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停云·宗室双岐(1/2)
part1停云
引言
距滁州西去三百许里有一座小城名唤舒城。名是好名听起来意气缓缓但当此乱世城中人果真还能舒许如许吗?——没有人知道。但当那琴曲响起来的时候听到的人心里是不由会静的。
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寂若垂天之云泛若不系之舟。
琴曲就响在醉颜阁。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不只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只为了小巷旁边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还为了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苏’。
醉颜阁就是一个酒馆不过规模略大全舒城里的‘苦苏’就以醉颜阁的最为有名了。
这时阁内木头作的地板上正坐着一个弹琴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是一种旧旧的白把旧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后再捣上千遍大概就是这样一种颜色了。这身衣软软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种物我谐适的味道。他的膝上摊着一张用乌沉沉的桐木制就的七弦琴操的琴曲名叫《停云》。只听他口里轻轻地唱着: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
八表同昏、平6伊阻
静寄东窗、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延伫;
歌声虽轻却高低适耳。对阁中坐了个老者听了这歌就伸出一只戴着汉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苏酒’慢慢地喝了下去。然后轻轻以手击了一下桌子口内轻声道:“一解”。
他旁边侍立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内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爷子前两天还说别人正欠着你一大笔钱不知收不收得回来这时不为那操心却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这个债主与众不同风险大利息也大。有机会赚为什么我不能喝?”
看来他特别喜欢这舒城中的‘苦苏酒’说话间又尽了一杯。那僮子又给他满上笑道:“可是这笔帐距该还的日子已整整拖过十七天了。咱们钱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您怎么还有闲心坐着?小的真是好奇了:那借钱的人是谁?每次只传来一张纸条画一个四不象的东西就算签了字画了押了。竟然跟老爷子您每次都是十几万两银钱的来往还从来没有质押的老爷子您就不怕钱不能收回来?”
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但他还需要质押吗?只他的一个名字放在那里只怕就已经足够了。日子是拖得久了些但他也有他的难处——何况他现在不正在为我抚曲偿息吗?”
那个僮子不由目瞪口呆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楼下弹琴的那个少年不由盯着他看去他可从没见过自家老爷子这么大方过。他们家老爷子——也即这座中老者是当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带出了名的财主‘通济财庄’的大东家名叫鲁消——江湖人称鲁狂潮。当时宋金分割而治也只有他钱庄上的银票可以通行于南北。他的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专门用来分别打理两处的生意。当真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他为人一生也精明过人于银钱来往上从不吃亏也不轻信于人。他怎么会这么相信楼下那一个看来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少年?
那僮子向楼下望去只听那少年一段过门后已操至第二解却是: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八表同昏、平6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那老者似已听了进去一只手一直在轻轻叩着桌子以应节拍。双眉微锁至此才轻吐了一口气喃喃道:“二解”。
那僮子似仍未想通明知这时不该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重问道:“欠债人原来就是他?他是谁?这曲子又有什么特别?弹弹曲子就能值延期该罚的每天近千两银子的利息了?老爷子你一向不喜欢丝竹的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弹的我当然不喜欢但他的琴曲就算为附庸风雅我也不敢说不喜欢啊。唉!愿言怀人舟车靡从——这样的琴曲难道还不值?”
那僮子望着楼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没听出哪里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小也没有用心听——就凭他这是头一次为抵帐给人抚琴难道还不值吗?”
那僮子似也对那弹琴人越来越好奇:“他是谁?”
老者叹了口气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着苦涩更深处更是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味道。“他?他只怕是——这世上最穷的人最不闻达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了。”
僮子还待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响。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走上楼来在老者身后早早就躬了身子双手捧递过一张条子来。
那僮子接过再转递与老者。老者看了半晌不语然后一挥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镖银已经过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凭杜淮山、焦泗隐加上王木几个就真能把那批镖货弄到手?秦稳未免太没用了。缇骑这次不是也盯着吗?我听老爷子上回接到的消息连袁二都出动了难道这回也失了手?这也——太、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会另有人助只是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隐遁之人。嗯嗯九幻虚弧、九幻虚弧那该究竟是怎样一剑?竟能杀得缇骑都大败亏输袁二重伤身退?这一下江湖大势只怕是要变了。”
他言语中透出很少见的迟疑。那僮子似从未见到主人这般陷入沉吟过实在不知让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该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这时却听楼下歌声又起却已歌到三解: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
竟用新好、以招余情
我亦有言、岁月于征
愿得促膝、说彼平生;
他唱来幽委曲折听的老者却似是也感慨系之口里喃喃道:“——愿得怀人、说彼平生;愿得怀人、说彼平生……他怀的就是那个人吗?”
那僮子似是不愿看到主人这么显出迟疑故意打岔道:“镖银过了江起码有一样好处老爷子您的钱是有了着落了。”
那老者摇头道:“不错是有着落了不过——你也别想得那么简单那银子就算过了江你以为就会安稳吗?袁老大与这一干人就会如此善罢甘休?这银子烫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还是个问题呢。而且他的债主不只我一家只怕这次还轮不到我收帐的。”
僮子奇道:“不会吧那单镖虽然说小不算小但说大也不是非常的大。难道缇骑就会如此看不开为它得罪那么多人擅毁当年之约进入江北?二十几万两银子就真值得这么多高手出面硬抢?”
那老者却嘿嘿道:“不为那银子怕是只为这趟镖里另有干连牵涉到一桩极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尽管有不为那银子动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为那秘密动心的了!”
他的心情似也很激动所以他人看来虽一向举止苏徐这时却猛地仰尽一杯酒一双老眼中放出光来显出一种年轻人也没有的精猛。却听那楼下歌声忽又响起这次的声音却忽转高亢歌声却是: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风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这次已是歌到《停云》四解——旧曲往往称一阙为一解。《停云》为晋代陶渊明所作虽仅四解但四言之中滋味无限。老者喃喃道:“好一个‘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却为什么‘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只怕那一曲《水调》还没唱罢江南这四解《停云》又要舞破舒城了。”
静了一静却听楼下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偿千金。今日之琴债已付。鲁老小可明日再来。”童子往楼下一望见那弹曲少年果然已抱琴而去。他那么旧白的衣捧着那么古旧的琴一路踏去似还踏在他适才奏出的音符里。
那童子眼一花觉得那少年虽在动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静那是——心静在泄进门口的阳光中恍如隔世之水止云停……
第一章一解
江北的雪很早干冽的空中有鸟翼划过。雪中的人舔舔干涩的唇觉得:干涩的唇同样也需要酒意流过需要那暖暖的一辣顺着唇、顺着喉、直到胃需要那一道辣入的感觉——否则这雪就只是雪了。
所以在这样的冷天才会有那么多雪中把盏吧?
没有那杯酒如割又如何消得这冷冽清澈?
杜淮山与沈放就在喝酒。
“易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沈放问。
杜淮山一时却没有说话。他望着窗外干粉一样的雪似在想着怎么回答。自从进入滁州地面他收到消息便不再北行一路反向西折行去。到了巢湖地界雪见停了却见沈放与三娘子一头青骡、一只叫驴地从后面赶了上来。杜淮山是何等人物虽然沈放笑道和他们彼此有缘竟能重新碰见但他见沈放夫妇再次有意与自己等人同行又时时攀谈这时又问起这话已猜知他心中打算。却听他淡淡道:“这个一两句话一时之间间倒也难讲得明白我念一他幼年时写的诗来给沈兄听听吧。”
说着他眯起眼“——这诗是题隆中的我也是偶然看到。易先生作它时该只有十三四岁词句可能不算好让沈兄见笑但诗意间却颇多值得感慨之处或者还值得沈兄体味一下。”
说着他轻声吟道:“诸葛才调最无伦颔金戈整纶巾。龙哭千里求天下客坐茅庐许三分。终死无功终尽瘁也极叱咤也温文。不是斯人苦平淡岂昧时势六出军?”
他一口淮北口音且嗓音粗嘎苍老用来吟诗本未必合适但偏偏他一脸庄容——诗中写的就是曾隐居隆中后来出山辅佐刘备的诸葛亮。诸葛亮表字孔明后世人尊称为诸葛武候。
历来吟咏诸葛武候之诗文最多沈放就读过不知多少。但见这么一个不习文墨的老者居然这么慎重地吟咏一个人幼年之作不免也微觉诧异。
那诗不算好但见那杜淮山的神情沈放不由就把这几句在心中也细细体味了几遍。只听杜淮山笑道:“先生雅人不比我等武夫可能觉得这诗中词句尽有未能驯雅之处。但作诗人之胸襟抱负于此倒可略见一斑。这些年来他独撑淮北大局与襄樊楚将军、河南梁小哥儿、苏北庾不信遥相呼应。一人支调天下义军之粮草衣帛苦算筹谋、左支右绌但始终不倒。别人可能不知但是我们老哥儿俩是知道他所尽的心力的。也是为有他天下之义军叛臣孽子孤儿才有个归心之所与安身立命之地。淮上百姓也得了些休养生息。楚将军、梁小哥儿与庾不信等人可谓名扬天下但天下知道淮北易先生者能有几人?他也不求人知甚至惧于人知。但这些年所立无名之名、所成无功之功真不知有多少。——但天下自有恨他之人比如北方金人就曾有言:‘欲得淮上先杀杯酒’——杯酒就是易先生的绰号了。沈兄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沈放静静听着半晌问:“天下果真还有这样的人?”
杜淮山含笑颔。
沈放就端起酒壶给自己满斟了一杯酒然后望着杜淮山道:“兄弟在江南时心忧家国却无可效力常恨恨于有负此生。若是早知天下还有此等英才就是命卖给他也心甘了。我沈某论别的不行但钱谷兵革、运筹谋画、帐务来往、笔札书信只怕倒也能为人尽上一份心力。易先生身边只怕也缺一个这样的人。若蒙杜老引荐并承易先生不弃在下自当倾力相与骸骨以报。只是杜老你说他会用我吗?”
杜淮山似是就在等他这句话未等他说完眼中就已全是笑意。
沈放望着他见他已极轻但极肯定地点了下头就把手里的酒杯端起缓缓地、缓缓地一饮而尽心中似从未曾如此快意过。这时——窗外正雪干天净窗内已是杯酒盟成。
正说着却见焦泗隐急步行来手里握着两三只信鸽。杜淮山一看便知有消息传来。他一向自信有识人之能如今沈放加盟便也不再避他问:“是什么消息?”
焦泗隐一脸郑重道:“据镇江快讯袁老大出京了。”
杜淮山一惊:“当真?”
焦泗隐沉沉地点点头。
杜淮山问:“可还是为了这批镖货的事?”
焦泗隐道:“不错。据说袁老大极痛忿于袁二之伤不满骆寒剑不留情已扬言要对当日困马集雨驿中人全力追杀。已派画工绘影图形传下令来。而且他放出话来说骆小哥儿这趟镖中别有一个关乎天下大势的隐密得之者虽不能说威行天下但已庶几可令大江南北情势一夜之间事变时异——他这话分明是要挑动天下豪杰动手用意无非是逼那骆小哥儿现身。据说江南文家与长江老龙堂已有些闻风而动的意思只怕淮上从此多事。最让人吃惊的是外传袁老大已经亲临镇江也知道镖银到了咱们手中很不满意义军此次所为——说咱们过江开扒有违当年盟约有意渡江北来亲自向易先生讨个说法。他这回如果真的渡江北上只怕就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打得了的了弄到后来只怕会兵戎相见。咱老哥儿俩只怕给易先生惹麻烦了。”说着轻声一叹:“唉此情此境易先生真还当得上袁老大这一头天大的麻烦吗?”
杜淮山面色转为凝重。问:“那老家中稼穑兄可有消息传来?易先生身边到底怎样?”
焦泗隐叹道:“——还是缺人‘十年’、‘五更’俱有事在外各有要务家中只有小甘、小苦留守连稼穑兄也已赴鄂北处理楚将军之事。加上最近六安府中**门主瞿老英雄去世**门中大乱危及淮南之盟。还有巢湖之帐目纷纷到期一笔笔加来恐怕有四五十万两银子之巨。易先生实在抽不出人这事又太大自己就亲身去了。”
杜淮山一向凝静这时不由也紧皱双眉扼腕道:“他这时还一个人出门?那他的喘疾……”
他心中明显的已烦乱无限一只手紧紧绞住桌边上的花纹抬望向门外天空中的冻云。浮云敝日日影虽一些不见但云彩边际红得却也十分绚然。杜淮山望着望着似乎心中就静了一静重又恢复平和的口气问道:“易先生可有什么话留给咱们?”
焦泗隐道:“他只说如果顺利叫咱们马上把镖银押到江北舒城他在那儿派得有人专接应我们。要是没有得手的话也不必在意他会有办法的。”
杜淮山叹了口气心想:他还能有什么办法特别是目下他这身体……他一时没再说话半晌才对焦泗隐道:“你一会儿出去嘱咐王木他们一声今晚叫大伙儿好好歇歇把马都喂好明日一早大伙儿就都要起个绝早马不停蹄一定要在三天之内赶到舒城不能再让易先生久等。”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果如杜淮山说绝早地就动了身一路上走得急披星戴月晓行夜宿一干人第三天一早就到了舒城。上了冻的车辙让马车走在上面不免颠簸好在赶车的人尽是老道的车夫又有临安镖局的一干小伙子所以车子在路上走得一直还算顺畅。
到了舒城时沈放也没想到这小小舒城却也别有气象——只为这一带地处巢湖水土宜人每年巢湖一熟豫皖皆足这一带可以算得中原之地的一大粮仓了。加上百姓勤勉最近几年又风调雨顺兵火宁静没有太大的战事所以连沈放都颇讶异于江北还有如此富庶之地。
据杜淮山说最近几年这一带的平静有一多半也是靠易先生他们苦心经营得来的既要南抚宋吏又要北拒金人还得内剿盗匪、外抗强梁。几年之间这里已被构筑成了河南义军最重要的粮仓现在易先生过手的粮草倒有一小半是从这里提调来的。
沈放一路上也觉出杜淮山为人表面上虽冷峻但做事却细心周到。这时心知杜淮山是有意说与自己以便自己日后扶助易先生也就更加仔细听着。
那杜淮山肚皮里简直是一部活地理把这一带何处出产何物可用于何处能产多少一向如何支配……一一道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放自是也受益不浅知道自己一旦果然主理义军帐务调配各处粮饷的话这些话对自己必有助益。
舒城是个小城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跟车看热闹的小孩儿就一下呼啦啦地不知来了多少。王木抓住一个笑问道:“醉颜阁怎么走?”
那小孩儿笑道:“那可是酒楼呀。你们这么多人要住宿该先去找客栈那里可没有住宿的地方。”
王木便看向杜淮山杜淮山沉吟了下道:“那也好——只是不知道易先生到底有多急咱不能让他久等。这样你和金和尚带着镖车先找个客栈盘桓下来顺便歇歇。我与沈兄夫妇先去醉颜阁看看。——这里虽平静但毕竟还是官家之地。你们千万要小心别都进去留两人在客栈外守候着。一有动静就赶紧来报免得敌手太强时都被敌手缠住了脱不开身。”
沈放听了心下佩服暗道:老江湖到底有老江湖的作派。焦泗隐则更谨慎些怕只王木和金和尚几人担不起这护镖大责自己陪王木等人去了却留下沈放、荆三娘及杜淮山三人先向醉颜阁去看看消息。
三人还未到醉颜阁杜淮山先看见路边一家小吃铺便停下步和沈放笑道:“咱们先吃点东西吧?”
