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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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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是催九莉“进去”指起坐间吸烟室。

她现在从来不说“从前老太太那时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九莉回来看见九林忽然拔高细长条子晃来晃去一件新二蓝布罩袍穿在身上却很臃肿。她随即现他现在一天一个危机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

“刚才还好好的嚜!”好婆低声向女佣们抱怨。“这孩子也是——!叫他来不来。倒像有什么事心虚似的。”又道:“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

乃德喜欢连名带姓的喊他作为一种幽默的昵称:“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来。”他应了一声立即从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只商务化的西式长信封递给他父亲非常干练熟悉。

有一次九莉刚巧看见他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练习签字。翠华在烟铺上低声向乃德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大眼睛里带著一种顽皮的笑意。乃德跳起来就刷了他一个耳刮子。

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来”韩妈与陪房女佣两人合力拖他他赖在地下扳著房门不放。

“唉哎嗳。”韩妈出不赞成的声音。

结果罚他在花园里“跪砖”“跪香”跪在两只砖头上一枝香的时间。九莉一个人在楼下也没望园子里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计又要这样怕。他进来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愤怒的睁大了眼睛眼泪汪汪起来。

邓升看不过去在门房里叫骂:“就这一个儿子打丫头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没怎样隔了些时派他下乡去就长驻在田上没要他回来。老头子就死在乡下。

九莉在银暗的大房间里躺著看书只有百叶窗上一抹阳光。她有许多财的梦想要救九林韩妈出去。听见隔壁洗衣间的水泥池子里搓衣板格噔格噔撞著木盆的声音韩妈在洗被单帐子。

楚娣来联络感情穿著米黄丝绒镶皮子大衣回旋的喇叭下摆上一圈麝鼠更衬托出她完美的长腿。蕊秋说的:“你三姑就是一双腿好”比玛琳黛德丽的腿略丰满些柔若无骨没有膝盖。她总是来去匆匆的与韩妈对答一两句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嗳韩大妈!好啊?我好欧。”然后习惯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说:“我在想韩妈也是看著我们长大的怎么她对我们就不像对你一样。”

九莉想不出话来说笑道:“也许因为她老了。像人家疼儿子总不及疼孙子。”

翠华从娘家带来许多旧衣服给九莉穿领口了毛的绵呢长袍一件又一件永远穿不完。在她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实在触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结果又没通过。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岁我替你做点衣裳。”

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异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过不去看不见。

楚娣说过:“我答应二婶照应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我们官司打输了。”楚娣轻快的说。

“是怎么样的?”九莉轻声问有点恐惧迷茫。

“他们塞钱。——我们也塞钱。他们钱多。”

楚娣没告诉她打输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父亲倒戈单独与大爷私了了。

“说弟弟偷东西。”她告诉楚娣。

“偷了什么?”

“钱。”

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见零钱搁在那里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给他们耿家说出去就是偷了。”

明年校刊上要登毕业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张头短齐耳朵照出来像个小鸡。翠华见她自己看了十分懊丧便笑道:“不烫头都是这样的呀!你要不要烫头?”

“娘问我要不要烫头髮。”她告诉楚娣。

楚娣笑道:“你娘还不是想嫁掉你。”

她也有戒心。

有个吕表哥是耿家的穷亲戚翠华的表姪常来跟乃德上交易所歷练歷练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剑眉星眼玉树临风所有这些话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绸袍过来到九莉房里招呼之后坐下就一言不翻看她桌上的小说。她还搭訕著问他看过这本没有看了哪张电影没有他总是顿了顿微笑著略摇摇头。她想不出别的话说他也只低著头掀动书页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书不搅糊你了。”

耿家有个表姐笑嚷道:“吕表哥讨厌死了听六姐说也是到他们那儿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六姐说讨厌死了。”那是耿家的阔亲戚家里两个时髦小姐二十几岁了。耿家自己因为人太多没钱吕表哥也不去默坐。

九莉觉得她是酸葡萄但是听见说他对“六姐”姐妹俩也这样不禁有点爽然若失。后来听九林说吕表哥结婚了是个银行经理的女儿。又听见九林说他一跡就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丝庆幸。

九林对吕表哥的事业特别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长大。翠华有个弟弟给了他一套旧衬衫黄卡其袴配上有油渍的领带还是小时候楚娣送他的一条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里照着镜子在龙头下沾湿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耸的飞机头。十二岁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电影有家里汽车接送就是他们俩散场到惠尔康去吃冰淇淋他就点啤酒。

“大爷死了”九莉放假回来他报告“据说是饿死的。”

九莉骇异道:“他那麼有钱怎麼会饿死?”

“他那个病医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饿急了不知怎麼给他跑了出来住到小公馆去。姨太说‘我也不敢给他吃不然说我害死的’还是没得吃。所以都说是饿死的。”

她知道西医忌嘴之严中国人有时候不大了解所以病死了以为是饿死的。但是也是亲戚间大家有这麼个愿望。

“韩妈乡下有人来说进宝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报道。“他外婆**十岁了进宝老是问她怎麼还不死。这一天气起来硬把她装在棺材里说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头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

九莉又骇然简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没听见。“韩妈怎麼说?”

“韩妈当然说是没有的事说她母亲实在年纪大了没听见说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谣言。”

“少爷!老爷叫!”陪房女佣在楼梯上喊。

“噢。”他高声应了一声因为不惯大声声带太紧听上去有点不自然但是很镇静敏捷的上楼去了。

韩妈没提她母亲死了的事九莉也没问她。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个老叫化子给了他两毛钱。人老了可怜咧!韩妈要做老叫化子了。”说著几乎泪下。

九莉笑道:“那怎麼会?不会的。”也想不出别的话安慰她。她不作声。

“怎麼会呢?”九莉又说自己也觉得是极乏的空话。

她陪著九莉坐在灯下借此打个盹。九莉画了她一张铅笔像虽然银白头髮稀了露出光闪闪的秃顶来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

“韩妈你看我画的你。”

她拿著看了一会笑道:“丑相!”

