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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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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只要恭顺的听著总不能说她无礼。她向大镜子里望了望检查一下自己的脸色。在这一剎那问她对她空濛的眼睛、纤柔的鼻子、粉红菱形的嘴、长圆的脸蛋完全满意。九年不见她庆幸她还是九年前那个人。

蕊秋似乎收了泪。沉默持续到一个地步可以认为谈话结束了。九莉悄悄的站起来走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里已经黄昏了忽然觉得光线灰暗异常连忙开灯。

时间是站在她这边的。胜之不武。

“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她对自己说。

后来她告诉楚娣:“我还二婶钱二婶一定不要。”

楚娣非常不满“怎麼会不要呢?”

“二婶哭了。”底下九莉用英文说:“闹了一场。可怕。”没告诉她说了些什麼。让她少感到幻灭些。

楚娣也没问。默然了一会方道:“钱总要还她的。”

“一定不要嚜我实在没办法。”心里想难道硬掗给她。其实当时也想到过但是非常怕像给老妈子赏钱一样打架似的。如果碰到她母亲的手——她忘了小时候那次牵她的手过街的事不知道为什麼那麼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横七竖八一把细竹管子。

在饭桌上九莉总是云里雾里把自己这人“淡出”了。永远是午餐蕊秋几乎从来不在家里吃晚饭。

蕊秋彷彿在说长统靴里现一条蛇的故事虽然是对楚娣说的见九莉分明不在听也生气起来草草结束道:“我讲的这些事你们也没有兴趣。”

但是有一天又在讲昨天做的一个梦。以前楚娣曾经向九莉笑著抱怨:“二婶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还有早上起来非要告诉人做了什麼梦。”

“小莉反正是板板的……”九莉只听见这一句吓了一跳。她怎麼会跑到她母亲梦里去了?好像误入禁地。

再听下去还是听不进去。大概是说这梦很奇怪一切都有点异样。

怎麼忽然改口叫她的小名了?因为“九莉”是把她当个大人较客气的称呼?

又有一次看了电影在饭桌上讲“米尔菊德·皮尔丝”④里面琼克劳馥演一个饭店女侍为了子女奋斗自己开了饭馆结果女儿不孝遗抢她母亲的情人。“我看了哭得不得了。噯哟真是——!”感慨的说嗓音有点沙哑。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几岁看了棒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几乎嚎啕起来。安东尼柏金斯演吉美从小他父亲培养他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成功后终於了神经病赢了一局之后沿著看台一路攀著铁丝网乱嚷:“看见了没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她母亲临终在欧洲写信来说:“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她没去。故后在一个世界闻名的拍卖行拍卖遗物清了债务清单给九莉寄了来只有一对玉瓶值钱。这些古董蕊秋出国向来都带著的随时预备“待善价而沽之”儘管从来没卖掉什麼。

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永远是在理行李因为是环球旅行家当然总是整装待的时候多。九莉从四岁起站在旁边看大了帮著递递拿拿她母亲传授给她的唯一一项本领也就是理箱子物件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的不会团皱硬的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烫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国外一个小城里当地没有苦力僱了两个大学生来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台阶上滚下去像块大石头一样结实里面声息毫无。学生之一不禁讚道:“这箱子理得好!”倒是个“知音”。

〖④mi1dredpierce台湾译名为“欲海情魔”是好莱坞著名女星琼·克劳馥一九四五年的代表作她并以此片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故事描述一个牺牲一切要满足女儿的母亲最后却因女儿卷入了一场杀人命案。〗

但是她从来没看见过什麼玉瓶。见了拍卖行开的单子不禁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想道:“也没让我开开眼。我们上一代真是对我们防贼似的‘财不露白。’”

蕊秋战后那次回来没惩治她给她舅舅家出口气卞家也感到失望没从前那麼亲热。几个姑奶奶们本来崇拜蕊秋将这姑妈视为灰姑娘的仙子教母见她变了个人心也冷了不过尽职而已。

这天在饭桌上蕊秋忽向楚娣笑道:“我那雷克才好呢在我箱子里塞了二百叨币。他总是说我需要人照应我。”