沈放微奇暗想:那醉颜阁既是酒楼去了还愁没东西吃吗怎么先找个路边小店吃东西?看来淮上义军确实节省。
正想着杜淮山已先拐了进去操着淮上口音吩咐老板下三碗面又要了一些小菜。
三娘子与沈放结十年对他心意熟知一见他脸色就知他会错了意。低声笑道:“他可不是为了节省。杜淮山是个老狐狸他一向给人设局最怕进了别人的局。所以一定要先探听探听那醉颜阁中的大致形势才肯前去。江湖险恶说不上有什么事——看来这舒城一带不在他们势力范围之内的否则定不会如此谨慎。他的意思就是要打也先吃了饭好有力气。”
沈放冲她一笑心想江湖上这些人情物理、鬼蜮伎俩真都瞒不过自己这娘子去。
当下一牵三娘衣袖入了座。杜淮山那边也已吩咐好了冲沈放笑道:“本来沈兄不嫌我们淮北义军清苦肯加盟相助小老儿该好好请沈兄夫妇喝一杯的才是。但江湖鬼蜮不得不防。反正我已是有名的老狐狸一惯奸狡这三碗面就算陪沈兄吃了个加盟酒吧。沈兄别嫌寒酸。”口中说着眼里却笑嘻嘻地看向三娘。
三娘也没想到这老头儿人老耳朵却灵着呢脸色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见那杜淮山并没有见怪的意思反露出些脱略滑稽的态度知他没有生气不由放下心来暗道:这老头儿倒也不是光有一副阴沉脸私下里还颇多可爱之处。
三人一起吃着这小店生意清淡人不多店家也并不忙。杜淮山本那么急着赶去醉颜阁这时反象变得不紧不慢吃完了面并不急着走和店伙有一搭没一搭的搭起话来。
只听杜淮山笑道:“记得那年来你们这儿有个醉颜阁还不错产的好酒现在还在吗?”
那店伙笑道:“几十年的老字号当然还在哪能说不在就不在了?”
杜淮山也一笑:“那儿倒是个好玩的好地方。它们那儿这几天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说来听听——我记得那儿的新鲜事儿最多的。”
倒也是——酒楼茶肆之地原就是新鲜事儿最多的。看来杜淮山已打定主意探探风声了。
那店伙也有趣眨眨眼反逗杜淮山道:“您老人家高寿了?”
杜淮山笑眯眯道:“六十有六。”
那店伙嗐声一叹道:“可惜你老人家来晚了。”
杜淮山一双笑着的眼睛深处不由锐利起来问:“这怎么说?”
那店伙笑道:“你老人家要是再早来几年年轻上几年去那醉颜阁保证会觉得不虚此行会见着个你最想看见的人。嘿嘿不是调戏您老您也别生气只怕那时叫您把命搭给人家你也会情愿的。”
那店伙的笑容颇暧昧说的话也若有意若无意但听在杜淮山这要久走江湖、刀尖舔血的江湖健者耳朵里自然别有意味。
连沈放也一惊不知那店伙话中究竟是何意思。三娘不由把眼直向那店伙瞄去。她一双眼清澈透亮说得上阅人多矣却也看不出那店伙笑容背后倒底是何含义。
杜淮山心里也满腹狐疑但他生性谨慎见那店伙话中有话不肯明言他也就不再深问。看似随口道:“那醉颜阁中就没有别的什么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那店伙笑道:“还有听说我们们徽商中第一豪富鲁家老爷子也来了就住在那儿这可算个新闻?”
然后又闲闲地说:“另外就是醉颜阁中这几天每天午前都会传出琴声有一个抱琴的人在那儿弹琴不喝酒也不吃菜好象是鲁老爷子的客人。两人却不说话你说怪不怪?”
杜淮山一双老眼盯在那店伙的脸上他的每句话似都关联很大却偏看不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杜淮山至此也不便多坐会了银子说声:“有扰。”便与沈放与三娘起座去了。
出了店门拐了个街角杜淮山就看见焦泗隐派来的等在街边上的一个镖行的伙计。伸手把他招了来低声吩咐道:“回去告诉焦老爷子这地方只怕古怪叫他一切小心另外再派个人来等我们的消息。”
那伙计应声去了。沈放这时问道:“杜老咱们现在还去不去醉颜阁?”
杜淮山脸容一整:“去!怎么能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值得我杜老儿把命都交给他嘿嘿!”
他口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担忧一个人不由当先行去。
醉颜阁是座结构精美的古楼整座楼都是木制的虽然有脱漆落彩之处但一堂一榭极具匠心。整座楼不大在里面沿廊行去却幽委曲折别有一种廊苑幽深之感。
店伙把他们迎上的是二楼这酒楼也只两层。二楼迎着门的三面半空里环围成一个悬空的回廊夹着中间一个直通一楼的天井。日光下彻、影透窗隙整座楼有一种说不出的静全没有一般酒楼的喧闹之气。
沈放问店伙:“这么少的客人你们酒楼怎么开得下去?”
那店伙边擦桌子边笑道:“客人不喜欢清静?说起我们酒楼那真的是客少。舒城本就小又不当什么交通要冲所以客人更少。只为这酒楼是本朝开朝裴尚书雇能工巧匠盖的在皖南一带一向很有名所以还常有人来。不瞒客人说我们这酒楼其实主要只做一个人的生意就是我们这儿大大有名的鲁老爷子了。偏偏鲁老爷子爱清静也吩咐下来说他喜欢清静我们东家就宁可客少些也罢了。那鲁老爷子本是本地第一富商不说富甲全国只怕起码也富甲七省。他绝爱我们这里的房子吩咐了好好维护。说起来他一年能来上几次?但每次来都赏赐颇多。所以只这几次只他一个客人就足够养活我们这栋酒楼的了。”
沈放“噢”了一声。杜淮山和三娘可不似他的全无心机一进门就四处打量去看的是如果真的有事那么何处可进、何处可退、何处可攻、何处可守。
三人适才吃了面这时就只要茶六安茶是当地有名的。茶烟起时店伙就退下去了。几人这些天一直劳劳碌碌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加上这猛的一静反让人不习惯了。一时也无话可说心里本都满满的几口茶下肚猛地却似空了起来。
沈放心里正想着那个易先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会派什么人来接车?这一路之上特别是过了江之后尽有杜淮山等人的眼线不只通报消息还有钱粮往来这巢湖之地想来就是淮上的大后方了。此时杜淮山所押之货已不只骆寒所送之物。除了那二十余万两银子兑成的金子珠宝随身外一路上杜淮山又收上来几十鞘银子估计也有三五万两之数都是一路上义军眼线与民间百姓的由衷赠与。沈放不由暗暗佩服那位易杯酒:淮上之地被他这么精耕细作足见所用的功夫之细。不知他与那鲁老爷子又有什么来往?
——这人在巢湖一带似乎极有盛名一路上沈放听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下五六次了而且难得的是口吻中多有一分敬重。他从滁州一路行来路上所见的通衢闹镇几乎处处都有“通济钱庄”的牌子还有“通济药房”“通济客栈”想来领的都是他一家的本钱。沈放在江南虽一向也闻得其名却没想到他生意做得兴旺到如此地步。
这鲁老爷子据说姓鲁名消。表字狂潮。徽商名闻天下但据传有一半徽商是领着他的本钱在做生意可以想知他豪富的程度了。当时宋金分隔唯有他银号里的银票可以通行于两地。他主要的生意却只一桩便是天下闻名的“通济钱庄”。他把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分别打理两个朝廷的生意。据传南宋朝廷为建钱塘海堤都跟他有过银钱来往真可称得上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沈放正自想着却见那店伙又掂了一壶开水来续茶。他见几个人闷坐不由开口先冲沈放笑道:“客人不是嫌清静了吗?这下热闹可快来了。有一拨金使过境本县吴县尊要亲自款待适才衙役的衙票已经传来了一会儿就要在这里待客。我们掌柜的把他们就安排在你们这座位斜对的回廊到时只怕还要演鼓乐传营妓一会儿可就热闹了。”
沈放知他是好心也就冲他一笑心想:先前那店伙说的杜淮山一见都甘心身死的那个人在哪儿?该不只是一句玩笑吧?
一时果听得门外楼头传来一片喧闹之声。
这酒楼格局异常与门外正街原还隔着一条小巷有闹中取静之意。而正楼和那小巷之间也还隔着一道院墙墙内共有三五十步的退步。
就这么喧噪之声从正街转入小巷又转入门再转入小院渐渐靠近酒楼来。沈放与三娘不由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闹腾。定睛望去只见当先是三四个衙役开路乌衣皂帽看着相当威风。随后进来个穿绸衫的师爷一进门就将酒楼上下打量着。
然后才是县令。只见那县令三十余岁皮肤白皙典型的南朝读书人模样。一进门就肃手让客。
客人拖拖拉拉却有二十多个均是北朝打扮。天还不太冷他们帽子上已有了毛皮之类的饰物。当前一人意态洋洋举止轩昂看样子似是头领。他看这酒楼看得甚是仔细每逢凿花雕木、夸饰文绘之处不由就停步细看。至于那木料之接隼、构局之精妙常常引他一叹。
他汉话说得虽生硬却不失流畅。只听他对身边金人讲了几句金文才又用汉语对那县官说道:“南朝人打仗不行工匠却是优秀的。”
那县官举止却甚斯文。他肃手把客人请上了二楼正好就在沈放三人斜对面隔了个天井彼此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边人喧喧哧哧足占用了一整面回廊对这边沈放三人并不感兴趣。
醉颜阁中店伙原都闲散惯了的。一向客人都少这时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又是县令的客一时闹了个人仰马翻。弄了好半晌那边三十几人才算坐下。入座即上酒金人却似喝不惯这里有名的“苦苏”酒一个个皱眉挤眼乱声叫道:“好淡好淡。”
只听那县官笑道:“这是我们南人的酒味道不烈但后劲绵长。入口微苦但妙在苦中之回甘。完颜晟大人粗豪惯了想来喝不惯我叫他们换酒来。……但大人若能耐下心来品味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那被他唤做完颜晟的金官倒是很听劝细细又喝了两口笑道:“你们南人最会弄这些拐弯抹角曲里曲折的事儿连一个酒也讲回味。依我说——是你们的嫩喉咙禁不住烈酒灌不似我们金人生下来就是喝酒长大的那才是真英雄男儿汉。你们是先把什么都盘软了再说。”
说着他回头吩咐身后的金官道:“给我记下记得回头和南朝使者说这苦苏酒和造这座醉颜阁的能工巧匠都叫南朝给我们皇帝送过来。”
说着口里哈哈一笑:“没错这酒是有些味道但你们南人再巧有什么用?不够强的话再巧的东西也是拿来给我们用的。”
杜淮山听那金人说话脸上就不由一怒沈放却轻声一叹道:“可惜他说的大致没错。”崇奇尚巧不能说不是南朝人积弱不振的一大缘由。
他们都不想再注意那边以免白惹气生。试着找些话来说没想那边下面的话却不由分说就钻进他们耳里。却听那完颜晟道:“不过你们南人里面也有好样的这次我来就是为七里铺金使被杀的事。——兀儿哥大人也算是个勇士摔跤放箭一向在我们金人中也少有对手的居然和二十几个护卫连那么多宋兵一齐被一个人杀了不由得我们皇帝不大怒。本来我也不信直到亲自去看了他们伤口才信了的那的确是一个人出的手。这动手的人可真了得!只是不知怎么突然不见了的。”
那吴县令陪笑道:“完颜晟大人真是英雄惜英雄这等胸怀可真叫在下佩服。想来朝廷里已答应叫人追查了?”
那完颜晟笑道:“你们朝廷把事情交给了缇骑可开始缇骑领并不上心我很不满意。一再追逼下缇骑领还是不买我的帐是你们秦丞相受不住我们的压力答应请江南文家的人追查凶手。说那凶手本是化外野人对付江湖上的人就要用江湖上的方式。我却瞧不起那文家人只会暗杀行刺这事他们办不成的。后来听说缇骑领袁老大的七个部下一个徒弟也被那同一个人杀了还重伤了他亲弟弟他才忿然决定亲自出马。现在他已到了镇江的。我这才放心袁老大是个英雄只有他拿得住那家伙的。”
他似是个南朝通口中汉语虽生硬却足以达意了。沈放没想到朝廷中还会有这一道曲折不由侧耳细听。袁老大目下对淮上压力极大他和杜淮山都不由仔细听去。却听那金使道:“可惜那个骆寒就再没出现了他又和你们一般南人大大不同。你们南人总是凭借别人的亲属朋友来控制人的偏他象没什么亲戚朋友连缇骑都查不出谁与他有关系。我很急也生气——他要是一直这么不露面难道这案子就这么算了?”
那吴县令只一脸浅笑地听着。他虽在朝为官却一向对所有大事小情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反是那金使越说越有兴味:“我把这话跟袁老大说了还是他有办法他只问了我一句:‘你知道我们曾有一笔银子被劫了吗?’”
“我点头说知道。”
“‘那你知道劫银的是谁?’”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袁老大喜不喜欢听那人的名字‘好象是叫骆寒’。”
“我见袁老大就面沉似水然后他问:‘那你可知道那银子被送的目的地?’”
“我摇摇头。然后就我看见袁老大脸上一笑说‘淮上!’他的话总是很短但很肯定让人相信。他说:‘虽然我不很确定但我也大致猜出了他要把银子送给谁那人也正有困难。’嘿嘿‘零落棲迟一杯酒’当今天下也当真只有他才交得下骆寒这样的朋友。嘿嘿——雪函冰铗青白双璧!就是猜我也可以猜知一二了。所以我不用费力去找骆寒我只要放出一句话——如果他不出来的话我就要势迫淮上。凭我这一句他一定会出来的。”
沈放与杜淮山对望一眼没错——袁老大果然高明。他一进镇江就已露出其凶焰之难测。其势如张——原来他真实的目的却在于此。
只听那完颜晟道:“我问:‘那他如果仍旧不出来呢?’”
“袁老大脸色一青说:‘你总该对一个姓易的印象深刻吧?’”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我们朝廷上下没有对他印象不深刻的。只见他把脸一沉:‘他要不出来我已知道银子送到哪儿了我就直接找那姓易的人算帐’。”
杜淮山的手不自觉地就一把抓住椅子扶手一张花梨木的椅子凳时在他手里“咯嘣”一声开裂了。
沈放已知他对袁老大的忌惮但真没想到会是这种忌惮到近于恐惧的程度。他实在猜不出那袁老大究竟有何手段可令麾下来历混杂、各有背景的三十二尉俯听命令杜淮山焦泗隐这类江湖健者也恐惧束手甚至连那金使完颜晟也满口佩服。
虽然沈放对袁辰龙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连金人的帐都不大买这一点作派跟朝廷上下可真大相径庭也让沈放绝对没有想到。听那完颜晟之话似是以秦丞相之权势谋术都难撼其主见足见袁老大此人之不凡。沈放望向杜淮山也明白了他的担忧——以淮上文弱如易先生者真当得住他的倾力逼迫吗?
座中一时也静了静沈放望向三娘见三娘正在抚整自己的鬓。她的鬓本整齐异常不需抚理的但沈放熟知三娘知她这是心理紧张所致。自己与她相识十年还从没见过她这样。
他心里深知——袁老大如果过江缇骑势力北张他夫妇也必然无幸。但沈放虽是书生却自有书生的勇气他伸一只手握住了三娘的手。三娘被他一握似乎就心定了很多将指也扣住沈放的手。心想:丈夫虽不解搏击之技但生性中也自有可以依靠之处的。
连那吴县令也知此事干联重大。那易杯酒虽远在淮上但正是他在宋与金之间支起了一道缓冲的屏障。这些年淮南平定一大半也有赖于此。这时不由也声音稍紧地问道:“那骆寒到底现身了没有?”
在座人也多想知道这个结果。却听那金使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袁老大不知为何突然停止北上就耽搁在了镇江。好像是有人传说在镇江附近的长江边上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晃了一晃牵着骆驼饮水。他行踪飘忽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骆寒了?就算是别人也不知他意向所指。”
沈放猛地觉得脸上血一冲似全身的血都冲向了脸上。紧紧握住椅子扶手同时觉得三娘的手在自己手里也紧了一紧。夫妇两人心意相通知道对方所思和自己一样:都又一次想起黑夜雨驿中骆寒的那一剑那无可避让的锋芒与神采那种逆行倒挫的激扬勇决。
沈放只觉心中一快暗道:谁说宇内肃杀、江湖寂寞?有那么一个威行海内势逼淮上的袁老大就有那么个黑衣少年也在他身莅镇江时出来晃了一晃。虽只一晃却足以让袁老大停顿下来不敢北上。
还有谁敢说无人能撄袁老大之锋芒?只这一晃那人虽锋芒未出但已让众人看到他无惧无畏的锋镝之所向!