九莉想起小时候抱著猫硬逼牠照镜子牠总是厌恶的别过头去也许是嫌镜子冷。

起先翠华不知道网球场有许多讲究修理起来多麼贵遗说九莉可以请同学来打网球。一直没修九林仍旧是对著个砖墙打网球用楚娣给他的一隻旧球拍。

翠华在报纸副刊上看到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想利用这荒芜的花园养鹅买了两隻但是始终不生小鹅。她与乃德都常站在楼窗前看园子里两隻鹅踱来踱去开始疑心是买了两隻公的或是两隻母的。但是两人都不大提这话有点忌讳——连鹅都不育?

“二婶要回来了。”楚娣安静的告诉九莉脸上没有笑容。

九莉听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种预感。

好婆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女儿冬瓜脸。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度绸旗袍挺著个大肚子。翠华也常说她:“妈就是这样!”瓮声瓮气带著点撒娇的口吻说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间。

这一天她在楼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饼咱们过阴天儿哪。”只有《儿女英雄传》上张金凤的母亲说过“过阴天儿”的话。她下厨房用南瓜泥和麵煎一大叠薄饼没什麼好吃但是情调很浓。

“我们小时候那时候闹义和拳吓死了那时候我们在北京都扒著那栅栏门往外看。看啊看呕!看那些义和拳嘍!”她说。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里拉大车。

她曾经跟翠华的父亲出国做公使夫人还能背诵德文字母:“啊贝赛代。”“那时候使馆请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宝石金刚钻脖鍊儿搂搂抱抱的跳跳舞嘛!楼梯上有个小窗户眼儿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

这两天她女儿女婿都在谈讲新出的一本歷史小说写晚清人物的《清夜录》里面赛金花从良后也是代表太太出国做公使夫人显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来。

九莉也看了《清夜录》听见说里面有她祖父看著许多影射的人名有点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个是为了个船妓丢官的还是与小旦同性恋爱的?

“爷爷名字叫什麼?”她问九林又道:“是哪两个字?”

他写给她看。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乃德从来不跟他们提起他父亲有时候跟访客大谈“我们老太爷”但是当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这些事与蕊秋一样认为不民主。

她赶紧去翻来看惊喜交集看到那传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敌不念旧恶在他倒霉的时候用他做师爷还又把女儿给了他。

乃德绕著圈子踱著向烟铺上的翠华解释“我们老太爷”不可能在签押房惊艷撞见东翁的女儿彷彿这证明书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华只含笑应著“唔……唔。”

“你讲点***事给我听。”九莉向韩妈说。韩妈没赶上看见老太爷。

她想了想。“从前老太太省得很喏连草纸都省。”

九莉听著有点刺耳但是也可以想像与她父亲的恐怖一样都是永远有出无进的过日子。

“三小姐小时候穿男装给二爷穿女装十几岁了还穿花鞋镶滚好几道都是没人穿了的。二爷出去夹著个小包”韩妈歪著头双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一溜溜出去还没到二门在簷下偷偷的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我们在楼上看见笑。”她悄悄笑著说彷彿怕老太太听见。

“二爷背书老太太打呵!

“老太太倒是说我心细。说‘老韩有耐心。’”

她以前替九莉篦头问疼不疼也常说:“从前老太太倒是说我手轻。”

她在女僕间算是后进但是老太太后来最信任她。

九莉又问三姑关於***事爷爷她不记得了死的时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录》笑道:“奶奶那诗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诗也都是爷爷作的。奶奶只有一集句。自己很喜欢:‘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縈。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想想真是——从前那时候四十岁已经老了奶奶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十几岁像我们现在倒已经三十几了。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欢她身上许多红痣其实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麼个小红点子。我喜欢摸它。

“大爷非常怕奶奶。奶奶总是骂他。”

她死后他侵吞两个孤儿的财產报了仇九莉心里想。

“韩妈说二叔十几岁还穿花鞋穿不出去带一双出去换。”

“是都说奶奶后来脾气古怪不见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见人要他怕人——怕他学坏了。”楚娣默然了一会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给她嫁个年纪大那麼许多的连儿子都比她大。她未见得能像老爹爹那样赏识他。当然从前的人当然相信父亲……”

九莉不愿意这样想。“不是说他们非常好吗?”

“当然是这麼说郎才女貌的。”

楚娣找出她母亲十八岁的时候的照片是夏天穿著宽博的轻罗衫袴长挑身材头髮中分横V字头路双腮圆鼓鼓的鹅蛋脸眉目如画眼睛里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里来的西洋摄影师钻在黑布底下?

但是九莉想起纯姐姐蕴姐姐有点像她是她的姪孙女。蕊秋楚娣都说她们俩“爱笑人。”

她们的确是容易看不起人奶奶嫁给爷爷大概是很委曲。在他们的合影里她很见老脸面胖了几乎不认识了儘管横V字头路依旧。并没隔多少年他们在一起一共也不过十几年。又一直过著伊甸园的生活就是他们两个人在自己盖的大花园里。

这样看来他们的罗曼斯是翁婿间的。这也更是中国的。

“爷爷是肝病”楚娣说。“喝酒暍得太多。”

他称为“恩师”的丈人百般援引遗是没有出路他五十几岁就死了。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为什麼这样有兴趣?我们这一代已经把这些都撂开了到了你们更应当往前看了。”

九莉笑道:“我不过因为忽然在小说上看到他们的事。”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这次她母亲一回国就在看《清夜录》。她就从来没对蕊秋提起这本书。她知道她母亲恨他们尤是没见过面的婆婆。

蕊秋到后九莉放月假才见到她已经与楚娣搬进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刚哭过喉咙还有点沙哑。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里楚娣倚在浴室门边垂泪对著门外的一隻小文件柜一隻手扳著抽屉柄穿著花格子绸旗袍肚子上柔软的线条还在微微起伏刚抽噎过。见九莉来了便走开了。

碧桃来了也是倚在浴室门框上流泪。上次蕊秋临走因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岁了——从小买来的丫头不知道确实岁数——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恒还没娶亲虽然年纪比她大两人可以说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自己也都愿意就把她嫁了给毓恒又给了一笔钱作为嫁妆。但是婚后开的一爿小店蚀本把碧桃的钱也擩进去蚀掉了。婆婆又嫌她没有孩子家里常吵闹毓恒到镇江找事就没回来听说在那边有人了。碧桃现在就是一个人在上海帮佣也一度在楚娣这里做过。她紫棠脸圆中见方很秀丽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门似的又黑猛一看像个黑大汉站在人前吓人一跳。

九莉来了也是在浴室倚门诉说家里的情形。只有下午在浴室化妆是个空档。

蕊秋一面刷著头髮含酸道:“不是说奸得很吗?跟你三姑也好还说出去总带著小林带东带西喜欢得很。”

九莉觉得惊异她母亲比从前更美了也许是这几年流行的审美观念变了。尤其是她蓬著头在刷头髮还没搽上淡红色瓶装水粉秀削的脸整个是个黄铜彫像。谈话中她永远倒身向前压在脸盆边上把轻倩的背影对著人向镜子里深深注视著。

九莉那天回去当著翠华向乃德说:“三姑说好久妹看见弟弟叫我明天跟他一块去。”

“唔。”

当然他们也早已听见说蕊秋回来了。

蕊秋备下茶点楚娣走开了让他们三个人坐下吃茶。

“小林你的牙齿怎麼回事?”

