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2)
自从日本人进了租界楚娣洋行里留职停薪过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备下一桌饭菜次日就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我现在就吃葱油饼省事。”
“我喜欢吃葱油饼。”九莉说。
一天三顿倒也吃不厌觉得像逃学。九莉从小听蕊秋午餐训话讲营养学一天不吃蔬果鱼肉就有犯罪感。
有个老秦妈每天来洗衣服打扫此外就是站在煤气灶前煎煎葱花薄饼一张又一张。她是小脚常抱怨八层楼上不沾地气所以腿肿。
蕊秋走的时候公寓分组给两个德国人因为独身汉比较好打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间房九莉来了出一半膳宿费楚娣托亲戚介绍她给两个中学女生补课。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两天幽独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来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只鸽子叫她来帮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绳子来把牠一只脚拴在窗台上。鸽子相当肥大深紫闪绿的肩脖一伸一缩扭来扭去力气不打一处来叫人使不上劲捉在手里非常兴奋紧张。两人都笑。
“这要等老秦妈明天来了再杀。”楚娣说。
九莉不时去看看牠。鸽子在窗外团团转倒也还安静。
“从前我们小时候养好些鸽子奶奶说养鸽子眼睛好。”楚娣说。
想必因为看牠们飞习惯望远处不会近视眼但是他们兄妹也还是近视。
谁知道这只鸽子一夜忧煎像伍子胥过韶关虽然没有变成白鸽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见了以为换了只鸟。老秦妈拿到后廊上杀了文火燉汤九莉吃著心下惨然楚娣也不作声。不搁茴香之类的香料有点腥气但是就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买。
项八小姐与毕先生从韶关坐火车先回来了。毕大使年纪大了没去重庆。他们结了婚了。项八小姐有时候来找楚娣谈天。她有个儿子的事没告诉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项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婶作成了她。毕先生到香港去本来是为了二婶因为失望所以故意跟项八小姐接近后来告诉二婶说是弄假成真了。”
“二婶生气闹间谍嫌疑的时候毕先生不肯帮忙。”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缘故。”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会疑心二婶是间谍。”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点迟疑。“项八小姐说是因为跟英**官来往所以疑心是打听情报说就是那英**官去报告的。”
就是那海边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里想。原来是他去检举邀功。怪不得二婶临走的时候那么生气。
也怪不得出了事毕先生气得不管了。
“劳以德在新加坡?”
她只知道新加坡沦陷的时候二婶坐著难民船到印度去了。
“劳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滩上。从前我们都说他说话说了一半就笑得听不见说什么了不是好兆头。”
在九莉心目中劳以德是《浮华世界》里单恋阿米丽亚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个女人许多年一定要跟她结婚的。不过一直不能确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从那八百港币的事之后对她母亲态度极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于去了新加坡一两年不结婚也不走也都从来没想到是怎么回事。
听上去像是与劳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没结婚她就没提蕊秋说要去找个归宿的话。
楚娣见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气却误会了顿了一顿又悄悄笑道:“二婶那时候倒是为了简炜离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个离了婚的女人怕妨碍他的事业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当地一个大学毕业生结婚了。后来他到我们那儿去一见面两人眼睁睁对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
她们留学时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简炜没见过原来有这么一段悲剧性的历史。不知道那次来是什么时候?为了他离婚一进行离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们的公寓里。但是蕊秋回来了四年才离婚如果是预备离了婚去嫁他不会等那么久。总是回国不久他已经另娶婚后到盛家来看她此后拖延了很久之后她还是决定离婚。
是不是这样也没问楚娣。在她们这里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会告诉她这些话。她弟弟楚娣就说他“贼”——用了个英文字“sneaky”还不像“贼”字带慧黠的意味。其实九莉知道他对二婶三姑一无所知不过他那双猫儿眼彷佛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后讲话笑道:“你二叔拆别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攒眉笑了起来。九莉永远记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贫乏的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私事。
但是简炜到她家里来的那最后一幕她未免有点好奇因为是她跟她母亲比较最接近的时期。同在一个屋檐下会一点都不知道。有客来蕊秋常笑向楚娣道:“小莉还好叫二婶要是小林跑进来大叫一声妈妈那才真——!”其实九林从来没有大声叫过妈妈一直羡慕九莉叫二婶。
她也不过这么怙惙了一下向来不去回想过去的事。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虽然淡她怕那滋味。她从来不自找伤感实生活里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
离婚的时候蕊秋向九莉说:“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这次回来是跟你二叔讲好的我回来不过是替他管家。”
回国那天一个陪嫁的青年男仆毓恒去接船是卞家从前的总管的儿子小时候在书房伴读的。不知怎么没接到女佣们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恒又到码头上去了下午终于回来了说被舅老爷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九莉九林已经睡了又被唤醒穿上衣服觉得像女用们常讲的“跑反”的时候夜里动身逃难。三开间的石库门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竖立著许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张茶几坐在两张木椅上。女佣与陪嫁丫头都挤在房门口站著满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灯光下大家脸上都有一团黑气。
九莉不认识她们了。当时的时装时行拖一片挂一片两人都是泥土色的软绸连衫裙一深一浅。蕊秋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镜。
蕊秋嗤笑道“嗳呦这袜子这么紧怎么给她穿著?”九莉的英国货白色厚羊毛袜洗的次数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铁烟囱管。
韩妈笑道:“不是说贵得很吗?”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拨开她的前刘海“嗳呦韩大妈怎么没有眉毛?前刘海太长了萋住眉毛长不出来。快剪短些。”
九莉非常不愿意。半长不短的前刘海傻相。
“我喜欢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说著便把九林拉到身边来。
“小林怎么不叫人?”