杜淮山长长吁了一口气连那边的吴县令也神色一松。三娘子不觉心头略一轻松见沈放与杜淮山一心两耳都注意着对面不知怎么忽然有了一种自己重新是个女人的感觉——这话说来似好笑从荆三娘出道至今一开始就独掌蓬门钗令所至寻仇报恨一向是没有机会觉得自己是个女人过。她一向也痛恨身边的男人因为几乎没觉得身边的男人像个男人过。直到嫁给沈放虽暂获平静但沈放一向有志难舒心情悒郁她也就要不时将之安慰同样很少觉得自己仅只是个女子。这时见身边两个男人为家国之事势力消长全神贯注三娘不知怎么第一次有了自己是个女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好是锋芒卸下静满全身的感觉。
她不由望向楼下门口的日影忽然一短她一定睛原来是有个人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抱琴的少年。三娘看着他不知怎么就觉得心口一静。那少年穿着一身旧衣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没见有什么人一身旧衣在身时会象他那样让人看上去那么舒适把一身旧衣穿出那样一种舒白那样一种轻软。他抱着一张琴步履从容毫不出声地走到楼下左窗边的木地板上坐了把琴横在膝上。
三娘刚才还想到“男人”这两个字这时看到这个少年却不知该再怎样评价心里忽忽地想起了丈夫书房里她见到的静躺在书桌上的唐诗集中的一句:
怅卧新春白袷衣。
然后才想到现在的时令可不是春天呀……
对面楼头仍是渲沸不止。却听完颜晟笑道:“吴大人你该不会只是请我们喝这清酒吧。你们南人好像有一句诗:‘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拔花枝作酒筹’。对酒岂可无花又岂可不花。花呢?花来!”
那吴县令‘嘿’然一笑垂沉吟道:“舒城地小虽有营妓都不过是土女憨娃比不上江南佳丽只怕没的有辱完颜晟大人尊目。这样吧——”他一拍手上来一位家人只见他低声对那家人嘱咐了几句又道:“去回挑几个象样的传来。”
营妓制度在有宋一代可算是一种十分残忍的制度了。凡是犯官家属其妻其女除了进宫为婢为奴外就是放到营里为妓从此承欢卖笑做起皮肉生涯来。最残忍的是每年一定的时候她们还要到军营中轮值。所以一般士大夫的诗酒风流流传坊里的蕴藉佳话无不是她们血泪写成的。三娘子虽说来自社会底层出身女伎但怎么说还有一点起码的尊严在。若身为营妓那等于身在最黑最黑的地狱而且永世无可拔了。
所以沈放听说时不由就废然一叹。那边众人却传杯换盏没有谁在意。当时金人在宋地一向予取予求子女金帛都不例外何况几个营妓。过了一时只听马车在门外停住的声音众人久经欢场也不在意。只一个金使问吴县令的师爷道:“一共叫来了几个?”
那师爷含笑道:“舒城地小没有出色的就传了六个。还有一个却是外面流寓在此的听说这一个还算出色爷台就只看这一个好了。”
那金使没听清一愣道“一个?”他自到南朝还从未碰到这么“小气”的主人然后就向楼下看去。
众人果就看见楼下进来了几个女人是没有什么出色人才。一个个面敷浓粉强颜欢笑走上楼来。她们身边自不乏弦索等物。那完颜晟几人也是多次出使南朝了——就算在北地他们劫掠的汉人妇女也不在少数看了不由就眉头一皱。除留下一个勉强象样的佐酒外其余之辈全赶下楼去奏乐去了。偏偏舒城果然是偏僻之乡那几个营妓一曲《迎仙客》也奏得不成模样连吴县令听了也皱眉。完颜晟听着不奈一个酒杯就掼在楼下‘啪’地一声把正在演奏的乐声打断脸上涨得通红。吴县令似早猜到会有这一景口里只喃喃着:“朱妍怎么还不来?”
却听完颜晟‘嘿嘿’道:“吴县尊你是看不起我们呀还是心疼你那几个营妓?为什么专挑这几个陈芝麻烂谷子送来!我可是听说你们这里有个有名的女子名叫朱妍。她在哪里她怎么不见?”
吴县令急得一头是汗只听他陪笑道:“我已叫底下人传她去了大人息怒再等等且再等等。”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营妓居然也敢拿款儿。等了半天却还是没到。不等那完颜晟怒吴县令已起怒来。他那么一个斯文人一巴掌就抽在前来回话的家人脸上打出五条指痕怒叱道:“你说我说的话就是抬也要把她抬来!”
那家人不敢吭声只有退下。完颜晟在一旁看着连连冷笑吴县令也自觉没有面子。只听完颜晟‘嘿嘿’道:“吴大人回头我可要和你们安徽按察使卢大人说一下你接待下官接待得好啊!可要给你好好升两级官!”
座上气氛登时变得严肃吴县令已不敢答话只是连连拭汗。要知当时宋庭对北来使节一向以承顺为主任谁也不敢怠。——也是在秦丞相威势之下谁又敢当轻启战乱之责呢?
却见完颜晟已面沉似水冷声道:“吴大人我再数三声朱妍若还不来咱们这席酒不吃也罢。”
说着就开始数了起来:“一、……”
“二、……”
“三、……”
吴县令的头上只见冷汗直冒看着真是又卑怯又可怜。那完颜晟已数罢三声他也真说得出做得到毫不给那吴县令面子起身就要走。
吴县令知道他只要一走自己这官儿只怕就丢定了从前的十年苦读都白化为泡影不由哀声求道:“完颜晟大人你息息火再等上一等我一定给您传来。”
却听楼下响起一声轻叹。那叹息虽轻声音却悦耳只听一个好听已极的声音道:“玉琢不用求他了。完颜晟大人朱妍已来。”
众人往楼下看去却没见到什么美女说话的却是适才随几个营妓进来给她们提包打杂的一个小厮。
他刚才并没跟上楼来这时开口众人见他身材袅娜才知是个女子。
完颜晟也一愣向楼下望去问道:“谁是朱妍?”
那小厮道:“我就是。”
她一抬脸众人只见她的五官生得极好但是脸色黯淡。完颜晟愣道:“也不见得如何出色。”
那小厮却似不惧于他淡淡道:“你别难为吴县令我就还你一个艳光四射的朱妍。”
完颜晟倒要看看她变个什么戏法点头说:“好。”
那小厮就道:“打水来。”
这醉颜阁想来她颇熟茶佣果然就打了水来目光中隐隐还有一分为她担忧之意。只见那朱妍置盆于地低下头慢慢洗脸。
座中都一静满楼里只听得到她拨水的声音。她还没抬脸那声音似已能撩动起人的心意。然后只听她一声清叹慢慢向楼上仰起了脸。适才脂粉污颜色众人看不见她的真面这时见她微微抬头向上身影里却透出种说不出的倦——她象已倦于这么给男人相看。
众人这才见她的一张脸真的如晓露芙蓉在这古楼中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艳。完颜晟的一张嘴张开就合不上了。只听她一声轻叹道:“我去更衣”然后人就袅袅婷婷地走向门外。众人望着她的背影都没说话似这时才明白什么叫做‘云想衣裳花想容’又是什么才叫‘名花倾国两相欢’。
那朱妍一去甚久催了好几道好一时她才在众人的期待中走来。众人先只听见她下马车的声音想来是在车中换的衣然后是环佩叮咚那声音极细微却引得人不由竖起耳朵听去要听她的到来。朱妍的饰物想来不多但偏偏叮叮咚咚若断若续人没来声音已响满了整个空间。就是从院门到楼门口这几步她的玉佩已响成了一段音乐似是轻轻叩着你的心说:“我来了我来了。”
沈放与三娘也随众向门口望去。有一刻朱妍才在门口出现看到的人都不觉一怔这一怔与一静不由又感染了别的座客本喧闹着的口忽然就闭上了本来闭住的口却不由微微张开。满座的声音有层次地静了下来。只见朱妍停在门口身姿间有一种迟疑的味道好象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向何处去。美到了极处原来就有这样一种自身不觉的茫然。只见她穿着一袭绯红色的裙披着银纱纱下是一件石青色半臂。立在门口逆着光如真如幻。
众人这时却象已看不清她的脸连杜淮山都惊愕在那里。这时朱妍才抬头向楼上问:“玉琢这三个月你都不肯见我为什么这时你又这么急地传我来?”
她说话的对象似乎是那个吴县令。想来这县令名叫玉琢只见他面上颇多尴尬。朱妍出面虽解了他的围但他这时似乎又不想见到朱妍了。他的目光与那朱妍碰到一起随即就闪开。朱妍与他却象旧识见他不答就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上楼来。
只见她盈盈一福道:“小女子朱妍见过各位大人。”
她的声音不能说如珠如玉因为那是珠玉也不出的人间所没有的一种清润。这下离得近众人才看清了她的容颜。只见她果然人如其名明媚鲜妍。
一般女人看女人会先看她的衣履。但三娘觉得她让你在来不及看清她的衣履之前已先眩惑了。她的装饰不多不至繁丽;但饰物也有不至寡淡。你不能说她有多美貌只是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见了她的话只怕不由得心头就会有忽忽一失的感觉——原来一个女人可以女人成这样。
三娘子一直微愕地看着那个叫朱妍的女人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惊艳”。
三娘一向不喜欢一个女人过份耀眼。但原来“明”可以明成这样一种明艳;她也有些瞧不起“媚”但“媚而不俗”原来也并不是一句空言;她见了朱妍以后才知道城里的女人原来也可以“鲜”却绝没有乡下女孩那么鲜得土气;至于“妍”呢原来胭粉之物竟可以将一个人妆点得如此天然!
满楼中唯一没有惊呆的可能就是沈放他一望之下就已掉头来看三娘。
却听那吴县令说:“朱校书咱们的事以后再叙。完颜晟大人是朝中贵客刚刚感叹于对酒不可以无花就在等你来。我舒城地小无人足以当他尊目。幸得有你流寓于此就请弹上一曲如何?”
那朱妍把一双眼望向他眼中既有喜意也有疑惑。当此场合也不好多说。只轻轻颔自去栏杆旁要了一张方墩坐了。她随身携带得有琵琶只见她轻抱于怀眼里看向吴县令眸中似有幽怨。
吴县令却并不看她她微微苦笑了下拨了拨弦然后将眼向场中流眄。她本侧坐着选的位置好可以看到全席。这一下目光流盼场中无论贵贱连沈放三娘那边都觉得:她看到我了。
年少的忍不住心中便一跳却更忍不住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那一眼似是她的开场白。只听她拨了拨弦弦声叮咚渐成曲调她口中也轻轻唱道:
你将这言儿语儿休只管牢牢叨叨地问;有什么方儿法儿解得俺昏昏沉沉的闷;俺对着衾儿枕儿怕与那腌腌臜臜的近;谈甚么歌儿舞儿镇日价荒荒獐獐的混。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俺只愿荆儿布儿出了这风风流流的阵……
她这边轻轻地唱时杜淮山在那边却与店伙低声说上了话。只听杜淮山问:“她是谁?”
那店伙微笑道:“她就是据说在临安城也大大有名的朱妍呀!客人没听说过?她是流寓于此。是不是漂亮得让人吃惊?可惜一个营妓走到哪儿都还是营妓脱不了教坊的藉再美也是枉然。”
杜淮山点点头。他心细轻声问道:“她为什么把你们那县令时不时地看我觉着她这歌儿就像是唱给他听的。”
那店伙脸色一变四顾无人才轻声一叹却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杜淮山如何肯放她走一把拉住笑着追问道:“说来。”
那店伙犹在迟疑杜淮山已向他手心塞了点硬硬的、凉凉的、银白色的让黑眼睛看了不能不动心的物事。那店伙不由站住脚口里含笑道:“这怎么好意思。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我也是听我丈人家说的那朱妍就租住在他家开的个小客店。”
说到此处那店伙神色颇为黯然:“——说起来远不是红颜薄命!说这朱妍姑娘本也是好人家出身没想赶上南渡家败了。为什么流落入平康巷里做此种生涯她不说也没人知道。总不是苦命?却偏偏生来明艳。但身在教坊若长得丑些就更为吃亏了。也亏得她这份相貌倒也有好处。我听我们这儿去过临安城的掌柜说难得的极少有男人占到她便宜的因为她过于美貌少有人面对她不觉得自惭形秽的。就这么也过了这些年。她于人无所用心也没接过什么客人但在临安城中声价倍高所谓;朱妍一舞千金难睹怕也还不是虚话。上面也自有些贵人照护于她使她免了那军中轮值之苦。本来她只要不动爱念就还好了。”
说着他声音忽然放轻:“可惜红颜薄命美人常伴拙夫眠。那么多王孙公子她都没看上看上的偏偏是我们吴县令。我们吴县令当年未中进士时家境颇为寒窘不知怎么和朱妍认识了听说他腹内颇有才华。朱妍也就贵他才华委身相许又以金帛助他及第。可惜我家县令朝中并无靠山终究就外放为这么个小县的县令了。开始时他们还时时有书信往来。到后来吴县令这边的信就断了。我听知情人说:吴县尊早就后悔与她交往为此弄得声名不佳也不见容于临安城中的公子贵人才落得这么个外放为官的下场。但只因朱妍还在京中结交往来俱都不俗所以还敷衍着她。后来听说自他外放朱妍就已闭门息客吴县令更是颇为不悦就不再回她的信了。没想这朱妍姑娘居然就真的这么一片痴情竟真的一个人抛尽繁华寻找了来。这么千里迢迢到这舒城也快三个月了吴县令却一直不见。唉没想——他们今日见面了……”
那店伙似是也不知该怎么评说今日这尴尬局面望着杜淮山几人面露苦笑提着壶去了。
那女子唱的曲调名为《叨叨令》本是北曲后来流入江南曲调才变得繁复了许多这两年在江南极为流行。只见她唱到后来唱一句不由就看那吴县令一眼眼中神色就似一叹。似是一个人本就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可以依恃的但宁愿轻信一次倾身相与却偏偏被负一眼一眼看出自己正走近深渊时的荒凉与慨叹。
那荒凉本苦但在她眼中连这荒凉也是艳的。座中人惊于她的艳色不由个个敛容正坐。只有完颜晟微张着嘴傻傻地把她看着——因为也只有他才有资格如此。
朱妍一曲既罢却把琵琶一收款款站起低声道:“玉琢你真的认不得我了吗?”脸上却有一种决绝的表情。
吴玉琢一愕似是不好回答。
他旁边师爷见县令受窘忙插口笑道:“朱校书名传天下谁还会不认识?来来来在下倒一杯酒你敬一杯给完颜晟大人。”
朱妍却并不望向他一眼也不望向那完颜晟一眼口中苦涩道:“三个月了你都不肯见我一面。我知道你已盛纳姬妾我无所谓。但两载恩情宿昔相许难道就这么断了吗?”
那吴县令一脸尴尬却听朱妍道:“其实我是这样一个人断就断了也罢我只想要你当面给我一句话。其实只要你好我怎么都可以的。”
那吴玉琢额上微微出汗这回却不是为恐惧而是惶愧。只听他道:“朱妍这些话咱们下去再说好不好?这儿有完颜晟大人和这么多大人还在场。你你再唱一曲吧。”
朱妍身形轻轻一颤。她看着吴玉琢只见他正一脸不安地望着完颜晟。
她似终于认清了这个男人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去的声音那声音很小但又很大连对面三娘似是都能在她身形的微微一颤间听见。可惜她曾最最在意,为之舍弃最多的人却一脸油汗地望着个金使诚惶诚恐完全没有听见。
朱妍脸上一笑笑得无比灿烂。觉得——自己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见这样的男人。
然后,她极为不屑地指着完颜晟。“最后你就是为了这么个金官为了舒城太小无物可以款待才终于见我拿我出来做为款待?”
她伤心欲绝脸上却是一种凄艳。她摇头苦笑道:“男人啊。”
座中男人有点良心的大都不由心下一惭觉得她三个字已把男人之德色都叹尽了。
却听朱妍叹道:“那我还唱什么歌唱什么《叨叨令》本就是虚情假意怎么叨叨的也唤不回留不住的呀。”
她的眼中满是泪。她是美艳的虽在污泥但却出尘。她觉得自己本给了这个浊世一个机会给它一个机会留住她——仿佛留住美好留住一点点真心。虽然她全不相信它还是给了但他们还是糟踏了。
她望向完颜晟口里轻笑道:“你是想和我睡觉吗?”
完颜晟一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只有他内在的兽性不会受到伤感浸染只听满脸兴奋地道:“是!”