九莉听了也没什麼感觉除了也许一丝凄凉。她在四面楚歌中需要一点温暖的回忆。那是她的生命。

叨币——想必蕊秋是上次从巴黎回来顺便去爪哇的时候遇见他的。雷克从香港到东南亚去度假。他是医科女生说他“最坏”的那病理学助教那矮小苍白的青年。

九莉儘量的使自己麻木。也许太澈底了不光是对她母亲整个的进入冬眠状态。腿上给汤婆子烫了个泡都不知道次日醒来现近脚踝起了个鸡蛋大的泡。冬天不穿袜子又冷只好把袜子上剪个洞。老不消退泡终於灌脓变成黄绿色。

“我看看。”蕊秋说。

南西那天也在那里看了嘖嘖有声。南西夫妇早已回上海来了。

“这泡应当戳破它。”蕊秋一向急救的药品都齐全拿把小剪刀消了毒刺破了泡。九莉腿上一阵凉脓水流得非常急全流掉了。她又轻轻的剪掉那块破裂的皮肤。

九莉反正最会替自己上麻药。可以觉得她母亲微凉的手指但是定著心不动心。

南西在旁笑道:“噯哟蕊秋的手抖了。”

蕊秋似笑非笑的继续剪著没作声。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换了从前早羞死了。

消了毒之后老不收口结果还是南西说:“叫查礼来看看。”杨医生是个红外科大夫杀鸡焉用牛刀但是给敷了药也不见效。他在近郊一家大学医科教书每天在校中植物园里摘一片龙角树叶带了来贴在伤口上再用纱布包扎起来。天天换两三个月才收了口。这时候蕊秋就快动身去马来亚了。

楚娣在背后轻声笑道:“倒像那‘流浪的犹太人’。”——被罚永远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话人物。

九莉默然。这次回来的时候是否预备住下来不得而知但是当然也是给她气走的。事实是无法留在上海另外住也不成话。

一度甚至於说要到西湖去跟二师父修行。二师父是卞家的一个老小姐在湖边一个庵里出了家。

行期已定临时又等不及提早搬了出去住在最豪华的国际饭店也像是赌气。

一向总是说:“我回来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这次楚娣把这公寓的顶费还了她一半大概不预备再回国了。

理行李的时候很喜欢楚娣有一隻湖绿色小梳打饼乾筒。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可以装零碎东西。”

“你留著用吧我去买这麼一盒饼乾就是了。”

“你拿去好了我用不著。”

九莉想道:“二婶三姑这样的生死之交会为了一隻小洋铁筒这样礼让起来。”心下惘然。

临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旁边另搁了一小摊珠宝未镶的小红蓝宝石叫九莉拣一份。她拣了耳环。

“剩下的这个给你弟弟等他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碧桃来了。蕊秋在这里的时候本来已经来过这次再来一问蕊秋已经走了。

楚娣与碧桃谈著不免讲起蕊秋现在脾气变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账。”她们向来相信“亲兄弟明算账。”因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总彷彿是自己吃亏。人性是这样。与九莉姑姪算账楚娣总是说:“还我六块半万事全休。”这天提起蕊秋来便笑道:“她给人总是少算了跟她说还要生气。”

碧桃笑道:“‘呆进不呆出’噯!”

九莉听了心里诧异想道:“人怎麼这麼势利?她一老了就都眾叛亲离起来。”

燕山来了。

在黄昏的时候依偎著坐著她告诉他她跟她母亲的事因为不给他介绍需要解释。

没提浪漫的话。

“给人听著真觉得我这人太没良心。”她未了说。

“当然我认为你是对的。”他说。

她不是不相信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灰暗。

九林来了。

他也跟碧桃一样先已经来过是他表姐兼上司太太把他从杭州叫了来的。这次母子见面九莉不在场。

当然他已经从表姐那里听见说蕊秋走了但是依旧笑问道:“二婶走了?”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异的讽刺的笑容。

他是说她变了个人。

九莉泡了茶来笑道:“你到上海来住在家里?”