“叫了。”韩妈俯下身去低声叫他再叫一声。
“嗳呦小林是个哑巴。他的余妈怎么走了?”
“不知道嘛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韩妈有点心虚怕当是她挤走了的。
“韩大妈倒是不见老。”
“老喽太太!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
楚娣习惯的把头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惯自己做。”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摪(怎样)搞啊?”楚娣学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干了。”
楚娣忽道:“嗳韩大妈我们今天摪睡啊?”
半开玩笑而又带著点挑战的口吻。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预备好了。”
“都预备好了”这句话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来正待开口临时又改问:“有被单没有啊?”
“怎么没有?”
“干净不干净?”
“啊啊啊呃——!”合肥话拖长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搀入咽喉深处粗厉的吼声从半开的齿缝里迸出来不耐烦的表示“哪有这等事?”“新洗的怎么会不干净?”
九莉觉得奇怪空气中有一种紧张。蕊秋没作声但是也注意听著。
她父亲上楼来了向蕊秋楚娣略点了点头就绕著房间踱圈子在灯下晃来晃去长衫飘飘然手里夹著雪茄烟。随便问了两句路上情形就谈论她舅舅与天津的堂伯父们。
一直是楚娣与他对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开口说:“这房子怎么能住?”气得声音都变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著。”在跟楚娣谈了两句便道:“你们也早点歇著吧明天还要早点出去看房子。我订了份新闻报我叫他们报来了就送上来。”说著自下楼去了。
室中寂静片刻簇拥在房门口的众妇女本来已经走开了碧桃又回来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门站著。
蕊秋向韩妈道:“好了带他们去睡吧。”
韩妈忙应了一声便牵著两个孩子出来了。
在新房子里她父亲也是自己住一间房在二楼与楚娣的卧室隔著一间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们与教中文的白胡子老先生住四楼女佣住三楼隔开了两代防夜间噪闹。
“你们房间跟书房的墙要什么颜色自己拣。”蕊秋说。
九莉与九林并坐著看颜色样本簿子心里很怕他会一反常态表起意见来。照例没开口。九莉拣了深粉红色隔壁书房漆海绿。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脏都要绷裂了住惯了也还不时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来。四楼“阁楼式”的屋顶倾斜窗户狭小光线阴暗她也喜欢像童话里黑树林中的小屋。
中午下楼吃饭她父亲手夹著雪茄绕著皮面包铜边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来。
楚娣在饭桌上总是问他:“杨兆霖怎么样了?”“钱老二怎么样了?”打听亲戚的消息。
他的回答永远是讽刺的口吻。
楚娣便笑道:“你们这些人——!”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
蕊秋难得开口只是给孩子们夹菜的时候偶尔讲两句营养学。在沉默中她垂著眼睑脸上有一种内向的专注的神气脉脉的情深一往像在浅水湾饭店项八小姐替毕先生整理领带的时候她在橱窗中反映的影子。
他总是第一个吃完先走然后蕊秋开始饭后训话: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我总是跟你们讲理从前我们哪像这样?给外婆说一句脸都红破了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九莉有点起反感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无论是谁?
“外婆给你舅舅气的总是对我哭说你总要替我争口气。”
楚娣吃完了就去练琴但是有时候懒得动也坐在旁边听著。所以有一天讲起恋爱是向楚娣笑著说的:“只要不生关系等到有一天见面的时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过关系那就完全不对了。”说到末了声音一低。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么事?姐姐想做钢琴家你呢?你想做什么?唔?”
“我想学开车。”九林低声说。
“你想做汽车夫?”
他不作声。
“想做汽车夫还是开火车的?”
“开火车的。”他终于说。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楚娣说。“我明天要出去借给我一天就还你。”
他不作声。
“肯不肯呃?这样小器借给我一天都不肯?”
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这一点好九林这样像外国人倒不疑心。其实那时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声音低下来宕远了。
“乃德”是爱德华的昵称比“爱德”“爱迪”古色古香些。九莉看见过她父亲的名片知道另有名字但是只听见她母亲背后称他为乃德而且总是亲昵的声口她非常诧异。
蕊秋叫女佣拿蓖麻油来亲自用毛笔蘸了给九莉画眉毛使眉毛长出来。
吃完了水果喝茶蕊秋讲起在英国到湖泊区度假刚巧当地出了一件谋杀案是中国人跟她们前后脚去的。
“真气死人那里的人对中国什么都不知道会问‘中国有鸡蛋没有?’偏偏在这么个小地方出个华人杀妻案丢人不丢人?”
“还是个法学博士。”楚娣说。
“他是留美的蜜月旅行环游世界。他们是在纽约认识的。”
楚娣把头一摔不屑的把鼻子略嗅了嗅。“那匡小姐丑。”作为解释。
“年纪也比他大这廖仲义又漂亮也不知道这些外国人看著这一对可觉得奇怪也许以为中国人的眼光不同些。这天下午四五点钟他一个人回旅馆来开旅馆的是个老小姐一块吃茶。他怎么告诉她的?楚娣啊?”
“说他太太上城买东西去了。”
“嗳说去买羊毛衬衫袴去了没想到天这么冷。——后来找到了正下雨先只看见她的背影打著伞坐在湖边。”
极自然的一个镜头尤其在中国五四以来无数风景照片中拍摄过的。蕊秋有点神经质的笑了起来。
“把她一只丝袜勒在颈子上勒死的”她轻声说似乎觉得有点秽亵。“赤著脚两只脚浸在湖里。还不是她跟他亲热他实在受不了了。嗳呦没有比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更恶心的了!”她又笑了起来这次是她特有的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羞笑。
又道:“说她几张存摺他倒已经都提出来了。”
楚娣悻悻然道:“也真莫名其妙偏拣这么个地方两个中国人多戳眼。”
“所以我说是一时实在忍不住了事后当然有点神经错乱。——都说廖仲义漂亮在学生会很出风头的又有学位真是前途无量多不犯著!”