朱妍却只一笑眼光看着他象看一个动物。然后双目又扫了全场一眼就望向空处口中轻声道:“做梦吧。”
说话时她的左手已伸出栏杆。手一松手里的琵琶就已坠下。众人一惊。只见她已轻轻一笑身体轻盈一翻人不知怎么就坠向楼下。众人没想她有这么敏捷只来得及听她口里轻声说了一句:“玉琢记着我不是为你才跳的你还不配叫我失望……”
场中人“呀”地一声大多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却眼见马上就要血溅朱栏!
那朱妍跃下楼时手里已握了一柄削橙的小刀。她知道楼不高所以跃下时身子朝下却把刀尖对准胸口已抱了必死之心。
众人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刚烈。还是杜淮山反应快他见朱妍一跃出楼自己就已扑出相救。他这边回廊距朱妍那边足有四五丈远朱妍是笔直坠落他却是斜斜扑出。但杜淮山身手绝快斜斜扑来却在朱妍离地还有三尺时就已赶上。他绰号“洞明手”本就目光锐利在空中已看见朱妍手中之刀。他不急着碰人反先伸手先向朱妍腕上一拉一拧。朱妍手中之刀已脱手落下刀尖朝下“脱”地一声直插入地板中刀柄轻颤足见锐利。
然后杜淮山才托住朱妍稳稳落地。
他年齿俱高已过知天命之龄本来对于世俗所谓男女之大防已不必讲究。但这朱妍实在过于明妍杜淮山接住她时不自觉就把双手平伸向前去远远地托着她的身体然后才把她轻放在地。
朱妍眼中的泪水才开始流下。杜淮山活了六十余岁才知道什么是能穿透岁月的红泪只听她喃喃道:“为什么救我?”
杜淮山不好答也答不出。
朱妍叹道:“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女人。这场生活我已经活厌了。我活下去就是多受屈辱除了这还有什么?还有何意味?唉——朱妍啊朱妍尘世滔滔尽是须眉浊物竟没有一个可以当得起你的人。”
杜淮山怔怔地看着她心底有一种久违了的温柔升起。
楼上却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原来他这么一个衰龄老者一跃扑出其身手矫捷犹胜少年。北廊上的金人虽一向鄙视南朝之人但见杜淮山救人成功不由也鼓起掌来。
杜淮山找不出安慰的话却觉得不该再留在朱妍身边——他心里也觉暗愧自他老妻去后他一向视红颜如骷髅心中没有男女之念已二十余年。但救这朱妍时他不自禁地双手平托分明心里已动了男女之念。何况这时在众人目光之下忽觉得不便呆在朱妍身边这念头却是所为何来?
他心里一转念脸上不由微微一红想:杜淮山呀杜淮山枉你勤修‘洞明手’已三十余年!侧目望去见朱妍虽在垂泪之时却仪容不乱。她那种美令人肃然。杜淮山心里一叹心道:这样的人原本也就不该生在这人世间。
他拾起朱妍先前放手丢下的琵琶见琴尾与弦柱已有些摔坏。他转身把琴递给朱妍轻声道:“姑娘保重——听老朽一句人生长着呢千万不可再生拙见。”
说罢便转身上楼心里也知道自己此举并非真的古井不波而是为逃避那女子的艳光四射。
四座的目光一时都盯在楼下的朱妍身上。只见她的泪不断滴下却委身坐在地上。寻死一次以后她似已忘了死念把几乎陪了她一生的琵琶如朋友一般抱着整个人痴痴地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觉她中指动了一下正拂在琴弦上声音传出她才似对这外面的世界有了些知觉。她把一双眼四处茫然地看着。一切都是空的黯淡的、不可依靠的。只有这琴只有这琴是她熟悉的了。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得只剩下这把琴了。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往平日最熟的地方按去。弦索轻颤也就不由地向她平日最熟的曲子滑去。
琵琶摔了一下声音微破弦柱又震动了音准有些乱但更增凄迷。朱妍拨弦的银甲也已跌落了两三只她也不去寻似全然不觉。随手奏去零零乱乱地凑起来的还是刚才那《叨叨令》——美艳如她的女人也只是想找段可以一生一世叨唠不绝的情啊。
只听她低唱道:
想当初香儿火儿罚下了真真诚诚的誓;送他去的车儿马儿掉下些孤孤凄凄的泪;盼杀那鱼儿雁儿并没有寒寒温温地寄;提起那轻儿薄儿不由人煎煎熬熬地气!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俺朝儿暮儿受尽了烟烟花花的罪。
曲调凄凉连醉颜阁的茶佣也不由伸袖拭泪。却听朱妍的喉咙渐转高亢:
你听那金儿鼓儿每日价丁丁东东的响;你和那姬儿妾儿不住的咿咿呀呀的浪;不想着鞋儿袜儿当日个寒寒酸酸的样也不念我肠儿肚儿可怜皱痴呆呆地望。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为甚么神儿圣儿似这等糊糊涂涂的帐!
一曲歌罢她控制不住情绪猛地把那柄陪她多年的琵琶向柱上摔去。一柄良琴可怜玉碎她人则已掩面痛哭。楼上的吴玉琢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连完颜晟看了也觉痛惜生硬地开口道:“兀那小娘子你不情愿也就算了咱家也没逼你什么?”
朱妍却不理他缓缓站起。她的身材在照进门洞的旭日阳光中有一种绝世的窈窕。却听她叹道:“好冷啊——谁能为我抚曲?我为他舞歌。”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击的时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让她爱恨俱难的舞与歌。
忽听廊下有琴响了三两声。满座一愕这时才都见到适才三娘子望见的那个旧衣少年。
只见他膝上横琴端然静坐左手轻捻右手慢挑是他那儿出的琴声。
朱妍不由也一愕她适才一语本不过是寂寞空虚、自伤无俦的意思却没想到真有人携琴于此还是时下少见的七弦。其声泠泠、其韵清清。朱妍本是识音之人一听之下已知琴为良木、人为解音。不由回目望去却听那边琴弦又奏响了三五声隐隐有劝慰之意。
朱妍一愣却听那琴曲已经展开似有一个低柔的声音说:“想跳就跳吧。”
朱妍的双足不由动了起来——只有一舞可忘忧却听那边琴曲开局寥廓入题后渐转荡漾却是唐时的《六幺》。朱妍精研音律所以识得她为此便舞起柘枝。只见她轻旋、折枝、大攀花、小攀花尽是《柘枝舞》中的动作。座中人一时都看得呆了久闻都中“朱妍一舞千金难睹”谁想今日会相遇于这么一个僻静小城?又是在她这种心境下见到她的一舞!
三娘轻轻打着拍子她可能是座中唯一识得这舞之人。
却听楼下那少年琴声溶溶每一响似都托起了朱妍的足。他口中似还在低吟远远隔着听不清。沈放耐心听去隐隐是陶潜的《停云》。这一舞直有顿饭工夫忽然那少年猛然收指朱妍于急旋中也猛地一停其间关合之巧仿佛两人心有默契久已练就。沈放只听那少年在收手时轻轻叹道:“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须去住两沉吟。”
这话似说给朱妍听的。
这一舞如虹垂霓动、曼妙万方早把对楼金人看得抓耳挠腮意气洋洋。金使完颜晟猛地一拍手:“如此绝伎不带回去献给皇上、岂不可惜。来人啊!下去请了朱妍姑娘上来。”
那朱妍不过是为了知音一舞聊以解郁谁知会惹出这一段横祸!她望向那个吴县令想彼此恩情虽断朋友之义总还该有的盼他出言缓解。吴玉琢却只冲她苦笑摇头。眼看两个金人已下楼来“请”她。朱妍面色惨变她一退已退到一根柱子前她脚前就是适才跌落插入地板的那把刀子她把脚趾轻轻地对上去——那刀上有她久练密制的鹤顶红。这药练的时候她就知道并不是用来药别人的这世上还没人配她药杀她是要用来药自己的。
只要她足尖轻轻一动踢破珠履刀上毒素浸入血液不上一时三刻她就可以命归极乐。
她的脸上挂出一抹浅笑仰向天道:“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我朱妍真的生不如人吗?唉!——朱妍今日谁妻我?朱妍今日谁妻我?”
“……朱妍今日谁妻我?”
“……白它时不负君!”
她这话说得惨烈郑重但楼中又有几人懂得?更有几人敢答?几人能答?那两个金人已经走近朱妍的脸上露出一种藐视的风情宛如低吟地说了最后一遍:“朱——妍——今——日——谁——妻——我!”
她轻轻扬起脸然后将左脚就要向那刀锋缓缓踏去。
美丽的女人是否如美丽的梦最后也只能落个风流云散?
那两个金人已笑道:“姑娘跟我们上去你交了好运了。以你这般容貌这等歌喉这般舞艺容华富贵都等着你呢!”
朱妍慢慢闭上眼她不想再看那两个人的脸——那些满是权色、满是横肉的脸。她倦了要离开了。这个世上不配她停留。
这时她耳中却听到三个字:“我娶你。”
她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但还是不由微微睁开眼。因为那声音是如此和畅。满座的人都寻声望去却见那抚琴少年已推开琴站起身向朱妍走来。见她睁开眼那少年微笑道:“朱妍今日谁妻我?——我娶你我娶你好了。”
他这三个字说很郑重露出一口细碎整齐的牙。朱妍看着他恍如梦中。她又看看地板上那柄在日光下微微泛出缕蓝光的小刀一眼不知他与它哪个是真哪个是梦又谁更可信。
他——凭什么娶她?又——凭什么应答她?更——凭什么护她?
连那两个金人也愣了满楼里都一静那少年已走到朱妍跟前一挡就挡在了她与小刀之间低声道:“我——娶——你。”
声音虽低但在楼间响过宛如惊雷掣电。
那边两个金人已缓过神来喝道:“哪来的臭小子你凭什么娶她?”一伸手就要向那少年抓来。
三娘手一动就要出手。却见那少年忽然扬向这边喊道:“杜老!”
杜淮山应声而起脸上全是笑意道:“公子?”说着从怀中一把就掏出一把小旗上面黑底金绣绘了一盏灯。只听他口里轻声喝道:“江湖夜两十年更!”
那两个金人不理这一套依旧抓向那少年。对面楼上的金使完颜晟忽然脸色一变“通”地站起喝道:“住手!”
那两个金人闻声一愕忙住了手。
完颜晟却面色苍白冲这边道:“是你们?”
杜淮山点了点头。
完颜晟道:“你们也管得太宽了。”
杜淮山冷笑道:“这是我汉家江山我们不管还有谁管!——你还想不想安安稳稳回到大都?”
金使完颜晟道:“想当然想。”
咬牙切齿了下忽然低喝道:“走!”
他们动作真快一行人说走就走转霎间走了个干干净净。那吴县令已知是淮上义军之人在场尴尬了会叫师爷爷留下打理场面自己也带着家丁先走了。
杜淮山满面笑意走下楼来冲那少年问好。那少年也淡笑道:“杜老辛苦了易先生叫我来接杜老这趟车你们一行人都还安好吧?”
杜淮山似是掩不住心中喜意似是心头一块石头终于放下地来点头笑道:“都好。”
这时一个店伙才凑上前对那少年道:“鲁老爷子知道今天这儿县官要请客嫌乱先走了。留下话来说今天就不听少爷的琴曲了。他说数天之后与少爷六安府见那时望少爷已诸物齐备不再拖延。”
那少年曼声应着。沈放与三娘望着他——这就是接车之人?镖接到后他又要做什么?怎么做?
他看来气度苏徐但除了弹琴他还会别的吗?心中一时不由疑虑无限。
第二章二解
那少年自称名叫弋敛。
这个姓很少见。弋与易同音沈放也不知他与淮上易杯酒是什么关系。只见他对人虽客客气气的杜淮山与焦泗隐二人对他却似颇为敬重。
一出醉颜阁他就招来一个年老车夫叫他送朱妍先回客栈。也许就是为了他语气中的那份淡定朱妍与他虽萍水相逢却也就信了他。那少年这才与杜淮山、沈放、三娘三人一齐回到焦泗隐一干人等下塌的客栈。
那少年先见过了王木、金和尚诸人。他的话很少但态度和悦让人不自觉有如沐春风之感。杜淮山手里现在的镖车可远没有未渡江时秦稳手中的兴盛了只有两辆但价值更多。一辆装了骆寒送来的金子珠宝;另一辆则是他们沿路所收的银鞘一共也有几万两。焦泗隐知道要在这里交割所以单租了一座跨院。门口全由镖行的伙计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王木与金和尚领着众人把车内之货一样一样卸到屋里。沈放与三娘也在旁边看着。沈放一向以为绿林人物草莽英雄料来都是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的人物哪想这一干人对银钱却甚是郑重盘点得也极为仔细。那少年似已听杜淮山说起沈放是何等样人这时向沈放递过纸笔算盘笑道:“有劳了。”
沈放虽是镇江名士但如三娘所说对钱谷兵革之学一向留心远不同一般腐儒——因为他心里知道无论如何轰轰烈烈的大事其生存之道、搏弈之基都离不开此。他不大在意家中细务但论起锱珠计算、帐目往来他反比一般人都精细。当下也不推辞有他这江南名手在侧一张交割单自是列得详详尽尽、清爽无比。赤金、珠宝、银鞘各成一栏连成色都标清楚了。
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将将盘点完整。那少年并无喜色目光中反似有忧烦之味最后他问:“一共折算起来的话总共值多少银子?”
沈放却已换算完毕答道:“一总按市价算的话总值得到三十万两以上——这连金子成色都计算进去了。但珠宝之价难以细估还要成交时为准。换得好的话或许能换得三十二、三万两的样子。”
那少年低下头双眉如蹙筹算起来。
杜淮山在一旁问道:“还不够?”
那少年轻声一叹:“我手里还有个近十万之数总欠数目我也不知道多少但一总算下来总有个四五十万两之数所以只怕还有个七、八万两银子的差距。唉千算万算没有料到**门老门主瞿老英雄会在此时过世。”
他轻轻拊了下掌:“真是天不假年、天不佑我啊!”
杜淮山也叹了口气开口道:“其实他那儿公子只要不去你和他之间的这段帐目只怕也无人知道。”
那少年双眉一轩面上虽淡淡的却振出一派英朗之气:“他与我忘年论交。这些年代我承担之责本已够多。如今他去世了后继无人家事零乱我又怎能不去?就是再难些我也当该代他梳理干净好让他走得心安。”
杜淮山知他性格如此也难再劝。却听那少年语气转和淡淡地道:“易先生说:这笔银子能到真是有劳二位了。别的也就不用多说了但眼下还有要事:他刚在巢湖定下了三十万斤粮草停在肥西镇还请杜老带两个人赶过去急送到河南梁兴处他那儿正告急三千多人已快断粮了。这趟送去怎么也好支持三四个月。另外、请焦老把临安镖局来的小伙儿与金和尚几人带去淮上那边也颇吃紧人手调度不开。”
他话淡淡的但说出来自有一种让人心服的威仪杜淮山似乎无从推拒口中道:“那公子呢?”
弋敛道:“我与沈兄……”侧身向沈放与三娘一笑微露歉意的样子“及荆女侠明日一早即赶到六安府去。车我带着另有要事请沈兄夫妇帮忙。”
他为人和气似是对这么决定别人的行程有所不安侧过脸冲沈放夫妇微笑道:“小可唐突贤伉俪勿怪。如果别无要事便请同行如何?”
沈放见杜淮山都对他都如此恭敬知道他携自己同行必有深意。看了三娘一眼应声道:“公子说哪里话我夫妇落难之人托庇于公子得携同行是我夫妇幸事。”
弋敛笑道:“当此之世以沈兄夫妇之识量不落难倒是怪了。而淮上得沈兄相助才真正是是莫大幸事。”
这话他说得颇为诚恳说时双目直视着沈放。沈放也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坦坦荡荡地望向自己不由也向那弋敛看去却见他的目光如晓雪晨晴。他一直未曾注意到这少年的相貌这时一眼望去依然无法细看似的只觉那种绝世殊才浊流独逸的气度却是自己平生所未见的。
不知怎么弋敛的口气本也甚谦合但每句话都有种板上钉钉的味道。沈放与三娘一路漂泊正不知何处落脚虽得杜淮山应允加入淮上共事却也不如这少年的一句相邀更让人心定。沈放侧目看看三娘有一种终于安定、此生安定、事业已定的感觉。虽知此后的生活未必不苦未必不惊险万状但大丈夫能从自己所乐从之业能事自己所乐事之人虽千难万险又苦从何来?