他不作声。九莉也注意到他牙齿很小泛绿色像搓衣板一样粼粼的成为锯齿形。她想是营养缺乏他在饭桌上总是食不下咽的样子。

有一天她走进餐室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把头抵在皮面方桌的铜边上。

“你怎麼了?”

“头昏。”他抬起头来苦著脸说:“闻见鸦片烟味就要吐。”

她不禁骇笑心里想我们从小闻惯的你更是偎灶猫一样成天偎在旁边怎麼忽然这样娇嫩起来?

蕊秋讲了一段营养学鼓励的说他够高的只需要长宽但是未了叫他去照x光验肺到某医院去向掛号处说卞小姐讲好的账单寄给她。九莉觉得这安排恐怕太“悬”医院里搅不清楚尤其是她弟弟更不好意思去跟人说。又是某小姐代付费倒像是他靠一个年纪较大的女朋友养活他。

他先走她要在晚饭前直接回学校去。蕊秋又去洗脸九莉站在浴室门边拭泪哭道:

“我要……送他去学骑马。”

蕊秋笑了。“这倒不忙先给他进学校哪有这麼大的人不进学校的。”

她替九莉把额前的头髮梳成却尔斯王子的横云度岭式。直头髮不持久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下来了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风一样轻柔。

“痴头怪脑的。”饭桌上一个同班生嗤笑著说。她这才笑著把头髮掠上去。

自从乃德倒戈楚娣不跟他来往了。这时候刚巧五爷回来了就托五爷去说送九林进学校送九莉出洋。五爷在满洲国不得意娶了个十六岁的班子里姑娘带回来说看她可怜也是流落在东北。所以现在又是两份家他两个姑奶奶对他十分不满。

又是在下午无人的餐室里九林走来笑道:“你要到英国去啦?”惊奇得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说。

“你去我想不成问题。”他很斟酌的说她觉得有点政客的意味。

她因为二婶三姑一直总以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过越大越觉得渺茫。

“他答应的离婚协议上有。”蕊秋说。

那时候他爱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条约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还在九莉每次说要到“三姑”那里去他总柔声答应著脸上没有表情。

“你二叔有钱。”蕊秋说。

九莉有点怀疑。她太熟悉他的恐怖。

他也并没说没有只道:“离了韩妈一天也过不了还想一个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

翠华道:“小莉到底还想嫁人不嫁?”

五爷把话传了过去楚娣又是气又是笑道:“哪有这样的十六七岁就问人还想不想嫁人。”

韩妈大概是听九林说的乘无人的时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没什麼”这句有点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没人的地方去。”

“我想到外国去”九莉轻飘的说。“我要像三姑。”

“吓咦!”吓噤的声音低低的一声断暍。韩妈对楚娣蕊秋从来没有过微词只有这一次。

九林又给叫到楚娣那里去了一趟。

“小林你怎麼这麼荒唐?”蕊秋厉声说。

他不作声。

他没到医院去照x光九莉觉得是因为蕊秋不信任他没给他十块钱x光费。当然给了他是否会另作别用那又是个问题了。

九莉刚中学毕了业回来这一天街上叫卖号外。陪房女佣出去买了张回来只比传单略大一圈拿在手里惊笑道:“这报纸怎麼这麼小?”

九莉只在楼梯脚下就她手里看了看。满纸大红大黑字。沪战开始了。

蕊秋与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筑路的地段。云志承认他胆子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馆里租下一套三个房间。他的姨太太早已“打”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觉得他这笔旅馆费太客观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许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机薰陶薰陶。

“三姑说我们这里离闸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里去住两天。”九莉向乃德说。翠华刚巧出去了她如释重负每次当著翠华抬出“三姑”来总觉得非常不自然不像与乃德在这一点上有一种默契。

乃德照例应了声“唔”没抬起眼来。

旅馆里很热闹。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经一圈垢腻。

“要亡国还是亡给英国人日本鬼子最坏了。”云志说。

蕊秋笑了起来。“你这种话可不气死人要亡国还情愿亡给谁。”

云志又道:“印度鬼子可怜咧亡国奴咧!”

蕊秋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不到外国去到了外国就知道了给人看不起都气死人了!”

“哪个叫你去的?”

他们姐弟与楚娣兄妹一样到了一起总是唇枪舌剑像拌嘴似的但是他们俩感情好。

蕊秋道:“你不洗个澡?人家还特为开房间洗澡呢。”

云志道:“多洗澡伤元气的。”

云志夫妇托了蕊秋给长女次女介绍留学生正交朋友让出两间房来让她们会客大家挤在另一间里蕊秋楚娣领了红十字会的活来做捲绷带又替外侨志愿兵打茶褐色毛线袜子。

云志低声道:“那天在家里我听见客厅里一个跑一个追在笑我有点不放心走过门口瞭了一眼看见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刘嫂子叫她进去装著拿东西一会再去对茶送点心多去两趟。”

蕊秋道:“所以说我们中国人不懂恋爱。哪有才进大门就让人升堂入室的。”

轰炸中都说这旅馆大厦楼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级上看表姐们借来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

次日正午一声巨响是大世界游艺场中弹就在法大马路。九莉在窗口看见一连串军用卡车开过有一辆在苍绿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黄色义肢像橱窗中陈列的不过在这里乱七八糟夹杂在花布与短打衣袴间。有些义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红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见了。