九莉当时也就知道“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最恶心”是说她父亲。她也有点知道楚娣把那丑小姐自比尽管羞与为伍。
很久以后她看到一本苏格兰场文斯雷探长回忆录提起当年带他太太去湖泊区度假正跟太太说湖上是最理想的谋杀现场。他看见过这一对中国新夫妇这天下午碰见男的身上挂著照相机一个人过桥回来就留了个神。当晚听见说女的还没回来就拿著个手电筒到桥那边去找。雨夜现湖边张著把伞尸身躺在地下检验后知道她是从一块大石上滑下来的。是坐在大石上的时候并坐或是靠近站在她背后的人勒死她的显然是熟人。她衣服也穿得很整齐没有被非礼。
文斯雷会同当地的警探去找他的时候才九点钟他倒已经睡了。告诉他太太被杀他立刻说:“有没有捉到杀我太太的强盗?”侦探说:“我并没有说她被抢劫。”
她戴著几只钻戒旅馆里的人都看见的。湖边尸上没有饰。在他行李里搜出她的饰与存摺但是没有钻戒。他说:“按照中国的法律她的东西都是我的。”把他的照相机拿去照片冲洗出来都是风景末了在一筒软片里找到了那几只钻戒。
回忆录没说死者丑陋大概为了避免种族观念的嫌疑而且不是艳尸也杀风景所以只说是他“见过的最矮小的女太太。”她父亲是广州富商几十个子女最信任她徒十几岁起就交给她管家出洋後又还在纽约做古玩生意。他追求她的时候把两百元存入一家银行又提出一大部份存入另一家银行这样开了许多户头预备女家调查他。
结婚那天她在日记上写道:“约定一点半做头。我想念我的丈夫。”
蕊秋似乎猜封了这是个西方化的精明强干的女人不像旧式的小姐们好打。
但是日记上又有离开美国之前医生耠她的噩耗:她不能生育。探长认为她丈夫知道了之後不孝有三无後为大所以杀了她。这是自为了解中国人的心理。
蕊秋回国后游西湖拍了一张照片在背面题道:
“回英伦黛湖何在?
想湖上玫瑰
依旧娇红似昔
但毋忘我草
却已忘侬
惆怅恐重来无日。
支离病骨
还能几度秋风?
浮生若梦
无一非空。
即近影楼台
亦转眼成虚境。”
看来简炜也同去湖泊区。
带回来的许多照片里面九莉看到她父祝寄到国外的一张照相馆拍的背面也题了七绝她记不全了:
“才听津门□□鸣
又闭塞上战鼓声。
书生□□□□□
两字平安报舆卿!”
看得哈哈大笑。
楚娣有一天说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现在怎麽还说做官现在都是公仆了。”九莉听了也差点笑出声来。她已经不相信报纸了。
这时候简炜大概还没结婚。
午饭后她跟上楼去在浴室门口听蕊秋继续餐桌讲话。磅秤上搁著一双黑鳞纹白蛇皮半高跟扣带鞋小得像灰姑娘失落的玻璃鞋。蕊秋的鞋都是定做的脚尖也还是要塞棉花。再热的天躺在床上都穿丝袜。但是九莉对她的缠足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不像看余妈洗脚的小脚有怪异感。
乃德有人请客叫条子遇见在天津认识的一个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爱老三的小姐妹。
小老七怀念起爱老三来叫她的人就叫她转局坐到乃德背後去说话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云志当个笑话去告诉蕊秋。已经公认爱老三老这小老七比她还大几岁身材瘦小满面烟容粉搽得青灰色还透出雀斑来但是乃德似乎很动了感情。
也就是这两天女佣收拾乃德的队室在热水汀上现一只银灰色绸伞拿去问楚娣蕊秋不是她们的。蕊秋叫她拿去问乃德也说不知道哪来的。女佣又拿来交给蕊秋蕊秋叫她“还搁在二爷房里水汀上。”
过了两天这把伞不见了。蕊秋楚娣笑了几天。
下午来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妈带著表哥表姐们他们都大了有时候陪著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里开话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们同来就打麻将。蕊秋高兴起来会下厨房做藤萝花饼炸玉兰片爬丝山药。乃德有时候也进来招呼踱两个圈子又出去了。
竺家的纯姐姐蕴姐姐二十一二岁姐妹俩同年蕴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两人都穿著苹果绿轻纱夹袍长不及膝一个在左下角一个在襟上各辍一朵洒银粉淡禄大绢花。人都说纯姐姐圆脸甜蕴姐姐鹅蛋脸眼睛太小一点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纯姐姐她开过画展在字林西报上登过照片是个名媛。
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欢纯姐姐遗是蕴姐姐?”楚娣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蕴姐姐。”因为她不及纯姐姐再说不喜欢她不好。纯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欢她。
蕊秋楚娣刚回来的时候竺大太太也问:
“喜欢二婶还是三姑?”
“都喜欢。”
“都喜欢欢不算。两个里头最喜欢哪个?”
“我去想想。”
“好你去想吧。”
永远“二婶三姑”一口气说二位一体。三姑后来有时候说:“从前二婶大肚子怀着你的时候”即使纯就理智上了解这句话都费力。
“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婶有点特殊关係与三姑比较远些需要拉拢。二婶要是不大高兴也还不要紧。
“想好了没有?”
