子鬼影子般已现身当前。随着他挥出的右手铿锵作响一蓬金光已自他短袖内飞出正是先时接自老瞎子的一掌青钱这一霎原物奉还直认着老瞎子背后招呼了过去。
瞎子一只脚方触地面忽觉背后有异却已转身不及慌不迭向边上一闪让开了正面却躲不过侧面腰胯腿侧间一阵奇痛已吃两枚青钱击中。
浓眉汉子手劲十足一掌飞钱虽是满天花雨的打法每一枚暗器的力道也是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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