看来法租界比她家里还要危险。午后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

电车站上闹嚷嚷的卖号外车窗里伸出手来买。似乎大家脸上都带著一丝微笑有一种新鲜刺激的厌觉。

天热下了车还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里晒得红头涨脸先去洗个脸再上楼去见他们。在浴室里她闻见身上新鲜的汗味。

洗了脸出来忽见翠华下楼来了劈头便质问怎麼没告诉她就在外面过夜打了她一个嘴巴子反咬她还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顿。大门上了锁出不去她便住到楼下两间空房里离他们远些比较安全。一住下来就放心了些那两场乱梦颠倒似的风暴倒已经去远了。似乎无论出了什麼事她只要一个人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是来自童年深处的一种浑也是一种定力。

这两间房里堆著一些用不著的旧傢俱连她小时候都没见过已经打入冷宫的红木大橱橱顶有彫花门楼子。翠华的两个进大学的兄弟来住的时候权作客房睡在籐心红木炕床上。她只用一间把中间的拉门拉上。到隔壁一间去找书看桌上有笔砚又有张纸鬆鬆的团成一大团。摊平了是张旧式信笺上面半草的很大的字是她弟弟的笔跡:

“二哥如晤:日前走访不遇悵悵。家姐事想有所闻。家门之玷殊觉痛心。”

这是什麼话?她因为从前在她的画上打槓子心里有了个底子并不十分震动。二哥是天津来的从堂兄。这封信是没寄还是重新写过了?粗心大意丢在这里正像他干的事。

他难道相信她真有什麼?翠华说她在外面过夜没先稟告她不过是个不敬的罪名别的明知说了也没人相信。尤其是九林直到不久以前她从学校回来还是跟他住一间房两张单人床之间隔著个小橱。她已经听韩妈说他梦遗过但是脱衣上床的时候他虽然是礼貌的不看也确实两人都坦然不当桩事。她一门心思抽长条子像根竹竿。有时候她也有点觉得奇怪没人叫他们分房住。原因大概是楚娣乘著乃德结婚多买了一堂现代化的卧室傢俱。既然是买给他们俩的。翠华不好意思叫他们搬一个出来彷彿是覬覦这堂傢俱所以直到去年才让她的小妹妹去跟九莉住。

如果他不是真当她会有什麼那他是为虎作倀诬蔑她?但是她没往下想只跟自己打官腔气愤道:“念到书经了念通了没有措辞这样不知轻重。”信笺依旧团皱了撩在桌上也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关了几天这天下午韩妈进来低声说:“三小姐来了。”

二婶三姑听见了风声所以三姑来跟他们理论。九莉也兴奋起来了。

“你千万不要出去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韩妈恐吓的轻声说。

九莉带笑点了点头。当然这是替她打算的话。她自己也已经写过一张字条交给韩妈送去:

“二叔

娘是真的对我误会了请二叔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也能原宥我。”

当然一看就撕了。韩妈没说她也没问。

韩妈拖过一张椅子促膝坐下虎起一张脸看守著她。只避免与她对看。脸对脸坐得这样近九莉不禁有点反感。自从她挨了打抱著韩妈哭觉得她的冷酷已经知道她自己不过是韩妈的事业她爱她的事业。过去一直以为只有韩妈喜欢她就光因为她活著而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拨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息。

突然听见叫骂声在楼上楼梯口声带紧得不像楚娣的声音一路嚷下楼梯听不清楚说什麼。才来了没有一会。

乘此衝出去也许可以跟三姑一块走。

韩妈更紧张起来。

九莉坐著没动自己估量打不过她而且也过不了大门口门警那一关。

又一天晚上韩妈进来收拾低声道:“讲要你搬到小楼上去。”

“什麼小楼?”

“后头的小楼。坏房子。”

九莉没去过只在走廊门口张望过一下后搭的一排小木屋沿著一溜摇摇晃晃的楼廊褪色的惨绿漆阑干东倒西歪看著不寒而慄像有丫头在这里弔死过。

韩妈眼睛里有种盘算的神气有点什麼傢俱可以搬进去让她住得舒服点。随又轻声道:

“好在还没说呢。”

还没来得及锁进柴房九莉生了场大病。韩妈去向翠华讨药给了一盒万金油。

高热她梦见她父亲带她去兜风到了郊区车夫开快车夏夜的凉风吹得十分畅快。街灯越来越稀少两边似乎都是田野不禁想起阎瑞生王莲英的案子有点寒森森的。阎瑞生带了个妓女到郊外兜风为了她的饰勒死了她。跟乃德在一起这一类的事更觉得接近。

她乘病中疎防一好了点就瞒著韩妈逃了出去跑到二婶三姑那里。一星期后韩妈把她小时候的一隻饰箱送了来见了蕊秋叫了声“太太!”用她那厌情洋溢的声口。

蕊秋也照旧答应著问了好便笑道:“大姐走了他们说什麼?”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没说什麼。”

九莉知道蕊秋这一向钱紧但是韩妈去后她说:“我给了她五块钱。看老奶奶可怜七八十岁的人叫她洗被单。这才知道厉害了从前对我那样现在一比才知道了。”

“她从前怎样?”九莉问。

“哈从前我们走的时候你没看见这些大妈们一个个的那样子呵——!临上船挑夫把行李挑走了就此不见了。你二叔一拍桌子说:‘行李我扣下了!’这些人在旁边那神气呵——都气死人。”

楚娣在洋行里找了个事不大在家。卞家两个较小的表姐也由蕊秋介绍留学生她们都健美。从前楚娣那里也有一种有目标有纪律的气氛是个诉讼厂现在是个婚姻厂同时有几件在进行。卞家的人来得川流不息。

“你三姑反正就嫌人多隻狗都嫌。”蕊秋说。

南西也常来。

楚娣背后揽眉笑道:“啊呦那南西。”

九莉知道是说她的化妆衣著不像良家妇女。

蕊秋道:“你没看见她刚到巴黎的时候小可怜似的。认识了查礼一吵架就跑来哭。总算查礼倒是跟她结了婚。到现在他家里人还看不起她他们家守旧。”

蕊秋不是跟他们一块回来的。她有个爪哇女朋友一定要她到爪哇去玩所以弯到东南亚去了一趟。

“爪哇人什麼样子?”九莉问。

“大扁脸没什麼好看。”

她喜欢蕊秋带回来的两幅埃及剪布画米色粗布上缝钉上橙红的人牵著骆驼远处有三座褪色的老蓝布金字塔品字式悬在半空中。她刚在古代史上现了苗条的古埃及人奇怪他们的面型身段有东方美。

“埃及人什麼样子?”

