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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停云·宗室双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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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手出掌磨刀点火燃烛玩得当真高明更难得的是出刀收刀其势如电不愧是五行刀的总刀把子。

那边吴四已接过烛火伸袖一卷那烛芯就一爆再爆转瞬间已爆出二三十朵火花一挥手就已把篮中蜡烛通通点明他随手一撒几十支蜡烛划出一道道火线飞向堂内各桌之上然后亭亭立住。他这一手暗器手法实在高明郭、刘、杨三人对望一眼知他二人此举其意不在明烛而是示威——欠我吴四与胡七刀的帐可不是那么好赖的!

烛火已飞至东暗影处适才说话的那人桌前众人眼中猛地一亮那人已合什站起一身道装含笑道:“小道平阳观素犀子见过诸位施主。”

胡四笑道:“原来果然是位方外之人。道兄小可只听说过道士化缘没想道兄还会放帐。”

素犀子却并不恼依旧含笑道:“小道与瞿老英雄方外至交银子不多四万两整却是小观数十道友的香火钱所以不能不问个清楚。”

那边瞿宇已冲沈姑姑道:“那么多钱伯父都花到哪儿去了?”

他自己也颇费解伯父为人一向俭省怎么会百余万两银子转瞬不见自己这一向还算在他身边的人却连影儿都不知道。

沈姑姑却苦笑道:“我怎知道?”

那边杨兆基冷笑道:“刚才你不说内堂的东西都是你的吗?现在这些帐翻了出来该不该算你的?你怎么又是‘我怎知道’了?”

沈姑姑红了眼怒道:“没错我是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老爷子在世时省吃俭用我沈玉玲也没什么乱花销。可你们说说你们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整整把个老爷子吃空了气死了还说这话!”

杨兆基见她倒打一耙不由跳起怒道:“你……”

那边吴四已冷笑道:“吵什么!刚才每人都怕分少了恨不能多占。这下各人可又怕分多了生怕沾上一点儿。是不是要再打上一场?”

**堂中人听他讥讽不由齐齐对他怒目而视但已无暇顾忌到他的讽刺。回过头还自争论不休辩驳无已。

正自吵吵嚷嚷却听东那边坐着的三个面目阴沉的人为者开口道:“这九十余万两银子瞿老头儿都花哪儿去了?都吃了吗?还是养了上百个小老婆生出了千把个歪儿子?全泡进去了?”

他声音尖利座中之人也讨帐只是没有象他说话这么过份的。堂上**门中人虽气一时都不愿接口以免沾上。还是冷闻言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义父可不是那样的人!”

那人锐声道:“那你义父是怎样的人?他欠的可不全是财主还有好多小生意人。”他随手四处指了指:“有卖布的、卖鞍辔的、卖粮米的……。嘿嘿瞿老头儿沽名钓誉一辈子临走临走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他这辈子算快活了可留下这些债主可怎么活?这一招尸解玩得可真是高明啊高明!”

冷怒得张口结舌却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这时却听有个清清淡淡的声音道:“冷兄能把帐本拿来我瞧瞧吗?”

那声音清清淡淡在众人的吵吵嚷嚷中越显得没有丝毫烟火之气。帐本正在冷手里他循声望去见却是先前那个背出《六问》的少年正在冲自己微微笑着。不知怎么他就觉出一份信任横了出言辱他义父的三人一眼把两本薄薄的帐本送了过去。

众人闹了半天还没想到细查那帐见有人要翻看这争吵之源不由一时都住了口。众人只见那少年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了下去。帐本封面本是蓝的上面贴有黄签内页微黄放在红木桌上衬得看帐的少年一双手越闲雅。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想问但那少年有一种专注的神情不由把众人已到了嘴边的话憋住了。满堂纷纭只见这个少年坐在时危局乱中只是把那两本帐本细细看着。直到最后一页他才轻声一叹:“没错一笔都没错——瞿老爷子竟没为自己花过一笔钱连自己的产业都贴了进去可敬可叹!”

众人不知他在说什么把他直愣愣看着。却见他抬起眼冲沈姑姑、瞿宇与郭、刘、杨三位道:“小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否允准——诸位可以把这两本帐出让与在下吗?”

堂上一哗——这是什么意思?这两本帐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龄外欠的帐有人会傻到买别人欠下的帐吗?

瞿宇以为他调笑哼声道:“出让你知道这帐本什么价儿吗?”

那少年淡笑道:“我知道——原价自然是原价。”

李伴湘似已看出了什么猛地插口问:“你是谁?来自哪里?”

那少年淡然地望了李伴湘一眼冲众人点头一笑:“我姓弋游弋的弋来自淮上。”

沈放向堂内众人脸上望去只见堂内众人的脸色一时都变得非常古怪。那些小债主大多脸色茫然不知所谓;‘半金堂’吴大少的脸色则颇为复杂似是被人猛击了一下又要故做镇定似的;胡七刀则是一愣脸上似露出点佩服的神情;那边的素犀子则抚了抚髯向弋敛的脸上望来;李伴湘的脸色却最为奇特脸上一半瞧不起另一半则是悻悻——他久知淮上有这么一拨人志向愚顽不通世故以保境安民为号舍身亡命。这种作为原不合他商人脾气所以心中会有一半瞧不起他们;但这种人的存在似乎也挑起他心中某些对自己存在价值的疑问所以脸上又半是悻悻。只有冷脸上露出一片敬慕似听他义父说起过淮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说话的自是弋敛。却听弋敛冲瞿宇笑道:“在下在堂外停了有两辆车车中有几箱细物不知能否请贵府之人搬上来。”

瞿宇本不惯听人吩咐但见他语气和悦款款相商似是也无法拒绝。愣了下一挥手手下已有人出门去搬。门口的人待拦见众人脸上神色不由又讪讪止住。门吱呀一开外面光线照入众人都有一点眼花的感觉。有人不知怎么轻轻吐了一口气似是猛地轻松了一些。唯有东桌上那面目阴沉的三人似不喜欢阳光看到了久阴微晴的光线鼻子里却‘哼’了一声似是很不满意一般。

那弋敛带来的物事却颇重**门用了七八个壮汉才依次抬了上来。众人一眼望去见当先抬上来的是两口铁箱箱子不算太大却似极为沉重抬它的两个粗壮家丁显得颇为吃力。后面则是用布袋包裹好的事物打开是六七十鞘银鞘不用看众人已知装的是银子了。大家虽不知这银子是哪来的抬上来又是何用意却个个眼中已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不由就带了些喜意。众人只不知铁箱中又是何物不由齐齐向那箱中盯去。

只见弋敛站了起来含笑走到堂中取钥匙把两个铁箱锁打开轻轻揭开箱盖盖内还铺了一层黄缎。众人屏住呼吸见弋敛把那软缎揭开才终于露出箱中事物。

大多数人只觉还什么没看见呢就先是黄光入眼金黄灿烂。众人不由齐齐惊‘噢’了一声——箱中竟是整整两箱金子!说句老实话座中都不算穷人但包括半金堂的吴四五行刀的胡七刀个个一生只怕都没一下见过这么多金子!而且真金白银毫不掺假。

弋敛又打开一鞘银鞘足纹细银有几锭滚落地上银白悦目。好多人看了那银子觉得心跳都停了。刚才听见瞿百龄所留之帐有几个几乎觉得自己已死去的人这时才似又有些活了过来。

最后弋敛又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却是当时所谓“交子”——即后世所谓银票。他从中抽取一张递给李伴湘笑道:“李兄这是临安宝通号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吗?”

那票子面值一千两。那李伴湘一双锐眼他这半生中的主要事就是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一望之下已知不假当下点点头。

众人不由都猜测起他手里那一沓该值多少。却见弋敛弯下腰拿起一块金条把那沓银票就押在了金条之下。开口和声道:“不知这些可买得瞿老英雄的帐本吗?”

说完他脸含微笑地看向瞿宇:“黄金共一万一千七百三十两整纹银六万三千两临安宝通号、合肥通济号承兑银票一共十一万两。不知加在一起总共折得官银多少?”

李伴湘伸指去摸摸那金子成色。要知当时乱久金贵银贱一两金子足当得近三十两纹银。只见李伴湘肚内筹算了一下开口笑道:“一共总折得足银三十九万余两。”

弋敛侧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是吗?”

李伴湘脸不由就一红。

他这张脸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作掌柜以来就从没红过但弋敛那轻轻一眼却似让他也受不了。

却听旁边有人嗤声一笑另有一个低沉沉的声音道:“李掌柜你是生意人也是债主要债可以但也要合情合理不能压别人的成色兑头。要我说这批货换个官银四十三、四万两怎么说也说得上天公地道。三十九万两?——话可不是象你这么说的。”

李伴湘眼中便一怒回头一望见嗤笑的是吴四开口的却是胡七刀却也不便作。

沈放在旁与三娘低声道:“那胡七刀说话公允看来还当得上英雄两字。”

他们低声说着弋敛却已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这边虽不着急那边人可个个急着呢黑眼睛、白银子!眼看手里的债已没戏猛地冒出这么大一注财物来不由人心里不吊吊的。

几口茶喝完才听弋敛淡淡道:“七年之前淮上细务初具在下有幸识得瞿老英雄。他为人豪雄见淮北义军清苦一见之下就相赠三处产业其人风貌至今难忘。而其情其义淮上之人人人感戴又何敢相忘?”

众人没想他年纪轻轻却慢悠悠说起从前来。但银子是他的也只有耐着心听着。何况淮上之事一向传闻种种颇为神秘大家也着实有兴趣听。

只听弋敛继续道:“其后诸年瞿老英雄馈赠每多在下也曾几度心有不安。但他为家门之事……”看了在场**门中人一眼顿了一顿“……不乐于心。说:‘这手产业是我一手所创可惜门下之人久惯安乐只知争斗让我把**门传下去的心都淡了’;又常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此后淮上得他赞助更多。这些年河南梁兴、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之所以还能于苦斗之中坚守不退保得一方泥土给淮边百姓一个喘息之机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费之财货实有大功。特别是最近两年淮上吃紧他仍每有财物送来我知他怕是家底已尽为此多有借贷。他不肯说我也不好问。只跟他心许过一句话:淮上义军虽穷却决不能累瞿老英雄四处欠帐有辱清名。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这些年也屡有作为买进不少产业无奈所进者少所出者多劳者少而用者众。他不是想欠众位之帐不还实是为一时拖累过重。前半月他还托人传话说心力交瘁问我还有何困难?过一段日子他只怕要给我留下些麻烦。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于世了却没想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他说罢一叹望向堂中所挂瞿百龄遗容一时没再说出话。

——众人原不知还有一段隐情原来银子是如此去向都随他目光望向那遗像。只见画中是个清癯老者面多棱角两边唇角微微下翘目光含慈似乎死后犹悲苦于世事。但他的一双眼却是干的、定的、坚毅的、不肯低头的。

三娘望望他的眼又望向弋敛。只见弋敛面上也毫无表情。她就看向他的手。弋敛人虽文弱一双手却不算小也是瘦五指皙白但也是干的、硬的、坚毅的、有把握的。那该是一双不肯轻易拱手的手。他的唇角也微微下翘神情有异于平时的淡定从容。

堂中有人微微叹了口气——自知道瞿百龄去世后众人几乎个个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钱自己的安稳忧心戚戚全在于此。直到此时才真正想到了那个死人想起瞿百龄生前的仪容想起他与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双目微红——不说远的只说就近瞿百龄是有大功于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过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毁全赖瞿百龄与八字军抗敌之功只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

一般人还是知道好歹的这时稍稍把眼前利益抛开望着那遗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觉得那个老者、那种理想、那种坚持原来曾离自己如此近过。

却听弋敛轻轻一叹:“如今瞿老英雄驾鹤西去我淮上义军虽无粒米之储匹布之余却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损。所以这堂上金银就是我代义军带来用来还帐的。”

众人没想到这笔帐目还真的会有着落。只见弋敛侧向沈放一点头又向那边银子看了一眼沈放已领其意走到堂中那些金箱银鞘旁边。

弋敛却向沈姑姑含笑道:“有劳这里可有戥子?”

戥子就是称银子的工具。

沈姑姑忙应道:“有”冲冷点点头冷早已去飞步取来。弋敛念道:“欠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然后目光向下寻找就见有一个青布衣裳的汉子立起身来走上前哈腰行了个礼弋敛就冲沈放点点头。

来的人身上几乎都带了当初瞿老门主立的字据那人也不例外当即呈上。沈放接过与郭千寿、杨兆基等一齐验明无误自有冷叫上来的两个**门帐房中人称银子与他。

一千五百两不是小数目。那杨正槐是个估衣铺主这笔银子就是瞿老爷子与淮上义军置冬衣欠下的。杨正槐原带的有两个伴当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壮壮胆再没想到今天就能拿回银子。他招呼两人把几鞘银子提到堂下沈放也已在借票上注明付乞那杨正槐也画了押。本来事就完了却见他走到门口时忽迟疑了下却又折了回来。

沈放疑问道:“还有错吗?”

那杨正槐摇摇头却走到瞿百灵灵前双目含泪地向瞿百龄遗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喉头梗梗地动着想说什么却一句没说然后才出去了。

下一个债主不在。再下一个在也照样上来领钱冲帐。这些小债主多半是米商、布商、马具商、杂货商。沈放一一交割。那些人帐结之后也多有在瞿百龄灵前行了一礼才走的。瞿宇在一边愣愣地看着他一直视伯父为木直迂腐直至今日似乎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丈夫处事、什么叫做遗爱于民。

——有人在瞿百龄灵前磕头时道:“老英雄你生前保一方平安死后必为一方之灵。我先骂了你我有眼无珠是我错怪您了。若没您这等豪杰我们这些小钱赚了又怎样?换不来一个安稳呀还不是被人抢去夺去?”说着愧意上来向自己颊上重重打两耳刮子然后脸上红肿老高的走开。

旁边人看得也不由肃然起敬**门中人此时自然更是心情复杂。冷一直把一张嘴唇紧紧抿着。

这些小帐付颇麻烦直付了一两个时辰才付完。然后堂中人一空。冷似乎心情大好自作主张把四处窗子全打开了。正好天晴一道阳光透过乌云照进来众人才觉日已过午。

弋敛似也觉有些累了冲沈放道:“沈兄一共清还了多少?还剩多少?”

沈放抬头道:“一共清还一十三万一千余两银子。还有些小帐债主未到这一项银子我叫他们提出来放在一边了专等那些债主来取。剩下的现银与金子、银子连银票一总该还值得上三十七、八万两银子。”

弋敛“哦”了一声他看向门外日影轻轻叹了口气:“剩的都是大头了。”

环顾屋内一眼。对着帐本漫声询问道:“平阳观素犀子道长四万两整?”

那边素犀子点了下头。

弋敛又道:“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整?”

胡七刀也沉稳点头。

弋敛又看向吴四:“半金堂共七万两?”

侧了下目又看着李伴湘:“两湘钱庄十一万两整?”

两人都点肯定头。

弋敛最后才向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皱眉道:“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共十七万两——这里一共有六笔帐是一齐归在你们名下的吗?”

那三人阴沉一笑为者道:“不错。”

弋敛皱眉道:“余银三十八万两还欠四十七万五千两。这笔帐如何算又怎么算?”

他望向众人轻轻一叹:“众位肯吃点亏吗?”

他一言既出堂上诸人无一人接口。毕竟关连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银子又是这么多人的事没一人肯莽撞接口的。

其实众人一开始就己觉出他带来金银虽巨但要一总清还只怕还有不够。但他先还小债主为人处事颇为仗义众人也就不好开口。半晌李伴湘喃喃道:“吃亏怎么吃亏?由谁吃亏?”

那边面色阴沉的人却道:“凭什么要吃亏?欠帐还钱天经地义。摆不平你就别出头出了头就把事摆平!”

他的声音极尖利相当刺耳。沈放向他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脸庞轮廓不乏清秀但在照进门的阳光下一张脸却有些阴绿连窗子棂隙间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似也驱不开他身上的阴冷。

他身子四周有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越显得他三人形容诡异。沈放还只觉得他声音难听座中其余人不乏高手声音一入耳不由就觉凛然一惊:“阴沉竹”?这种绝门内功还有人在练?——这人声音已变得如此尖细看来浸淫此道只怕已不下三十年难道江南湖州文家也来了高手?

弋敛定定地望着那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那三人被他看得毛又不知怎么回事半晌为那人才怒道:“你有钱还钱没钱说话尽看着我们干什么?”