“喜欢三姑。”
楚娣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蕊秋显然不高兴的样子。
早几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从口袋里摸出一隻金镑一块银洋。“要洋钱还是要金镑?”
老金黄色的小金饼非常可爱比雪亮的新洋钱更好玩。她知道大小与贵贱没关係可爱也不能作準。思想像个大石轮一样推不动。苦思了半天说:“要洋钱。”
乃德气得把她从膝盖上推下来给了她一块钱走了。
表大妈来得最勤。她胖戴著金丝眼镜头髮剪得很短。蕊秋给大家取个别号拣字形与脸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小莉老实”竺大太太常说。“忠厚。”
“‘忠厚乃无用之别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说。
“她像谁?小林像你。像不像三姑?”竺大太太说。
“可别像了我。”楚娣说。
“她就有一样还好。”蕊秋说。
在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点的时候水远是眼睛。是海样深、变化万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没有但是仍旧抱著万一的希望。
“嗯哪样好?”竺大太太很服从的说。
“你猜。”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根本头髮遮著看不见。
“不是。”
她又有了一线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说吧是什麼?”
“她的头圆。”
不是说“圆颅方趾”吗她想。还有不圆的?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噯圆。”彷彿也有点失望。
蕊秋难得单独带她上街这次是约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点心先带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东西堆满一柜檯又从里面搬出两把椅子来。九莉坐久了都快睡著了那年才九岁。去了几个部门之后出来站在街边等著过马路。蕊秋正说“跟著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彷彿觉得有牵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麼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刚才那一剎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
九莉讲个故事给纯姐姐听是她在小说月报上看来的一个翻译的小说。这年青人隔壁邻居有三姐妹大姐黑头髮二姐金黄头髮三妹纤弱多病银色头髮。有一天黄昏时候他在她们花园里遇见一个女孩子她疯一样的抱得他死紧两人躺在地下滚来滚去的疯。那地方黒他只知道是三姐妹中的一个不知道是哪一个她始终没开口。第二天再到她们家去留神看她们的神气听她们的口气也还是看不出来。到底是沉静的大姐还是活泼热情的二姐还是羞法的三妹?
纯姐姐定睛听著脸上不带笑容。她对这故事特别有兴趣因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后来呢?”
“底下我不记得了。”九莉有点忸怩的说。
纯姐姐急了撒起娇来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会不记得?”
九莉想了半天。“是真不记得了。”
要不是她实在小不会懂纯姐姐真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说下去推说忘了。
她十分抱歉把前两年的小说月报都找了出来堆在地下两大叠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还是找不到。纯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多年后她又看到这篇匈牙利短篇小说奇怪的是仍旧记不清楚下文只知道是三妹——彷彿叫叶丽娜。是叶丽娜病中他去探病还是他病了她看护他……?大概不是她告诉他的不知道怎麼一来透露了出来。他随即因事离开了那城市此后与她们音讯不通。
会两次忘了结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强有力了所以看到后来感到失望。其实当然应当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恋爱结婚的年龄。
来不及告诉纯姐姐了。讲故事那时候不知道纯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后才听见说是骨癆。病中一直没看见过她办丧事的时候去磕头灵堂上很简单的搭著副铺板从头到脚盖著白布直垂到地下头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红布。与纯姐姐毫无关係除了轻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无感觉。
“那样喜欢纯姐姐一点也不什麼。”她回家后听见蕊秋对楚娣说显然觉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进戒烟医院戒掉了吗啡针方才提出离婚。
“医生说他打的够毒死一匹马。”她说。
乃德先说“我们盛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临到律师处签字又还反悔许多次她说那英国律师气得要打他。当然租界上是英国律师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师信更置之不理了。
蕊秋楚娣搬了出来住公寓九莉来了蕊秋一面化妆向浴室镜子里说道:“我跟你二叔离婚了。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别人会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后遇见合适的人。”
九莉倚门含笑道:“我真高兴。”是替她母亲庆幸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顾自己同时也得意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我告诉你不过是要你明白免得对你二叔误会。”蕊秋显然不高兴以为九莉是表示赞成。她还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离婚要徵求孩子们的同意。
乃德另找房子却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里还痴心指望再碰见她她弟弟还会替他们拉拢劝和。但是蕊秋手续一清就到欧洲去了。这次楚娣没有同去动身那天带著九莉九林去送行云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围著蕊秋。有他们做隔离器彷彿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里想:好像以为我们会哭还是怎麼?她与九林淡然在他们舅舅家的边缘上徘徊很无聊。甲板上支著红白条纹大伞他们这一行人参观过舱房终於在伞下坐了下来点了桔子水暍孩子们没有座位。
在家里跟著乃德过几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静。乃德脾气非常好成天在他房里踱来踱去转圈子像笼中的走兽一面不断的背书滔滔泊泊一泻千里背到未了大声吟哦起来末字拖长腔拖得奇长殿以“殴……!”中气极足。只要是念过几本线装书的人就知道这该费多少时间精力九莉替他觉得痛心。
楚娣有一次向她讲起她伯父笑道:“大爷听见废除科举了大哭。”
九莉却同情他但是大爷至少还中过举当然楚娣是恨他。她与乃德是后妻生的他比他们兄昧大二十几岁是他把这两个孤儿带大的。
“大爷看电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说。“那时候梅兰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编的。大爷听见说这一齣还好没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兴得把戏词全背了出来免得看戏的时候拿在手里看耽误了看戏。临时不知道为什麼又不让去。
“大爷老是说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见老太爷老太太对我哭。总是说我不肯其实也没说过两回亲。
“大妈常说:‘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会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爷天天晚上瞇盵著眼睛叫‘来喜啊!拿洗脚水来。’哪晓得伺候老爷洗脚一来二去的就背地里说好了;来喜也厉害先不肯答应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厉害。就告诉大妈把来喜给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关开鞋帽庄的说得有名有姓。大妈因为从小看她长大的还给她办嫁妆嫁了出去。生了儿子还告诉她:‘来喜生了儿子了!’也真缺德。”
自从蕊秋楚娣为了出国的事与大房闹翻了不来往九莉也很少去从前过继过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离婚后那年派他们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爷在楼下书房里独坐戴著瓜皮帽与眼镜一张短脸稀疏花白的一字鬚他们磕头他很客气站起来伸手拦著有点雌鸡喉咙轻声嘁嘁喳喳一句话说两遍:“吃了饭没有?吃了饭没有?看见大妈啦?楼上去过没?看见大妈啦?”又低声嘱咐僕人:“去找少爷来。去找少爷来嗯?”他原有的一个儿子已经十几岁了。“楼上去过没?——去叫少爷来哈?”
