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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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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母亲回来了。

她跟著楚娣到码头上去接船。照例她舅舅家闔家都去了这次又加上几个女婿都是姑妈一手介绍的。

自从那次她笔下把卞家形容得不堪没再见过面。在码头上他们仍旧亲热的与楚娣招呼对九莉也照常不过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快心的神气。现在可以告她一状了。当然信上也早已把之雍的事一本拜上。

“那天我在马路上看见你二叔穿著蓝布大褂。胖了些。”一个表姐微笑著告诉她。

她们现在都是时髦太太也都有孩子不过没带来。

在拥挤的船舱里九莉靠后站著。依旧由她舅舅一家人做隔离器。最后轮到她走上前两步微笑轻声叫了声二一婶。

蕊秋应了声“唔”只掸眼看了她一眼脸色很严厉。

大家挤在狭小的舱房里说笑得很热闹但是空气中有一种悄然因为蕊秋老了。

人老了有皱纹没关係但是如果脸的轮廓消蚀掉一块改变了眼睛与嘴的部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在热带住了几年晒黑了当然也更显瘦。

下了船大家一同到卞家去。还是蕊秋从前替他们设计的客室墙壁粉刷成“豆沙色”不深不浅的紫褐色不落套。云志嫌这顏色不起眼连九莉也觉得环堵萧然像舞台布景的贫民窟。

他们姐弟素来亲密云志不禁笑道:“你怎麼变成老太婆了嚜!我看你是这副牙齿装坏了。”

这话只有他能说。室内似乎有一阵轻微的笑声但是大家脸上至多微笑。

蕊秋没有笑但是随即很自然的答道:“你没看见人家比来比去费了多少工夫。他自己说的这是特别加工的得意之作。”

九莉想道:“她是说这牙医生爱她。”

九莉跟个表姐坐在一张沙上那表姐便告诉她:“表弟那次来说想找事别处替他想办法又不凑巧未了还是在自己行里。找的这事马马虎虎不过现在调到杭州去待遇好多了。表弟倒好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吃个小馆于……”末句拖得很长彷彿不决定要不要讲下去。再讲下去大概就是劝他积两个钱给他介绍女朋友结婚的话了似乎不宜与他声名狼藉的姐姐讨论。

当然九莉也听见说她表姐替九林介绍职业九林自己也提过一声。表姐也是因为表姐夫是蕊秋介绍的自然应当帮忙。告诉九莉也是说她没良心舅舅家不记恨还提拔她弟弟。一来也更对照她自己做姐姐的凉薄。

那天蕊秋谈到夜深才走楚娣九莉先回去。十七件行李先送了来了表姐夫派人押了来。大家都笑怎麼会有这麼多。

九莉心里想其实上次走的时候路过香港也有一二十件行李不过那时候就仿彿是应当的没有人笑。

楚娣背后又窃笑道:“二婶好像预备回来做老太太了。”

不知道是否说她面色严厉。

又有一次楚娣忍不住轻声向九莉道:“行动锁抽屉倒像是住到贼窝里来了。”

其实这时候那德国房客早走了蕊秋住著他从前的房间有自己的浴室很清静。

楚娣又道:“你以后少到我房间里来。”

九莉微笑道:“我知道。”

她也怕被蕊秋撞见她们背后议论她所以不但躲著蕊秋也避免与楚娣单独在一起整个她这人似有如无起来。

蕊秋在饭桌上讲些别后的经歷在印度一度做过尼赫鲁的两个姐妹的社交秘书。“喝!那是架子大得不得了长公主似的。”

那时候总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注重修饰总是一件小花布连衫裙一双长统黑马靴再不然就是一双白色短袜配上半高跟鞋也觉不伦不类。

“为什麼穿短袜子?”楚娣说。

“在马来亚都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英国人怕生湿气长统靴是怕蛇咬。

她在普纳一个痲疯病院住了很久“全印度最卫生的地方。”

九莉后来听见楚娣说她有个恋人是个英国医生大概这时候就在这痲疯病院任职在马来亚也许也是跟他在一起。

“英国人在印度是了不起的。”

“现在还是这样?”九莉问没提印度独立的话。

“就连现在。”

有一次九莉听见她向楚娣牢骚道:“一个女人年纪大了些人家对你反正就光是性。”末一个字用英文。

九莉对她这样严阵以待她便态度和软得多。这天饭后刚巧旁边没人便閒閒的问道:“那邵之雍你还在等他吗?”