弋敛却淡然道:“钱我是一个人还不上来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个。还有一个这时她也该来了。”

众人一奇实想不出还有哪个人会象他一样充冤大头出来认这死人帐。

只见弋敛望向门外清声道:“朱姑娘你也好来了吧?”

众人齐齐向门口望去看来的是什么人。

却听门外有一个女声道:“来了。”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流丽婉转。她只说了两个字但座中人一时都有一种春暖花开的感觉。沈放与三娘对视一眼觉得这声音好熟。原来弋敛安排得还有人?

朱姑娘——这朱姑娘又是谁?

只听厅门‘吱’的一声那门本在那些小债主散去时留得半开半掩的这时陡地被全部打开。开门的是一个老苍头一张脸上皱纹深刻以致都瞧不出到底有多老一头白蓬松在阳光里恍然迷蒙。

众人眯眼向外望去外面的天气是阳光如注乌云镶日。那一注阳光正泄在永济堂的门前并不算太明亮。

这时有一个丽人正缓缓拾级而上每一步都摇拽成一段音乐。阳光注射在她身上那阳光就象得了活气似的一缕缕都在舞蹈。而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呢?却象淡墨泼成的一幅画——原来有一种人可以美到连影子里都有一种神韵。她人还没上来但种种声、色、味仿佛都已生出来。这样的人好象天生就该是从音乐中走出从舞蹈中走出从画里走出。

瞿宇感觉自己的呼吸一顿不可置信地望着门外。那人上台阶的短短几步似乎一步步都敲击在他心上。然后那个丽人行至门口瑶鼻玉齿、明眸樱口。原来她是——朱妍。

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他这已是第二次见到朱妍还是忍不住有一种呼吸一紧的感觉觉得这女子身上真是无一处不美。三娘子本来也颇自负容色至此不由一叹。心想:若只论容貌自己与她也真是相去甚远——却不懂这么个艳丽无俦的人这时怎么会到这里来?

却见朱妍站在门口一双妙目把屋里人打量了一番最后注目到弋敛身上笑道:“我来晚了?”

她的口音真好听座中的人人人只盼她多说几个字。

似乎只有弋敛还可以平视她的丽色含笑地看着她道:“不晚。”

朱妍一侧道:“老董上香”。

她身边那老苍头就走到灵前燃了三柱香。朱妍自己走到灵前就是盈盈一拜。一拜之后二拜二拜之后还有三拜竟是执礼甚恭。拜完她望向瞿宇道:“这位就是瞿公子吗?”

瞿宇点点头。朱妍微微一叹道:“节哀顺变。”

说完也不待人请自向靠近堂中央的一张闲桌旁走去。

那桌是适才沈放清帐之用就在两箱金子旁边。她一坐在那里金光银色与她的容颜交相映射堂内尽多见过世面之人一时却也不由呆了。

只听朱妍向瞿宇道:“瞿公子这座中诸位可都是债主?”

瞿宇自她出现就有些神不守舍。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但越是自觉如此越是难以控制也越不自然。朱妍一开口他就不自觉地露出侧耳倾听的神情闻言忙点头道:“是。”

朱妍道:“瞿老英雄生前是否剩下些少债务未了?”

说着她的一双妙目就扫到了瞿宇脸上。瞿宇不自觉地就脸一红点头道:“是”。

朱妍一叹:“小女子朱妍与瞿老英雄当日也有过一面之缘。唉我也知道他生前欠下不少帐。小女子当日得他之济避过一难。滴水之恩没齿难忘今日特来相报。”

说着她冲那老苍头道:“开匣。”

那老苍头就从怀中取出一个长不过一尺方不过半尺厚不过寸半的银匣。那匣子很旧但式样之美世所罕见。只见朱妍一双纤纤玉指轻轻抚在那匣上口中叹道:“小女子别无长物但妆台之侧小有蓄积。闻瞿老英雄撒手西去余债颇多恐辱清名所以不敢自珍特特前来还贷。虽杯水车薪所助无多只求一尽绵薄之力吧。”

沈放明明认得那老苍头就是弋敛那回派给朱妍的车夫怎么也想不出他怎么就会护着朱妍追到六安来。而这匣子他也认得分明就是骆寒送来的珠宝不知怎么又说成了朱妍的饰?

他望向弋敛不知他在捣什么鬼。弋敛依旧面无表情一只指在桌上轻叩着全无诧异之色。

那朱妍出现得太奇座中人包括胡七刀这等粗烈大豪、胡四这等精细公子、李伴湘这等奸滑贾客、以及文家那么阴沉的三个人乃至浮躁如瞿宇、衰朽如刘、杨一双双眼不由都注目到她身上一时却猜不出她的来历。

众人多不好意思看她的脸便望向她的手只见她的手拂在那银匣上显得说不出的柔软。她的神色有些迟疑脸迎着日影又在这广院深堂中不出声就仿佛一幅画了。只见她手一掀银匣的盖子已掀开露出芯子来。里面共分十余格每一格都放了几样精细珠翠。朱妍的手指就在那些珠翠玉钿上轻轻拂过。虽没出声但那手指似乎就是在如叹如诉。

那些珠宝经她一触似乎就有了人气也生了光泽。只见她取出一串明珠轻轻比在自己脖颈上真是——颈如珠滑珠如颈润只听朱妍轻声道:“这串珠子是妾身常戴的项饰若抵瞿老英雄之债不知抵得几何?”

众人不知她问谁堂上一时无人接口。

却见她双目一转就定定地望向胡七刀笑道:“这位壮士你说值得几何?”

豪壮如胡七刀辈一生所求惟好马、快刀、美女而已此外别无他好。他也没想到满堂之客她会单单问上自己。一时不觉大有面子。何况如此江湖绝色实是他平生仅见他如何肯被这美人看轻?只听他开口即道:“我看最少值八千两。”

座中有人就轻声一叹似也觉得他出手可真大方。

那朱妍微笑道:“那是这位壮士抬爱这串珠子说破天也就值个四、五千两吧。小女子不敢太占壮士便宜这位壮士这串珠就抵你个六千两债务如何?”

沈放一愣然后猛有所悟不由望向三娘。座中怕只有他和三娘真正能置身局外。

三娘久历世事沈放也是出身巨族两人都是识货之人细细望去觉得那珠虽好、颗颗莹润但说抵六千两实在太过真正卖起来货遇识家怕还不足二千两之数。偏那珠子在朱妍颈上就让人觉得值这个价值那六千两。

胡七刀闻那得妍之话豪笑道:“好就抵六千两。”

只见朱妍已命那老苍头把那串明珠送到胡七刀桌上手里又拈起一朵珠花轻叹道:“瓦砾明珠一例抛——这朵珠花小女子却要请教这位公子了。”

她这回目视的却是吴四。吴四诗酒风流心明智融明知胡七刀出的是个“胡价”但见朱妍之艳色却也能理解他。当此佳人他也甘吃些个亏。只见他轻轻一笑道:“小可认购一千五百两。”

他却是个停当之人报出的价不似胡七刀那么离谱只高出一倍左右。朱妍一笑意似谢过把那珠花另放一拨隐隐对着吴四。

沈放大奇真没想到弋敛还有这招。他明知还短近九万两纹银之数就想出这么一法——这分明是他借朱妍做的局要以骆寒送来的价值不足四万两银子的珠玉抵那九万之数。难得两人萍水相逢朱妍也是孤傲之人居然也就乐意为他做。

那朱妍手腕甚高一样一样东西被她卖出去卖的价真是沈放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她口气里不时也有一捧一贬捧时令人如坐春风、熏然不觉;但对方出价若低时——如李伴湘她表面也似不计较只是那眼神间轻轻一带这一带就似一把温柔的鞭子轻轻抽在你脸上不由你不一掴一道痕一鞭一处血。只见她敬着胡七刀的豪气笑领着吴四公子的含蓄尖吊着李伴湘的胃口连那边的玉犀子也被她一语半句的挤兑住卖出去一两件玉佩玉镯。

但她的眼神却只斜斜扫过东那面色阴沉的三个人始终不曾搭上他们心中似也在沉吟。但既拿不稳他们的脾气也就绝不贸然开口。

沈放见她举止之间动静得宜不上一时一匣珠玉就已快被她抵卖干净足足抵了近八万两纹银之数。沈放心中佩服暗想:美人自古如名将原来还有这一解——这朱妍之谈笑流盼有动有静其进退取舍、计谋筹划只怕也不逊于将军之决战沙场。

匣中之物堪堪将尽东那面目阴沉的三人这时忽开口了。

“朱美人你问了半天为何不问到我们头上?”

他言语间已有问罪的意思。

朱妍向那三人望去还是猜不出他们性格身份说话之间过深过浅只怕都不太好只有不动声色道:“小女子一直没见三位开口不知三位也有兴趣。这还有两三件妾身的佩饰三位想要什么?”

那人冷冷笑道:“你还剩什么?”

他脸上那一笑真是强颜一笑笑着也令人看了不开心。

朱妍笑道:“这几样都不太好了说起来还不错的就还只剩这个银匣。三位帐目最多小女子不敢奢望过多三位看着给吧怕也冲抵不了多少。”

那阴沉脸笑道:“你忘了还有一样东西呢?”

朱妍一愕:“还有什么?”她一愕也能愕出奇花初胎、气韵两绝之味瞿宇只觉看得心尖尖都颤了。

那人却阴阴一笑:“还有拿匣的人呢?”

他旁边两人就皱眉挤眼地一笑。

场中人一愣没想这个人真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总往出格处去。不知朱妍该如何应答。

朱妍已知那人故意挑衅、纯属恶意却依旧淡笑道:“这可出脱不得。”

那人似已知朱妍是谁是何来历。却不知他为何对这丽人如此仇恨冷笑道:“出脱不得?又有何出脱不得。别人认不得你我也认不得你?——你不就是卖的吗?”

这话一出朱妍身上就轻轻一颤。旁人只觉那一颤真象幽谷危兰。可这两天刚刚出现在她心里的阳光似乎又要被一瓢脏水浇得污浊下去。朱妍已觉场中空气异样她知——众人又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难道我被迫于一时就要落拓一生吗?

屋中也有人忿怒如胡七刀如冷。但她要的却不是别人代她忿怒。她只想要别人可以让她忘了自己忘了过去。

她唇角忍不住地悲凉一笑往日的那些强颜欢歌、恶语谑浪、席间碎蔑、座外红裙好似冬天腻在盆中的脂垢永远擦洗不尽地重新浮起。那些往日、那些黑暗又无比绝望地压了下来。她不怕苦怕的是那一种脏的感觉。命运总是告诉你你无处可去啊——朱妍心中一叹:总是逃也逃不出它的手心。她觉得自己一颗心在往下沉……九万狂花如梦寐……但同时又觉得身后有一道目光正温温凉凉地看向自己。不用回头她已猜知是谁。似就又想到了在醉颜阁中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一句话那个人那抹浅笑那种相许:

“我——娶——你——”

不知怎么朱妍就觉得有一种尊严此生从未曾有过地轻轻浸入肌肤。以前她好似一朵被踩入污泥中的百合花虽然绝美但泥染了她一身的裙裾。原来原来这一生还会有一只手不避污秽地将她拾取;原来原来还有一人可以这么温温凉凉地看向自己。想到这儿她心中似乎就定了定看着那三人心里只觉出他们的卑鄙。只听她轻倩一笑俏声道:“那也出脱不得。小女子这些珠玉虽不算好可能还有些贱但也长在妆台之侧就是出脱也还有一个规矩——小女子一向只出脱给男人的若不是男人我手里虽是碎琼烂玉又如何肯轻易出脱?出脱了怕他也无福消得。”

众人先只见她貌美如花语笑嫣然没想词锋一振时也是如此锐利。

这话却似直刺入问话那人心底那人一拍桌子桌上盖碗“脱”地飞起只听他怒道:“贱人你!”

那边胡七刀再也看不过去不由也拍桌站起骂道:“***你算什么东西!”

他们两人就如此四目瞪视着。那边人冷狠道:“你真要在瞿百龄灵前打上一场吗?”

胡七刀道:“那又如何?”

那人环顾一周似是咽下一口气道:“老子是要在瞿百龄灵前杀一个人。只是那个人还不是你!”

李伴湘可不想自己的帐目未清堂中已先有人闹起来。只听他岔开话道:“弋公子朱姑娘的珠宝已兑完了咱们还是先把帐清了吧?”

弋敛点点头。

只听李伴湘道:“在下得朱妍姑娘几件珠宝抵帐……”说着脸上一笑:“说是值三万余两——就算三万多两好了只是这余数八万两却要和阁下清了。”

他这话是冲着弋敛说的。

弋敛含笑颔。却听他又道:“只是……”李伴湘咳了两声:“在下当初和瞿老英雄私下有个约定除利息先扣外到期如逾期的话还要加扣上三分的利。如今这银子逾期不短足有半年利息算来好有一万余两了不知这帐该怎么算?”

弋敛一愕他手上这银子是可着头做帽子——没有富余的。李伴湘忽提出多出这一万余两别处就要少上一万两这事委实难办。

却听李伴湘笑道:“我知阁下虽有备而来但目下要清之帐极多一时怕凑不齐。不如公子开个字据我先把这八万两银子提走算是旧帐清了回头再到淮上领那一万几千两银子的帐如何?”

弋敛双眼望向他眼里已透出一分鄙视。堂上诸人多是江湖大豪也看不起李伴湘这般市井小贩作派。却听吴四在旁嗤声一笑道:“只不知李兄当日与瞿老爷子私议时可有字据又或有证人在场?”

李伴湘面不变色:“在下信得过瞿老爷子为人还会要那些吗?”

吴四料定他在朱妍手上吃了些亏看弋敛似乎和气所以要在淮上找补。心中实瞧不起他为人鼻中一笑道:“以李兄之精细这却也难得了。”

弋敛皱皱眉只有先把这头放下望向胡七刀。想这人看来粗豪且先把他的帐清了可能好办一些开口道:“胡壮士。”

那胡七刀已知他意先瞄了下李伴湘又望向弋敛再看向吴四、最后才看向自己桌上放着的一张借票和从朱妍手中买来的珠宝。沉吟一晌忽仰天暴笑。只听他道:“那位弋公子你不必多说了。你是信人我不瞒你也说句老实话。我五行刀一派嘿嘿……和**门一向不太对付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也是为了这个才借银子给瞿老头儿的。我打听得他手头不太顺特意借给他八万余两就是要在倒帐之后他还不起时好来大闹一场!”

场中人见他乱髯如戟意态张狂不由都一惊。

瞿宇和郭、刘、杨三位更是一愣他们自然心中有数:**刀与五行刀一在皖南一在鄂东相距不远这些年确实屡有龃龉。以瞿百龄之德望五行刀门下虽受了不少腌臜气也只有忍着。他几人知这胡七刀功夫极好加之生性暴烈他说大闹那就不只是一般的大闹。只怕马上出刀溅血翻天覆地不由不小心提防。

只听胡七刀道:“嘿嘿我小子无能不敢在瞿老头儿生前来闹。瞿老头儿这一生我一向服的只是他的功夫。这笔帐本来两月之前已经到期——各位且看这是什么?”

众人向他那面看去只见他左手一翻众人只觉光芒入眼眼见他拔出一把刀来。众人已是第二次见他出刀但先时堂中过暗这时阳光下彻把那刀照得通体雪亮青深如透。

胡七刀走到场中拣起一根金条抛在空中他“霍霍霍”连挥七刀那金条已在空中断成数截。他这一手功夫甚好但那宝刀锐利更是可惊。

众人只听瞿宇叫道:“**紫金刀?”

胡七刀笑道:“不错是**紫金刀瞿老儿的护身宝刀。他虽号称**枪王但随身带得最多的只怕还是这把**紫金刀。两月之前瞿老头儿叫人送来这把刀说知道帐已到期故以此刀相赠请我延期两月我也点头相应。当时我就心头狂喜知道瞿老头儿这下只怕是已油尽灯枯了。**门不是内外枯窘以他豪气岂肯将这把这柄视同性命的刀送与他人的?我当时就想两月之后他多半还不出帐我必要以此刀来大闹一场好让武林同道知道五行刀中胡七刀终于刀劈**、痛辱瞿门了!”