乃德又叫韩妈带孩子们到大房的小公馆去拜年。那来喜白净朴素也确是像个小城里的鞋帽庄老板娘对韩妈也还像从前一样不拿架子因此背后都夸姨太好。
年前乃德忘了预备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叫九莉乘家里汽车去买腊梅花。幸而花店还开门她用心挑选了两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块多钱找的钱带回来还他他也说花好。平时给钱没那麼爽快总要人在烟铺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说他付账总是拖“钱搁在身上多渥两天也是奸的。”九莉可以感觉到他的恐怖。
“二爷现在省得很。”洗衣服的李妈说。
韩妈笑道:“二爷现在知道省了。‘败子回头金不换’嚜!”
他这一向跑交易所买金子据说很赚钱。他突然成为亲戚间难得的择偶对象了。失婚的小姐们儘多。
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该学学了!”
四姑奶奶家里有个二表姑不知道怎麼三表姑已经结了婚二表姑还没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丰年纪不上三十微长的宽脸温驯的大眼睛头髮还有点餘鬈|网|堆在肩上。乃德有点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头叫了声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妈谈天她便牵著九莉的手出来到隔壁房里坐。
这间房很大而破烂床帐很多。两人坐在床沿上她问长问短问除了上学还干什麼。
“还学钢琴?”说时带著奇异的笑容显然视为豪举。
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紧。
“我愿意她做我的后母吗?”九莉想。“不知道。”
她想告诉她她父亲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厉害的。
二表姑显然以为她父亲很喜欢她会听她的话。
他也是喜欢夹菜给她每次挖出鸭脑子来总给她吃。他绕室兜圈子的时候走过偶而伸手揉乱她头髮叫她“秃子。”她很不服因为她头髮非常多还不像她有个表姐夏天生疮疖剃过光头。多年后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
很不容易记得她父母都是过渡时代的人。她母亲这样新派她不懂为什麼不许说“碰”字一定要说“遇见”某某人不能说“碰见”。“快活”也不能说。为了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过多少麻烦。九莉心里想“快活林”为什麼不叫“快乐林”?她不肯说“快乐”因为不自然只好永远说“高兴”。稍后看了《水浒传》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词。“干”字当然也忌。此外还有“坏”字有时候也忌这倒不光是二婶三姑也忌讳不能说“气坏了。”“吓坏了。”也是多年后才猜到大概与处*女“坏了身体”有关。
乃德订阅《福星》杂誌经常收到汽车图片广告也常换新车。买了两件办公室傢俱钢製书桌与文件柜桌上还有个打孔机器从来没用过。九莉在一张纸上打了许多孔打出花样来做鏤空纸纱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气的说:“胡闹。”夺过机器似乎觉得是对他的一种讽刺。
书桌上还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讲英文有点口吃也懂点德文喜欢叔本华买了希特勒《我的奋斗》译本与一切研究欧局的书。虽然不穿西装採用了西装背心背上藕灰软缎穿在汗衫上。
他订了份《旅行杂誌》。虽然不旅行——抽大烟不便——床头小几上搁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夹子里可以摺起来。
九莉觉得他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进学校明知在家里请先生读古书是死路一条但是比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几年再说。蕊秋对九林的事没有力争以为他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不给他受教育。
蕊秋上次回国前家里先搬到上海来等著她也是她的条件之一。因为北边在他堂兄的势力圈内怕离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带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们郎舅戚情不错以前常一块出去嫖的云志刚起来躺在烟铺上过瘾。对过两张单人铁床。他太太在床上拥被而坐乃德便在当地踱来踱去。一个表姐拉九莉下楼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书买糖。
“带三毛钱鸭肫肝来。”她二姐在客厅里叫。
“钱呢?”