三娘明他所想不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却听杜淮山道:“只是公子身边不也缺人吗?就不留一个人以应传唤?把王木留下吧那孩子虽不爱说话但处事稳重当得大用。”
弋敛却笑道:“他是干大事的人怎能屈在我身边干这些琐事。有他在金和尚与临安镖局那些小伙子虽初来乍到你和焦老也就都放心了。我去六安府也没什么大事一个人足矣。再说还有沈兄夫妇你们又何必担心——未必我现在已让人不放心到如此程度了吗?”
他最后一句自是玩笑但杜淮山听了脸上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沈放也能理解他的担扰这趟镖车自出福建到这皖南舒城一路上不知经过了多少腥风血雨又有多少人为它喋血杀身。耿苍怀之被缇骑追杀秦稳之忍辱护货袁老二之名败身残无不有关与此他却淡淡说不是什么大事真要一个人与自己和三娘压车到六安府去。
沈放望向杜淮山一眼。只听弋敛又道:“唉杜老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你最好歇歇明日一早又要折腾去肥西呢。唉这么大年纪还劳你奔波劳累。也是我们年轻人没用。你不用管我我还想和沈兄谈上一会儿。”
杜淮山应声退去心中虽为弋敛担心但还是心定了很多。
不知怎么他每见那少年一次心中就会这么静很久浊世滔滔横流无数但只要见到他的眼杜淮山觉得自己仿佛就又可以淡定与有尊严的活上一段时日了。
第二天一早沈放、三娘与弋敛三人压着两辆车就上了路。车夫还是用的是杜淮山召来的人似是也是义军中的人物。分别时沈放觉着大家虽没说什么但无论杜、焦二老还是王木、金和尚几人对那少年都颇有依依之意。本都是男子加上那少年神色桓定所以众人面上都未带出。沈放一路上就在想:这弋敛究竟是什么人金和尚本不识他想来王木昨夜和他说了什么今天才会换上这副神情。
沈放与杜、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另有一番惜别之意。动荡相逢、同舟共济一朝忽又萍踪浪迹、各奔前程当此时势能不感怀?但大家也说不出什么还是焦泗隐说了一句:“保重淮上相聚。”
这一句似说出了大家心声。二十几人都伸出手叠在一起用力拍了一拍然后散开。
三娘在一旁看着没有加入嘴角却含着笑:她心里又一次有了终于看到了一群男人的感觉。那种感觉真好做为一个女人一直以来她担得太多活得也太累了。这时、她回过头却见弋敛并不在那圈内已先上了车。她看了他在车里的身影一眼觉出——他是寂寞的。
装金子的那辆车太满他们三人就坐在装银鞘的那辆车里。这车却却换成了那少年的自备的车想来常用构局很合理银子都放在了车底所以车厢很空。虽简易但舒适。沈放昨日与那少年谈的也不算久主要是弋敛向他请教分类记帐的问题看来淮上果然缺的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这时沈放忽想到另一个问题问弋敛道:“我记得金朝出使之人一向张狂予取予求怎的昨日那完颜晟会那么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话就给吓走?”
弋敛含笑道:“那句话是淮上义军的一句切口。淮上之地只怕少有人不知道。金使在江南可能要张狂一些因为有赵官家护着在江北却一向收敛一点。前几次完颜晟也曾出使一路张狂祸害百姓坏事干了无数。淮上义军愤恨因不愿与金朝轻启战端扰民受苦也不便杀他。于是只能示警要挟让他在前次出使途中从商丘到安庆这段路上一共接到了十三次留刀示警最后一次甚至都留在了他的枕边那完颜晟才知惧怕。最后在安庆是‘十年五更’中人物‘三更’顾雨出面见了完颜晟一次问了他一句:‘如果想取你级你该已死了多少次?’”
“那完颜晟面色灰败答不出来。顾雨大笑了几声一刀出手如电割断了他一名通译的头从此他再出使时在淮上及江北之地也就收敛很多了。”
沈放听着心里痛快也觉出淮上之地果与江南不同原来尽多有真英雄好汉子不由笑道:“那不是谁念那么一句口诀都可以吓唬金人了?哈哈——‘江湖夜雨十年更’这倒成了一句咒语句中指的就是弋公子所说的‘十年’‘五更’?”
弋敛含笑不语。三娘子见丈夫对江湖上事显得未免太过天真不由笑道:“还要有那面小旗呢!那可是表证。你以为谁念那么两句完颜晟就会信呀?再说那句话随便谁口里说出来都能有杜淮山口里那份气势吗?”
一路果然车行无事沈放也微觉奇怪。
这趟镖可以说自出福建就没这么平静过。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从滁州运到舒城这一段虽然也无事故但众人那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小心劲儿还是让沈放记忆犹新。
一开始上路时他本还一直担心见那弋敛那么淡定渐渐也就忘了。路上吃饭时他和三娘私笑道:“那位弋兄妙识琴曲温文尔雅想来也和我一样都是彬彬君子不会什么功夫的。这趟镖又这么大。荆女侠英姿飒爽现在我们二人加上这一车镖货就全仗荆女侠照应了。”
荆三娘心中也自疑惑脸上却不由被沈放逗笑了特意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答道:“夸奖、夸奖好说、好说。”
不提他夫妇戏谑——第四天上车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旧城本来颇有规模可惜当时受兵灾困扰城墙许多在战火中遗下的残破之处到现在也只是勉强补好。三娘子当年行走江湖曾来过这儿还有印象便与沈放道:“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茶叶之外记得还有一个‘**门’。此门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门派。当年瞿老爷子瞿百龄一手**拳与**枪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对手。说起来可是个一派宗师比杜淮山与焦泗隐只怕还高出不只一筹。”
沈放知她见闻广博故意打趣道:“**是哪**?”皱着眉搬起手指认真数道:“可是君与臣和父与子和、夫与妻和?”
三娘见他模样就知他在玩笑。听他说出‘夫与妻和’还是不由脸上一红掠掠鬓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指的是‘心与意和、形与神和、精与气和’这才是**门的不二法门你都是在胡说些什么?以为还是在考国子监呢?”
沈放笑道:“噢原来这样。这个又有谁不知怎么能算秘诀。”
三娘笑道:“这其中自还有它的委曲之论。道理人人知道但说到体会及至具体怎么用那就是学问了非个中人不足与道也。”
二人正说笑着出去探探形势的弋敛回来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使车夫去向。
车子一时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个古木萧森的所在。车子走着走着只见窗外渐趋荒凉。从这里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当真是‘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沈放与三娘不觉就感到身上一冷。
车子停在个小巷里巷中只有一户人家。弋敛扣了半天门门也没开最后还是一伸手门吱呀地开了。门内是个小小池园。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满地落叶一派萧索。院内廊轩寂寞竟没有一个人。
弋敛叹道:“大家都去永济堂赶热灶去了这主人没了才几天这里竟已空空如许。”
沈放听他话内意思这里似就是瞿百龄生前住所。弋敛喊车夫把车赶进门来安顿了他三人自进了内室车就停在正房东廊与西廊之间围成的空场上一有动静窗内必闻。那屋内只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其余一应细软俱无连被子也只得一床。弋敛把它让给沈放夫妇用了他自己在园中徘徊了一会儿神色颇为凄凉。
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人物但听三娘说来生前必曾极为喧赫没想死后竟如此凄凉。那一夜他与三娘孤榻寒衾窗迎北风一夜都没曾安稳。回思这一路逃难行程现住在这么个亡者园林不能不起些人生须臾霎息百年之感。
从二更起就听得园中落叶做响细听原来是易杯酒携琴步入园中踩出的声音。——他竟在园中弹了一整夜的琴。侵晨沈放起来透窗望了一次黑影中只见他在一池枯荷边静坐着萧萧索索、寂寂离离其人风概不可揣测。
第二天一早三娘起身时说道:“这位弋公子必为奇人也是性情中人。”
叹了一下又道:“我昨晚听到他在园内低吟说:‘瞿老爷子你与我忘年论交你最喜听我抚琴。但活在世上时繁杂种种总无空闲。又有多少烦难都承你一力担待了。如今你已过世我能报你的也只是这一宿不眠竟夜抚琴了。唉曲在人亡人间何幻!’”
三娘望向沈放说:“他此言此行颇有你平时所说的魏晋风味吧?”
用过早饭三人随车向六安城中最热闹的鼓楼大街行去。沈放问道:“弋公子今日我们去何处?”
弋敛笑道:“永济堂。”
顿了一顿似觉有解释的必要:“永济堂就是皖南**门的总堂口建筑颇壮丽。**门源出自隋朝杨素其武技则起源于汉末五斗米道。至唐时天下群雄并起**门中多有从军人物至此武技一变开一派堂皇风气。到有宋之初**拳与**枪俱曾风行于一时至今皖南鄂东一带凡是尚武的村子大多还流传的有连几岁孩子都还使得象模象样的**拳。可惜后来承平日久天下习拳之人渐渐把**拳的精义失了只余强身健体之效而乏冲杀搏斗之功。到瞿老爷子时他矢志振奋重开**门一派风气。他在**拳与**枪上造诣极深曾亲身从八字军抗金。一杆长枪于军前阵上十荡十决素有‘**枪王’的美誉。至今其门上还悬有‘八字军’头领王通题的十六个字的匾:‘拳平内寇枪卸外侮唯我瞿门**义。’”
他似是对‘**门’所知甚多顿了下继续道:“瞿老英雄晚年仍是老骥伏枥壮心未已对淮上义军支持极大。据他言**门在他之下已分为六堂有内三堂‘天、地、人’外三堂‘福、禄、喜’。曾有人问他为何独缺一个‘寿’字堂。他曾抚然言道:‘当此乱世家国拆裂;习武之人必遇不平。如享永寿那不是荣反而是耻了。”
“所以三年前他七十大寿之时我也曾遣人前来祝贺。据说他自感高龄特自嘲一联书于梁上道是‘耻逢七十瞿百龄’一时传为江湖轶事。”
说着微微一笑想起其人风貌心中似感慰藉。口中却废然叹道:“可惜如今也是乖鹤西去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他这一走据说门下已乱成一锅粥。咱们这一行怕还有得麻烦呢。”
车子已行到鼓楼大街。街边果然热闹纸儿铺、桕铺、刷牙铺、头巾铺、点心铺……依次开张。沈放静静地望着外面他喜欢这种早市这是城市生活中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光。耳中听得弋敛忽向荆三娘道:“荆娘子用的可是匕吗?”
荆三娘点点头。
弋敛沉吟了下:“沉郁顿挫、豪荡感激——那是王屋山鬼谷公孙老人的剑器一派了?”
三娘一愕她知道自己这一门武技在江湖上十分隐僻自己从出道以来她也会过不少武术名家但从来就无人能道出自己的师承渊源没想这少年却能一语道破不知他却是从何看出。
却听弋敛道:“公孙老人可好?”
三娘子一叹:“我只跟了他三个月三个月后就无福再拜见他老人家了。如今也是十几年没见不知他好不好。”一抬头问道:“怎么弋公子认得家师。”
弋敛听得她前一句不由道了声:“可惜”——荆三娘知他是可惜自己与公孙老人缘份太少;及听得她后一句只淡淡道:“算有过一面之缘了。”
忽听厢外车夫道:“少爷您说的‘永济堂’到了。”
弋敛伸出头去看了下点点头。他三人便下了车。沈放与三娘看向那门果然建筑颇壮丽。只那大门就结构堂皇气派不凡门口一对兖州青石抱子狮子神态威猛极为活灵活现。门旗杆上大字招扬着“**门”三字的绣旗——想来为了瞿老英雄之死旗已换成了黑色。大门两边都是素帏白幔悬了孝帐。门内却略无声息。门两旁共站着六个白衣大汉都披着麻布。
沈放奇的是那两扇大门竟都紧紧地闭着难道就不通庆吊吗?弋敛却似并不奇怪与沈放三人走上前他不理那六个守门的汉子自上前去叩门。只见那六人中有一人咳了一声上前阻道:“这位公子今日我**门中有事不开丧吊。各位心意我们主人领了但人还是请回吧。”
沈放一奇。弋敛却笑道:“我就是为贵门有事才来的。——沈姑姑在吗?郭、刘、杨三老也在?对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那他内侄瞿宇也该在的。”
那人皱了皱眉看他对自家人似是甚熟便不再阻拦。奇的是他也并不开门通报只是退回一边。弋敛也不以为意继续叩门。他叩得很有节奏。等了好一时才见门一开露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来门内堂上有个年轻暴躁的声音远远传来问道:“是谁?”
开门的那人道:“不认识。”
堂上那个声音就道:“挡出去。”
口里还喃喃着:“怎么有这么些人!也不管别人家有事没事只管前来就这么想骗上一顿饭?”
开门的小伙儿就要关门。弋敛笑着伸手把门扶住踏进一只脚。荆三娘一眼望去。却见这门内是一面影壁。她看不见壁后却听得出正堂离这影壁该有一段距离便低声对沈放道:“堂上说话那人底气好足隔着一道墙声音还这么大而且不声嘶力竭看来功夫不错。”
却听屋内这时适时有一个女声道:“宇少爷来吊老爷子的客人怎么好不让他进来?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片心。四福放人。”
这声音有些嘶哑并不高但很清晰。三娘一愣暗道:**门中果有能人!这妇人听声音看来也是个高手。
那四福似更听那女人的话闻言脸上怒气稍敛。
弋敛微笑道:“请小哥儿把侧门打开我们还有女眷容把车子驶入。”
三娘心里一笑:之所以要把车子驶入需要照护的可不是女眷而是——银子。
车子就从侧门进入。绕过影壁便是个小广场。沈放与三娘没想**门一个小小影壁后会是这么宽敞的一个广场想来这里就是**门的练武场宽足十丈长约十五六丈正对面台阶上大概就是**门的正堂了也是议事之所堂果然挂着弋敛所说的那个十六字之匾。笔势遒劲黑底涂金上书“拳平内寇枪御外侮唯我瞿门**义”。看来这**门在江湖上果然气派不小。
弋敛叫车夫把车直接赶到堂左侧的古槐之下停住叫两个车夫在外面看着自己就与三娘沈放登堂入室。
一进门沈放就觉得厅好大还坐满了人。厅分前后中间竖了个小影壁上面原画了武圣关老爷的像。这时壁上素纱遮掩却换了一幅瞿老英雄身着官服的遗容。遗体想来就壁后一座的人穿着不一站坐各异却偏偏似都怒气冲冲。
只见灵牌左站着一个中年妇人身材削瘦指甲尖利一身纨素。面上蒙着半幅玄纱看不太清面孔隐隐却透出一分秀丽只是脸相怕有些苍老了。
她身边站了个憨实的小伙儿陪她守灵。右则站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相貌不错但脸上颇有些浮狂。虽在孝中着的衣履皆白但料子可都是绫罗身上装饰更是汉玉白金颇为奢侈。弋敛识得他就是瞿老英雄的侄儿瞿宇一身功夫已颇得真传。
再右一排一溜放了三张椅子上面坐了三个老者想来就是弋敛适才所说的郭、刘、杨三位了。他们是瞿百龄的师弟分掌‘福、禄、禧’外三堂也是**门中颇有实力的人物。
下的客位却黑压压地坐了五六十人团三聚五各围着一张小几。他们似也为听到**门中今日有事特意赶来的。内中有‘两湘钱庄’的大掌柜李伴湘又有‘五行刀’中高手胡七刀等人可以说颇多出色人物。
瞿百龄没有子息如今悠忽百年身后无人瞿宇是他唯一侄子又有身不错的功夫自然就有接手**门主的奢念。
瞿宇恼的就是来的人过多过杂他也不知这些人中究竟有多少是瞿老英雄生前真正的好友只疑心这批人怕个个对他不满是有意助沈姑姑与郭师叔他们来的。他自己一向生活浮浪为人骄躁。幼时极得叔叔宠爱但年长之后一身毛病却颇为瞿百龄所不喜。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外面名声不好怕得不到什么支持所以今日家门之事巴望着来人越少越好所以早早传话命关上大门吩咐门值勤的只说‘家有内务不见外客’。没想从一早起一递一递接连来的尽是些不能拦阻之客不由心下郁怒。他一怒气色便上了脸明知道这样旁人看了要笑话但为此只有更怒出言也更暴躁。
这时他见弋敛三人进来竟是理也不理。弋敛冲那妇人沈姑姑道:“小可与瞿老英雄有过一面之交今特来上香为敬。”
沈姑姑却极知礼谦和道:“未亡人就此代亡者谢过了。”
沈放望着弋敛见他昨夜为瞿百龄竟夜抚琴、存亡相吊极有季子挂剑之感这时却只淡淡上了一柱香微微一躬并不多话就退向一边。
那边瞿宇却接了沈姑姑的话在旁冷哼道:“嘿未亡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自己把自己升格了。把瞿门家谱拿来看看什么时候许你称作未亡人了?”