他说话之间神情忽显狂放一又大眼怒看向灵台。

瞿宇不由往灵前跨了一步冷也是拳头暗紧要护灵堂。

只见那胡七刀望着瞿老爷子灵位双眼一眨也不眨直愣愣地瞪视老半天。旁人不知道他会有何等作为。

吴四虽是他好友也不由把他紧紧盯着。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个人见又有好戏瞧不由大乐旁观。只见胡七刀喉头耸动象是憋住了一句话半晌吐不出忽然以足顿地大叫道:“瞿老头儿可我怎么想也没想到你竟会把百万家业弄得这般精光——好英雄好汉子!瞿老头儿我胡七刀人前人后叫了你一辈子瞿老头儿今日却要尊你一声瞿老英雄!瞿老英雄以前种种都是我胡七刀量小识浅不知你苦心孤诣之所在也不知你所谋之重、所为为何更不知你银子去向是如此大义。似你这般心悬兆民毁家纾难我胡七刀就做不到!连一个红颜女子都肯为你尽捐妆前珠翠我胡七刀若只管斤斤计较只知小肚鸡肠不是要见笑于天下豪杰?”

说着他冲那灵前一拜。他这一拜可拜得个天摇地动一个头磕得铮铮做响。他从来时起就没上香这时用手指抚了一下刀锋恸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瞿老英雄今日我才明白你信中所写的话:大好河山、热血子弟——原来是责我以大义。你既已慷慨行于前我胡七刀也不能怯懦于后。哈哈那八万条两银子不要再提!得此一刀分明是你以英雄重我才肯如此脱手相赠我还能叽叽哝哝效那小儿女之态?”

说着他望向弋敛一眼道:“我那一份一笔消了以后相逢再谋大事。”

说罢鄙视地看了李伴湘一眼又冲吴四一摆手看也不看那堂中金银一眼也不取他适才所得之珠翠放开大步向门外行去。

却有一个女子轻声道:“果然是男儿风范。”

这一声轻如莺语娇软适耳说话的却是朱妍。

胡七刀一生听到过“胡大侠”“胡英雄”这些词不知有多少次却均不如这一声听得顺耳听得舒服听得痛快。只见他大笑三声少年意气忽起一连三个跟头或旋或腾、或翻或转直翻腾出门外去了。

座中人望着胡七刀身影有人沉思有人汗颜。

却听那边面色阴沉、一开口就触怒于人的阴沉脸忽又尖声笑道:“嘿嘿又走了一个傻蛋。那个什么弋公子——你这招美人计可用得好啊!骗软了吴四哄走了胡七刀稳住了玉犀子连李伴湘这等利欲熏心之人也被牵制住了高明啊高明!只是你怎么打于我?”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伤人一句话把堂上诸人齐齐得罪一个不剩。众人不由都怒目望向他。他却不看别人只盯着弋敛。

弋敛却不看他只用指轻抚着帐目仿佛堂中没他这人一般。沈放与弋敛相处数日只见上至绅士豪杰、下至小民细弱他都无不以礼相待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对一人如此轻视。

那人似也感到他的轻视尖笑道:“易先生、别装了嘿嘿——‘谁知淮上易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好高的姿态好喧赫的声势为什么换名隐姓冒姓什么游弋的弋如此乔装行于江湖是果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吗?”

堂中诸人不觉齐齐一惊。

在座余下的都是在江湖上颇有身份地位的人无不曾隐隐闻得‘易杯酒’之名。他们当初一开始听得其人时也只淡淡的以为不过一义军中军师领。及至后来愈是逢到高手名宿他们说起易杯酒来似愈显郑重这一干人才留心起来。这时猛听得‘易杯酒’就是堂上这少年都有些不信。虽早听他说是来自淮上但怎么也不信见重于江湖的‘易先生’会是如此年轻的一个人。

那个面色阴沉的人依旧一字一字缓缓地道:“淮水之上、有助之庐易以为姓、敛以为名杯酒相邀、何事不成——怎么我说得有错吗?”

众人只见弋敛的背脊忽然暗暗挺了一挺有一种傲气似就从他尾闾直冲顶门。只听他淡淡道:“不错我就是易杯酒阁下有何见教?”

外面的日影似暗了一暗檐上有人可惜众人都震慑于堂上的对话没有人觉察到。

沈放与三娘对视一眼他们也曾猜及于此却每回提出自己都不信。沈放喃喃道:“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了?——好句子好风慨。”

只听易杯酒道:“阁下所放之帐一共一十七万两俱在堂上。阁下要取去就取去吧沈兄、称银小可不送。”

那人却道:“我要的不是银子我借银子给瞿老儿要的是他一句话。”

易杯酒一顿道:“噢?”

他这一声:“噢?”语声轻忽那人听了似很不顺耳双眉一跳怒道:“我要问他?秦丞相给他的那一纸任命他接还是不接?”

易杯酒又只是一声“噢?”

那人恨恨地看着易敛。易敛一笑就又多说了几个字:“那瞿老英雄接了还是未接呢?”

他语意间微有笑意他轻易不轻视人但偶有轻蔑虽浅浅的却最让人受不得。

那人果然面色一沉沉声道:“可惜我还没教会他怎么说他就已蹬腿儿去了。”

他这话太过份语气又如此狂妄**门中人不由一齐大怒瞿宇已戳指向他道:“你说什么?”

那人似已觉不出手不足以立威冷笑道:“我就骂了你伯父了你待如何?”

一点头他左一人忽地就已扑出五指如钩一爪就向瞿宇抓去。瞿宇见他来势凌厉心头一惊侧肩一让反手扣他腕脉。那人由他扣住手一翻同时也扣住瞿宇腕脉。他指甲极长一扣之下瞿宇腕上就已划破不由一痛。那人左手却已一掌击来。

如此近身搏斗瞿宇不能不接却见那人脸色一绿。到底是同门关心加上那人又是针对整个**门只听刘万乘已喝道:“不能接那是江南‘阴沉竹’掌力。”

可是情势紧迫瞿宇虽知不该接又怎能不接?

他一出手就受制已落下风那人似已算好他的出招一般掌力一催瞿宇瞬间须眉皆绿。照理受这一掌之力他该借力退后以消来势才对无奈他左腕又被那人右手扣住右掌也只有任那人左手胶住左右半边身同时受力却是一扯一推。偏那‘阴沉竹’的掌力以阴寒著称瞿宇只觉右手一股阴气直压入心脏而左手少阴肺经中又有一股凉气要把自己心脉中的真气从左手关脉中抽走。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只要一口气泄了立成废人。只有奋起内劲咬牙苦撑。但全身骨节却“噼噼啪啪”爆响起来。旁边识货的刘万乘已惊道:“不好他这‘阴沉竹’掌力中还掺得有‘一雷天下响’的内功。”

众人都见识过瞿宇武功包括吴四与李伴湘知道其造诣只怕与自己不会相差太多哪想到他一出手就败象已成且命在须臾。郭千寿颇为直烈。他在瞿宇手下受了伤但外敌当前小隙可恕他对刘万乘道:“我们得出手。”

刘万乘沉吟了下郭千寿已叫道:“先御外侮要不这小子就被毁了以后想找他算帐也算不成了!”

说着就叫道:“看掌”双掌已向那人后心印去。刘万乘却不出声。他知对手极强救人要紧顾不得江湖规矩。望见桌上铁枪一伸手抄过使了一招“兜头盖脸”直向那人头上砸去。

他两人同时出手攻敌与那人同坐一桌的另外两人却面含微笑一动不动似极有信心般。却见那人双手依旧不肯放开瞿宇却一脚向后踹去枪长足短但他这一脚却专踢枪杆得力之处。刘万乘就觉手中一沉那人已经踢中。枪一荡开那人得空还有闲隙以另一脚逼退郭千寿。转眼数招郭、刘二人丝毫占不到便宜瞿宇却已气若游丝。

郭千寿道:“杨师弟你别心念小隙还不出手?”

那边杨兆基道:“这小子得罪了我我凭什么出手?”

郭千寿道:“你再不出手**门就整个被毁了。”

杨兆基道:“毁就毁他是门主他的**门与我何干!”

他词色冰冷郭千寿一愣旁人也真以为杨兆基真的作壁上观了。就在郭千寿一愣、瞿宇一忿、旁人误认之际杨兆基终于见到那人一处破绽。他口里虽冷言相拒手下却不迟疑已一跃而起直击那人头顶。

那人“咦”地一声头一摆瞿宇才觉得身上压力一轻。可惜一轻之后又重那人已避过杨兆基一击重又加力一意要废了瞿宇。

杨兆基空中叫道:“刘师兄你打他双腿郭师兄招呼他后心。”他自己一跃而退却是退上横梁再扑击而下。郭千寿会意专攻那人后心;刘万乘则长击短挑盘打那人双腿。一时**门中瞿宇被那人拖住双手郭、刘、杨三师兄弟却往返进击。一门四杰共斗江湖奇客。

瞿宇只觉身上所受压力越来越重那人似乎能把他三位师叔的劲力借势传来。瞿宇待喊可惜却已呼喊不出眼看无幸。那边桌上为之人忽道:“于师弟够了制住他们就行了先别伤他们性命。”

那人应了一声已有得胜之机就待出手。

这时一直未曾出手的冷忽看准时机一把向瞿宇背后抓去。瞿宇只觉一股阳阳和和的内力从后心传入顺右臂少阳脉直到手掌凝住不动待后面三四股内力一到叠嶂层峦累累相加其势猛增才突然一爆。粘住他的右掌就被弹开了。

那文家之人一惊瞿宇左手被扣之腕也已被冷以小擒拿解开。冷救人之后并不攻敌返身就退瞿宇才待说话冷已道:“瞿师哥凝气。”

瞿宇一惊才觉胸口中阴沉竹内劲如汤如沸。冷一手抚着他后心帮他压制。

那人见瞿宇已被救出心中一愕正好郭、刘、杨三位攻到他无暇返击一脚踢开刘万乘手中铁枪一手击退杨兆基另一足足尖却趁乱踢在郭千寿足三里穴上郭千寿左足一软当场摔倒、半身麻痹。那人还待下手座上他师兄道:“于师弟够了。”

那于姓之人才一拂衣衫一跃回桌与桌上二人对视一笑得意洋洋直视屋内众人如无物。

李伴湘与那吴四心中齐齐大惊情知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却见那三人望向易杯酒面上大有得色。易杯酒却神色不动。

那人见自己如此出手还撼不动他的镇定心中更忿嘿嘿道:“嘿嘿瞿老头子生前之债未清你既接过帐本那就该你还了。”

易杯酒淡淡道:“噢?”

那人更冷声道:“秦丞相要问你一句话——想让你淮上人马都投入他的门下你应是不应?”

易杯酒默然不语。

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他们早知秦丞相势力熏天却没想到他触角也已伸到江北。那三人据众人口气疑是江南文家的看来他对江湖人物也网罗者众。

众人都要看易敛如何做答只见易敛这时看看日影从怀里掏出个杯子。那杯子不大木制的想是用久了十分光润。易敛将它放在手里轻轻把玩然后才缓缓道:“秦丞相高居庙堂瞿老英雄却是**门主远在江湖秦丞相延揽江湖人物何用?”

那人面上冷意一闪嘿嘿道:“告诉你无妨——只为近来袁老大闹得实在太不象话了。苏淅闽赣、两湖二广川南黔北到处罗网密张。东南半壁几乎已尽入他的掌握了。秦丞相看不惯他的张狂所以要招几个江湖人士来用用。”

易杯酒淡淡道:“所以你们江南文家就闻风而动?”

那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顿了下只听文家那人道:“秦丞相所问那句话你倒底答是不答应?”

易杯酒低头喝茶似没听见。

那人脸上已有要爆的神色却还是勉强按捺道:“你答不答应?”

易敛依旧不理良久才抬眼淡淡道:“他配吗?”

他此言一出虽声音很轻却似重重落入堂中砸得众人耳膜生疼。堂上人齐齐把双眼盯到他身上。要知众人虽在江湖却几乎没谁肯跟秦桧公然作对的。秦相之势力当时真是权倾朝野一向要杀要剐予取予求。众人虽在江湖对他也极为忌惮。连沈放这等名门望族耿苍怀那等江湖奇侠都被他迫得远避于野怕是很少有人会反问他一句:“他配吗?”

文家那三人腾地站起但为之人勉强压着火气道:“秦丞相还说:如果他不肯投入我门下那是他的傲气。问问他:合作如何?”

易杯酒形容淡澹这回答得更干脆简断:“不!”

文家三人面上绿气就一盛。以江南文家的家世声威秦丞相待之都未象对从未会面的易杯酒这么客气。——见到秦桧这么重视淮上文家中人早已是忿恨于心。他们很担心易杯酒答应合作所以一直出言不逊。但又很难想象以秦桧之势优言相招会有人不答应。

但易杯酒的不答应却更让他们气忿——我已皆醉你何独醒?我已同浊你何独清?——这一种心理的反激更大。只听那人道:“好!好胆色!只是秦丞相说:我已放了十七万两银子给他们如果想要还有更多。我只要他一句话答应则两利他要不认为是两利……”

他双目环视一下场内冷声道:

“……也该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易敛却不知何时拿起随身琴囊横置于桌慨声道:“十七万两何重!我身何轻?”

看着他的神色沈放心中不觉就一动不知怎么想起一句古诗:

“万古云霄一羽毛”!

他从见易敛以来一直波折不断。世事纷扰其中之人情变幻银钱赊欠、家门争斗都是世上最恼人、最烦人、最磨人的事物。但是易杯酒一头头理来如此纷繁事物到他手中似总是会清晰起来有那么点头绪。虽依旧乱但总能看出可解之道。沈放一生所见谙于世故善于处变的人多了但其人往往易通达于此、也就缠陷于此——而易杯酒他这猛一抬头望见时只见他尘磨经过、纷扰经过;权、名、声、色威、逼、利、害;种种经过神色间也依然只是——万古云霄一羽毛。如他所说:十七万两何重!我身何轻?

却听堂上有个老者“吭”了一声。他这一声低沉有力似就响在每个人的耳侧。文家那三人已微微变色他们侧目望去只见西角落里坐着一个须眉花白的老人。

他一直没说话众人也就把他忽视了。这时忽然一“吭”只一声就露出了他的气度。只听那老人道:“他你可害不得。”

众人看向那老人只见他穿一件暗黄长衫料子质地非常好象是养尊处优的一类人。一双寿眉下一双眼却极沉静。狮子鼻阔口国字脸整个人、整张脸看上去都气派极大。本来他不出声这屋里看上去最有力的该是遗像里绘的瞿百龄虽只工匠之笔但已能见出斯人气势。但他这一开口众人惊觉到他的存在才觉他的气度似更在死去的瞿百龄之上。只听文家那人厉声道:“你是谁?”

那老人道:“你不认得我我须认得你。外人不知文家除本宅之外还有个山阴别院我可知道。据说山阴别院**有‘行、藏、用、舍’四阁你们练的是‘阴沉竹’掌力你师弟另会‘一雷天下响’内功那该是‘地藏阁’中的人物了。——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嘿嘿当年的山东大盗什么时候也投入文家山阴别院了?”

文家那三人齐齐一惊他们出身来历极为隐秘没想这老者居然洞悉。

他们为之人大概就是那老者所谓的张五藏了只听他厉声道:“你从哪里听来?你是何人?易杯酒你说杀不得就杀不得吗?”

那老人抚须微笑道:“从哪里听来?我徽商子弟遍布天下天下论消息之灵通只怕除了淮上顾楼无过于我。我是谁?吭、吭老朽鲁消表字狂潮执掌通济钱庄少涉江湖两道。但你们庄主文翰林想必还知道我这一号人物。——至于易杯酒为什么杀不得嘛……”

他笑了笑:“只为:他还欠我一文钱。你们杀了他那一文钱谁还?”

众人再没想到这人就是据传富甲天下的鲁狂潮怎么又说易敛欠他一文钱?这又是什么故事?

沈放久知其人没想他竟会是个这等模样的一个老人全无商贾之态。

张五藏双目紧缩如针道:“通济钱庄原来也与淮上有来往哈哈你们就不怕贴本吗?”

只听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只要你秦丞相略为争气一点把朝廷略弄得略象样一点边关能够稍微平静一点将士不那么孱弱一点我一个商贩凭什么结交这班亡命之徒?可惜嘿嘿没有他们战乱之下我皖中商贾先为齑粉。这可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以为我愿意每年大把银子往出洒吗?”

说完他含笑看向易杯酒:“易公子我那一文钱还在不在?”

易杯酒含笑掏出用丝带拴的一文铜钱来放在琴侧。

那人笑道:“在就好在就好。我帮你把这三个小子打了你我再慢慢清帐清完帐咱们出去喝酒。”

易杯酒含笑颔。那老人就站起身来张五藏见他行过来的步态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文翰林与自己说过的一个人来叫道:“你就是久遁江湖的鲁——布——施——?”