“去问刘嫂子借。”
客厅中央不端不正摆著张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麼繫著綉花大红桌围桌上灰尘满积连烛泪上都是灰。三表姐走过便匆匆一合掌打了个稽。烛台旁有隻铜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递给她却有点迟疑彷彿乱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却有个老女佣闻声而来她已经瞎了人异常矮小小长脸上闔著眼睛小脚伶仃遗是晚清装束一件淡蓝布衫常齐膝盖洗成了雪白打这补丁下面露出紧窄的黒袴管。罩在脚面上还是自己缝製的白布袜不是“洋袜”。
“我也来磕个头。”她扶墙摸壁走进来。
“这老二姑娘顶坏了专门偷香烟。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二表姐恨恨的说把茶几上的香烟罐打开来检视。
老二姑娘不作声还在摸来摸去。
“好了我来搀你。”
“还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说。
三表姐把她搀到沙前蜷卧的一隻狼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
云志怕绑票僱了个退休了的包打听做保鏢家里又养著狼狗。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来走开了。
四表姐租了《火烧红莲寺》连环图画全集买了鸭肫肝香烟糖来。
“书摊子说下次不赊了。”
她们卧室在楼下躺到床上去一面吃一面看书。香烟糖几乎纯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烟的式样拿在手里吃著有禁果的戚觉。房里非常冷大家盖著大红花布棉被。垢腻的被窝的气味微带咸湿与鸭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异感。
“你多玩一会就住在这儿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楼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来告诉我们好躲起来。”
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让她住下来。等到四表姐下来报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两级抢先跑上楼去直奔三楼。姨奶奶住三楼一间极大的统间疏疏落落摆著一堂粉红漆大床梳妆台等。
“姨奶奶让表妹在这儿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风背后自己又跑下楼去了。
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因为惊险紧张更觉得时间长。姨奶奶非常安静难得听见远处微微息率有声。她家常穿著袄袴身材瘦小除了头髮烫成波浪形整个是个小黄脸婆。
终於有人上楼来了。
姨奶奶在楼梯口招呼“姑老爷。”
乃德照例绕圈子大踱起来好在这房间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
“李妈倒茶。”她喊了声。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来出来!”带笑不耐烦的叫一面继续踱著。
“出来出来。”
最后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风后把九莉拖了出来。她也笑著没有抵抗。
乘人力车回去她八岁坐在他身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她说。
他笑道:“你舅母笨。”
她很惊异一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学无术。”
她从此相信他因为他对她说话没有作用不像大人对孩子们说话总是训诲又要防他们不小心泄露出来。
他看报看得非常仔细有客来就谈论时事。她听不懂只听见老闫老冯的。客人很少插嘴不过是来吃他的鸦片烟才听他分析时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错再圆点就好了。”
她看见他细长的方头手指跟她一模一样有点震动。
他把韩妈叫来替他剪脚趾甲然后韩妈就站在当地谈讲一会大都是问起年常旧规。
她例必回答:“从前老太太那时候……”
有时候他叫韩妈下厨房做一碗厨子不会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圆子火腿萝卜丝酥饼。过年总是她蒸枣糕碎核桃馅枣泥拌糯米面印出云头蝙蝠花样托在小片棕叶上。
“韩妈小时候是养媳妇所以胆子小出了点芝麻大的事就吓死了。”他告诉九莉。楚娣也说过。他们兄妹从小喜欢取笑她是养媳妇。
她自己从来不提做养媳妇的时候也不提婆婆与丈夫永远是她一个寡妇带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像旧约圣经上的寡妇跟在割麦子的人背后拣拾地下的麦穗。
“家里没得吃摪搞呢?去问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给他说了半天眼泪往下掉。”
九莉小时候跟她弟弟两个人吃饭韩妈总是说:“快吃乡下霞(孩)子没得吃呵!”每饭不忘。又道:“乡下霞子可怜喏!实在吵得没办法舀碗水蒸个鸡蛋骗骗霞子们。”
她讲“古”乡下有一种老秋虎子白头红眼睛住在树上吃霞子们。讲到老秋虎子总是于嗤笑中带点羞意大概联想到自己的白头。也有时候说:“老喽!变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变的。九莉后来在书上看到日本远古与爱斯基摩人弃老的风俗总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遗弃的老妇——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许真的在树上栖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饥因为比别的猎物容易捕捉。
韩妈三十来岁出来“帮工”把孩子们交给他们外婆带。“舍不得呵!”提起来还眼圈红了。
男仆邓升下乡收租回来她站在门房门口问:“邓爷乡下现在怎么样?”
他们都是同乡老太太手里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带。
“乡下闹土匪。现在土匪多得很。”
“哦……现在人心坏。”她茫然的说。
她儿子女儿孙女轮流上城来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时又回去了。她儿子进宝一度由盛家托人荐了个事他人很机灵长得又漂亮那时候二十几岁枪花很大出了碴子还是韩妈给求了下来。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无法找事了但是他永远不死心。瘦得下半个脸都蚀掉了每次来了在乃德烟铺前垂手站着听乃德解释现在到处都难——不景气。
“还是求二爷想想办法。”
九莉看见他在厨房外面穿堂里与韩妈隔着张桌子并排坐着仿佛正说了什么他这样憔悴的中年人竟噘着嘴像孩子撒娇似的“唔……”了一声。
李妈也是他们同乡在厨房里洗碗向九莉笑道:“进宝会打镰枪叫进宝打镰枪给你看。”
“小时候看进宝打镰枪记不记得了?”韩妈说。
进宝不作声也不朝谁看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九莉觉得他妒忌她。她有点记得他打镰枪的舞姿拿着根竹竿代表镰枪跨上跨下。镰枪大概是长柄的镰刀。
他姐姐一张长脸比较呆笨。都瘦得人干一样晒成油光琤亮的深红色。从哪里来的这枣红色的种族?
韩妈称她女儿“大姐”。只有《金瓶梅》里有这称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讲起她女儿来称为“我家大姐”以资识别。但是有时候九莉搂着她跟她亲热她也叫她“我家大姐呕!”