看来沈姑姑并非瞿百龄明媒正娶的正室。
她身边那憨厚少年脸上一怒沈姑姑自己却只装做听不见。见沈放与三娘也行完礼她答礼道:“三位请坐小厮奉茶。”
弋敛就捡东极偏的一个角落坐下了。沈放与三娘见他不说什么便也坐在那儿静观其变。
瞿宇心中也有算计他见所来人物愈来愈多知道不能再等。
其实来人岂能尽知瞿百龄后来对他的恶感以及他的所作所为但他总不免自觉心虚。只听他清清嗓子道:“吭吭——列位我家伯父过世诸位能够远来足见高义。正好我瞿门之中今日有些家门之事要商议一下诸位做个见证也好。”
他这边说着那边荆三娘在底下也与沈放低声道:“这小子心急要夺位。”
果然瞿宇接下来就道:“俗话说: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何况我伯父开下如此大一片基业。伯父今日撒手西去门中不可一日无主。上下子弟内外三堂无不忧心于此。所以小可拙见还是及早选出门主为宜。所以约了门中师长聚此商议。郭师叔、刘师叔、杨师叔你们觉得小侄说得可有道理?”
他情知这三人必定不会对他支持但面子上又不能不提到勉强委屈说来口气中一种骄慢之态却无可掩饰。
厅中众人齐齐向大厅右望去只见右三张花梨木椅上正端坐着三个人。最上一人面色红润身高体壮颇为轩昂。中间一人暗青脸色双目似睁似闭一双手始终扣在一起。第三人则穿着有些破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熟识的人就认得这三人都是瞿百龄的师弟现掌“外三堂”的堂主。
那面色红润的便是“滴福堂”堂主郭千寿暗青脸色的则是“点禄堂”堂主刘万乘最后一人衣衫敝旧的乃是“半喜堂”堂主杨兆基。师兄弟三人和瞿百龄名字是以百、千、万、兆为序的。
郭千寿性子最暴躁杨兆基性子则过于阴缓他三人想是商量好了才来的所以由性子不急不缓的刘万乘开口答话:“贤侄所说甚是。”
瞿宇似乎也没想到这三个一向难缠的老头子今日这么好说话。这大概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三人说‘贤侄所说甚是’。愣了一愣才又开口道:“那师叔以为何人妥当呢?我本来不想出头无奈近日总有一干子弟前来劝谕说瞿门之内以我一人为嫡亲最长我不出任门主换谁谁自己也会觉得不合适。小侄虽自知才疏学浅但也只有勉为其难不能推托重任让外人说我瞿门无后伯父无后。——师叔您说:这个门主我该不该当呢?”
刘万乘声色不露淡然道:“该当该当这门主你不当还有谁当?”
瞿宇心中一愕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三个师叔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却也忍不住心头狂喜。他虽怕那刘万乘说的是反话却已忍不住面露喜色问道:“只不知郭师叔、杨师叔又是何意见?”
他见对方支持自己话里带的尊敬不由就多了几分。
杨兆基并不睁眼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点了点头。瞿宇心头大喜过望已顾不得计较他的神色又转向郭千寿。郭千寿却难掩饰心中态度‘哼’声道:“都认为该你当当然就是你当了。”
瞿宇本以为今日必有一番唇枪舌战的弄不好还要动手已准备好应付一场龙争虎斗没想会这么轻易地得到‘外三堂’堂主的同意心中自然喜不自胜不由得都有点恍恍惚惚。
瞿门中‘内三堂’堂主本都是瞿百龄的亲旧袍泽他自然更好搞定。而且内三堂人今日到场人不多他自领‘利人堂’堂主之职为‘天、地、人’三堂之。其余‘天、地’二堂堂主一为瞿百龄之徒一为昔日他八字军中部下今日都推故未来不想卷入门内之争。瞿宇笑着搓手道:“俗话说拣日不如撞日小侄就选今日当着众人之面成礼如何?”
他适才只嫌外人多怕有碍他门中争斗。这时又只嫌人少了——大家伙儿看不到他瞿大少爷光光鲜鲜就任门主的场面。心中高兴无可泄一扬手道:“打开大门。”本想说传酒席的一转念才想起正在伯父丧中不由有些扫兴只有罢了。又冲一个亲信道:“去内堂顺天堂中请出**门主信物并请出天堂执法胡长老我要当着三位师叔与众人的面完成这继任门主之礼。”
他一声呼唤自有他的亲信弟子为他奔跑张罗。——他前面的话本也无人反对没想说至最后一句刘万乘忽站起身来阻道:“且慢请出**门门主信物却是为何?”
细心的人听出他把‘**’两个字咬得极重。
瞿宇一愣说道:“刘师叔适才不是说我应该继任门主——且拣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成礼吗?请出信物自然是为了成礼。”
刘万乘已淡淡道:“你开口瞿门闭口瞿门自称为嫡亲诸人之长所以我和你郭、杨两位师叔同意你为瞿门之主。那是你瞿门家务之事你既尊重我们三个老朽过问我们适宜与否我们自然要给你面子说你该继任为门主。可说到**门**门的信物表记岂是一般人可轻易动的?”
厅内微微一乱众人都是猜知有事才会前来可也没想到会看到**门内哄。
瞿宇望着刘万乘见他面上正微微冷笑。知道自己原来被这老狐狸给耍了他一开口就把“瞿门”与“**门”清清楚楚分开反似自己毫无道理一般。
他性子本急这一急不由气得面色紫涨怒道:“你说什么?**门和瞿门不是一家?这**门中哪一样不是我伯父亲手创立下的?哪一套功夫不是我伯父亲手改正后又传与你们的?他尸骨未寒你们就开始摈弃他家人了。哼哼你们真可谓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啊!”
刘万乘也无容让冷笑道:“伯父?亏你还好意思说这两个字!当年你在合肥万花楼出丑如果不是我们这几个师叔相劝你伯父早把你赶出瞿门了还说什么**门!说起来连这瞿门之你配不配坐得也未可知。**门堂堂正正门主之位难道可以随便让给一个嫖宿之徒吗?”
当年‘万花楼’之事本是瞿宇心头一块旧病最恨别人提及。他闻言刺痛不由立即反口相讥:“嘿嘿你又摆什么长辈架子别让我说出来。——说你们是‘外三堂’堂主但这最近几年来你们可曾进过‘永济堂’的大门一步?外三堂早已形同虚设。当年为了我伯父连络淮上易先生及门中财货经营之事你们与伯父几乎反目一怒远去。你们当时所说‘同门不同帐’的话难道自己都忘了?这些年还腆脸要我伯父的贴补。你不记得旁人可还记得呢!今日见门中昌盛我伯父又已去你们外三堂却处处衰敝倒又要回来争这总门主了。可鄙呀可鄙可笑啊可笑!”
那面郭千寿性子最急‘啪’地一掌拍下一张花梨木椅子的右手扶手已被他一掌击落。只听他大怒道:“你你就这样态度对待门中师长吗?有你做门主门中上下如何得服?”
瞿宇也一腔怒火上来怒道:“显功夫吗?凭拍椅子这等入门功夫也来抢门主?嘿嘿、也未免太小瞧我瞿门中无人了。难不成你作了门主门中就有人服了。”
说话之间他已伸出双指也夹在自己所坐之椅上。也不见他蓄力只是夹住慢慢一扭那椅子的把手就已然被他二指之力扭断。
厅中人不由一声轻呼。众人见瞿宇暴躁骄横心中对他不免轻视以为不过一纨绔子弟。这时一见之下才知别的不说他这手功夫可是真的。光凭这一手就比郭千寿那一掌高明多了。座中也不乏高手但仅凭两指之力扭断一张儿臂粗细的花梨硬木扶手却也无几人能真正做到。
只见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杨兆基这时却开了口:“做门主也不是光凭功夫就坐得了的。如果光凭功夫咱们不用比请缇骑袁老大来不就得了?不用我说在座的一个也及不上他。要光讲武功不如请他坐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总门主。”
他语气尖利话却也似颇有道理天下各派选门主往往并不只看重功夫的。
刘万乘已接口道:“不错你杨师叔说得不错这门主之位在德不在能。”
瞿宇见他们说来说去是怕了自己要用一个德字和众人的悠悠之口将自己压服。
但他如何肯服口中冷笑道:“嘿嘿在德不在能那你三位哪位最有德呀?哪位最配当门主?”
他言下一片讥嘲之意。刘万乘却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兄弟三个老天巴地岂会尸位素餐在意门主之位争这空头名份徒惹众人嘲笑?不过是当此非常之际不如由我三人暂摄门中事物门主之职且先虚其位以待。等忙过了师兄大事之后再找一个不浮浪、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的良实后辈委以重职。那时**门才不致变乱庶几兴盛了。”
瞿宇听得心下更怒知他虽不露锋芒但所谓“不浮浪、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几字全是针对自己而的。又知他们这么道貌岸然最易感动人心不由额上青筋暴跳冷笑道:“好、好、好只不知以当下**门下之处境南有袁老大虎视于前东有虞不信不虞之变北有金兵西乏援手身边还有‘一言堂’数代大仇几位师叔这‘德’又该如何厚德以载物?远的不说只要三位师叔凭本身功夫教训得了师侄师侄我拍手就走。——这可不是为和师叔争这门主之位也不是怀疑师叔道德不够实是为求放心。只要**门在三位师叔手中不至危如累卵真可以以‘德’服人小侄更有何求!”
他虽暴躁这话可却不笨众人交头接耳也觉这话有理。
那瞿宇明显的欺他三位师叔不敢动手。却听杨兆基在一旁接口道:“比试倒也可以但**门中功夫非只一项单那一项练得好不代表都好。瞿师侄不妨以**枪、**拳、**真气与我三人一一印证看看师叔们当不当得此番重任。”
他这一句话看似堂堂皇皇其实避重就轻。他们深知瞿宇虽脾气骄躁、年纪又轻但天资颖慧。何况他伯父就是明师他那身功夫可是自小在他伯父手下打出来的非同小可。自己三人虽是师叔若论起对敌只怕都不是他敌手。但瞿宇胜则胜在他年轻识广于别派武功颇有涉猎;自己三人若单论**拳、**枪、**真气也颇可与他较量一番。且**枪是战阵中物颇为沉笨素来为瞿宇所不喜一向是他弱项刘万乘擅长于此多半可以胜他。再以二师兄郭千寿之**拳与自己精研多年的**真气慢慢与他斗来不信不让他认识到‘姜是老的辣’。
来吊祭中人谁不爱看热闹虽在灵堂早有人喝起彩来弋敛在旁却不由轻声一叹。
那瞿宇原是自骄自重自视极高的人瞧不起三个师叔的年老成精、狡猾怯懦。虽知这么比给他们占便宜不少但自视过高只求快刀斩乱麻应声道:“好!”
那边杨兆基已极快接口道:“那好就请瞿师侄先与你刘师叔先较量一下**枪法。——本门原是为杀敌立功保家卫国而习武强身与一般江湖门派大有不同这门功夫可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废的。然后再与你郭师叔较一较**拳。你要是应承得下来两位师叔咱们爷俩儿少不得还要再比划比划**真气了。”
他这算盘打得好精——**枪原为瞿宇弱项他要刘万乘先以**枪挫挫瞿宇锐气先取一局;然后在他心灰之下再以郭千寿之**拳与他缠斗郭千寿的拳掌功夫可是号称皖西第一这一局瞿宇纵胜得恐怕也是在千招之后且有一局已输在前面纵使胜了也不过是一个平局;他虽年轻但连战两阵之下真气必然驳杂不纯自己再与他相耗内力。说到真气毕竟是靠年深日久的浸淫那时不信自己胜他不得。
瞿宇唇角下撇冷冷一笑已知他用意不屑与他争辩已应声道:“好!”他们是武林门派虽设灵堂左右两侧的兵器架并未撤去只是用白布蒙了。瞿宇一跃就到了右兵器架前扯开白布一伸手就挑了一杆点银枪。
这正堂本就是**门子弟的练武堂这枪也是他练熟的接着一跃而回在灵桌上一拍桌上所供瞿百龄生前所用七十八斤重的镔铁长枪就已一跳而起。他这一拍使的是猛劲然后并不收手右肘一抬一个肘锤已轻轻巧巧撞在枪尾那枪已迎面向刘万乘射去。瞿宇这才叫道:“刘师叔接枪。”然后双拳一抱他那长仅四尺的点银枪就横在双臂臂弯间人已跃至门前下处端然执礼。
他这两下鹰飞鱼跃做得极为漂亮虽然来回两次均从众人头上掠过颇为无礼但众人至此也不由拊掌叫了声:“好!”
却听瞿宇叫道:“伯父所遗神枪弟子不敢僭用。师叔请教了。”
他双手一分那一杆点银枪忽分为两段成了两杆左右双手各挽了一个枪花。然后双枪互换左手“凤凰三点头”右手“武圣遗宗”等于向刘万乘施了个起手礼。然后双枪一合又并成一杆枪花一颤直往刘万乘眉间挑去。
他这几手玩得众人眼花瞭乱果有先声夺人之势。原来以瞿宇之傲怎容自己在本门中有一项技艺遭人轻视?他素来不爱那**枪法的笨重想来想去索性避重就轻自做了一杆枪将一杆枪化做两杆重量合起来却比原来的轻了一半。双枪在手时只宛如双剑。他又在枪招上下了番苦心不求太实用只要招式精巧、骇人耳目。果然这几招之下刘万乘已心头一虚:想才几月不见这小子枪法居然进步如此神!
刚才他反应稍慢见瞿宇把大师兄的镔铁枪掷来也就顺手接住这时却说不出的苦。原来他惯用的枪也不过三四十斤左右哪比得上瞿百龄内外皆修、天生神力这杆七十八斤的枪比刘万乘平时用的足粗了一倍左右握着已是不顺手何况又沉重这么多。实话说来——连瞿百龄自己晚年也很少碰这杆沉枪说是筋骨老朽了使不开。
而且瞿宇一开始就貌似有礼地抢了个下自己再要抢过去已不可能也不合自己身份。但现在自己背对的就是师兄灵位厅堂虽大但如此长兵刃一举一动、不由得就要特别小心生怕砸了师兄灵位那就犯了大忌。心中不由骂道:“这小贱骨头原来不光只猖狂还有如此滑头。”
他见瞿宇已枪法不停一招招攻来只有挡架还击。偏对方一杆银枪时合为一、时分为二把一套**枪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虽并不更见厉害但让刘万乘这拆惯正宗枪法的人由不得暗生懊恼只觉别扭。他平时教子弟练枪从来极为严格一招一式马虎不得他弟子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他这枪法也是与弟子拆惯了的这时见瞿宇将一套枪法改成这样不由又是气愤又是无奈一时间只是拆解不便。
但刘万乘浸淫于枪中少说也有四五十年其中心血岂是白费的?那瞿宇尽管上下纵跳左击右打把一套枪法使得极为好看。但堪堪三十招将过他就已知自己虽然机巧但单凭这枪法只怕胜对方不得。正待凝思使巧忽听杨兆基在下面高声叫道:“**枪中何所虑身要方直气不移。五十六招无尾一贯到底不轻徐。”
刘万乘正为瞿宇枪法所迷闻言一凛当下气纳丹田不看瞿宇枪招先把自己的心一沉手下就定了很多。此时不管瞿宇如何花巧他也不再与其争一时之气只把一套力大招沉、朴实质拙的枪法按式使出。开始几招似极笨重但到后来大开大合大巧若拙。只几招已把瞿宇逼至外圈远远跳斗。瞿宇心下暗苦知道这么战下来自己必输无疑了。忽见刘万乘一招“凤点头”刺来忙把身子一晃堪堪避过就待进手没想刘万乘接下来一招会是“玉带缠腰”。**枪中本来绝无这一变化瞿宇也是拆熟了的哪想到刘万乘上面一招“凤点头”下来会接这一招?刘万乘上一招就是要诱他欺近一步眼见计成刘万乘那枪身忽似软了一软直向瞿宇腰间砸来。
瞿宇大惊不知这正是师叔之深藏秘技“铁锁横江”实在连伯父也并不知道。他别无他法就待弃去双枪徒手以一势“搏浪一击”轻击枪杆人则从枪下钻出逸走。
但这一招要贴地翻滚未免太过狼狈。而且这双枪一弃自己等于认输了。他脑子一转已有一个念头——当此胜负一线之机本不容他思前想后只是刘万乘用的非是自己惯用之枪那枪弯击之势也就慢了一慢。只此一慢已给了瞿宇一线之机。只见他已冒险向前跃去刘万乘喝了一声“好”双臂一抡正好把这一枪之势使圆。只见好个**门外三堂堂主他连人带枪原地一转手里铁枪直向瞿宇腰间砸去。那瞿宇却一跃已跃至瞿百龄灵前那枪已堪堪砸到这一枪若击中会连人带枪一齐砸在灵位上那真成了大闹灵堂了。
瞿宇看似大惊双手弃枪口中叫道:“刘师叔休毁灵位小侄认输了”。刘万乘一惊也觉不好双手猛地收力却如何收得住?那瞿宇乘势双手往他枪尖处一握人随势荡起竟在枪尖上玩了两个大回环化解开刘万乘收不住的余势。然后双手握着枪头稳稳站在瞿百龄灵前含笑道:“这一阵算小侄输了如何?”