鲁消脸上一愣似没想到这小子会猜到自己当年真正的名号。他人本离得好远这时一个人忽然胀大了起来其广如鲲、其厚如鹏一身淡黄衣裳猛地鼓起口里喝道:“难得你知道老夫!”

张五藏三人已经大惊没想到会碰到这在江湖上已成传奇的人物。只见他人影胀大沛然丰裕出手果然与一般武功不同全然不是搏击而是伸出一只胀大的手掌直向张五藏三人罩来。那一掌就似天罗地网网尽了张五藏三人的天灵地谷。

且不说他三人感受堂上的吴四、李伴湘、玉犀子几人旁观着都已瞠目结舌: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种进击!也是在这一掌之下他们才知人世间究竟还有何等高手高又能高到什么程度。

那一掌去势并不利堪堪击到张五藏三人头顶三人齐齐伸出双手欲以六掌拼命抗拒——他们自己也知只怕多半是螳臂挡车生死无由。但当此之际不能不奋力一搏。只听堂外屋檐上忽有一人笑叫道:“好个鲁布施快打、快打你一掌击下当年与张天师所订之约就解了龙虎山上三句话也就不算数了痛快啊痛快。”

鲁消一愣手不由就停在半空喝道:“什么人?”

堂外人影一闪“哈、哈、哈”三声怪笑更不答言人已飘然渺去。其轻如羽其影似芒众人寻声望去只觉日影之中自己只似眼花了一下就什么也没看见了。

鲁消这一掌似就击不下去了。口里喃喃道:“张天师那厮也暗助文家吗?”

座中人大多不知张天师是谁茫然相顾。

鲁消顿了一顿目光望向易敛眸中似有忧色。一叹道:“看来你名声虽不传于世反声振于九天之上连张天师对你也留意上了。”

言下分明代易杯酒担心。

他一言方罢却一拍手看了张五藏一眼:“好这事老朽不插手了算你们运气好。但不要以为易敛号称不通武艺就好对付。嘿嘿、嘿嘿这样也好老朽也很想知道虽没人看过他的出手但他到底——懂不懂武功。”

说着他大笑三声身子已如大鸟般扑出。

沈放望向易杯酒。只他一向形容淡淡但屋外那人喊及“张天师”三个字时沈放却注意到他神色微变。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易杯酒担扰也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一种那么专注的神情仿佛全身心地在将什么人想起——在即将到来的极大的困难中。

第四章四解

鲁消虽去江南文家的‘别院三藏’张五藏古巨、于晓木还是一时喘不过气来。很隔了一会张五藏才重聚杀机狞笑道:“易公子你的护身符已经走了就请下场比试比试如何。你取了我三人人头自然不必再答什么话。不然嘿嘿我三人如在你嘴里问不出话来无颜回去面见秦丞相只好把你一颗头砍下来带回去算是带回去你一张嘴让他老人家亲自问你好了。”

堂上诸人也没想到要帐要帐、居然会要出这么个结果变成了一场势力之争。而且连湖州文家、缇骑袁老大以至当朝丞相都扯了进来。虽然得聆隐密座中人都有不虚此行之感但也深知——所谓察知渊鱼者不祥‘文家三藏’一旦得手的话不知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一时一场银钱之争变成了江南文家对易杯酒的刺杀行动。众人虽知易杯酒此身关联极大——这人还死不得但无奈都插不上手。只听易杯酒淡淡道:“在下不解武功又如何下场?”

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想——完了。他们久已见易杯酒过于文弱恐怕不会功夫没想所猜是实。

三娘一只手已暗暗扣住怀中匕她虽自知不敌但当此之际也只有一拚。只听她轻声嘱咐道:“傲之一会儿我拚命先缠住那人这是在**门总堂他们要杀的人又关连极大堂上诸人也未必会人人袖手的。如果他们出手就还有一线之机如果不出手我也勉力挡住那三人一会儿能挡十招就十招能挡五招就五招哪怕是三招呢到时你别管我带易公子先走。”

这已是她第二次嘱沈放先逃沈放眼中一湿却知当此关节讲不得儿女私情。只有低声道:“那你小心了。”

却听那边张五藏已仰天打个哈哈大笑道:“真是奇谈你既然敢孤身一人行走江湖那就是不怕死了。难道说碰到别人要杀你你只来一句不会武功就可以了结了吗?嘿嘿如果这样南朝北朝也不用争了宋金之间尽可议和。只是天下要多活下来多少废物让人看了多么闷气。”

他这话语气睥睨颇有以万物为刍狗的意味。易杯酒却镇定不改转头笑向三娘子道:“我听杜淮山说荆女侠善用匕。小可不解武功不知请荆女侠代为出手如何?”

荆三娘一愣她也没想到易杯酒会直接找到自己身上。心想:原来他不慌不忙依仗的是自己。这下他可料错了。要知当日三娘于松林之中勉力一拼也只是勉强抵挡住文亭阁只怕三五百招一过还多半无幸。适才见那于姓之人出手分明功夫更好过文亭阁很多能以一人困住**门四位高手逼得他们人人自危。三娘自量以自己之能也就与瞿宇在伯仲之间只怕这文家三藏自己一人也接不下来何况三个?

但她见易敛一路行事布局周至缜密少有冲动。或有所言无不中的不似个让人轻身涉险之人暗想:或者他别有所见?

——她一向豪气不让须眉虽知这一战凶险却也并不示弱闻声一笑站起清声道:“既然易公子有命那又有何不可?怕只怕我荆紫一介女流挡不住文家那三位高手有负先生所托。”

她这一站其嫣然飒爽、风姿语笑就不知可愧倒多少男儿汉。

只听易杯酒淡淡道:“不会的。——阴沉竹掌力?——雷天下响的内劲?——只怕也还算不上天下无敌。荆女侠当年公孙老人可曾传过你一套《剑器行》?‘绎袖珠唇、红颜皓齿、偶然彳亍、舞破中原’。在下不才倒要替三娘重新编排一下了。”

这话旁人还不觉得但在荆三娘听来却如雷贯耳。她这些年虽闲居镇江但冬寒夏暑雪夜霜晨功夫始终不曾放下。但练来练去始终难有进宜。她知道自己是遇到了‘武障’卡在了那一层苦无高人指点始终突不破。于此困顿之中便记起当年传她匕的公孙老人曾对她说的话:“你姿质极好根骨绝佳又为人颖慧勇毅果决本是一块极好材料。可惜时间所限我只能跟你呆三个月。否则本门《剑器行》中有一套极至剑法称做‘舞破中原’极适合女弟子练习。若能有成不说叱咤天下、无人能敌只怕也足以臻达一流高手境地鲜有能挡其锋锐者。可惜二百年来还无人练成过。你本来有望可你要练这套功夫起码也要在十年之后了。但那时你我只怕已无缘再见了。”

当时三娘好奇就硬央老人把那篇口诀传了给她。可惜这些年练下来身法步眼无一不对只是连不成篇舞不起来。这时听易敛说及于此不由双眼一亮一时之间容色绚丽无比笑道:“易先生那就请你指点指点。”

她本一直呼易敛为易公子但听他适才话语间分明已露出助自己艺成之意如能行得也是半师之谊不由加了尊称。

易敛一笑道:“指点不敢当这套《剑器行》本传自汉代黄石老人为人所知却是为唐代公孙大娘。三娘只怕也曾苦练不辍但只怕有一节不知——这《剑器行》原是脱胎自舞、悟道自舞、归意于舞的。既是舞没有乐曲怎成?在下别无所能只是还可以为三娘之匕抚上一曲助兴。”

说着他抚抚廊柱盘膝于地横琴于上以指轻轻一叩弦口内清清冷冷道:“听清了《剑器行》歌诀——昔有佳人、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名动四方;观者如山、气意沮丧;天地为之无语低昂;来如雷霆、堂堂震怒;罢如江海、永凝清光……”

他所念的歌诀正是公孙老人《剑器行》的总诀开头几句取意于唐时诗圣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成句下面所念的就是歌诀了如何进、如何退、如何趋避、如何防身、如何一击如电、如何飞遁如兔、又如何藏、如何止……旁人听得模模糊糊荆三娘这些年苦研于此日日夜夜、时时悬心。这时听他念来每个音符都似打在自己心里。她平日索解这剑诀只是一字一句的抠其意思不能说没有所成。但这番苦功用下来一篇歌诀虽解得句句不差但总连贯不起来。这时听易敛一气念来开始还不觉后来只觉其抑扬顿挫、浅吟深叹若和符节若中关旨她面上就喜色一露。易敛见了颔一笑。他这时已念至第二遍却又不与第一遍完全相同却幽微曲折似又第一遍之所未。三娘双眉轻蹙暗想:这口诀原来还可如此贯连只是又与第一遍不同那究竟何去何从?心里一急也知此时正当战阵不参悟透彻如何能行?脸上冷汗涔涔但心里还是如一团乱麻。

沈放不解武艺。其实何只他座中尽多高手却也一时猜不出就这么念上几遍三娘就会瞬息艺成了?只见易杯酒缓缓轻吟三娘蛾眉低蹙都沉浸在一篇《剑器行》里。这时易杯酒已念至第三遍口音似乎平淡了好多质木无文毫无升降但语加快。三娘心中正扰扰不安腾腾如沸只觉满地丝丝缕缕、看似可解却偏偏找不到那线头。这时只觉他一字比一字快快上加快地一字一字地砸在自己心里直至都隐隐生痛但却似慢慢豁然开朗了。猛地易杯酒伸指在弦上一划琮然作响。三娘本一直侧倚在廊柱上这时忽一跃而起大笑道:“我得了我得了!”

文家三藏先见他们行止古怪不由愕了一愕不觉中等了他们一等直到越看越奇。这时忽见他们一个大笑一个微哂不由心中不安喝道:“你得了什么了?易公子你原来如此脓包惯用女子帮你抵挡的。荆三娘我劝你别自不量力中了他姓易的诡计。”

他也是一直在担心易杯酒只怕是深藏不露所以不愿多树敌手其实心中又何尝把荆三娘放在眼里?

荆三娘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听易敛道:“荆女侠你技艺初成正好有如此高手试剑不亦乐乎?还请印之于琴曲。”

三娘此时对他已颇信服只听他语音一顿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剑器》一行先机是至重的。荆女侠不出手还等什么?”

说着双手连挥他七弦古琴就如夜雨初暴银瓶乍裂宫商角徵羽一齐响了起来。真是惊雷忽掣、铁骑突出、声响呼号一时俱起却又分毫不乱。三娘子也随琴声飘起一着“飘渺西来”直向张五藏刺去。张五藏不及挡双臂一振身子直向后退去。三娘这一匕却已向古巨击去古巨双掌一拍堂中就似响了一声雷他竟要凭一双肉掌夹住那匕。三娘如何能容他夹住?只见那匕来势飘忽竟绕过古巨向他身后于晓木刺去。于晓木就是适才出手之人他见三娘来势吊诡不敢大意以“阴沉十掌”之第一掌“沉沉如碧”开招。三娘避开来势兵行险道那一匕险险从于晓木头上掠过自己一跃丈余退到廊柱。

这一招之下堂中之人齐齐一惊。那文家三藏似再也没想到荆三娘以一介女流使出的匕竟如此高明实猜不出她与易杯酒适才对答只是装模做样、还是真的获益不少。

旁人也惊这飘忽一剑如影如魅连沈放不懂武功之人也觉三娘这一招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三娘出手也快、准、狠但似颇多匠气。招式之间求快、求准、求狠之用意太过明显。这一招却意势绵绵飘忽凌厉。让人望去直有姑射仙人之感。好象适才一席话让三娘听得就如领纶音、如闻大道一般。

连三娘自己也心中暗惊。她适才旁观已觉对方武功极高似乎自己难望其项背。可这一击之下才知对手出手到底凌厉到何等程度!奇的是自己居然应付过来了而且未落下风。她吁了一口气想起易敛所说“先下手为强”的话又一跃而起。这一击就不再是试探而直接是短兵相接。只听“叮叮咚咚”一连响了三十余声每声都极细微但一一入耳清晰可辨。这‘叮’声却是对手见三娘太强不约而同从袖中掣出一根铁棍长不及尺黑黝黝的说不上名目想来是他们练就的奇门兵刃。这一轮攻击过后三娘倒飞而退面色微红额角出汗。她不待喘息已又游身而上只听又是一片“叮叮咚咚”之声如是三击局势已变成她攻敌守。她每一击必其快如电出手迅捷然后飘然即退。第一次出手是退回南廊柱;第二次已是退至西;到第三次则退至了北边门口;这第四次她却停在了东。转瞬之间她已攻敌数次连换四方每一剑都分毫不可差错稍差一点只怕就是重伤殒命而她居然拿了下来。以前她也曾无数次含忿出手为了报仇雪恨但其实她都是被迫的。如她习武也不是兴趣使然;只是必须苦练、不得不尔。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畅快的出手。武功已不止是她护身的手段她似已遨游入某个奇妙的天地。虽一招之失可能就此让她万劫不复可她却感到一种自由。

三娘看了看陪她多年的匕一眼——七年卖艺、十年沉潜、细心琢磨、苦苦研练是的也是到她学有所成的时候了。

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对望一眼已慢慢围成三角之势把三娘圈住。三娘并不着急在圈内或行或伫、或跃或止每一击必尽全力却又似随时可飘忽而退。如击如削、如舞如蹈加上她红颜青真当得上“舞破中原”四个字了。

可惜她初习乍练一开始招式间未免时不时有断续剑意也有不能连接之处。可只要出现破绽她就会隐觉琴声入耳那琴曲似乎就把她的招意重新连贯起来。三娘这才明白为什么说《剑器行》是脱胎于舞悟道于舞归旨于舞了。

张五藏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之么久战一个女流不下。偏那三娘招式似越来越是绵密如风萍渡水无可寻隙。他暗咬了几次牙终于道:“布阵。”

古巨、于晓木面色一愣却已会意。想:不拿出这三年来练成的压箱底的绝活只怕真的不行了。

只见他们足下方位忽变。进三退四攒五聚六一开始未免显得笨拙但渐渐就见出其中妙用。配合了脚下步法他们三根铁棒舞得越来越快如急风密雨把三娘围得铁桶也似。三娘那东奔西掷的一击逐渐被他们缚住变得兜转不开可供回旋的圈子越来越小。她心下忧急屡次硬冲却也冲不出去。

易杯酒本一直专注于琴这时却抬起眼来似也没想到文家‘别院三藏’还有这一手。沈放瞧不懂场中局势自然不时盯向易杯酒向他脸上寻找。想:既然他是操曲之人想来必识得场中得失。这时见易杯酒脸现忧色。一直盯着场内似乎也知三娘到了最紧要时刻。

只听易杯酒手下琴曲也不时在变琤琤琮琮寻隙而进似也在努力帮三娘寻找得胜之机。练武之人如欲有进境本来都有数道关口要过他知道三娘现在面对的就这样一道关口。平日里过这关口已是千难万险何况象三娘这样竟然在激斗恶战中碰到‘武障’的。她如冲得出悟得到那便好只怕从此就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境她这一套“舞破中原”也就算练成了;可如不能……

易敛轻轻一叹知道自己也无法可想——因为外人此时是无法助力的。

三娘只觉压力越来越大连沈放都看出场上面渐渐只见黑影幢幢少有三娘子匕的青光闪闪了。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忽然场中爆开了一片急风密雨如檐间铁马、塔顶梵铃一声声越来越高想来双方已施出全力就不知是三娘的匕锐利还是对方的铁桶合围紧固。

忽然‘脱’的一声沈放寻声望去只见三娘一柄匕已被击飞而出直冲梁上插入梁木深可及寸。沈放只觉自己呼吸一停心都不跳了。他想找到自己的心但也似再也找不到了。屋内猛地一静兵刃相击之声也没了。沈放看着那梁木上的匕在自己心中不知是对老天还是对自己大喊着:“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不要你死——他眼中浮起语笑嫣然的三娘的脸不能!——没有你的生命会是我无法承受之空没有青丝的枕畔也将是这世上最大的悲冷!没有你的一颦一笑我就算坐拥天下又有何用?

那一刻沈放虽没出声却觉得心中那个喉咙——如果心也有喉咙的话——已喊得哑了。——我不要真的不要求求你——不要!!