九莉笑道:“他走了。他走了当然完了。”

之雍的信都是寄到比比家里转。

蕊秋点了点头显然相信了。大概是因为看见燕山来过一两次又听见她打电话儘管她电话上总是三言两语就掛断了。

蕊秋刚回来所以没看过燕山的戏不认识他但是他够引人注目的瘦长条子甜净的方圆脸浓眉大眼长睫毛头髮有个小花尖。

九莉认识他还是在吃西柚汁度日的时候。这家影片公司考虑改编她的一篇小说老板派车子来接她去商议。是她战后第一次到任何集会去。虽然瘦究竟还年青打起精神来也看不大出来又骨架子窄瘦不露骨。穿的一件喇叭袖洋服本来是楚娣一条夹被的古董被面很少见的象牙色薄绸印著黑凤凰夹杂著暗紫羽毛。肩上髮梢缀著一朵旧式髮髻上插的绒花是个淡白条纹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下来。

老板家里大厅上人很多一个也不认识除了有些演员看著眼熟老板给她介绍了几个内中有燕山。后来她坐在一边燕山见了含笑走来在她旁边坐下动作的幅度太大了些带点夸张。她不禁想起电车上的荀樺觉得来意不善近於“乐得白捡个便宜”的态度便淡笑著望到别处去了。他也觉得了默然抱著胳膊坐著穿著件毛烘烘的浅色爱尔兰花格子呢上衣彷彿没穿惯这一类的衣服稚嫩得使人诧异。

她刚回上海的时候写过剧评。有一次到后台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的“金碧霞”看见他下楼梯低著头逼紧了两臂疾趋而过穿著长袍没化妆一脸戒备的神气一溜烟走了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时候上船珍珠港后的日本船很小在船阑干边狭窄的过道里遇见一行人眾星捧月般的围著个中年男子迎面走来这人高个子白净的方脸细细的两撇小鬍子西装虽然合身像借来的倒像化装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气彷彿深恐被人佔了便宜去儘管前呼后拥有人护送内中还有日本官员与船长之类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后来才听见说梅兰芳在船上。不然她会告诉燕山:“我在‘金碧霞’后台看见你你下了台还在演那角色像极了。”但是当然不提了。他也始终默然直到有个名导演来了有人来请她过去相见。

九莉想道:“没对白可唸你只好不开口。”

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

此后一直也没见面他三个月后才跟一个朋友一同来找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已经好多了几乎用不著他来只需要一丝恋梦拂在脸上就彷彿还是身在人间。

蕊秋叫了个裁缝来做旗袍。她一向很少穿旗袍。

裁缝来了九莉见她站在穿衣镜前试旗袍不知道为什麼满面怒容。再也没想到是因为没给她介绍燕山以为是觉得她穿得太坏见不得人。

这次燕山来了忽然客室的门訇然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九莉背对著门与燕山坐得很远回过头来恍惚瞥见是她母亲带上了门。

“像个马来人。”燕山很恐怖的低声说。

她洗澡也是浴室的门訇然开了蕊秋气烘烘的衝进来狠狠的钉了她一眼打开镜子背后的小橱拿了点什麼东西走了又砰上门。九莉又惊又气正“出浴”站在浴缸里不禁低下头去约咯检视了一下心里想“你看好了有什麼可看的?”

她还是九年前在这公寓里同住的时候的身段但是去接船那天穿著件车毯大衣毯子太厚重那洋裁偏又手艺高强无中生有穿著一时忘了用力往下拉扯就会胸部坟起。蕊秋那天挥眼看了她一眼的时候她也就知道是看见了这现象。

既然需要“窥浴”显然楚娣没说出她跟之雍的关係。本来九莉以为楚娣有现成的话儘可以说实话:“九莉主意很大劝也不会听的徒然伤厌情。”否则怎麼样交代?推不知道?——“你是死人哪!会不知道。”——还是“你自己问她去”?也不能想像。

她始终没问楚娣。

自从检查过体格抽查过她与燕山的关係蕊秋大概不信外面那些谣言气平了些又改用怀柔政策买了一隻别针给她一隻白色珐蓝跑狗像小女学生戴的。

九莉笑道:“我不戴别针因为把衣裳戳破了。二婶在哪里买的我能不能去换个什麼?”