刘万乘见没砸到灵位酿成大乱本松了口气。但听了瞿宇这话一口气堵在胸口再也出不来。
郭、杨二人在下面虽料得这一阵刘万乘必胜却没想到竟是这么胜出的更没想到瞿宇这个骄躁小子也有心机输得这般讨巧光彩倒似为护伯父灵位才违心认输了一般。两人当下脸色不由一黑。那刘万乘更是气得‘哼’了一声站在当地是站也不是退开也不是最后一跺脚双手一松枪把回了痤位。瞿宇自将枪在灵台上放好。郭千寿已然站起。他俩人虽为师侄这时却形同陌路更不答话双拳一和已动上了手。
这一回动手与适才不同双方动了真气也都是真功夫。在瞿宇这一阵是绝不能再输在郭千寿则是但求不败只要耗掉他四、五层内力就心愿足矣。这一斗斗了近百招两人在场中翻翻滚滚众人才算见识了**拳的精奥。
瞿宇眼见已斗了小半个时辰自己纵胜若费力过多下面还有一个杨兆基等着局势未免不妙。心下着急当下手下加紧口里喝了一声“着!”左手虚虚引开郭千寿左掌他这招用的是粘劲瞿百龄当年与郭千寿拆至此招时就是这般模样。
郭千寿显然吃过亏一见此招心下一惊右拳马上击出。没想瞿宇滴溜溜一转来了个“脱袍让位”。这一着本来只是诱敌深入那四个字空取其义没想他右手果然在袖子里一缩仅用一只空袖就缠住郭千寿右手。郭千寿大惊待要挣脱瞿宇右拳却从自己右襟内击出一击就击在郭千寿胸口。其实他这招上讨了巧因为他听伯父说过当年与师弟拆招时曾在这招上胜过他知郭千寿心中必有阴影一试之下果然不错。他猜郭千寿生性暴烈若仅只败他他只怕会缠斗不休这一式就使上了六成力。只见郭千寿张口一喷一口血已吐了出来。瞿宇已全身一退拱手道:“郭师叔承让了。”
他们动手极快旁边的一般看客眼睛哪里有那么快?只见他两人双手都已胶住怎知瞿宇自胸口还会伸出“第三只手”来齐齐一惊。那边杨兆基已拍椅怒道:“你!”
见郭千寿已伤他腾跃而起双手直向瞿宇拿去。这一着看似含忿出手其实是要趁瞿宇调息未定一上手好占个上风还可免去偷袭之讥。
瞿宇胸口真是一口真气未定当此情景也只有叫了声“好”双手已向杨兆基迎去。他们要较的是**真气一个是轩昂少年一个是瘦小老人两人双手就这么胶在了一起。瞿宇气息未定无暇调理索性就奋起余势内力如长江大河直向那杨兆基猛攻而去。众人只见他脸青了一青、又红了一红然后又青了一青、红了一红最后再青了一青、红了一红如此往复三次才转为正常脸色。了解**门武功的就知道这小子确实把**真气已练到强悍无比。
那杨兆基扑来之势虽怒出手却极为谨慎内力如吞如缩如一股棉花糖般把瞿宇攻来内力紧紧粘住不许它脱身喘息。旁人只见两人一时都静了四手相握、四目相对如不是一个面色青红一个目光深锐真如情深意切的一对叔侄一般。乍见之下怎么也看不出这二人其实是在一决生死。
两人明知这真气较量是有生死之虞的即使胜的一方只怕也要付出极大代价三五月内极难恢复。
瞿宇道:“杨师叔你一定要比?战不如和你如不服我作**门主自可把外堂分出去。**门从此没有外三堂。”
哪知他为人骄慢杨兆基性子比他更为深狭不动手则罢一动手不决胜负不肯休手。只听他道:“哈哈凭你这话就不配为**门之主。**门从来内三外三、共有六堂。我们外三堂退出可以只是你从此也不可称为**门只叫三合门主吧!”
他口中说的是为**门大事。其实废了瞿宇报复当年大师哥对他冷淡才是他真正的意思。
下面人早哄然一笑有人道:“要我说索性你们来个内三合、外三合都是门主。”
旁边人又道:“外三合有三位门主不知谁大谁小?那时**门就一共有四位门主了这不是**门竟是杂合门了。”
瞿宇闻言怎能不怒亢声道:“那好师叔既有意考量咱师叔侄两个今日不分胜负就不死不休。我要是输了退出永济堂永世不踏入六安城一步。”
他这话极重杨兆基冷笑道:“那也不必城北你伯父那枯荷园你尽可居住。”
瞿宇一恨反问道:“你输了呢?”
杨兆基看了受伤的郭千寿、忿然的刘万乘一眼:“那我师兄弟三个退出外堂永不动这永济堂一草一木。”
然后两个人便再没有说话。时间一滴一滴溜过只见两个人一个头上青筋直暴一个双手微微颤动。旁观的人此时已没有了看戏的心境想此等同门相残实为人间惨剧。有人待要相劝但自量身份也就不好开口。大家都屏息静气。这种真气较量旁人也不知两人内里情况究竟如何。
屋内气氛一时极为压抑当真静得针尖落地都听得见。眼见两人已到了紧要关头瞿宇自知内力只怕不如杨兆基持久但远较他强壮故奋起余力要冲垮杨兆基于少阳脉关寸处所筑堤坝。杨兆基也知这一关如果抗得过那瞿宇就只有束手就擒了当下咬牙抵御。可这小子内力真是充实丰沛难以抵御得很。杨兆基的脸色便一绿。
郭、刘二位与他兄弟关心这时明显紧张起来紧握椅子扶手似是勉力控制才没让自己站起来。
瞿宇却于这时“哈、哈、哈”笑了三声真气运行时本不宜开声他这时以声助势分明不惜伤身毁气也要以逞一胜。
杨兆基提气抵挡拦得更凶。
众人已知到了生死关口一个个张大了嘴却没一人出声。却听堂上这时轻轻响起了三下击掌。这三声极怪似有音乐节奏般让人听了极为舒服。瞿宇与杨兆基却面色一变然后冷汗大出。原来两人正都加剧提气运力瞿宇正精守玉枕、气走泥丸那三声适时而出分别打在瞿宇气行泥丸、意守渊腋、神离枕骨的关口。瞿宇一惊一口气上不来登时心如死灰心想:杨兆基哪里请来这么高明的帮手!分明深谙**真气我命休矣!
但他一惊之下杨兆基的内力却并没乘虚袭来。瞿宇注目向杨兆基望去只见他脸上惊诧之色只有比自己更甚。原来杨兆基正气走督脉将至尾闾时就听到一响。他心头一震忙凝神紫府可精气将聚未聚时偏偏又是一响。他体内真气骄躁直欲控制不制四处乱窜。他已顾不得伤人大惊之下先求自保忙各处收敛于四肢百骸之中全力安抚那狂逸的真气只求能意守丹田精还离舍。
他此念虽动也不知收不收得住但却在这时听到第三声响然后四肢百脉的气息闻声一顺如涓滴入海转眼还纳丹田。
他两人一惊之甚已强过对彼此的敌视之心都无心对战运息内检了一番觉无异便双双跃开向堂中东道:“你是谁?”
众人只见厅堂东南角站起个身穿旧白衣裳的少年。他不答二人问话却泠然吟道:“**一粟谁稼谁种?藏之沧海谁舍谁收?出自泥丸、行经函谷反吐紫府、外照额颅。三里何为?六奚奚适?带脉之下如流如注……”
只听他口中不停念出一大段歌诀来。厅中旁人不觉但瞿宇与杨兆基、连同郭千寿与刘万乘却齐齐面色大变。
只听那少年朗吟了好一刻才止住淡淡道:“你们要争这**门武功的门主吗?我看你们也不必争了这《六问》你们全都见过如果答得出这武技上的门主争不争都是你的。如果答不出争得了也不过是得了个虚名而已又有谁服?”
这《六问》原是**门中一位前辈高手就本门武功做出的六项疑问针砭所至令所有精习本门武功的人不由都一阅之下心空手冷。那六问问得实在太厉害了直动摇本门武功的基础。众人只知那位前辈武功极高但为人怪僻。他既想出了这六个问题心中一定自有答案但不知为何不一并写出。这六问难倒前后数代无数人。据说瞿百龄当时触手这《六问》时每一问读下来都令他汗出如浆。他也没讲这《六问》最后他通了没有。只说读此《六问》如有所得的话功夫自会进入另一境界远非**拳、**枪、**真气这些套路俗品可比。
众人虽有些不信但体察他所成就也不由不服。在场**门中高手四人要以瞿宇武功最高也最为震动。伯父在世时就曾无数次督促他读《六问》但他自作聪明总认为那是前人做的局——专门难为后人的所以总是虚声应付。这也是他以己度人。
四人本在名利场中争杀厮抢不意被那少年冷冷一篇话说得如一桶凉水当头浇下冰寒彻骨。那少年这《六问》还没问完他们已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地了。
场中无人能答却不乏众口纷纭一片杂乱。却听沈姑姑身边那个憨实年轻人忽然嘴唇轻动低声道:“**之前渺不可述;**之后才有这**拳、枪、真气。所以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为**门立门处世之法门也是**拳、枪的精义所在。那《六问》其实问得是**之前的事。**之前空空茫茫、本无一物更无精、无气、无神也无心、无意、无形又何来**?此问无答又何必问?”
他声音极低堂中人交头接耳蝇蝇声起本易被忽略过。弋敛却似听到了。他诧然抬头望向那憨实小伙儿似没想到会有人能答到如此地步。
这时却听那沈姑姑道:“他们英雄子、男儿汉争的自是这武功的门主了。”
她本来一直没有开口众人也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她。
她扫了堂中一眼然后才施施然道:“先夫撒手西去遗下我这孤寡之人本已了无生意。但百龄他生前有个遗愿愿收我娘家甥儿冷作他螟蛉义子以后一派家业都交付与他只是不曾当众说得。他这主意一半是为体惜小妇人的意思也有一半是出于自感无后。先夫一生德行不用我说诸位也是深知了他这点遗愿我无论如何也该代他办到。”
说到这儿她扬声道:“儿过来。”
她身后那憨实少年颇为不好意思上前叫了声:“姑姑。”
他姑姑却不容他说话已携起他手道:“这就是我甥儿冷也是百龄所收义子。儿你今天才赶到。你义父生前无后这孝子的位置须得你充了。今日当着众人之面快快磕个头。”
那冷似是不愿姑姑把他与瞿百龄义父义子的关系公诸于众但对那老人却甚为尊敬闻言应道:“是”。当下跪下就要磕头。
沈姑姑说话时瞿宇本愣着这时才缓过神。他久已防着这位‘小伯母’一直用言语压制没想她果然有鬼更没想到她会抓在这个节骨眼开口。——冷这个头可磕不得如果磕下去的话学问可就大了。瞿宇虽暴躁也是深明利害之人当下用手一抓冷左肩说道:“且慢。”
冷一愣瞿宇已向郭千寿三人道:“三位师叔这话你们可曾听说过?”
郭千寿、刘万乘、杨兆基三人齐齐道:“没有听过。”
他们本争的就是这**门知道沈姑姑出此一策若应了她、这事必有纠缠如何肯再多上一个人分这一杯羹。
旁观众人本已猜不出瞿宇和他三位师叔争夺门主之事该如何收场这时却见又有岔头出现不由齐齐兴奋。
沈姑姑道:“儿把你义父的信拿出给他们看看。”
那冷迟疑了下似极不情愿无奈他姑姑追逼只有掏出一信。瞿宇一把抢过见封皮上正是伯父手迹。他一转念就把这信转交给刘千乘。他想沈姑姑一向心机极深她既开口这话多半有点儿影儿只是自己坚决不能承认但和沈姑姑反目之事不妨交给三个老头来做。
刘千乘已抽出信瓤开口念道:“小义儿……”一愕抬头冷似已目含湿意只是不肯让众人看到忙低了头下去。
只听沈姑姑道:“众位听见了这可不是妾身空口白话。小你义父灵前别人不让你磕这个头难道你就磕不得了吗?你这模样还算什么男人还配称老爷子为义父了吗?”
她这话说到后来已微带冷笑。
这话果然极为厉害正击中冷心口。只见他一咬牙不理瞿宇搭在肩上之手已向下磕去。瞿宇一惊忙伸手去扳却没有扳住被他一磕到底。瞿宇见他硬来不由大怒见他还要磕第二个头当下手上加劲他这招已用上‘虎爪’之力冷如果还是硬来不怕他肩骨不断。没想那少年性子极犟又向下磕去瞿宇实没料到他腰肌那么好只凭一腰之劲就可抗拒自己的腕力身子反被他带了一晃。冷这一头又磕到了底。
场中人本望着沈姑姑这时才注意到冷。瞿宇从出道至今有伯父护着一直顺利。连同今日之战虽未胜得但一人连战三位师叔传出去已足以名动江湖。这时却被一无名小辈削了颜面不由脸色一青。他提起**真气直向冷肩上压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磕成这第三个头。场面一时极静那冷偏偏也是个拗性子这个头非磕不可只见他这个头磕得极慢极慢慢到了如蜗牛踱步但毕竟还是一点一点地磕了下去。瞿宇一张面皮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足有一盏茶时候冷这个头终于碰到了棕垫。场中一时声音雷动。那瞿宇紫胀了脸松手一跃怒道:“沈姑姑你这一招算什么?先前你一口一声未亡之人一口一声先夫我给你留点面子不提也罢了现在却居然如此生事!以为我瞿门能容你姑侄横行?2你是哪年哪月几时几刻嫁入瞿家的?八字庾帖何在?大媒何在?六亲何在?又是何处拜堂?何处洞房?何处花烛?当时门中长幼谁在?喜钱赏了何人?族谱上可有你名字?你只要举出一项明证我宇少爷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沈姑姑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这事本是她心头隐恨哪当得人特意提起。
那边刘万乘也开口冷笑道:“沈姨娘没想你还留了这手!”