那一刻他似觉已过了一生一世。场中为什么还没有声?他的泪流了下来。他知道无论如何他必须低头。他是男人必须有担当必须面对哪怕是三娘尸横于此的惨况。也许还有他可做的事要做——这也是三娘要求他的他要尽力护住易杯酒哪怕屈辱。——这少年是淮上很多人的希望。然后他强迫自己缓缓低头这一低头他似已过了一生。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沈放低头。

他注目场间还来不及分得清是谁。先看到的就是血地上的血然后才见到场中四人。四人默然对立着张五藏的脸上还在笑那种让人阴寒入骨的笑;沈放眼一花移目看去他看的是古巨他要最迟最迟再看向三娘哪怕那是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结果且让它迟些让它迟些……古巨的脸色却是一片阴红;然后、沈放望向于晓木于晓木的脸上黯无颜色;然后沈放才听到那一响是古巨、于晓木、张五藏一一相继软倒他们或喉间、或心口、或眉际都被刺了一小孔是簪子扎的。

在最紧要关头三娘弃了匕以一支木钗搏杀三人于永济堂上。

而她也已汗湿重衣。

这还是今天场中第一次有死人。众人都惊愕无语不敢相信这一个结果。却也觉得这才是应该的结果。

似是知道这一战的凶险三娘与‘文家三藏’开战时朱妍就已被那老苍头护送走了也就不及目睹这血腥一幕。这时只听有人轻轻鼓掌那是吴四。只听他说:“恭喜荆三娘‘舞破中原’艺成。”

荆在三娘颔一笑她的眼却在人群中找着沈放。直到找到沈放的眼时她的心情才一松——她以一介女流搏杀‘文府三藏’于永济堂明日传出必然轰动天下但这些她不在乎;她终于练成十年来苦心孤诣、未有所成的“舞破中原”但这些她也不在乎;这一刻——绝艺已成、强敌已诛她的心里却猛地一空。她在乎的只有沈放有了他、她才不会感到猛然踏入另一境界时那种空空茫茫、四顾无人的孤独。

两人四目相碰如同四手相握。其间之凝噎哽滞、悲喜欢愁、忧惧相煎、劫后重生却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道不完的。

吴四、李伴湘都目睹了这一战惨烈。连他们也没想到今日的结果会是堂上‘文府三藏’横尸三具。

瞿府家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惊慌在冷招呼下把尸体抬了出去找三口薄棺敛了。

易杯酒似声音微怠一双倦目望向堂上余人道:“列位咱们就把帐清了吧。”

李伴湘伶牙俐齿至此也觉喉头涩。他自带得有人来去与沈放办交割。然后是玉犀子的四万两最后是吴四。只见金陵吴四结罢帐并不急着就走迟疑了下对易杯酒抱拳道:“在下的南京半金堂中独研的金创药还算小有虚名。易公子以后若有所需只管遣人南京来找我。”

易敛似是也颇看重于他细微一笑与他拱手作别。

堂中金银却并未全被取去。有文家的十七万两在还有胡七刀留下的几万两银子。

易杯酒一叹道:“谁想还有剩的。”他望向堂中之人留下十四万两与瞿府收回永济堂其余金银还烦瞿府家人搬到车上一齐也带走了。

瞿宇似是对易杯酒没把金银全部留下颇有腹诽却也不便多说。只听易杯酒道:“日后**门若有用到淮上之处。只管来告。”

瞿宇不答郭、刘、杨三位也淡淡的。冷却为装车忙前忙后很忙了一i会儿。易敛上车前仔细看了冷一眼瞿宇与郭、刘、杨三老对他的态度他象并不看重却对那少年颇为瞩目。

他们这两辆车就这么又一路颠簸出了六安城。城中正是六安黄昏最热闹的一刻沈放从车窗向街两边望去只见一个个临街店铺鳞次栉比。小的如针铺、颜色铺、牙梳铺大的如肉市、菜市、米市一派熙熙攘攘。进六安城出六安城也只有两天工夫他却好象经历了好多——过手了四十余万两银子目睹了一场腥风血雨其间还有朝野之间、江湖之上的势力倾轧、权谋消长……统统这些六安城中的百姓并不知道。他们只想热热闹闹、安安生生地过他们的消停日子。哪怕平凡、哪怕琐碎那也是平凡的烦恼比担惊受怕强多了。沈放第一次明白了一句话什么叫做“江湖子弟江湖老”。他看着车外百姓那喧喧嚷囔于此水深火热、危如累卵、转瞬间就可能倾覆危乱的时势中还是那么笑着、闹着、家长里短着——大家都知这是个乱世却都佯佯若不知连沈放也不知这份心态是对还是不对了。这份安稳、这份温暖宛如刀尖上的舞但其中的美还是有一种让沈放几乎泪下的感觉。

易敛已说要把这余下的不足九万的两银子存入“通济钱庄”以备马上要结的供应襄樊楚将军与河北梁小哥儿的粮米的帐还得余下两万汇到苏北去。这车里的银子转眼又空了怪不得杜淮山曾笑说易杯酒只怕是天下经手银钱最多但也最穷的人。这一趟镖——沈放从困马集相遇到今日之散尽也不过一月有余。但其间之争斗搏杀、同门反目、尔虞我诈说起来都是平生所未经。这是沈放第一次真切地接触到江湖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江湖之上、朝野之间强权与强人之间的争斗——每个人都力求把自己诉求最大化着如袁氏兄弟、如文府三藏、如鲁消。而如那瞎老头和小英子、自己与三娘、还有张家三兄弟只是颠覆于这倾轧之间不知怎样幸运才逃得过一命。

但总有人不是那样吧?沈放自问于是他就想起骆寒想起那一剑既出天下睥睨的气慨与光彩。那光彩会在暗夜将人的生命照亮也顺带将这一趟镖连同自己与三娘送到了淮上。

沈放看着易杯酒的脸——车窗外是个曛然欲醉的黄昏。车走到城郊窗外已寂了大道两旁是冬麦与夕阳的金红。易杯酒微微合着眼脸上抹上那一抹金红却反衬出容颜的苍冷。沈放也猜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整合着一项什么样的事业他与骆寒如何相交的这段相交又是怎样一段看似平淡却中心藏之、岂敢忘之的友情。——他所谋何在所思何在——看他的容色入世中总有一分出世的隐遁平静中似又有深深的不平静。他的心中该有隐秘吧——那隐秘又是什么?

易敛忽道:“再有六七天咱们就可以真正到了淮上了——那儿算是家了。”

他的话有些倦倦的。——明天?明天还不是一样的为粮草衣物、兵戈马具、银钱帐目而营营忙碌、争斗操劳的一天!沈放看着易敛已能体会出他那一种倦。他付出的努力也许丝毫没有骆寒那暗沉沉的夜中一剑击刺的光彩但这努力与他所努力改变的一切却更烦恼、更磨人、更长久如同穿衣吃饭如同人世间磨人的一切。

生命是一件华美的馈赠但可填充的难道只有这无数的繁琐与疲重?

也是这时沈放才注意到易敛手里的那个杯子。那是个木杯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象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沈放认得:这杯是骆寒附在镖货里一齐送来的。整车的镖银他都送出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单单留下这一个杯子?这是沈放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在满车的黄金珠翠中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只杯子?

他看着易杯酒握杯的样子好象好象是极倦怠地握着一个朋友的手。

窗外的车夫忽扬了一下鞭——出城了。沈放听到车夫口里喊出了两句口号:“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更。”

——这江湖夜雨十年灯啊!

part2宗室双岐

小序

到过江南的人只怕都忘不了江南的雨。雨一来整个吴头楚尾就仿佛如诗如画了。雨自身是广漠而冷的但滴在屋檐、打在斗笠混入了这烟雨中的便有了檐间笠底的人间之气——包括最悲惨的强颜欢歌和最欢悦的酸软呻吟都生在这细雨里。近看未免痛切只是站在远了久了的地步那么广漠——广广大大——地看下去一切人间的哀苦都已幽幽地沉默于这片烟雨里只让后人觉得:无论切出哪一片——如果历史也可以切片的话那幕烟雨、那段故事都可以揉成绝美点就传奇……

十月初三距尖石嘴渡口下游不过三十余里的江面旁有家‘于记’活鱼酒家就这么默默地沉默于这片烟雨里。这酒家是个江村野肆有些破烂鱼鳞样的瓦在雨里洗出一种残破的乌沉大半边亭子斜吊着脚搭在了水里木制的栏干旧得已近于黑色。从这里坐着望去倒是个赏景的绝佳去处。可惜剩水残山无态度又何物能料理成风月?——水榭中这时正坐了两个人。

“三天之前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话的是个少年人。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因为生活在水边日久的原因他的脸色晒得有些黑可神色眉宇间另有一种轩敞。

他问的是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也好有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一个斗笠放在身边一副渔翁的打扮可气质纡缓举止苏徐眯着一双眼看向那雨里象是一只尊华睿智且很老很老的狐狸。

那老者望着别处似在等什么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答道:“是的。”

“那三大鬼呢?三大鬼没有追上来?龙虎山张天师座下的九大鬼可不好惹!”

那小伙子似乎无限好奇不停地追问着。其实这段故事老者起码已给他讲过三遍了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追问细节。口里还喃喃着:“我怎么就这么没赶上偏偏那天进什么城!——大叔爷你怎么都看见了?”

那老头儿这时才收回眼看向那少年。望着别处时他的目光本是锐利的、沉冷的。但向那个少年时他的目光中不觉地就多了分慈爱。只听他笑道:“因为那天大叔爷在江边补船呀。”

“那天大叔爷就看见顺着南岸的江边漂下一只骆驼。叔爷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见过?——兵火连天都经历过。那天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想:是不是年纪大了眼花了、自己看错了?”

他说话时唇角有一丝笑意那是绝对相信自己目力、不服老的一种笑意:“仔细一看果然是有头骆驼。上面骑的是一个黑衣服的少年人大约二十一、二岁的年纪浑身已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人的精瘦却绝对结实。然后我就看见岸边有三个人影连腾带跃紧追不舍。那少年似是并不真想抛掉他们也不渡江——看他跨下牲口的力气是能渡过去的也不靠江心始终这么载浮载沉悠然而进。到了这截地面我见那三个人影抓住机会忽然腾跃而起一招一招向江中那少年击去。爷爷见那三人都穿着披风借风使力如枭如鸱其中两人兵刃均是江湖上少有人用的‘鬼头爪’才知出手的原来是龙虎山上的九大鬼不由也吃上一惊。”

老人说到这儿愣了一会儿伸出手端杯呷了口酒才继续道:“那少年就在江心驼背上接他三人的出招。他使一把长仅二尺的短剑。一招之后他坐下驼背就不免向下一沉但那牲口结实不当回事。借水的浮荡那少年人就可轻松化去三大鬼的沉重攻势。接着他的牲口在这一招之间不免就会漂下一段对他出手的人却要退回岸上换一口气。如果只有一人和他缠斗不免三五招之后就会落后。但他们有三人轮番进击鹞翻鱼跃所以始终把那少年缠得紧紧的——看来他们一路就是这么翻翻滚滚地缠斗下来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听得眼中光不知不觉把双肘齐支在油腻的桌上也不嫌那桌子脏了。却听那老者说道:“三大鬼攻势凌厉自不必说但那少年人的剑术可真叫我佩服:别出机杼自成一家。每一招都让人如闻大道如行歧路前人所未。叔爷我都看呆了。忽听那少年笑道:‘你们战无能战退又不退真以为我不能在这江边掘个鬼冢吗?’”

“那三大鬼齐声怪笑也难怪他三人张狂——出自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又名列入九大鬼中一向买过什么人的帐?袁老大对他们尚且礼遇这次和一个少年缠斗这么久说出去很有面子吗?所以他们出手反而紧了起来。说实话——叔爷大大小小也算见过天下高手庸手百余战却是头一次见人这么一在江中一在岸上鹰翻兔起、往复对决的。我看到暮色中那少年双眉一惕见又有一鬼跃起——这个年纪颇轻好象是九大鬼里的七鬼。这时正是那少年刚接了二鬼刑风一招二鬼刑风气力已尽正要后退回岸而大鬼正在岸上蓄力疾追七鬼则刚刚跃起出招之际。却听那少年高叫了一声‘共倒金荷家万里’好象就是这七个字他一拍坐下骆驼的后颈人已一跃而起避开袭来的七鬼反去追击正后退回岸的二鬼。”

“叔爷一见这招已觉那少年高明二鬼这下只怕不好!果然岸上大鬼已经立时变色不待缓气已腾空而起要来相救。但那少年何等之快只见他剑带弧形一招之下二鬼已不及回避痛哼一声肩头中剑刺穿而过。他重伤之下身子登时下沉向江心坠去。大鬼已一跃而至他不去接那二鬼却叫道:‘老七’命那老七去救助二鬼自己手里就出了招要趁那少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将他拿下。那少年只虚晃了他一下却身形一旋其势如弧其转如蓬避开那大鬼的这奋力一击却向已托住二鬼退向岸上的七鬼追去。那大鬼大喝一声招势已出。但在空中他毕竟及不上那少年的转折如意只好劲力偏了一偏就向水中的骆骆击去。把那骆驼打得向水中猛地一沉险些没顶他借力就翻了回去。这时那少年正足不沾地向岸上的二鬼七鬼连连出手。二鬼已伤七鬼全力支持却已落尽下风。大鬼转眼加入战团这时天好黑了我也看不清只见那面鬼影幢幢、剑风猎猎、时分时合、时聚时散。不过那少年始终没有落地时不时飘然翻退在岸边柳枝上借一下力。忽然场面一寂三大鬼成犄角之势站住严防死守一动不动。那少年却伸出一臂以一指钩在岸边一棵大槐树绝高处的树枝上随着树枝一荡一荡似也要化去适才激斗下来身上所受的岔力。”

“以大叔爷的眼力当时也没看出谁胜谁败。当时场面极静我在旁边远远的也不由屏声静气。良久才听那边大鬼冷着声音道:‘我兄弟几个败了。你已重伤我二弟、留下我七弟一臂是不是一定要把我三兄弟性命也留下?’”

“那少年在树上静了下才道:‘那倒不必’。我听他声音也微微喘息可想而知他胜得也不容易。那大鬼虽久经沙场似也闻声一喜。我听他道:‘但有一句话得说清楚你今日放过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后却天涯海角再也不会放过你。’”

正听得入迷的那渔人打扮的乡下少年本甚厌恶三大鬼这时却不由一怔暗暗佩服这三大鬼无论为人如何但也还说得上硬气。

只听那老者继续道:“那少年却只‘嗤’声一笑略不在意口中喃喃了句什么就见他手指一松人已一振、一弹重新向江心跃去。他那牲口也真不错受了大鬼一击居然没事这么急的水仍停在江心等他呢。那少年一上驼背那牲口就已随波飘去。只听他在驼背上喊道:‘我饶你们三个不死是要你们三人传个话跟袁老大说:我与他江湖恩怨江湖了。最近我没空他如不服约个时地明年此日再与他剑论生死。’”

那老者说到这儿沉默了下“他们动手的地方离这儿不过三里。后来我追查下来看江边蹄迹猜他就是在于寡妇这个酒店边上上岸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已听得脸色微红意气扬扬对门口传来的人声也全没反应象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故事里。

第一章势迫

原来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物都非比寻常。老者名唤赵无量少者名叫赵旭都是出身帝胄。本为皇室人物只因南渡之乱龙种星散。赵无量与他一个兄弟赵无极凭杖一身武功才幸免于难。赵旭更是赵家正派玄孙乱离之后就为他们兄弟两个扶养长大。赵无量与赵无极本来也曾竖起义帜带领一批人马勤王。后因金兵强大终于冲散好容易辗转来到江南却不见容于康王赵构。赵构称帝建都临安重开国脉后两人也只有被迫远走江湖。两人领兵不行武功上可俱是好手。赵无量与赵无极俱善“太祖长拳”、又善使“齐眉棒”当时江湖人物称之为“宗室双歧”。因他们俱为皇族却流落草莽故有此称呼。有句口号道是:“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前一句说的就是他们。

这且不提却听门外这时有个声音道:“店家前两日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

说话的人穿了件暗蓝色的长袍脸颊瘦削眉疏目细话问得也和气。

这人别的还好只是那身衣服怎么看也不象他自己的衣服倒有乔装易服之嫌。——这家小酒肆的店主就是于寡妇烧的一手活鱼在方园十里之内可是大大有名。因为近来生意寥落实在没想到这么阴雨的天还有客上门不由大是殷勤。

那来人却只要她答一声“是”还是“不是”。及至听她亲口说了一声“是”不由就将一双锐眼向那江边扫去。江边这时除了丝雨空濛什么也没有。那边那渔翁打扮的老者在水榭中就把眼睛一眯唇角露出了一分笑意口里喃喃道:“终于来了……”

于寡妇一时忙着杀鱼。——可她再也没想到今天的生意竟还不只这一笔那人才入座接连的就有人来。有人不说话直接就找个桌子坐了;有的则笑嘻嘻似乎十分兴奋中了头彩一般;有的则絮絮追问——但他们问的几乎都是同一句话、同一件事: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

于寡妇这酒店的水榭占地本颇空旷但接连地来人不由地就显得逼仄了。有的还是一拨一拨地来的。只听先前在座的老叟赵无量口里喃喃道:“皖南、浙西、苏南、闽中、江西、湖北、湘中、川西……嘿文家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就是快短短三天这么多人就招来了。”

于寡妇一脸惊愕这酒家从开业到现在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么多客人过。到后来每来一人她脸上似乎就多了分抱歉——难得的是来的人倒都不挑剔虽然后来剩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但没一个人有怨言都找个地儿安静地坐了且银子花得也大方。

有不修边幅的甚至就坐在了地上后来者更有见水榭中实在狭窄且木头老朽、怕承不住自要了酒冒雨就在店外沙滩上坐着的。

于寡妇一边烧鱼一边纳闷:实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不知是撞了邪还是走了大运竟来了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人物。今儿这一天就足抵得她平时两个月的生意。她也不敢多问。因为店小备的菜不多自顾忙着打司务到旁边的渔村买鱼买菜。

好一晌那渔家少年才从自己的玄想中回过神来惊觉这一幕奇景——这一向冷清的水榭中竟来了这么多人店里店外好有三四十!