韩妈回乡下去过一次九莉说:“我也要去。”她那时候还小也并没闹着要去不过这么说了两遍但是看得出来韩妈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款待不起。
韩妈去了两个月回来了也晒得红而亮带了他们特产的紫晕豆酥糖与大麻饼来给她吃。
有一天家里来了贵客。仆人们轻声互相告诉:“大爷来了。”亲戚间只有竺家有个大爷到处都称“大爷”而不名。他在前清袭了爵也做过官近年来又出山当上了要人。表大妈是他太太但是一直带着绪哥哥另外住绪哥哥也不是她生的。九莉从来没见过表大爷。
这一天她也只在洋台上听见她父亲起坐间里有人高谈阔论意外的却是一口合肥话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口京片子。后来她无意中在玻璃门内瞥见他踱到阳台上来瘦长条子只穿着一身半旧青绸短打夹袄下面露出垢腻的青灰色板带。苍白的脸从前可能漂亮过头中分还是民初流行的式样油垢得像两块黑膏药贴在额角。
此后听见说表大爷出了事等到她从学校里回来头条新闻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报上偶有续的消息也不详细:亏空巨款——在她看来是天文学上的数字大得看了头晕再也记不得——调查免职提起公诉。
表大妈住着个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楼上摆着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家俱养着许多猫。绪哥哥大学毕了业在银行做事住在亭子间里。九莉向来去了就跟猫玩。她很喜欢那里因为不大像份人家像两个孩子凑合着同住童话里的小白房子大白猫。所以她并不诧异三姑也搬了去分组他们三楼楼梯口装上一扇纱门钩上了猫进不来。里面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电话楚娣常坐在电话旁边一打打半天她也像乃德一样做点金子股票。
九莉去了她照例找出一大叠旧英文报纸让她坐在地毯上剪贴明星照片。
“表大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她悄然说。
九莉笑道:“噢”心里想“要帮为什么不帮韩妈她们还要不了这么些钱。”
“奶奶从前就喜欢他这一个侄子说他是个人才”楚娣有点自卫的说。“说只有他还有点像他爷爷。”
九莉也听见过楚娣与乃德讲起大爷来。也是因为都说他“有祖风”他祖父自己有儿子又过继来一个侄子所以他也过继了一个庶出的侄子寄哥儿。此外在他那里拿月费月敬的人无其数。
“他现在就是那老八?”楚娣问乃德。
“嗯。”
寄哥儿会拍老八的马屁因此很得宠比自己的儿子喜欢。
“那寄哥儿都坏透了”楚娣也说。“大太太都恨死了。”
“表大爷的事我看见报上”九莉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孟晓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晓筠拉他进去的出了纰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说‘朝中无人莫做官’只有你没有靠山不怪你怪谁?”
“现在表大爷在哪里?”
楚娣忙道:“在医院里”免得像是已经拘押了起来。“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厉害的病。”默然了一会又道:“他现在就是亏空。”
又道:“我搬家也是为了省钱。”
九莉在她那里吃了晚饭饭后在洋台上乘凉有人上楼来敲纱门是绪哥哥。
小洋台狭窄得放张椅子都与铁阑干扞格但是又添了张椅子。没点灯免得引蚊子。
楚娣笑问道:“吃了饭没有?”一面去绞了个手巾把子来。
绪哥哥笑叹了一声仿佛连这问题都一言难尽先接过手巾兜脸一抹疲倦到极点似的坐了下来。
绪哥哥矮九莉自从窜高了一尺简直不敢当着他站起来怕他窘。但是她喜欢这样坐在黑暗中听他们说话。他们是最明白最练达的成年人。他在讲刚才去见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说一面噗嗤噗嗤笑。她根本听不懂他们讲的全是张罗钱的事。轻言悄语像走长道的人刚上路。她也不能想像要多少年才凑得出那么大的数目。
下午他到医院去见过表大爷。他一提起“爸爸”这两个字特别轻柔迷蒙而带着一丝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里碰见过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时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声音总是低了一低有点悲哀似的。他一点也不像他父亲苍黑的小长脸小凸鼻子与他父亲唯一的联系只是大家称他“小爷”与“大爷”遥遥相对。
不知道怎么忽然谈起“有没有柏拉图式的恋爱”的问题。
“有。”九莉是第一次插嘴。
楚娣笑道:“你怎么知道?”
“像三姑跟绪哥哥就是的。”
一阵寂静之后楚娣换了话题又问他今天的事。
九莉懊悔她不应当当面这样讲叫人家觉得窘。
有一天楚娣又告诉她:“我们为分家的事在跟大爷打官司。”
“不是早分过家了?”
“那时候我们急着要搬出来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实钱都是***奶奶陪嫁带过来的。”
“那现在还来得及?还查得出?”