蕊秋微撮著嘴唇考虑了一下。“没什麼好看。大扁脸。”

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弹簧褥子奇软像个大粉扑子早上她从里床爬出来挪一步床一抖无论怎样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总是闹“睡得不够就眼皮摺得不对瞅著。”她不懂那是眉梢眼角的秋意。

她怕问蕊秋拿公共汽车钱寧可走半个城从越界筑路走到西青会补课。走过跑马厅绿草坪上有几隻白羊是全上海唯一的挤奶的羊。物以稀为贵蕊秋每天定一瓶羊奶也说“贵死了!”这时候西方有这一说认为羊奶特别滋补使人年青。

她从家里垫在鞋底带出来的一张五元钞票洗碗打碎了一隻茶壶幸而是纯白的自己去配了一隻英国货花了三块钱。蕊秋没说什麼。母亲节这天走过一爿花店见橱窗里一丛芍药有一朵开得最好长圆形的花深粉红色复瓣老金黄色花心她觉得像蕊秋。走进去指著它笑问:“我只要一朵。多少钱?”

“七角钱。”店里的人是个小老僕欧穿著白布长衫苍黄的脸特别殷勤的带笑抽出这一朵小心翼翼用绿色蜡纸包裹起来再包上白纸像婴儿的襁褓一样只露出一朵花的脸表示不嫌买得太少。

“我给二婶的。”她递给蕊秋。蕊秋卸去白纸绿纸捲露出花蒂原来这朵花太沉重蒂子断了用根铁丝支撑著。

九莉“噯呀”了一声耳朵里轰然一声巨响魂飞魄散知道又要听两车话:“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连你二叔都还不是这样。”“照你这样还想出去在社会上做人?”她想起那老西崽脸上諂媚的笑容:心里羞愧到极点。

“不要紧插在水里还可以开好些天。”蕊秋的声音意外的柔和。她亲自去拿一隻大玻璃杯装了水插花搁在她床头桌上。花居然开了一两个星期才谢。

她常说“年青的女孩子用不著打扮头髮不用烫梳的时候总往里捲不那麼毕直的就行了。”九莉的头髮不听话穿楚娣的旧蓝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叶”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亲心目中的清丽的少女。

“人相貌是天生的没办法姿势动作那全在自己。你二叔其实长得不难看十几岁的时候很秀气的。你下次这样:看见你爱慕的人”蕊秋夹了个英文字说“就留神学她们的姿势。”

九莉羞得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她从此也就没再提这话。

“呜啦啦!”蕊秋惯用这法文口头禪含笑惊嘆又学会了爱吃千叶菜“啊提修”煮出来一大盘盘子上堆著一隻灰绿色的大刺猬一瓣一瓣摘下来略吮一下正色若有所思。

“啊。我那菲力才漂亮呢!”她常向楚娣笑著说。他是个法科学生九莉在她的写簿上看见他线条英锐的侧影戴眼镜。

“他们都受军训。怕死了对德国人又怕又恨就怕打仗。他说他一定会打死。”

“他在等你回去?”楚娣有一次随口问了声。

蕊秋别过头去笑了起来。“这种事走了还不完了?”

但是她总是用蓝色航空邮简写信常向九莉问字用两张纸掩住两边只露出中间一段。九莉觉得可笑。

“我有两本活动字典。”她说楚娣与九莉。

她难得请客这一次笑向楚娣道:“没办法欠的人情太多了又都要吃我自己做的菜。”

这公寓小是个单独请吃茶的格局连一张正式的餐桌都没有用一套玻璃桌子拼成不等边形。幽暗的土黄色灯光下她只穿著件简便的翻领黑丝绒洋服有隻长方的碧蓝彫花土耳其玉腰带扣。菜已经上了桌饭照西式盛在一隻椭圆大盖碗里预备添饭。

“还缺一隻椅子。”她说。

九莉到别的房间去找但是椅子已经全搬去了。唯一的可能是一张小沙椅踌躇了一下只好把它推出去偏又搁在个小地毯上涩滞异常先推不动然后差点带倒了一隻站灯。她来了以后遇到劳作总是马上动手表示她能适应环境。本来连划火柴都不会在学校做化学实验无法点酒精灯美国女教师走来问知代划一脸鄙夷的神色。

在家里总有女佣慌忙拦阻:“我来我来。”怕她闯祸失火。

“卞家的小姐们自己到弄堂口小店去买东西!”从前李妈轻声说彷彿是丑事。

蕊秋定做的一套仿毕卡索抽象画小地毯都是必经之道有时候可以捲起一角有时候需要把沙椅抬起一半。地毯一皱就会拖倒打碎东西才度过一张又面临一张。好容易拱到过道里进了客室的门精疲力尽怱见蕊秋惊异得不能相信的脸。

“你这是干什麼?猪。”

项八小姐南西夫妇与毕先生都在。九莉只好像他们一样装不听见仍旧略带著点微笑再把沙椅往回推。等到回到饭桌上椅子也有了不知道是不是楚娣到隔壁去借的。

每次说她她分辩蕊秋便生气说:“你反正总有个理!”

“没有个理由我为什麼这样做?”她想但是从此不开口了。

有天下午蕊秋在浴室刷头髮忽道:“我在想著啊你在英国要是遇见个什麼人。”

九莉笑道:“我不会的。”

“人家都劝我女孩子念书还不就是这麼回事……”但是结了婚也还是要有自立的本领寧可备而不用等等。

九莉知道她已经替蕊秋打过一次嘴学了那麼些年的琴不学了。

“‘她自己不要嚜!’”楚娣学著翠华的声口。

住读必须学琴才准练琴学了又与原有的教师衝突一个要手背低一个要手背凸白俄女教师气得对她流泪。校方的老处*女钱小姐又含嗔带笑打她的手背一掌横扫过来下手很重。她终於决定改行画卡通片。

“你已经十六岁了可不能再改了。”楚娣说。

蕊秋总是说:“我们就吃亏在太晚。”

这要到了英国去闹恋爱那可真替她母亲打嘴了。她明白蕊秋的恐怖但是也知道即使立下字据也无用。

“第一次恋爱总是自以为呕——好得不得了!”蕊秋恨恨的说。

九莉笑道:“我不会的。我要把花的钱赚回来花的这些钱我一定要还二婶的。”装在一隻长盒子里埋在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

她像不听见一样。“想想真冤——回来了困在这儿一动都不能动。其实我可以嫁掉你年纪青的女孩子不会没人要。反正我们中国人就知道‘少女’。只要是个处*女就连碧桃那时候云志都跟我要!”