他睁大了眼不由一个一个挨着看去只见这些人神情或阴狠、或剽悍非同于寻常百姓。那少年也是有见识的见其中不少人太阳穴高高隆起分明是会武之人而且是内家高手店外沙滩上坐的十几人中更有几人分明就是绿林豪客。他不由一脸疑惑地望向他叔爷吃惊地低声问:“大叔爷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只怕还都是练家子!怎么都跑到这么个小店来了?”

他叔爷低声笑道:“没错。旭儿你只管看着别说话。你不是愁没赶上那天的热闹吗?别着急那还只是开始。从今天起这江南六省的热闹才算真正上演只怕要够你看、够你瞧的了。”

他们两人都坐在靠水的角落加之打扮寻常一副本乡本土的模样所以也就没谁对他们两个注意。

那些人相互之间似乎也认识但彼此之间都绷着没有人肯先说话。一时之间只听得除于寡妇忙着收拾鱼的砧板声炝锅声外再无声息。鱼不会喊否则它不为了疼也会为这难言的寂静而大叫的。有的人也怪就瞪着眼瞧着那些鱼在于寡妇手下拚命地张嘴宁可用这消遣也不肯开口打破沉闷。

那旭儿忍不住“嗤”地一声低声笑道:“哪儿来了这一群泥菩萨?”

他一语未完就见他叔爷先是眉毛一跳然后耳朵也一跳然后才听得远远有个豪荡沛然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

这声音处分明距这里还有两三里之路但其响如钟、其音如磬聚若有形、散如无物奔龙走马般地直投入众人耳朵口才炸开。

那旭儿也是个识货的人口里一声轻呼:“哇块磊真气!连这样高手都来了今儿可真热闹了。”

他叔爷冲他赞许一笑。水榭内外人人不由都是一惊都想不出这耿某是谁?却无一人答话。

叫旭儿的那少年朝南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正一纵一纵地转眼逼近。那来人身材甚是壮伟腰间却鼓鼓囊囊不知是什么累赘。走近才看出他肋下还挟了个小童。他们转眼已到了水榭之外一射之地。那汉子停下身形并不急着进来却把一双锐目向水榭中扫来。人人只觉自己毛孔都被他看得一炸然后那汉子才顿了一顿又开口道:“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

他似乎不擅长说话第二次开口还是这一句话。水榭中还是无人答话。静了静店外才有一个老者站起呵呵笑道:“小老儿还道是哪个耿某原来是耿苍怀耿大侠难得难得您也在邀约之列吗?”

耿苍怀望向他却似认得。想了想才忆起这人是江西鹰潭五指门的长老何寓。五指门以指爪之功见称所以那何寓的手上指间厚茧累累也是凭这一点耿苍怀才把他忆起的。他不由微微皱眉道:“怎么是何长老传柬相邀的吗?”

那何寓似是个通达老者含笑道:“小老儿哪有那么大的面子。我们老哥儿俩也是应邀而来主人至今还未露面呢。”

耿巷怀一眼扫去见沙滩上还有一个秃顶老者衣着与何寓差不多正冲自己点头微笑知道他大概就是江西五指门的另一位长老何求了。这两个老人在江湖上口碑不恶耿巷怀心内稍安。他为人谨慎至此才一握小六儿的手说:“六儿咱们进去。”

那小六儿这几天大概又得他治疗人已大大精神活泼起来。他似极信赖他耿伯伯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苍怀大手一双眼珠却滴溜溜乱转极好奇地向众人脸上看去。

耿苍怀步大小六儿被他一手握着双足几乎腾空没几步他们已走入水榭之中。水榭中却只剩了个三条腿的桌子给他们坐。小六儿见别的桌上热气腾腾地有菜回头看了下耿苍怀脸色——他这些天屡次和耿苍怀出生入死已懂得查看局势情景——见耿苍怀脸色平和似是不会有什么大事才开口道:“耿伯伯我饿!”

耿苍怀一笑叫店家也炒两个菜来。于寡妇那边别处也差不多都忙好了连忙应着。不知怎么来了这么多客人她就对最后到的这一大一小两个看着有好感。那小六儿已不是当时临安酒楼中的模样人洗得干干净净了衣服也换了更显出唇红齿白乖巧伶俐。于寡妇知道小孩儿喜甜加意做了一道糖醋鱼端上来。才端上桌那鱼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呢。小六儿极懂事先往耿苍怀手里塞了一双筷子说:“耿伯伯你吃啊!”

只是这轻轻一句耿苍怀心中却不觉一暖。他飘荡江湖有年一向风尘奔走急人之难很少感受到这般温情过。不由地将一只手掌摩挲在小六儿头上笑说:“六儿你吃伯伯不饿。”

说着他抬眼向水榭内外众人望去不怒而威却已换了另一份神色。然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张便笺随手向那盘中抽出鱼身上的一根长刺向身边木柱上一按那便笺就被鱼刺钉在了那根木柱上。只听耿苍怀开口念道:

欣闻耿大侠得预铜陵城外困马集一役。斯时风慨令人神往。弟

不惭愚陋甚渴一见请于三日后会于尖石嘴东十九里处江湾于家活

鱼小肆共议江南九省武林峰会。另有要事相商切勿爽约令人怅

望。

他念的正是那便条上的字。柬尾却未署名。有眼尖的细看那笺上之字见其使笔用墨遒劲婉媚端的称得上好字。懂字的更觉是于本朝‘苏、黄、米、蔡’外另开一体。那渔老儿和他侄孙小旭也不约而同向那纸上望去。那名叫赵无量的老人似乎对此道也浸淫颇深只见他指头不由就顺着那笺上的笔意划了划。口里喃喃道:“嘿文家人中继文昭公后居然还有把字写成这样的可谓难得。”

却听耿苍怀道:“本来这无名之柬在下也不想理会。但是嘿嘿如果这是个陷井在下倒忍不住要来看看了。麻烦躲是躲不掉的耿某这些天得人援手暂得休养一身新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的了。若是什么跳梁小丑耿某倒也不惧。”

说到这儿他把眼一瞪身后小六儿忽“呀”了一声——他们坐的那张桌子本就只有三条腿小六儿听他耿伯伯说话不小心一碰那桌子连盘带碗就要倾倒。耿苍怀看都不回头看一眼却已知觉右手回转随手拍出“啪”地一下已拍在桌上。他这一势极奇整个右臂似已翻扭过来那桌子登时就立住了。小六儿脸上一愕耿苍怀已收回手。那小六儿好奇奇怪耿伯伯的胳膊怎么会向后扭转。顽皮心起要再试他一试他故意又轻轻推了一推那桌子。没想这次反是他自己吃了一惊——那桌子竟纹丝不动。

他“咦”的一声加力推去桌子却还是不动。直至他使了全身的劲儿还是撼不动那桌子一分。他好奇心大起滑下座位趴在地板上要看个究竟。却见那桌子仅有的三条腿已整整齐齐镶入地板中宛如天生似地生了根小六儿一张嘴就张大了合不拢。

水榭内外的人不由也都心头一懔——中州大侠耿苍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先前以鱼刺入木蓄劲力于无形;后来这一掌拍桌显出江湖少见的通州通臂拳功夫都显示了一身极上乘的武功。这两手在座中人扪心自问也有不少人自问做得到的。但要这么做得从容随意蓄劲力于无形根本不是为了显露功夫而是功夫已随心所欲地融入日常行动之中行若无事挥洒自如在座的只怕就无一人能做到了。耿苍怀的外家“通臂拳”功夫闻名遐迩;独门“块磊真气”加上他自创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更是驰誉江湖;但众人还是没想到其人修为神妙一至于斯。那边那渔家小伙儿旭儿不由地一吐舌头对他叔爷道:“大叔爷江湖之中果然是卧虎藏龙。就这一招十年之后我还不知练不练得出。”

他似震撼颇深本对在座中江湖人物颇有嬉笑蔑视之态这时不由神色一紧。

他叔爷慈笑地看看他心想:这孩子有见识、也有志气——十年后就想练到耿苍怀这种程度了。但给这孩子经历经历也好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却听最先来的那个身穿宝蓝长衫眉疏目细的人开口道:“耿大侠此聚只是江南武林小会商议一些事情别无恶意请勿多心。”

耿苍怀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左颈上有一块黑似是不小心溅上的墨迹;但仔细看看却是块痣。心头微动:这分明是“徽州墨家”的标记不由微笑道:“可是徽州莫先生?”

那人正是徽州莫余。他也没想到耿苍怀会认出自己也就哂然点头。耿苍怀有所联想又向座中人望去最后就把目光锁在了一个四十多岁面相委琐的中年人身上笑道:“原来端州端木巧匠也来了。”

说着双目一闪这一留心果然又认出了数人。口里喃喃道:“天目山的瞽叟雷震九也在;啊还有辰州言家;嘿、太湖上的好汉也来了;还有吴下颜家——果然称得上江南武林峰会只是诸位怎么都乔装易容?”

座中无人答话。耿苍怀又问道:“正主儿还没到?他到底是谁?”

赵无量虽预知会有此一会却似也猜不出正主儿是谁不由也侧耳细听。却听那徽州的莫余先生已开口笑道:“这次遍英雄帖招诸位前来的是湖州毕家的毕小兄弟。”

他语音方住就听江面上传来一阵桨声。耿苍怀朝江上望去只见霏霏细雨中一只舴艋小舟正溯江破浪而来。那划船之人划桨的频率并不快只是一桨摇下去小船就嗖地一下向前窜出好远足可见出他臂力之健。

船头负手站着一个小伙子耿苍怀目力好虽离数箭之地已见出那小伙儿浓眉大眼脸上微微有几个疤痘却并不认识。那船转眼已到江畔只隐隐听得那小伙儿跟操舟的伙计说了一声“小心了”人轻轻一跃在船头已跃起半尺然后猛地一跺双足加劲使一个千斤坠向甲板上跺去那船头不由猛地向水中一沉。却听操舟那汉子吐气开声“哟”了一声双浆用力一板闷声道:“起!”在船尾一校劲趁水的势道竟把那船头又高高悠悠起。

那小伙儿就趁这一悠的劲儿人已扑出姿态豪荡一跃迅疾迅如狂风卷地捷如宿鸟归林已“刷”地一声投入水榭里。

他这一招玩得漂亮飞渡距离足有数丈坐在沙滩上的诸人不由都一起鼓噪起来。

那小伙儿团团冲四周一拜双手压了压示意众人静一静才开口道:“湖州毕结见过诸位江湖好友了。”

说着他身一退又是团团一拜。然后已退至莫余先生桌边。冲莫余一笑随手抄起一只杯子斟满一杯酒拱手道:“诸位前辈肯来那是给小可面子。小可无以为敬。江湖兄弟彼此心照话就不再多说只是先干这一杯了。”说着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耿苍怀冷眼旁观见他年纪虽轻不过二十七八但举止豪爽潇洒目光精华内蕴分明是个人物。

他耳朵灵座中虽数十人但人人谈话都瞒不了他的耳朵已听到水榭外沙滩上有一人问道:“华兄这毕结又是谁?”

旁边那叫华兄的低声道:“嘿嘿连他你都不知这几年你是怎么在过?他现在可是江南武林的红人儿。出身湖州毕家母亲是当年湖州文家的二小姐文素羽。文家的外围组织现在可都是他一手打理的。他是文昭公的外孙听说极得老头子喜爱又是湖州毕家的单传传人——湖州毕家上两代为了‘胡扬一战’死伤殆尽到他这一代几乎只剩他一人了。但这小子颇能振作自他出道全凭一已之力让湖州毕家再次声誉鹊起一时几为江南之冠。——江湖多世家有句口号你总听过吧?”

先说话那人不由道:“什么?”

姓毕那人笑道:“就是‘湖州笔、吴下盐、并州刀、徽州墨、端州砚、汝州窑’说的就是江湖六大世家。这六家都几百年的来头了。现在湖州毕家可排在第一了。其中毕结风头正劲在江南和袁老二一时比肩号称为一时瑜亮。你没看见徽州莫余先生端州端木沁阳也都来给他捧场只怕另外三家主要人物虽没来得及赶来但也派人到了。”

耿苍怀才听到这里却听水榭中有一人高声叫道:“毕小兄弟这些客套话也就不用说了。你说说这次英雄帖招我们来是何用意?”

耿苍怀侧目一望却认得。只见那人虽改了装但颈上、臂上都是一圈圈的黑毛却是当日曾横行于东南近海的巨寇王饶心里不由暗道:这所谓江南武林峰会果也说得上卧虎藏龙俱都是曾经雄霸一方的主儿当得上那一个‘峰’字了。

只听那毕结笑道:“王大哥你别急我召各位前来是因为得到了一个确实的消息。”

说着他走到栏杆边拍槛道:“各位请看外面、就是数丈外的江面上诸位可知三天前是谁在那江边登岸吗?”

众人顺他手指看去只见雨顺江横其它别无所见。却听毕结哈哈笑道:“是弧剑骆寒!当年——就是他曾以童子之龄于南昌腾王阁剑斗‘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出色人物。其后一剑无遁。兄弟得到确切消息——两个月前他骑着一匹骆驼潜行至江南。冠盖于途却无人相识。其后他不知怎么跟缇骑对上了。他先暗杀了鲁好剑刺了尉迟恭闹得缇骑乱作一团。兄弟一开始还不知是他接到线报后本还不信正不知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给缇骑添乱子那不是不想活了!知道是他以后心里不由就一喜。那时却还不知他是为什么。然后一个半月前他于耿大侠……”

他伸手侧让了下耿苍怀同时冲耿苍怀颔一笑“……途经江西之时劫了福建道转运使林治民的镖那可是林某人当差福建道十余年的积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所谋在此。缇骑连失几员大将阵脚本已有些乱又碰上这档劫镖的大案子在朝廷严饬察访之下就沿耿大侠这条线查了下去。近两月来耿大侠只怕没少跟缇骑硬碰硬。那骆寒兄他却只悠哉游哉将那银子偷运到临安又暗兑成了金子转托临安镖局保送要运至江北交他好友易杯酒自己却于余杭杀了冯小胖子后又在吴江边愤杀丛铁枪。一时缇骑耸动朝野一震。也就是在这混乱之下他那批黄货才安然地行至铜陵。”

说着他微微一笑:“哪想到袁老二到底精明困马集大雨之夜他与田子单、吴奇追上镖银围困镖局于一小小旅舍。那时耿大侠也在座。据说他们当时怀疑的还是耿大侠没想劫镖的却另有其人。骆寒那夜为了护镖剑斩了田子单当众击杀吴奇其后又废了袁老二重创阿福毙孙子系杀无名都尉卢胜道把这些年来多少人想做而未做的事干了个透。诸位说:如此作为痛不痛快?”