“查得出。”
她又有个模糊的疑问:怎么同时进行两件诉讼?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为了第一件为了张罗钱营救表大爷。
“你二叔要结婚了。”楚娣告诉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们介绍的。”
楚娣当然没告诉她耿十一小姐曾经与一个表哥恋爱生了关系家里不答应嫌表哥穷两人约定双双服毒情死她表哥临时反悔通知她家里到旅馆里去接她回来。事情闹穿了她父亲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著她寻死经人劝了下来但是从此成了个黑人不见天日。她父亲活到七八十岁中间这些年她抽上了鸦片烟解闷更嫁不掉了。这次跟乃德介绍见面打过几次牌之后他告诉楚娣:“我知道她从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结婚我很帮忙替他买到两堂家俱那是特价真便宜我是因为打官司分家要联络他。”她需要解释不然像是不忠于蕊秋。
她对翠华也极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华又叫她“三姐”。叙起来也都是亲戚。乃德称翠华“十一妹”不过他怕难为情难得叫人的。做媒的两个堂妹又议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后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这一向除了忙两场官司与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还要带九莉去看医生。九莉对于娶后母的事表面上不怎么样心里担忧竟急出肺病来胳肢窝里生了个皮下枣核推着是活动的吃了一两年的药方才消退。
喜期那天闹房也有竺大太太出来向楚娣说:“新娘子太老了没意思闹不起来。人家那么老气横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闹。”
卞家的表姐妹们都在等着看新娘子弄堂里有人望风。乃德一向说九林跟他们卞家学的都是“马路巡阅使”。
“看见你们娘”她们后来告诉九莉。“我说没什么好看老都老了。”
过门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楼到客室里去还是她小时候那几件旧摆设赤凤团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尘味夹着花香——多了两盆花。预备有客来桌上陈列着四色糖果。她坐下来便吃觉得是贿赂。
九林走来见了怔了一怔也坐下来吃。二人一声也不言语把一盘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佣见了也不作声忙去开糖罐子另抓了两把来直让他们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开了。
婚后还跟前妻娘家做近邻出出进进不免被评头品足的有点不成体统随即迁入一幢大老洋房因为那地段贬值房租也还不贵。翠华饭后到阳台上去眺望花园里荒废的网球场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来。风很大吹着翠华的半旧窄紫条纹薄绸旗袍更显出一捻腰身玲珑突出的胯骨。她头油光的全往后梳个低而扁的髻长方脸在阳光中苍白异常长方的大眼睛。
“咦你们很像。”乃德笑着说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说他们姻缘天定连前妻生的女儿都像她。
但是翠华显然听了不高兴只淡淡笑着“唔”了一声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许粗看有点像。——不知道。”
她有个同班生会作旧诗这年咏中秋:“塞外忽传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轮圆!”国文教师自然密圈密点学校传颂。九莉月假回家便笑问她父亲道:“怎么还是打不起来?”说着也自心虚。她不过听人说的。
“打?拿什么去打?”乃德悻悻然说。
又一次她回来九林告诉她:“五爸爸到满洲国做官去了。”
这本家伯父五爷常来。翠华就是他两个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烟。许多人都说他的国画有功力。大个子黑马脸戴着玳瑁边眼镜说话柔声缓气的。他喜欢九莉常常摩挲着她的光胳膊恋恋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满洲国去啦?”
“他不去怎么办?”乃德气吼吼的就说了这么一句。
她先还不知道是因为五老爷老是来借钱。他在北洋政府当过科长北伐后就靠他两个妹妹维持已经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还有姨奶奶这边一份家许多孩子。
九莉也曾经看见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钱。
“我不喜欢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说。
“也奇怪不喜欢五爸爸”楚娣不经意的说。“他那么喜欢你。”
竺大太太在旁边笑道:“五爷是名士派。”
乃德一时高兴在九莉的一把团扇上题字称她为“孟媛”。她有个男性化的学名很喜欢“孟媛”的女性气息完全没想到“孟媛”表示底下还有女儿。一般人只有一个儿子觉得有点“悬”女儿有一个也就够了:但是乃德显然预备多生几个子女不然怎么四口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二叔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孟媛。”她告诉楚娣。
楚娣攒眉笑道:“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婶有一百多个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亲的旧存折上看见过一两个:卞漱海、卞嬧兰……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来信单署一个“秋”字。
现在总是要楚娣带笑催促:“去给二婶写封信。”方才讪讪的笑着坐到楚娣的书桌前提起笔来。想不出话来说永远是那两句“在用心练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其实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不形态化就成了说教。
九莉一面写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晕开来成为一个大圆点。
楚娣见了笑道:“二婶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过去再看了看并没有字迹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旧讪讪的笑道:“还是再抄一张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点觉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话说坏了也有三分不快粗声道:“行了不用抄了。”
九莉依旧踌躇不过因为三姑现在这样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张精致的布纹笺方才罢了。
冬天只有他们吸烟的起坐间生火炉。下楼吃午饭翠华带只花绸套热水袋下来。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绕室兜圈子走过她背后的时候把她的热水袋搁在她的颈项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
“别闹。”她偏著头笑著躲开。
下午九莉到他们起坐间去看报见九林斜倚在烟铺上偎在翠华身后。他还没长高小猫一样脸上有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里想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烟铺上的三个人构成一幅家庭行乐图很自然显然没有她在内。
楚娣给过她一只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婴儿穿戴著男婴的淡蓝绒线帽子衫绔楚娣又替他另织了一套淡绿的。她觉得是楚自己想要这么个孩子。
翠华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给我摆摆。”
她立刻去抱了来替换的毛衣也带了来。翠华把它坐在烟铺上。
她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来不怎么喜欢这洋娃娃走过来走过去看见它坐在那里张开双臂要人抱的样子更有一种巫魇的感觉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
与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费用太大翠华便出面调解劝楚娣道:“你们才兄弟三个我们家兄弟姐妹二三十个都和和气气的。”她同母的几个都常到盛家来住。她母亲是个老姨太随即带了两个最小的弟妹长住了下来。九他们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爷也不答应拍著桌子骂:“她几时死了跟我来拿钱买棺材不然是一个钱也没有!”
翠华节省家用辞歇了李妈说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韩妈带看著他点可以兼洗衣服。其实九莉住校也仍旧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来洗。
当时一般女佣每月工资三块钱多则五块。盛家一向给韩妈十块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现在减成五块韩妈仍旧十分巴结在饭桌前回话总是从心深出叫声“太太!”感情滂沱的声气。她“老缩”了矮墩墩站在那里面容也有变狮子脸的趋势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华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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