九莉诧异到极点。从小教她自立这时候倒又以为可以嫁掉她?少女处*女的话也使她感到污秽。

蕊秋又道:“我不喜欢介绍朋友因为一说给你介绍你先心乱了整个的人都——都——”她打了个手势在胸腔间比划著表示五中沸腾一切慼官都骚动起来声音也低了下来变得亲密而恐惧九莉听著有一种轻微的秽褻感。虽然不过是比譬的话口口声声“你”呀“你”的也觉得刺耳。她不懂为什麼对她说这些。虽然刚说过“嫁掉你”她以为是旧式的逼婚再也没想到她母亲做媒做得顺手也考虑到给她介绍一个当她在旁边眼红也说不定。像她表姐们那当然是应当给介绍的。她们也并不像旧式女孩子一样一听见提亲就跑了却是大大方方坐在一边微笑听著有时候也表意见。有一个表姐说“嫁人要嫁钱”她也赞成觉得对於她表姐是对的。但是她想要电影上那样的恋情不但反对介绍见面而且要是她第一先会窘死了僵死了那还行?当然她也从来没说过。海阔天空“言志”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蕊秋沉默了一会又夹了个英文字说:“我知道你二叔伤了你的心——”

九莉猝然把一张愤怒的脸掉过来对著她就像她是个陌生人插嘴讲别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伤了我的心!”又在心里叫喊著:“二叔怎麼会伤我的心?我从来没爱过他。”

蕊秋立刻停住了没往下说。九莉不知道这时候还在托五爷去疏通要让她回去。蕊秋当然以为她是知道了生气所以没劝她回去。

乃德笑向五爷道:“我们盛家的人就认识钱。”又道:“小姐们住在一块要吵架的。”

翠华道:“九莉的妈是自搬砖头自压脚。”

九莉总想著蕊秋这样对她是因为菲力因为不能回去会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对恋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钥匙插在抽屉上忘了带去。那些蓝色航空邮简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屉里。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权利知道我干下了什麼事。”把心一横转了转钥匙打开抽屉轻轻拈出最上面的一张一看是一封还没寄出的信除了亲暱的称呼也跟蕊秋平时的信一样抱怨忙没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术俱乐部学塑像。最后画了十廿个斜十字她知道一个叉叉代表一个吻西方儿童信上常用的。

看了也仍旧不得要领。看惯了电影上总是缠绵不休而仍旧没有生关係她不知道那是规避电影检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从小养成的一种老新党观点总觉得动不动疑心人家是顽固乡气不大方。

表大妈仍旧常在一起打麻将但是蕊秋说:“大太太现在不好玩了。”

“自从大爷出了事她就变了。”楚娣说。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输就摇越摇越输。”

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摇摆著。

其实这时候大爷已经还清了亏空出了医院。

这天蕊秋楚娣带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饭小爷不在家但是房子实在小多两个人吃饭就把圆桌面摆在楼梯口。

竺大太太在饭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丝也嫩。还可以多搁点盐好像稍微淡了点。”她怕朱妈。

朱妈倚在楼梯阑干上扬著脸不耐烦的说:“那就多搁点盐就是了。”

饭后报说大爷来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块下去。九莉跟在后面见大爷在楼下踱来踱去。因为没有客室傢俱上搁著一张条几一张方桌佈置成一个狭小的堂屋专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灯光黯淡他又没脱袍子。看上去不那麼脏也许在医院里被迫沐浴过了。她叫了声“表大爷。”

他点头答应打量了她一眼喃喃的向蕊秋笑道:“要到英国去啦?将来像了你们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蕊秋也喃喃的谦了一声。他又道:“二位都是侠女古道热肠巾幗英雄叫我们这些人都惭愧死了。”

大家都没坐下。大太太站在一边只隔些时便微嗽一声打扫喉咙:“啃!”

“这一向好多了?”楚娣说。

“精神还好。没什麼消遣扶乩玩。”

“灵不灵?”

“那就不知道了。也要碰巧有时候的确仿彿有点道理。你们几时高兴来看看?就在功德林楼上。有两个乩仙喜欢跟弟子们唱和有一个是女仙。”

楚娣笑道:“听说你这一向很活动?”带著挑战的口吻。

他笑道:“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不是说你要出山了吗?”

“不不绝对没有这话。那是人家看不得我这劫后餘生造我的谣言。”

“啃!”大太太又微咳了声。

蕊秋楚娣回去都笑:“真怕看大太太见了大爷那僵的啊。”

“说是日本人在跟他接洽要他出来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有点影子?”

“他是指天誓日说没有这事。”

“那他当然是这麼说。”

她二人浴室夜谈蕊秋温暖的笑声现在很少听见了。九莉自从住到这里来当然已经知道她们现在不对了。蕊秋有时候突然爆楚娣总是让著她。九莉不懂楚娣为什麼不另住后来听她说是为了省钱也仍旧觉得寧可住亭子间一样可以佈置得独出心裁。后来又听说西方人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个体面的住址很重要。楚娣也确是升得很快。

蕊秋托毕先生替九莉领护照转托了人不到半个月就从重庆寄来了蕊秋很得意。——“这要丢了可好了!在外国没有护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只好去死。”

有一天九莉听见楚娣在浴室倚门向里面笑道:“你不要著急了她到了时候自然会的。”知道蕊秋在说她。其实楚娣也并不赞成送她出洋后来提起来向九莉悄然道:“我也劝来著。她这件事一定要做。”

九莉有次洗澡刚巧她们俩都在浴室里正有点窘楚娣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细高细高的——!”