座中大概都是受过缇骑荼毒的人有消息灵通的也已隐约知道了些风声但都没有毕结所说的这么仔细。他一问既出已有不少人仰尽了一大碗酒大叫道:“痛快!”

那毕结然后一指江边:“然后于三天前他单人独驼挡住袁老大追击而来的六飞卫与龙虎山上三大鬼眼看着秦稳带镖货过了江与那缇骑缠斗到傍晚才明驼跃江顺流而下。三大鬼追击而下却不知下落估计也遭他逐退。最后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着他一拊手:“那晚兄弟也曾来过亲眼看到了那宽大的骆驼蹄印。嘿嘿能和袁老大放一放对的人物终于出世了!兄弟知道这件事后就先做了一件事。”

他目光往众人脸上一掠:“我飞鸽传谕文府外围诸弟子叫他们向江湖上传一句话——说骆寒已放出话来:一剑西来相会一袁秋末冬至决战江南!”

这最后四句他念得极紧凑语意简断听起来也更富刺激性。

他说到这里似十分兴奋又走到莫余桌前不用杯子而是端起小酒壶揭开盖把余酒一齐倒入口里。哈哈笑道:“王大哥你还问我相召诸位前来所为何事——诸位这些年大家受缇骑的气也都受够了吧?”

水榭外就有几人哄然应道:“毕少爷你就说怎么干吧。我们是早受够了!”

毕结的目光就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然后“啪”的一声把酒壶摔在了地上口中冷笑道:“我知道在座诸位不少人受到缇骑挤压之后都曾到文家求我老爷爷文昭公给个公道。我外公也曾说:‘公道会有但要等机会’。”

他走到槛前一拍栏杆:“现在机会来了!天下再找不出一只快剑可以这么锋利地撕开缇骑的铁幕。嘿嘿只要有种的没忘记当年缇骑折辱的人就请听着——我毕结代文府外堂宣布‘倒袁之盟’就此成立!从今日起我们要大干一场了!”

栏边猛地一阵逆风吹起吹得毕结衣裳飘飘。

小六儿不由打了个抖他看见槛内槛外不少人脸上面露狂喜但也有很多人面上所露的喜意并不慈善却是目含凶光。那是他所未见过的人性带攻击性的一面不由心里就一抖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苍怀的衣襟久久不肯松开。

却听那边赵旭低声道:“大叔爷这毕结是什么来路说话敢这么大口气?”

他言下甚是不忿。

他叔爷赵无量含笑道:“我给你讲过湖州文家吧?这一家人曾出过一门六尚书、父子九翰林的佳话在朝在野都极有势力。如今文家人因南渡之乱在朝廷中势力大减但家中犹有文正则一人在朝中提领工部兼任太子少傅整个家族在南渡后势力就大半集中于江湖上了。有‘在野宰相邸江湖卿士家’之称。家中有一太公人称文昭公他可是江湖闻人成名至今已垂六十年。自从文昭公隐遁不理常务如今他们家中在江湖上主要有三股势力。一则为文家山阴别院的院主文悠子提领山阴别院深藏如晦;一则是文府正派文翰林独掌文府内堂位高权重令人侧目;另外就要算文府外堂遍交江南六省十三路英雄豪杰的这个毕结了——你说他说话的口气如何会不大?”

却听那海上巨寇王饶哈哈大笑道:“毕堂主我王饶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缇骑这十年来也尽张狂得够了。”

当日他称雄舟山近海。如果不是有袁老大的势力外张只怕至今仍横行无忌所以恨缇骑恨得最是牙痒痒的这时也第一个表态。

毕结冲他一笑道:“诸位都可曾想到过这样一个道理?不只舟山王兄在座的哪位不是曾称霸一方的豪士要么就是泽被数代的世家。为何缇骑一出就当者披靡无与争锋?从此诸位或只能束手于萧墙之内或被迫远避于草莽之中。部下崩离、义仆星散非复当日豪情。”

——要知当日南渡之初局面极乱。一时大江南北多有世家巨族凭其名望巨寇凭其魄力招募部下纠集乡曲称雄一方的。直到局面稍稍平定他们多已坐大朝廷也就不能不在好多地方的民政甚至国家大策上迁就于他们。直至十年前袁老大入主缇骑异军突起三年之间竟组织起一股势力薄豪门、伐世家逼得他们不得不谨依法度散尽部曲更别说一干江湖绿林中的巨寇悍匪了。

一提起这事在座之人不由不对缇骑恨之入骨都齐齐盯着毕结毕结却一字一顿地道:“是因为组织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也曾就此求教于我外公文昭公。最后得出的答案是:因为组织。袁老大非同常人其手下之人组织严密。而他在朝在野竟能纠结起官、绅、士、商诸般势力握成一拳是故其锋头所指沛然难御。我外公文昭公曾对我说:‘如不计利害只就能力来讲我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袁老大。旁人能如他这般深刻坚忍却必难如他般能有容人之量;如他这般有非常之度量却也不能如他般深刻坚忍’。以他用冯小胖子为缇骑都尉就是一例。冯小胖子此人诸位想必也知不过空心大少一个必不合袁老大脾气。但袁老大用此一人却几乎尽得冯侍郎一派的实力支持间接与秦丞相之间也有人调和。他综合各派之能为由此可见一斑了。至于冯小胖子为人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于他也不过是癣疾之患所以他能忍。”

耿苍怀听至此默然一叹心下道:他们高居庙堂的人当然可以把冯小胖子视做笑料或仅一癣疥之患。但耿苍怀行走江湖见多了被冯小胖子之流欺压的人其悲吟苦啼愤懑无由却绝非可一笑置之的。至于被害得家毁人亡妻离子散的更是大有人在。对于他们冯小胖子可不是什么癣疥之患他几乎就是个天——一个笼罩于他那一乡百姓上空黑压压、乌沉沉、令人窒息却无从逃避的天。

一想到瞎老头儿、金和尚诸人的遭遇耿苍怀就觉一股怒气从心头生起他不服这些坐而论道之辈、不服袁老大、不服这个社会之处——就在于此。

小六儿见他目光棱塄。其鲠直忧愤之处只让人觉得大义凛然。这种豪侠神态不由就深深地印入了他童稚的脑海。

毕结道:“所以如果我们真要对付袁老大就不能如以前一般松散结盟组织涣散。如今是个好时机秦丞相不奈袁老大之坐大口中不说暗里已对他屡有微言。我外公文昭公也对我们三人暗示过准备的意思。这次骆寒弧剑既出消息还没传开但一旦传出必然天下震惊。缇骑根基只怕要晃上几晃了。我曾飞鸽讨教我外公的意思家外祖说……”

想来他外公在座中诸人和他自己心中份量都极大所以毕结引到他外公的话时特意顿了一顿用目光一扫众人才开口道:“家外祖说:看来这一仗是免不了的了不管是不是时候不管胜败第一仗总该试试了。”

说着他一拊掌:“何况这正是个机会!就叫骆寒剑挑袁老大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谁伤嘿嘿最后杀受伤的虎总比杀没受伤的省力多了。”

座中有人道:“挑动两虎相争固然好只是那个骆寒真的肯吗?他真的想挑袁老大的场子吗?那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毕结已笑道:“这不是他肯与不肯的问题——他已伤了袁老二这叫箭在弦上不得不。袁老大现在要事极多他可能想不理。但骆寒已杀了他七个缇骑都尉天下震动有这么多人在旁观看着他不立即杀骆寒以立威就不怕天下大乱吗?今后他又如何令行天下?何况——那骆寒纵想住手有我和在座的诸位帮衬着他停得下来吗?听说他也就只二十二、三岁年纪精心剑道不涉世务少年意气总该不少的。不光是这他别的弱点也总该有的。有诸位这么多老江湖在加上在下能让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塞外算了?”

座中早有不少人与他心思一般闻言不由一笑。只听毕节“嘿嘿”笑道:“嘿嘿他纵此心无挂但进了江南又是这么一条能掀起万丈惊涛骇浪的大鱼你我虽无东海安期生钓鳌之能但能由他就这么自由来去么?”

言下颇有以布网垂钓的渔人来自许之意。

赵旭望向他只见毕结负手看天。一天灰蒙蒙的雨中站在水榭中的毕结昂昂然睥睨一世。

赵旭不由皱眉道:“大叔爷他们怎么不知道三大鬼的事?骆寒不是叫三大鬼传话给袁老大了吗?——说是今年没空明年此日再约时地剑论生死。照江湖规矩这事要结也要等明年吧。”

他叔爷却微微一笑:“因为有人不想让那三大鬼传这个话儿袁老大也听不到这个话了。”

赵旭奇道:“谁?”

他叔爷微笑道:“你以为叔爷除了补船旁观外就闲着什么也没做吗?那晚叔爷捡了个剩乘人之危已把那三大鬼逐回江西龙虎山了。”

赵旭一愕不知他一向澹泊的叔爷为何行此难道一向不理江湖之务的叔爷也要被牵这场烦难?

为了不让三大鬼传话甚至不惜得罪张天师这个赌注下得不可谓不大难怪三叔爷这几天都不在了。

只听赵无量低声叹道:“我老了一年的时间太长了我没有多少一年的时间好等了。何况……”他摸摸少年的头:“在我活的一日还想和你三叔爷看着你坐进龙庭呢。”

他这话语音颇轻赵旭也没在意他在想另一个问题。停了一会儿不由又问道:“可是那骆寒说不定已经走了。”

赵无量一笑:“他哪里能就走了——你以为你无极叔爷在做什么?闲转吗?哼哼他这一剑已搅得江湖中风云激荡如那毕结说的他想要就这么走有那么容易吗?别人会答应吗?”

赵旭闻言又是一呆。

却听水榭外有一人慢声细气地道:“却不知这组织该是个如何组织法毕堂主你给说个清楚。”

耿苍怀望去见说话的正是江西鹰潭五指门的长老何求。毕结微微一笑道:“我湖州文家别无大德但前辈曾有人出任鸿胪寺卿专职接待奇材异能所以文家至今还有个招待宾客的鸿胪宾舍以待天下之君子贤人。诸位如能入盟自然也就是文府鸿胪宾舍中人了。”

说着一顿:“但这只是我文家对诸位的礼数仅此鸿胪宾舍一形式怕已不足以应付袁老大了所以我请教过外公主建‘反袁之盟’。盟中设盟主一人小可不才欲践此职——非是在下德足以服众技足以出群实为在下与我外公文昭公联络起来较诸位方便些有他老人的垂示我们就是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或一些做错的事都好有补救之处。”

座中之人似乎都对文昭公颇为服帖除几人神色不舒服外对此倒没什么异议。毕结又笑道:“另外盟中还另设五大分盟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吴下颜家、汝州姚家、端州端木家分别联络各处豪杰共抗缇骑。”

他这话语音未落已有人不服冷笑道:“光凭江湖六世家就可以撑起‘反袁之盟’吗那我们来干什么看来是来错了。”

毕结已望向话人道:“这只是盟中常务之职。单提五家世家是因为他们久居其地人马方便起的是联络招待之用。其次盟中还要另设供奉诸人如这次来的天目山雷镇九雷老爷子辰州言必信言总拳师五指门何寓、何求两位长老湘西酒影儿孙离兄倒提炉张大广张大侠……以及没来的金陵旧剑于承龙。以几位声名盟中自然要大有倚重小弟我也是虚左以待大家且先别说气话日后仰仗处正多。”

众人大概觉得他说得也还公平也就没再挑刺儿。只听毕结道:“只是咱们目下还没结盟盟中具体事务且待盟成再议如何?我说了这么多也该诸位表个态了有哪位情愿入盟有哪位不情愿入盟的都请明说出来。这不是小孩儿过家家对付袁老大可是杀身拼命的勾当。我们不说歃血为誓起码也要立据为凭。”

说着看了一眼四周:“诸位有不情愿的吗?”

场内一时一寂却听一个乌衣瘦子尖声叫道:“不情愿?我酒影儿孙离倒想看看有谁充个爷们儿似的来了事至临头却想不答应!”

他语中分明含有要挟之意。但在座之人毕结邀约之时都已考量得仔细得不能再仔细不是文家故旧就是他的知交最不济也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之辈人人都受缇骑挤压日久今日即得机会又怎会拒盟。

毕结见无人表态便冲耿苍怀笑道:“耿大侠这事你怎么看?若得中州大侠青目我‘倒袁盟’真是三生有幸。”

四周目光一时齐刷刷集在耿苍怀身上。耿苍怀沉吟了下才缓缓道:“不知毕少侠这‘倒袁’之盟的宗旨是什么?”

毕结一笑:“宗旨?那只有两个字:‘倒袁!’不管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还是欲清君侧欲谋权位欲拯万民或只为看不惯缇骑横行的兼有感恩怀旧、为友人而加入的我们来者不拒。”

说罢他双手一摊:“我们不奢言大义目的只有两个字——‘倒袁’。难道耿兄不觉袁老大与他的缇骑已成当今祸乱之源?耿兄以天下苍生悲苦为己任想来已见过不少人曾惨啼悲鸣于缇骑铁蹄之下这‘倒袁’一盟还需要理由吗?”

水榭外这时爆出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毕小爷你说了半天就这话我莽大娘爱听。我不管他什么缇骑也不管什么鸟盟我就是要杀了袁老大就是要给我那早死的儿子报仇!”

只见她身穿一身黑布衣服身材极为胖大。腰似铜钟面如铜盆一头蓬上戴了个湘西女子惯带的包头黑沙盖额虽是女子却一身筋肉纠结。只听她叫的声音极为响亮眼中凶如母虎看来已恨袁老大入骨。她就是适才说话的“酒影儿”孙离的妻子江湖绰号“莽大娘”的常打姣。其父也是绿林大盗。在座虽都是男人但也不少人对她暗惧三分。连她丈夫“酒影儿”也是如此。

耿苍怀却抬看天似在思量。那常打姣叫道:“毕小爷你问他做甚!凡今日到场的老娘让他想加入也得加入不想加入也得加入。”

毕结微笑不语。耿苍怀还是想了半天才缓缓道“我仔细想了这‘倒袁之盟’是诸位的事我耿某无意与会。”

众人一愕。毕结看着他问:“为什么?”

耿苍怀双眼一肃虽四周群情汹汹依旧踏踏实实地道:“因为这事对我来说有三不可。”

毕结依旧含笑问道:“是哪三不可?”

耿苍怀却已不答携起小六儿的手道:“六儿吃完了吗?”

小六儿点点头。耿苍怀拉起他便要走。却听毕结在身后笑道:“耿大侠你就算不愿与盟也未偿不可留下做个见证待我们盟成再走。何况在座也只有耿大侠得预困马集一役大伙儿还想听听那晚详细的情景。”

他虽言笑爽朗耿苍怀却已觉出他骨子里语意如冰心中不由一叹:很好的一块少年材料可惜只谋事成不思大义且度量狭窄可惜了。口中只淡淡道:“江湖规矩凡帮派会盟之事外人不便参与。耿某此时不走那时只怕想走也走不得了。”

说着就提步向外。毕结面上一寒下巴冲身边一人轻轻一点。没想那人还没反应水榭外的“莽大娘”常打姣已忍耐不住喝了一声:“姓耿的你瞧不起我们是不是?”说着她衣袂裂风一个胖大的身影已经跃起一只大而肉实长满老茧的手就五指如钩地向耿苍怀肩头拍去。

耿苍怀却并不回头依旧向前行去。任那“莽大娘”一掌抓在他肩头。

只听“嘶”地一声他肩上已被撕下巴掌大一块布露出里面的臂膀。那肩上却只微微黑了一黑立即还为原色。众人咋舌而惊没人想到有人会硬挨“莽大娘”一掌而毫无损。这耿苍怀虽然衣服被撕破但分明是有意显露功夫。

那“莽大娘”都惊呆了看着手中破布意似不信。耿苍怀还往前走。只见一条淡淡的影儿就一飘已拦在他身前正是“酒影儿”孙离。他绰号“酒影儿”果然不错身形移动之迅捷让人直要怀疑自己是在酒醉后见到的神踪鬼影儿。

只见孙离瘦瘦小小与莽大娘之壮大正好相反却也相映成趣。他这么小个身子挡在身材壮伟的耿苍怀身前却毫无惧色冷笑道:“这么就想走?”