“好你去换吧。”蕊秋找出票来给她。

她换了一副球形赤铜蔷薇耳坠子拿来给蕊秋看。

“唔。很亮。”

“露水姻缘”上映了。本来影片公司想改编又作罢了三个月之后还是因为燕山希望有个导演的机会能自编自导自演的题材太难找所以又旧话重提。蕊秋回国前片子已经拍完了在一家影院楼上预演楚娣九莉都去了。故事内容净化了但是改得非常牵强。快看完了的时候九莉低声道:“我们先走吧。”她怕灯一亮大家还要庆贺实在受不了。

燕山没跟她们坐在一起但是在楼梯上赶上了她们笑道:“怎麼走了?看不下去?”

九莉皱眉笑道:“过天再谈吧。”一面仍旧往下走。

燕山把她拦在楼梯上苦笑道:“没怎样糟蹋你的东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时最谨慎小心的人竟忘形了她赤著脚穿著鏤空鞋他的袴脚痒咝咝的罩在她脚背上连楚娣在旁边都脸上露出窘态来。

放映间里有人声显然片子已经映完了。他怕有人出来才放她走了。

正式上演楚娣九莉陪著蕊秋一同去看蕊秋竟很满意。

九莉心里纳罕道:“她也变得跟一般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蕊秋对她的小说只有一个批评:“没有经验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她自己从前总是说:“人家都说我要是自己写本书就好了。”

这天下午蕊秋到厨房里去烧水冲散拿吐瑾刚巧遇见九莉便道:“到我房里去吃茶。”把这瑞士货奶粉兼补药多冲了一杯又开冰箱取出一盒小蛋糕来装碟子。

“噢。我去拿条手绢子。”

“唔。”

九莉回到客室里去了一趟打开自己的抽屉把二两金子裹在手帕里带了去。蕊秋还没回来她就问了楚娣:“二婶为了我大概一共花了多少钱?”楚娣算了算道:“照现在这样大概合二两金子。”

那次去看之雍旅费花了一两。剩下的一直兑换著用也用得差不多了正好还有二两多下来。从前梦想著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的钞票装在长盒子里送给她母亲现在这两隻小黄鱼简直担心会在指缝里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在小圆桌边坐著吃蛋糕蕊秋閒谈了两句便道:“我看你也还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样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

又自言自语喃喃说道:“从前那时候倒是有不少人刚巧这时候一个也没有。”

听上去是想给她介绍朋友。自从看了“露水姻缘”现燕山是影星没有可能性。

九莉想道:“她难道不知道从前几个表姐夫都是有点爱她的所以联带的对年青的对象也多了几分幻想。”她深信现在绝对没有替她做媒的危险因此也不用解释她反对介绍婚姻至少就她而言。

蕊秋又道:“我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少所以见了面总是说你。也是没想到那次一块住了那麼久——根本不行的。那时候因为不晓得欧战打得起来打不起来不然你早走了。”

九莉乘机取出那二两金子来递了过去低声笑道:“那时候二婶为我花了那麼些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二婶的。”

“我不要。”蕊秋坚决的说。

九莉想道:“我从前也不是没说过要还钱也没说过不要。当然我那时候是空口说白话当然不理。”

蕊秋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噯!”

九莉十分诧异她母亲引这南京谚语的时候竟是余妈碧桃的口吻。

在沉默中蕊秋只低著头坐著拭泪。

她不是没看见她母亲哭过不过不是对她哭。是不是应当觉得心乱?但是她竭力搜寻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蕊秋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忽然咽住了没说下去。

因为人数多了这话有点滑稽?

“她完全误会了”九莉想心里在叫喊:“我从来不裁判任何人怎麼会裁判起二婶来?”但是怎麼告诉她她不相信这些?她十五六岁的时候看完了萧伯纳所有的剧本自序儘管后来现他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至少受他的影响思想上没有圣牛这样东西。——正好一开口就给反咬一口:“好!你不在乎?”

一开口就反胜为败。她向来“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从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们冻结在里面。九莉可以觉得那灰白色大石头的筋脉闻得见它粉笔灰的气息。

她逐渐明白过来了就这样不也好?就让她以为是因为她浪漫。作为一个身世凄凉的风流罪人这种悲哀也还不坏。但是这可耻的一念在意识的边缘上蠕蠕爬行很久才溜了进来。

那次带她到浅水湾海滩上也许就是想让她有点知道免得突然现了受不了。

她并没想到蕊秋以为她还钱是要跟她断绝关係但是这样相持下去她渐渐也有点觉得不拿她的钱是要保留一份感情在这里。

“不拿也就是这样别的没有了。”她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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