“也有一种……没成年的一种”蕊秋说。“美术俱乐部也有这种模特儿。”

“哦?”楚娣自负体格够标準显然不大相信。

九莉是第一次听见她母亲卫护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来。

当然不会肯让她去做模特儿。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来帮她油漆灯罩但是显然又在办公室绊住了七点多鐘还没回来。她激动的在客室里走来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没回来的时候你三姑做投机把我的钱都用掉了。也是为了救你表大爷所以买空卖空越做越大。这时候找到个七八十块钱一个月的事这样巴结笑话不笑话?”

九莉怔了一怔轻声道:“是怎麼……?别人怎麼能把钱提出来?”

“也是为了现在法币要保值所以临走的时候托了人随时看著办问我来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这样的事?马寿听见了都气死了说:‘这是偷!’”说时猛一探脖子像隻翠鸟伸长了蛇一样的颈项向空中啄了一下。

马寿是个英国教员前一向来过一次去后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诉楚娣:“马寿现在胖得像个猪。”又提起他现在结了婚了。

“把人连根剷就是这点命根子。噯哟我替她想著将来临死的时候想到这件事自己心里怎麼过得去?当然她是为了小爷。我怎麼跟她说的?好归好不要生关係。好!这下子好身败名裂。表大妈为了小爷恨她。也是他们家佣人说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本来也觉得大太太现在只跟蕊秋好对楚娣总是酸溜溜的有时候连说话声音都难听。但是大太太现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来也像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声因此她阴阳怪气的九莉也没大注意。恨楚娣不见得光是因为他们辈份不同?总也是因为她比他大以为是她引诱他。

“表大妈也是气他们不拿她当个人什麼都不告诉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是逞能小爷还不也是利用她。现在都说小爷能干了他爸爸总是骂他现在才好些了。——我心里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给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张嘴多坏!我想想真冤哑子吃黄连还不能告诉人——真是打哪说起的?”

九莉始终默然心里也一片空白一听见了就“暂停判断”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诗《老水手》等读者“自愿暂停不信”。也许因为她与三姑是同舟的难友。

蕊秋又道:“从前提亲的时候呵哟!讲起来他们家多麼了不起。我本来不愿意的外婆对我哭了多少回说你舅舅这样气她我总要替她争口气。好等到过来一看——”她又是气又是笑“那时候你大妈当家连肥皂都省韩妈胆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窝枕头都有唾沫臭。还要我拿出钱来去买拿出钱来添小锅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时候十五岁一天到晚跑来坐著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后来分了家出来分家的时候说是老太太从前的饰就都给了女儿吧你三姑也就拿了。还有一包金叶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来就是那样就说给了她吧。那时候说小也不小了你说她不懂事呀?”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又在昏黄的灯下走来走去然后又站住了。“我为了这几个钱这样受彆困在这儿一动也不能动我还是看不起钱。就连现在我要是要钱要地位的话也还不是没人要。”

九莉知道她是指毕大使。楚娣打趣过她提起毕大使新死了太太。

“劳以德总是说:‘你应当有人照应你。你太不为自己著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觉得我不应当让你念书。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别的你又都不会。马寿也说我:‘留著你的钱你不要傻!’”

九莉不由得对马寿一阵敌意。马寿上次来她也看见的矮小希腊石像的侧影不过因为个子小一胖就肥唧唧的。她母亲的男友与父亲的女人同是各有个定型。还有个法**官也是来吃下午茶她去开门见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鸭舌军帽下阴沉的低著头挤出双下巴来使她想起她父亲书桌上的拿破崙石像。

“现在都是说‘高大’”蕊秋笑她侄女们择偶的标准“动不动要拣人家‘高大’这要是从前的女孩子家像什麼话?”

听她的口气“高大”也秽褻九莉当时不懂为什麼——因为联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请客吃茶的下午蕊秋总是脾气非常好一面收拾房间插花铺桌布摆碟子一面说笑笑声低抑。她讲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欢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缝衣机上踏的一件墨绿蔴布齐膝洋服V领窄袖不到肘弯毫无特点是几十年来世界各国最普遍的女装她穿著却显得娇俏幽嫻。

有客来九莉总是拿本厚重的英文书到屋顶上去看。高楼顶上夏天下午五点鐘的阳光特别强烈只能坐在门槛上阴影里。淡红乱石嵌砌的平台不许晾衣裳望出去空旷异常只有立体式的大烟囱高高下下几座乳黄水泥掩体。蕊秋好起来这样好相形之下反而觉得平时实在使人不能忍受。这时候钱也花了不能说“我不去了。”不去外国又做什麼也不能想像。她看不起自己。

而且没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都是为你好为好反成仇。

让你到后台来你就感到幻灭了?

她想到跳楼让地面重重的摔她一个嘴巴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让蕊秋知道她是真不过意。

她听见楚娣给绪哥哥打电话喉咙哭哑了但是很安静还是平时的口吻然而三言两语之后总是忽然恼怒起来。

这就是热情吗?

她留神对楚娣完全像从前一样免得疑心她知道。

现在楚娣大概对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只有她楚娣以为她不会知道。

绪哥哥有天来九莉有点诧异蕊秋对他很亲热。自从她离婚后他从“表婶”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认为叫名字太托大了但是英文名字不妨。谈话问讲起他家里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这儿洗个澡好了。”不耐烦的口吻表示不屑装作他没在她家洗过澡。

蕊秋亲自去浴室见九莉刚洗过澡浴缸洗得不乾净便弯下腰去代洗低声笑道:“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兴的时候的温暖羞涩的笑声。

放了一缸温热的水出去绪哥哥略有点窘的脱下袍子搁在榻上穿著白绸短打进浴室更显得矮小。蕊秋九莉两个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只有楚娣没注意又在泪眼模糊起来。

“你韩妈要走了你去见她一面吧。”蕊秋说。

显然她没来辞行是因为来了又要蕊秋给钱。这边托人带话约了她在静安寺电车站见面。九莉顺便先到车站对街著名的老大房把剩下的一块多钱买了两色核桃糖两隻油腻的小纸袋笑著递了给她。她没说什麼也没有笑容像手艺熟溜的魔术师一样两个油透了的纸袋已经不见了。掖进她那特别宽大的蓝布罩衫里面不知什麼不碍事的地方。九莉马上知道她又做错了事一块多钱自己觉得拿不出手给了她也是一点意思。