耿苍怀注目到他脸上:“不错。”

孙离冷笑道:“别的我不管得罪了我婆娘你就是不能轻易就走。”

耿苍怀一怒他行走江湖还没碰到如此敢对他无礼之人当下“哈哈”一笑忽吐气开声“咄”了一声。他人虽没动众人只见他脚下木板一阵颤动然后才听耿苍怀开声道:“再留我可是要赔我针线钱的。”

说着他足下木板的颤动已传到孙离跟前随着那木板的一颤孙离足下如受大力一个跟头从地上弹起直向后跃去。众人一愕有不解的还以为他在显露轻身功夫还待喝好。只见孙离直翻了几个跟头还意犹未尽消不尽那力道只得伸手挂住这酒舍的屋檐。那房屋本老朽一只屋檐哪承受得住他这一握登时断了檐上青瓦扑扑落下正是——落瓦与酒影儿齐跌座客同莽娘子失色。

那孙离儿那么好的轻功落地犹有未稳还踉跄了几下才算站住。毕结就神色一变。众人已是惊骇懂行的则更是震惊可最惊骇的还是孙离自己!他已觉出自己所受之力正是自己那莽婆娘蛮练三十有余年的“黑煞掌”力——这还犹可可自己婆娘的掌力绝对没有这么沉厚!耿苍怀会借力传力他不惊让他惊的是耿苍怀竟能让他婆娘这一掌之力在体内停留那么久且其间说话吐气动静如常而那掌力在他丹田中三兜三转之后再出来反而更是沛然惊人。“块磊真气”果然非同小可!

孙离这里面色苍白不说他刚才坐着的那一个圈子中已有数人站了起来。一时水榭内外更是人人不服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毕结才要说话耿苍怀忽然回身就退了一步。他这一步退得大而奇踏离步坎兼顾内外已成进可图攻、退可谋守之势。同时伸臂把小六儿护住带近身边双目直视着毕结道:“耿某可是应毕兄柬招而来非是有意探听诸位之事。且耿某此来也半是为了柬上字迹酷似武林前辈文昭公想以他德望不至于陷耿某于不测。没想嘿嘿……毕兄难道你请的人来得便走不得了?你们到底想对我耿某如何?”

说至最后一句他双目一瞪沉凝如山。

他的话本徐徐讲来但神威迫人毕结的盛气不由也为之稍挫。只听那边坐着的身穿宝蓝长衫的徽州莫余开口道:“耿大侠大伙儿没别的意思是您自己刚才说加入我‘反袁之盟’有‘三不可’我们就想听听耿大侠有什么‘三不可’?”

江湖六世家同气连技他一言既出毕结气势又盛。

耿苍怀仰天一笑道:“看来不说还不行了!各位非听不可吗?那好我且一一道来。以我耿某看来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今反袁之盟中诸位道各不同只是目的相同指归一致。这种权宜之盟各位情愿那也罢了但耿某道不同不相与谋此其一也。”

他当此形势高手环立俱都对他敌意浓厚依旧侃侃而谈其人胆识连离得颇远的赵旭也心中暗赞。

只听那边莫余笑道:“耿大侠自比为君子是以我等为小人了?那也罢了。呵呵岂不闻除暴即是行善难道耿大侠之君子行径就是要放手任袁老大横行吗?”

耿苍怀冷冷道:“别的我不知但我知道袁老大杀‘酒影儿’孙离与‘莽大娘’常打姣的儿子孙小路可并没有错。那孙小路自负风流采花无数还要赚取侠名。当时江浙道上每有贪官犯法失势且不论其是否真贪了错了只要他妻女略有姿色孙小路就号称代天行罚淫其妻女。为此吞金投环的就有多少个?可笑有人还赞他做得对!他撞到袁老大手里袁老大说:‘国有国法岂容你等竖子胡来!’捉去三司会审于绍兴十三年秋斩了。我虽不忿袁老大其为人处事可这事不能说他做得有错!”

孙离与莽大娘听得一个脸色铁青一个脸色朱红气急败坏。耿苍怀依旧正言道:“还有天目瞽叟雷老爷子据我所知当年您提点天牢因为私交故放大盗‘草满天’出狱让他得以报复江浙纵火滥杀荼毒百姓。袁老大费尽力气才将其重新拿下下狱正法。其后废了你双目削你提点天牢之职这件事他也并未做错。”

天目瞽叟直气得双手抖。

耿苍怀说着又看向莫余:“还有你莫先生。十年前你莫家在芜湖良田万顷部曲千数不图保境安民只以宰割地方、侵吞细民为己事甚至杀了难得的一任清廉知府——为其助百姓田产之讼。袁老大有感于此助胡铨御使丈量田亩散你部曲征你国赋。这件事有利于国、有惠于民我耿苍怀虽一百二十个不忿于袁老大但扪心自问这件事他做得可也不错!”

说着他环顾一眼。“所以我怎能入盟?与莽大娘、孙离成盟报他杀子之仇?与雷老兄成盟怪袁老大罚他私放大盗之事?还是助你莫家恢复田产宰割乡民?——此其一也!”

他的话堂堂正正全不顾在座诸人的反应。虽群小愤恨他自浩浩然如入无人之境。

莫余勉强压着嗓子中的怒意问:“其二呢?”

耿苍怀笑道:“其二这反袁之盟既与奸相秦桧有关耿某闻之如过鲍鱼之肆怎敢不掩鼻相避?”

不等别人再问他又接道:“其三耿某纵与诸位把袁老大扳下来把诸位扶上位算出了我耿苍怀这些年不忿袁老大缇骑遍布、网罗天下、鱼肉百姓的气。但诸位日后之所为恐犹不齿于袁老大多矣!较今日袁老大所行恐犹卑劣酷厉多矣!——这就是耿某所说的三不可诸位听清了吗?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再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小六儿仰头看着众人又看看耿苍怀。他年小虽不懂耿苍怀话中之意但也觉得他耿伯伯所言所行似乎依稀就是他幼小心灵中最最渴慕的大英雄大豪杰的影子。他从小听父亲爱说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之谓大丈夫也”这话他不能深解但看耿伯伯所行似乎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所谓言教不如身教。小六儿往耿苍怀身边一站虽敌势如林却感到说不出的自豪。

那边的赵旭似是也对耿苍怀敬重暗生他身边的叔爷却叹道:“嘿!迂腐君子不解权术。看来姓耿的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

赵旭一愕。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想法和自己平时佩服的叔爷居然很有不同。

只听毕结缓缓道:“耿大侠你话说得很直也许也是真的但这样真的让我和在座诸人都好没面子让我很难做。”

耿苍怀不答。

毕结又搓手道:“耿大侠如果你处在我的位子你会怎样做?”

耿苍怀面露讥笑:“当然是为了诸位的面子就把我耿某留下让你们痛打一顿如何?”

那毕结毕竟做大事的人闻言淡淡一笑说:“耿大侠此情此景我毕结如还不硬扎就要让人说是软柿子了。”

耿苍怀这次只唇角微微扯了下算是做答。

毕结一拊掌道:“这样耿大侠咱俩儿就文比几招如何?如耿大侠胜自然由你来去。如在下侥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耿大使屈尊就盟。”

耿苍怀也知此情此景不动手怕是不成了就一点头。

只见毕结左手一掀已把衣襟撩起掖在后腰带上这一着“懒脱衫”他使得大方潇洒口中道:“那在下冒昧就领教一下耿大侠的‘通臂拳’与‘响应神掌’了。”

他与耿苍怀本间隔五六尺。他一语落地不进反退又退后了四尺多与耿苍怀间足足就隔了一丈有余。

众人先一愕继就想起了他适才所说的“文比”看来真是要只较招式不动真气的。只见毕结下腰沉肘先来了一招“束修式”。这一式是“文家拳”的开手暗寓求教于夫子以示礼貌之意。文家拳以“格物致知”为心法外辅以四用——即“行、藏、用、舍”用在拳法之中有如君子处世。行有行之道藏有藏之处用有用之妙悟舍有舍之自解。所以“文家拳”在江湖中一向号称为“君子拳”。加之文家人垂拱而治少涉江湖江湖中人见到过这套拳法的更少。众人这时自是仔细瞧去一见之下才知毕结年纪虽轻果然修为非凡他分明在外公所授的“文家拳”中又加入了他毕氏武技的精旨内竖虚心外务劲节。虚心劲节以当大变。只见他第一招就是“夫子何为”这一招披亢捣虚直叩耿苍怀中路。

耿苍怀也不怠慢轻轻一拨小六儿把他拨到身后。左手做势托向对方击来之肘右手就向毕结左腰方向拍去。两人虽遥距十尺但一招一式做来都认认真真。

赵旭那边看到这虚架子才想笑却听空中波地一响才知两人之手虽未交但劲力非空那一招一式竟是实的。座中虽不乏高手但自信能遥隔十尺犹可凭空力对搏的只怕还不足一二人之数。

耿苍怀的拳法名称“响应神掌”号称“一拳既出千峰回响”落就落在个“响”字上。只听水榭之中一时“噼噼啪啪”或重或轻炸开了一串轻响。那毕结丝毫也不落下风进退中矩把一套“文家拳”使得也让人大开眼界。耿苍怀此时已知这小伙儿心思极深他故意遥隔十尺与自己文比一是示众人以实力二是让众人知道耿苍怀并不好惹如果确要让他留下难免一场血战对“倒袁”之事并无益处。明白他这番用心后耿苍怀也就未尽全力。两人一招一招过下去倒不似生死搏杀竟似名家拆拳一般。斗到精彩之际众人不由哄一声“好”。

忽然毕结一着“倒脱靴”身形却是“醉打山门”脸朝后步下踉跄以后肘虚拟向耿苍怀面部砸去。他前一招已引开耿苍怀左右双手到难以回救的角度这一招承接前势酣畅无比并非“文家拳”固有之势却是他的神来妙笔。众人不由叫了一声好要看耿苍怀如何拆解。却见耿苍怀也喝了声‘好’不知如何右臂竟从左肋下伸出去接毕结击来之肘左臂却绞缠似的从右肋下击出暗袭毕结之腰。这一招出者神妙破者离奇众人不由又是一声“好!”

却见毕结一扭身使了个“摇摆十八”人已转向正面左手扣耿苍怀右手右手推耿苍怀左手电光石火中两人手、腕、指已连变数招最后双掌交合微微一扣才相视一笑就已退开。毕结先道:“耿大侠绝技小子望尘不及。”

耿苍怀谦然一笑就在众人一愕的工夫已挟起小六儿飞身跃起腾空而去。

众人“咦”了一声一时都忘记阻拦。毕结也不话但他脸上虽在笑肚里却知——这一搏看似平手但耿苍怀未尽全力。

虽然他自己也是如此但是还是不由心中一惊。虽然“反袁之盟”已成他这些年的积郁得以一展但豪爽的心头还是不由掠过一丝阴影:尽有高手藏宇内何时控辔可独行?

场中人人纷扰于寡妇也算见了平生未睹之奇。这时心里一静忽浮起一个人的影子来。

三天前——那个骑骆驼的少年就是从这里上的岸。于寡妇记得当时他又湿又冷进来了就喊饭。江村偏僻难得见到这么一个特异人物又生得如此凝秀于寡妇便加意做了来。当时天已擦黑。她记得他就坐在那个栏杆边桌前点了一盏灯灯下他的皮肤是淡褐色的鼻梁挺正双唇冷薄。当时他正把一件上衣脱下来露出一身淡褐色的皮肤和一身腱子肉只觉得好瘦。于寡妇虽已居寡十余年无所动心不知怎么当时心里还是跳了一跳。那少年肩头有伤这时又遭江水泡湿了他正找出纱布来包。

于寡妇不知道今日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来找他但当时她就觉得:这少年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他的神色虽冷但只有于寡妇这种有经历的女人才能读出那冰封下的热情。当时她端上饭来时盘中的鱼也象现在一样一张嘴在一张一合着。

那少年盯它盯了半天然后才开始吃饭。

直到他走时于寡妇才现他吃了两碗白饭。而那盘鱼他一动也没动。

第二章访旧

耿苍怀与小六儿离开了于寡妇的活鱼酒家走了六七日才逶迤来到芜湖城畔。

芜湖也就在长江边上冬季水枯更显出沙难宽广江水清瘦极动人寥落之思。

最近这几天倒是耿苍怀连月以来难得的清静日子。自从两月之前他路过江西后就遭到缇骑围堵纠缠不休。后来因为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不少麻烦。如今缇骑也不找他了都全力对付骆寒去了耿苍怀身畔难得一静。正好有小六儿在侧休息旅途之间便教小六儿武功打时间。

他自身武功本极高明几近于可以开山立派的地步。但生性严谨加之一向忙碌也就从未收过门徒。难得小六儿聪明颖慧他父亲许敬和武功虽不高却从小给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耿苍怀这一路武功本以平实见长所以那小六儿上手极快。亡友有后如此耿苍怀也极感欣慰。

这日到得芜湖城边耿苍怀与小六儿一笑:“六儿你怕不怕冷?”

小六儿肩头一缩。他薄衣薄衫的衣服下面凸起两块肩胛小脸儿上却笑道:“不怕。”

耿苍怀冲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边洗澡?”

那沙滩边上长了几株老树此时秋深枯枝横出小六儿看一眼都觉得冷。但还是把小胸脯一挺:“敢!”

耿苍怀笑着拍拍他的肩拉着他找了个空旷无人远离官道的地方解了衣裳就着那冬日江水洗净征尘。小六儿虽冻得一直在抖却也还挺得住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轻。

两人浴后抖净衣衫重新穿上都觉浑身一爽。

耿苍怀平时一向很少照镜这时却抚抚双鬓向江水中照了一照。他今年四十有二奔走风尘精神虽还勇锐面相看来却已颇显苍老。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些年慢慢离那些少年心性更是远了、久了、陌生了。

耿苍怀想着心下不由一叹:少年子弟江湖老如不回想他自己都不再能记起年少时的容颜。

——之所以又想起这些是因为又到了芜城。

耿苍怀年轻时曾经客居芜城。那时他还有一个恋人名唤聘娘。可惜耿苍怀行走江湖踪迹不定聘娘父母便做主让女儿嫁给了耿苍怀一位昔日好友。当日听到这个消息时耿苍怀真的痛彻心肺痛得他此生不曾再娶。

——一生只爱一个人这一点耿苍怀做到了但当日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重返芜湖、永远不会与好友聘娘夫妇见面这简单的想法却错了。人都是很难决绝的。他明知这种会面形同饮鸩但还是忍不住一次一次饮了。虽然每一次见面都让他比上一次伤得更深。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种自虐式的快感——就是想看看那一个伤口最深能伤到有多深。

这滋味他尝到了但他并不恨这痛因为这痛让他成熟。也终于明白:原来痛到深处是麻木。麻木后是伤口的愈合、结疤。疤愈结愈厚让你不再觉得痛。但有的夜晚你渴望从风尘劳顿、世事扰攘中清醒还是会忍不住又一次亲手剥开那个疤痕很疼的将从前的那些前尘旧爱想起重新将之感受。

近十年前好友去世了聘娘成了一位孀妇。因为要对她帮助而且两人的见面已不会再带来第三人的多心或痛苦两人的会面稍多了起来。却也不过是一年三四次。

聘娘是个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这十年下来耿苍怀心中的疤也渐渐脱落了。时间真可以改变很多有时他自扪心口才惊觉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只是在某些深切的夜耿苍怀才会想起心口那几乎不再被注意的弯月形的伤口印证着曾有一点锯齿形的爱割切在那里。

顺着城西的辅德巷一直走到深处便是聘娘的家了。那是一个普通小楼门前有株大榆树。

耿苍怀在榆树下叩门丫环伴姐儿来开的门。

这么多年了伴姐儿已认得他就是这里的耿舅爷。耿苍怀又拍拍小六儿的衣服去去尘土才带他上了楼。

风尘日久当年的情怀留给耿苍怀的只是每次见聘娘之前都忍不住整整衣冠的动作。

这是一个平常的住家。楼上简扑干净西窗开着为了透光此外楼头一室空荡。楼上房间正中摆了个绣架这是聘娘每日的工课她以此弥补家用。

聘娘不在绣架上绷了一副淡黄的绢上面勾描的有字迹已用黑线绣出了大半。其间笔迹勾转如意足见绣工的高妙。耿苍怀看去却是七律原来是自己旧年在中州时寄与聘娘的一旧作。

诗不太好只算一时感叹字体却还是自己的字:

百尺楼台大好春容华如谢雨如盆。

几耕阡陌恒无获历经风雪略识荆。

回苍茫无旧路仰笑云无渺前尘。

我为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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