他“沈姨娘”三个字如鞭子一般抽在沈姑姑身上只见她身子不由一颤似想起当年的落拓生涯没想今日还要受这般屈辱。她本是要有所争的但那三字太狠狠得她心一时都灰了。
这时冷上前一步护住她。开口道:“我姑姑与义父两情相悦原不必得你们世俗小人赞同。”
沈姑姑得他一句似重定了神有了勇气开口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们承认我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和百龄一起过了这么些年端茶倒水功劳苦劳不论我总是他眼前的人了。我就算没明证他给儿的亲笔信你们可都看到了他这义儿可不是假的。我们又不和你们争**门主又不争瞿门门主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又做甚么。”
她这话大得同情。瞿宇与郭、刘、杨三人也没想她要的只是个名份不在意**门及瞿门事务静了一刻不由脸色大为放缓。
郭千寿人最直干咳两声道:“沈家妹子你明白事理最好只要你们两不相帮更不乱掺合谁不知你是瞿师兄的眼前人。这孩子是瞿师兄收的义儿?那就算是吧我们还会不喜瞿师兄有后吗?拜过之后可以让他下去了只是**门中事你不要插手你也不必哭泣了。”
沈姑姑这才止住哭泣。冲他一福道:“多谢郭叔叔一语。定这**门主是大事也是您三位叔叔与宇少爷之间的事小妇人何等身份如何敢越礼插手。”
众人见她温言软语极为知礼不由心都一软。郭千寿也还了半礼道:“看来沈妹子果然明礼。”
沈姑姑就望向刘万乘与杨兆基两人道:“二位叔叔怎说?”
两人没话也算默认了。沈姑姑才冲瞿宇道:“宇少爷你就不认这么个兄弟吗?”
她把兄弟两字轻轻吐出。瞿宇本颇不忿此时不由心中一动想那冷如果认真是伯父义子也就算入了瞿门。看他样子憨厚可欺加上功夫不错对自己可是个臂助。但他转脸要比三位师叔慢多了只能勉强笑道:“多个弟弟有什么不好。你们不掺合**门中事的话我当然要认。”
沈姑姑便冲他一礼。然后冲堂中众人道:“多承三位叔叔及宇少爷相认我母子也算有了个名份。他们大人大事我母子自然也就不敢参与只望**门兴旺瞿门兴旺就好。谁作门主我们姑侄都没话说只是从今日起永济堂的前堂后堂却要分开了。”
众人一愣却听她道:“这永济堂原为外子所造。前堂为**门公务会所后堂却是外子与妾身的家。前后堂一向相通。如今外子已逝妾身一个孤寡之人前后堂如仍相通未免多有不便。以后无论谁继任门主启灵之后妾身即请用泥瓦封断前后之路妾身就在后堂为先夫守节终老了不至有扰**门中事务妾身也不会被人说闲话了。
她这番话说来娓娓动听有理有情。瞿宇与郭、刘、杨三位却至此才知上了她的当。
这**门家财万贯可尽在后堂之中!瞿宇怒道:“嘿嘿你贪心倒不小谁不知**门所有财货往来金银细软俱在后堂。**门富甲皖南一方你一口竟要吃个尽!你你太贪了吧你!”
众人也至此才明沈姑姑此举是何意思也知道正题至此才算提出。暗想没想**门三老、瞿门瞿宇与沈姑姑三帮人没一个是好惹的。
沈姑姑却一改柔弱直问到瞿宇脸上:“你说那帐目往来是以先夫名义还是**门名义?你去官府查查哪一项产业不是先夫所创物主是先夫名字?他生前大度广济天下以一人养活整个**门和瞿门也就罢了。难道就注定欠了你们的不曾?我原以为你们争的是道义大事武功源流我妇道人家不敢插口。可是你既有此一说我倒要问一句你们争的到底是**门主还是先夫的产业?若是**门主与我无干我不管。若是先夫产业嘿嘿他还自有寡妇义子在却也不容他人乱动!”
她这一篇话极为厉害瞿宇与外三堂郭、刘、杨三人一时讷讷愕住。他们四人之争一部分为这**门主其中一大半还是为瞿百龄生前所创下的这富甲一方的产业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只想:争得这**门主之位产业自然也水到渠成。没想沈姑姑虽为女流一张利口却远较瞿宇及郭、刘、杨三人锋锐。四人又先承认了她与冷的身份以自己地位又不能反口否认。场面一时僵住。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段事真不知如何了结了。
却听堂中有一人道:“够了你们**门也好、瞿门也好、还是沈姑姑也好你们家务内哄能否等到我们外人不在时再说。我们这次前来可不是为了看你们争夺家产的。小可钱庄与瞿老英雄生前有些帐目未了人欠我欠要清一下帐。郭师傅、刘师傅、杨师傅瞿少爷我不管你们谁人主事待与堂上诸人把帐目清理干净后你们再争如何?到时钱货清、兄弟亲你们也好知道自己到底争的是什么。众位觉得我说得可有道理?”
说话的却是两湘钱庄的二掌柜李伴湘。他一言既出旁边“五行刀”中的胡七刀“半金堂”中的吴四以及种种人等一齐说好。
瞿宇、郭、刘、杨与沈姑姑闻声都一愣他们虽争家产却也不愿名声外扬并未请客。开始以为堂上坐的都是对方邀来以助声势的朋友没想大多却是和瞿百龄生前有生意来往的朋友。
瞿宇与郭、刘、杨正不知如何回应那词锋锐利咄咄逼人的沈姑姑借此正好有台阶下一齐应‘是’逼沈姑姑把帐目先交出来。心想:等帐目一清外人散尽不信你不认软服输。
沈姑姑本极不情愿但无奈众人异口同声只有道:“儿你去姑夫床头……”然后贴着冷耳朵说了几句又掏出一串钥匙“——把那个小黑铁箱子搬来。”
冷手脚快去了一时就搬出个高约两尺的铁箱来沈姑姑抚着铁箱——老爷子在世时她从未被允许开过这把锁这时摸出老爷子留下的钥匙心中也不由感慨系之。迟延了会儿才开了锁。只见里边厚厚地一摞一摞全是帐本可想而知都是**门这些年的帐目。
帐本虽多但**门瞿老英雄交游天下富甲一方也是众所周知也无人吃惊。只见那铁箱内还有一个小小铁匣匣盖有个黄纸签帖着上面写了字。众人看去却是:余自知余日不多矣十月初三临终清帐笔笔注出免令后人为难——百龄绝笔。
众人认得正是瞿老英雄的字。他细心这盒子还用黄签封着。这时封条完好可知绝无人动过。
沈姑姑倒底伴他二十余年看了这字想起这老人真是一生仔细眼中泪不由就滚滚而下一双眼登时花了。打开铁匣只见里面有薄薄的两个册子封面上注明的有字一个写的是“外欠”、一个写的是“资产”。沈姑姑受不了老爷子字迹把册子交给冷道:“你念一下和众人对一对看看……对不对得上你就先念念……外欠吧。”
瞿宇与郭、刘、杨三位见那冷不是作假之辈也还放心。情知瞿百龄生前沈姑姑碰不到那箱子死后又被自己几人防得紧无暇捣鬼所以也不怕她有瞒报的。
瞿宇一招手已叫过一个帐房来叫他跟着冷念的一笔笔记下来记清楚。那边郭、刘、杨三位却是杨兆基自己拿了笔开记。
众人争了半天至此才算触到真金白银瞿宇只觉喉头微干杨兆基握笔杆的手心里不由都是汗。
只听冷念到:“外欠:一、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整。”
座中就有人就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冷知是对上了。原来座中几乎都是债主。接着是:“南昌布商龚某五百一十七两阜阳马鞍商人胡某三千两……”
债主多半就在堂上念到时他都应一声。众人心头越听是越是惊诧只听得欠债数目是越来越大直至:“半金堂吴四公子七万两;两湘钱庄李伴湘十一万两;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更是数目惊人。想这瞿老爷子手笔果然大光这外欠就足有四、五十万两之巨。他到底有多少资产究竟能不能还得上这么多外帐?
一本薄薄册子将将念完众人已满脸冷汗。连瞿宇都觉得手足冷。记帐的杨兆基更是笔头直颤沈姑姑双目直他们都不知老头子会有这些外欠。这么说起来家财再多只怕抵起帐来也剩不下什么了。
下面债主一向以为以瞿老英雄财雄势大可能就是偶然和自己周转下几个小钱也没料到他外欠如此之巨不由担心起**门还不还得上现钱来。
座中郭千寿脾气最急这时扑上来抓起那本写着“资产”的小册子塞到冷手中道:“快念念这本!”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只听得:“某某处药铺一座合银三万两已押于某钱庄某月某日交割”然后划了个叉。
再就是“某某处房产价计八千两整某日某日出兑价银已得。”又划个叉。
众人一项项听去脸上冷汗越来越多念的竟都是已出兑的资产。——这**门果然资产甚多但居然一项一项全卖了!众人眼看那帐册已只剩薄薄两页利益攸关不由心头揪紧。暗想:瞿老爷子总不成真的只剩个空壳了吧?
却听冷已快念到最后一项却是:“永济堂、**门总会所作价十三万七千两正抵与通济钱庄。后无钱还付转为出让定于某死后一月交付。”
——他竟连这大本营的房子都卖了那不是净欠五十余万两!
座中人惊愕之余只听得“啪”地一声然后“砰”地一响。侧目望去“啪”的一声却是杨兆基面色苍白控制不住手中的笔杆“啪”地一声断了;“砰”的一响却是座中一个债主当不住这个片甲不留的现实头中一昏人已“砰”地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昏倒在地上。
第三章三解
堂内一时一片静默。良久杨兆基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冲瞿宇一抱拳道:“恭喜你瞿门主。”
没等众人反应他已向外就走。瞿宇闷声道:“什么意思?”
杨兆基不说话依旧往外走。瞿宇飞身拦住口里道:“杨师叔话没说清楚怎么就走?”
杨兆基看都不看他伸出拦自己的手一眼伸手一拨就向外闯。瞿宇一着小擒拿便向他腕上扣去杨兆基斜穿一步这一步有个名称叫做‘穿花步’手腕一拧就已避开一只手反向瞿宇胸肋间拿去。
瞿宇硬声道:“杨师叔永济堂是**门总堂。你身为外堂之主就这么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吗?”
他说一句手里就出一招说了五六句手里已施五、六招。杨兆基手下一一接过口里也不含糊答道:“你不是要当门主吗?我杨兆基没意见给你当好了难道我走也走不得?”
瞿宇怪声道:“你走了堂上这些人怎么打?”
杨兆基道:“那是你瞿家之事。对了从今日起**门也即是你瞿门了你们欠的帐屁股还要别人揩吗?”
瞿宇不怒反笑“哈、哈、哈”一连三声要待再拦也觉无趣不拦的话自己也无法独力打堂上众人。大变突来人人惊愕。瞿宇口里喃喃道:“孱头!有热灶你们就往前凑现在呢……一个一个跑都跑不赢哼哼!”
这时却有一人站起来道:“谁也不许走事情没有弄清白之前哪个也不能走。”
说话的却是先前话的两湘钱庄的二掌柜李伴湘。他虽是二掌柜但在江湖上的名声比大掌柜更响。他艺出衡山大觉寺钱庄上与江湖人物有关的业务一向是他在打理所以要不回债的话责任也大。只见他冲四周道:“在座的各位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刚才压在四周大小债主心头的惶惑、猜疑、不满、恐惧这时才一齐爆开来。只见越是小债主声音回答得越大:“是!”
还有人痛哭流涕道:“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儿呀。瞿老爷子难道大家伙儿信你都信错了吗?”
更有脾气冲的人已踢翻椅子跳起来骂道:“什么**门什么瞿老英雄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场面一时由极静变成了一锅粥。**门中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两湘钱庄的掌柜李伴湘是久经世事的做事极有章法。见到堂中瞿宇脸色越来越沉郭千寿的脸却越涨越红沈姑姑双目呆刘、杨两人默然无语当下拍掌道:“大家有话慢慢说——可能**门另有**门的苦衷瞿老英雄一向光明磊落虽然事已至此在下也不敢相信他是如此无信无义之人且给**门一句说话的机会。”
然后一挥手道:“只是大伙儿且把各处门窗看定了以免哪一位**门中管事的有急事先走一步大家伙儿就再也找他不着。”
众人就愁无人主事听了这话早应了一声四下散开。不只前门后门连各处窗子都被关的关、闭的闭把屋子围得铁桶也似。
屋内光线登时暗了下来本是早晨外面天又刚阴了这门一关屋内越暗了。只有供台上烛光闪烁照着众人的脸脸上表情个个阴晴不定。
那些小债主这时已各抱了凳子坐在各处门窗口见李伴湘指挥得当不自觉地以他为一个个竖着耳朵听。堂内一时反空静起来被围在中间站着的都是**门中人——沈姑姑、冷、瞿宇、郭千寿、刘万乘与杨兆基。客位上零零落落的有几桌人没动。两湘钱庄那一桌没动;再一桌为的是个五短身材的人正是‘五行刀’的门主先前也曾开口说话的胡七刀;另一桌上坐了个身材富富态态的公子一双白胖的手放在桌上识得的人认得他就是江南“半金堂”的大少吴四;再有东一桌上坐了三个人面目阴沉的人也不知是何来路;还有弋敛与沈放三娘;其余两三桌挡在阴影里因门窗已闭光线太暗座中之人一时看不太清——这些人想来都是大债主了所以一时还按捺得住。
瞿宇清了下嗓子干声道:“李兄是把我们都当作囚犯了?”
李伴湘道:“不敢只是事体重大那十一万两银子我们是看在瞿老英雄面上拆借的连抵押都没有也差不多是我们两湘钱庄的大半身家。这批银子我们可亏不起。**门声势虽盛却不能人一死欠的帐说抹就抹了怎么也要给一个说法。”
旁边人哄然道:“对对给个说法——拿两个帐本出来念念就这么说完就算完了?我们怎知你们不是特意造了个假帐本出来骗大家伙的。”
瞿宇一叹:“**门?声势颇盛?只怕过了今天转眼就要烟消云散了。”
——他说得也是帐目上清清楚楚写着连这**门的根基重地永济堂的内外两宅都已抵卖给别人了一个月后就要来收房子**门那时不是灰飞烟灭是何?
却听那边暗影里有人道:“这里面一定有文章。贫道适才听所念帐目心里也合计了一下这外欠一共五十二万七千四百六十五两银子与**门自有资产变卖出脱的四十三万余两银子一共近百万两。难道都在这短短几年内都花光了?这银子到哪里去了凭空飞了不成?倒要追究个清楚。贫道与瞿老英雄相交甚熟知他人虽豪爽广济天下却绝不是铺张奢侈之人这事还要查仔细了。”
他的话平平和和众人听了都暗暗点头。只见他自称贫道没想瞿百龄连方外之人的帐也欠。他自称与瞿百龄甚熟想来必是一位方外高人只是看不清他面貌。
却听那面“半金堂”吴四吴大少接口道:“这位道长所说有理。”
说着冲五行刀座上胡七刀一笑:“只是这厅堂太暗无法看清道长真身颇有遗憾。胡兄咱们给这堂中增点光辉如何?”
胡七刀似与他交好虽不知何意也点点头。此时门窗已闭屋内只有供台上的十几支蜡烛插在枝形烛台上亮着。但旁边还备的有数十枝蜡烛只听吴四道:“献丑了。”
只见他人依旧端坐不动手里一只盖碗却向供台飞去其势甚稳其却快。那盖碗将将飞到了供台边刚好就撞在了盛蜡烛的那只篾篓上。那篓子本要远较那盖碗为重却被一个小小盖碗撞飞了起来——这还不奇奇的是那一撞似有回旋之力那篓子不向别处反向吴四方向飞来。吴四抄手一接并不看那篓中一眼袖子已从篓中卷出一枝蜡烛随手挥出已向胡七刀甩去口中道:“胡兄借个火。”
胡七刀已知他用意见蜡烛飞来便伸手接住。众人就看见他伸出的左手:黝黑粗糙便知这手上只怕练得足有十五年以上的黑沙掌功夫。那胡七刀左手一接过蜡烛右手即拔刀——刀却是好刀清亮如水。只见他朗声一笑把右手刀侧过刀身在左手老茧上一擦众人就听见“哧”的一响。他这头一下可不轻然后更是越来越重越来越快竟用一只手掌当做磨石磨起刀来!不一会儿只见刀身冒起烟来座中人还从没见过有人把黑沙掌练到如此地步!只见那烛蕊本帖着他左手掌沿他将刀在手心就这么磨着不一时烛芯“哧”的一声便燃出一个红点胡七刀撮唇用力一吹烛火一爆瞬间亮了。他这里才攸然收刀把蜡烛又回掷给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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