韩妈辞别后问了声:“大姐你学堂那隻箱子给我吧?”九莉略怔了怔忙应了一声。是学校制定的装零食的小铅皮箱上面墨笔大书各人名字毕业后带了回来想必她看在眼里与她送来的那隻饰箱一併藏过一边没给翠华拿去分给人。

九莉这两天刚戴上眼镜很不惯觉得是驴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长途。韩妈似乎也对她有点慼到陌生眼见得又是个楚娣了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过去过好日子了。九莉自己知道亏负她骗了她这些年。在电车月台上望著她上电车两人都知道是永别了一滴眼泪都没有。

考上了护照也办好了还是不能走。

“再等等看吧都说就要打起来了。”蕊秋说。

九莉从来不提这事不过心里著急。并不是想到英国去——听蕊秋说的一年到头冷雨黄雾下午天就黑了。“穷学生哪里都去不了什麼都看不见”整个不见天日。“吃的反正就是乾乳酪——”

(九莉笑道:“我喜欢吃乳酪。”

“那东西多吃最不消化了。”)

不过是想远走高飞这时候只求脱身。

这样著急也还是不肯看报。

“到时候自会告诉我的。”她想。

其实她母亲又还不像她父亲是个“圈椅政治分析家”。

蕊秋又道:“真打起来也不要紧学生他们会疏散到乡下去配给口粮英国人就是这种地方最好了。”

九莉却有点疑心她母亲是忘了她已经不是个学童了。蕊秋显然是有个愿望乘此好把她交给英国政府照管。

两个表姐就快结婚了姐妹俩又对调了一下交换对象但是仍旧常跑来哭。

楚娣抱怨:“我回来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

“这是喜期神经没办法的。”蕊秋说。

她帮著她们买衣料试衣服十分忙碌。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因此他们家的人也都没来公寓里忽然静悄悄的听得见那寂静像音乐一样。是週末楚娣在家里没事忽然笑道:“想吃包子。自己来包。”

九莉笑道:“没有馅子。”

“有芝蔴酱。”她一面和麵又轻声笑道:“我也没做过。”

蒸笼冒水蒸气薰昏了眼镜摘下来揩拭九莉见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问是什麼。

“是你二叔打的。那时候我已经跟他闹翻了不理他你给关起来了只好去一趟一看见我就跳起来抡著烟鎗打。”

九莉也听见说过没留心。

“到医院去缝了三针。倒也没人注意。”但是显然她并不因此高兴。

糖心芝蔴酱包子蒸出来没有麵皮子有点像皮革。楚娣说“还不错”九莉也说这馅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泪来。楚娣也没看见。

办过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说要请谁吃茶九莉病了几天没退烧只好搬到客室去睡与楚娣对调。下午茶当然作罢了。

她正为了榻边搁一隻呕吐用的小脸盆觉得抱歉恨不得有个山洞可以爬进去免得沾脏了这像童话里的巧格力小屋一样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气走来说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九莉听著像诅咒没作声。

请了个德国医生来看了是伤寒需要住院。进了个小医院是这范斯坦医生介縉的。单人病房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静了下来。

早晨看护进来低声道:“隔壁也是伤寒症死了。才十七岁。”说著脸上惨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岁。本来九莉不像十七岁。她自己觉得她有时候像十三岁有时候像三十岁。

以前说“等你十八岁给你做点衣服”总觉得异常渺茫。怪不得这两年连生两场大病差点活不到十八岁。

范斯坦医生每天来看她他是当地有名的肺病专家胖大秃头每次俯身到她床前出一股子清凉的消毒品气味像个橡皮水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他总是取笑她:

“多有耐心。”学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却连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开荤了!”他说。第一次吃固体的东西。

她记得去年蕊秋带她到他诊所里去过一次。他顺便听听蕊秋的肺九莉不经意的瞥见两人对立蕊秋单薄的胸部的侧影。蕊秋有点羞意与戒备的神气但是同时又有她那种含情脉脉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换著来带鸡汤来。蕊秋总是跟看护攀谈尤其夸讚有个陈小姐好总是看书真用功。她永远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后才听见表大爷被暗杀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门口两个穿白衬衫黄卡其袴的男子连放几鎗逃走了送到医院里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说是重庆方面的人。以前的谣言似乎坐实了。绪哥哥银行里的事也辞掉了。表大妈正病著他们不敢告诉她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说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横死。”楚娣轻声说。

“怎麼样叫漏光?”九莉问。

似乎很难解释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表大爷到底有没有这事?”

“谁知道呢。绪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来见那是一直有的。还有人说是寄哥儿拉縴又说是寄哥儿在外头假名招摇。”

九莉在大太太那里见过寄哥哥小胖子一脸黑油一双睡眼肿眼泡气鼓恼叨的不言语不知道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后来恍惚听见大太太告诉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费来拿去嫖了。

九莉总疑心大爷自己也脱不了干係。他现在实在穷途末路了钱用光了只好动用政治资本。至少他还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断了这条路。

她太深知她父亲的恐怖。

绪哥哥预备到北边去找事上海无法立足北边的政治气氛缓和些。已经说好了让他看祠堂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一时也走不开大太太病著。

九莉动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带她去看表大妈。楼下坐满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议要不要告诉她。她恨大爷她病得这样都不来看她一次。

小爷也在但是始终不开口不然万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蕊秋等三人上楼去也没坐椅子都搬到楼下去了。一间空房屋角地下点著根香大太太躺在个小铜床上不戴眼镜九莉都不认识她了也许也因为黄瘦了许多声音也微弱也不想说话。九莉真替她难受恨不得告诉她表大爷死了。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码头上遇见比比家里的人送她。是替她们补课的英国人介绍她们俩一块走。蕊秋极力敷衍重托了比比照应她。船小不让送行的上船。

她只笑著说了声“二婶我走了。”

“好你走吧。”

“三姑我走了。”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这样英国化九莉差点笑出声来。

上了船两人到舱房里看看行李都搬进来了。

“我们出去吧他们还在那里。”比比说。

“你去我不去了。她们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们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独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舱位上大哭起来。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迴声来一声“嗡——”充满了空间。床下的地开始移动。她遗下的上海是一片废墟。

比比回到舱房里没作声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泪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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