“住在宿舍里朋友那里。”他喝著茶笑道:“到家里去了一趟。带了两袋米去。住了一晚上。有个朋友有笔钱交给我收著不知道什麼时候给二叔搜了去了对我说:‘你这钱预备做什麼用的?你要这麼些钱干什麼?放在我这儿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朋友的要马上拿去还人家的。’”

九莉听了十分震动。但是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怪她弟弟粗心大意钱怎麼能带去?当然是他自己的积蓄什麼朋友交给他收著——他又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没提翠华也说不定是她出的主意。

九林又道:“二叔写了封信跟绪哥哥借钱叫我带去寄。我也许有机会到北边去一趟想跟绪哥哥联络联络这时候跟人家借钱不好所以没给他寄。”

九莉又震了一震。

“二叔怎麼现在这样窘?不是说两人都戒了烟了?”

九林皱眉道:“二叔就是那样现在简直神经有问题。抵押到了期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娘告诉我的。娘都气死了。”

“娘也许是气他不把东西落在她手里。”

九林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自己又不管全都是这样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九莉想道:“他爱翠华!”

当然她也能懂。只要有人与人的关係就有曲解的餘地可以自骗自不像蕊秋只是一味的把他关在门外。

九莉曾经问他喜欢哪个女明星他说蓓蒂黛维斯——也是年纪大些的女人也是一双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过翠华脸长些;也惯演反派但是也有时候演爱护年青人的女教师或是老姑娘为了私生子的幸福牺牲自己。

“你为什麼喜欢她?”她那时候问。

“因为她的英文音清楚。”他囁嚅起来:“有些简直听不清楚。”怕她觉得是他英文不行。

她可以想像翠华向他诉说他父亲现在神经病支开他父亲母子多说两句私房话好让他父亲去搜他的行李。

她起身去开抽屉取出那包珠宝来打开棉纸小包那一撮小宝石实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刚丢了那麼些钱之后。

“这是二婶给你的说等你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他脸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那只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阵伤惨。

蕊秋从前总是说:“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这一个儿子总会给他受教育的。”

不给他受教育总会给他娶亲的。无后为大。

乃德续娶的时候想再多生几个子女怎麼现在连绝后都不管了?当然自己生与儿子生是人我的分别。她一直知道她父亲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他自己著想。

还是翠华现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结婚?

因为心酸又替他觉得窘这片刻的沉默很难堪她急於找话说便笑道:“二婶分了两份叫我拣我拣了一副翡翠耳环。”

他笑著应了声“哦”显然以为她会拿给他看。其实就在刚才那小文件柜同一隻抽屉里但是她坐著不动。他不禁诧异起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再坐了一会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宝揣在袴袋里。

她告诉楚娣他说的那些。楚娣气愤道:“听他这口气你二叔已经老颠倒了有神经病东西都该交给他管了。”

九莉想道:“她难道还卫护这倒过她的戈的哥哥?还是像人有时候亲人只许自己骂别人说了就生气?”

不是她想楚娣不过是忠於自己这一代不喜欢“长江后浪推前浪”。

那副耳环是不到一吋直径的扁平深绿翠玉环弔在小金鍊子上没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换个小螺丝钮。她拿著比来比去头髮长在鬈髮窝里荡漾著的暗绿圈圈简直看不见。

留了一年多也没戴过她终於决定拿去卖掉它。其实那时候并不等钱用但是那副耳环总使她想起她母亲她弟弟觉得难受。

楚娣陪她到一个旧式饰店去帮著讲价钱卖掉了。

“买得价钱不错。”楚娣说。

九莉想道:“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想卖。”

他们永远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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