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吐气扬眉雷掌疾 惊才绝艳雪莲馨(2/2)
忽听得轻轻的当啷一响抬起头来自己那枝金笛竟便在面前闪闪生光。他吃了一惊回过
头来只见李沅芷站在身后。这时她穿了女装灯光下越显妩媚只是满脸幽怨。余鱼同合
十打了一躬并不作声。李沅芷见他如此忍心欲言又止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下掩面哭了
出来。文泰来回到客店骆冰已穿好衣服带了兵刃正要出外寻他见他回来心中大
喜怪道:“怎么悄悄一个人出去也不叫人家一声。”文泰来道:“谁叫你睡得这样沉?
哪一天让人绑了去怕还睡得不知道呢。”骆冰笑道:“那最好也好让你尝尝着急的滋
味。”见丈夫神色凄然忙问:“怎么啦?”文泰来道:“我见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
尚。”骆冰一怔。文泰来道:“咱们见总舵主去。”叫醒了陈家洛、徐天宏等人述说经
过章进第一个忍不住跳起身来。众人忙奔宝相寺而去。到得寺中只见空荡荡的已无一
人想是寺僧见众人恶斗凶杀吓得逃走了还没敢回来。骆冰见佛像前供桌上压着一张字
条取在手中众人围拢来看见字条上写道:“总舵主暨各位哥哥英鉴:小弟罪孽深重
出家忏悔以了尘缘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业小弟日夕在佛前为此祷告。小弟现
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身或数月之后方能归也。关东三魔已途回部寻翠羽黄衫去
矣务请设法拦阻为要。
小弟鱼同顿再拜”众人看了都很伤感骆冰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滋味。章进怒道:“出
甚么屁家?咱们把这庙放火烧了瞧他还做不做成和尚?”说着拿了烛台就要去放火骆
冰连忙喝止。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断未必能做一辈子和尚。”文泰来忙问:
“何以见得?”徐天宏道:“第一、他还挂念咱们的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
素来心高气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哪能成功?我瞧他势必仍用老法子要去劫盗为富不
仁的大户。”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陈家洛笑道:“哪还像甚么和尚?”徐天宏道:
“他连翠羽黄衫都还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很难。这字条上署的是他本名不写和尚法名。
看来他对自己的和尚身份也不怎么在乎。”众人听他一说都觉有理也就宽怀。
文泰来道:“这关东三魔武功很强不知那翠羽黄衫能敌得住吗?”徐天宏道:“我们
曾见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阎世章相斗霍姑娘稍胜他一筹。不过若非总舵主出手相救只怕也
已遭了他的毒手。”文泰来道:“那不成这大魔滕一雷力气大得异乎寻常十分厉害。”
徐天宏道:“那么咱们赶快动身去回部路上把三魔截住。等咱们办完正事再回来劝十四
弟吧。”众人都说不错。众人回到孟津天已白便到酒楼去吃面喝酒。徐天宏道:“三
魔既已动身咱们最好有人骑四嫂的白马赶过头去。眼下回部军情紧迫木卓伦老英雄他们
正忙于应付别让翠羽黄衫冷不防的给三魔打个措手不及。”陈家洛心想此言甚是皱眉不
语。章进道:“那我先去吧你们随后来。”徐天宏道:“你性子急别途中惹事误了大
事。”章进道:“我不惹事就是。”骆冰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说道:“你不懂回语途中好
生不便目下到处有战事别让回人们起了误会。”座中只有陈家洛和心砚两人在回疆住过
十年之久精通回语骆冰这句话明明是要他们去了。陈家洛仍是不语。心砚道:“少爷
那么我先走吧。”徐天宏道:“总舵主我瞧你还是先走最妥。你懂回语功夫又好关东
三魔和你没朝过相就是狭路相逢动手不动手都不打紧。你赶到之后要是兆惠仍不停
手你还可以帮他们出些主意。”陈家洛沉吟半晌说道:“好吧!”吃过面后谢了上官
毅山和众人作别跨上骆冰的白马向西驰去。陈家洛得知关东三魔要去找霍青桐报仇
甚是关切翠羽黄衫的背影在大漠尘沙中逐渐隐没的情景当即袭上心头但想到那姓李少
年和她亲密异常的模样以及6菲青所说他徒儿与她两相爱悦的言语又觉自己未免自作多
情徒寻烦恼然而要将心头的思念置之度外却又不能。那白马脚程好快只觉耳旁风
生山岗树木如飞般在身旁掠过。到得午间已奔出二百多里自必早把关东三魔远远抛在
后面。打过尖后纵马又驰心想今日奔跑一日关东三魔永远别想再赶得上晚间在客店
中歇宿时已全然放心。不一日已到肃州登上嘉峪关头倚楼纵目只见长城环抱控扼
大荒蜿蜒如线俯视城方如斗心中颇为感慨出得关来也照例取石向城投掷。关外风
沙险恶旅途艰危相传出关时取石投城便可生还关内。行不数里但见烟尘滚滚日色
昏黄只听得骆驼背上有人唱道:“一过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边是戈壁后面是沙
滩。”歌声苍凉远播四野。一路晓行夜宿过玉门、安西后沙漠由浅黄逐渐变为深黄
再由深黄渐转灰黑便近戈壁边缘了。这一带更无人烟一望无垠广漠无际那白马到了
用武之地精神振奋力奔跑不久远处出现了一抹岗峦。
转眼之间石壁越来越近一字排开直伸出去山石间云雾弥漫似乎其中别有天
地再奔近时忽觉峭壁中间露出一条缝来白马沿山道直奔了进去那便是甘肃和回疆之
间的交通孔道星星峡。峡内两旁石壁峨然笔立有如用刀削成抬头望天只觉天色又蓝又
亮宛如潜在海底仰望一般。峡内岩石全系深黑乌光亮。道路弯来弯去曲折异常。这
时已入冬季峡内初有积雪黑白相映蔚为奇观心想:“这峡内形势如此险峻真是用
兵佳地。”过了星星峡在一所小屋中借宿一晚。次日又行两旁仍是绵亘的黑色山岗。奔
驰了几个时辰已到大戈壁上。戈壁平坦如镜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远眺
只觉天地相接万籁无声宇宙间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骑。他虽武艺高强身当此境不禁也
生栗栗之感顿觉大千无限一己渺小异常。到哈密城后心想军情紧急对外来旅客盘查
必严于是绕过城市径到城西的二堡。次日起来寻思一过二堡向西就要打听霍青桐的
所在了自己是汉人只怕回人疑心自己是奸细如何取得他们信任倒要费一番周折还
是换了回人装束较好于是在二堡买了回人戴的绣花小帽、皮靴和条纹衣衫到旷野中换
了把原来衣服埋在沙中。临溪一照宛然是个回族少年自觉有趣不禁失笑。但一路之
上竟没遇到一个回人。沿途回人聚居的村落市集都已烧成白地自是兆惠大军干的好事
所有回人必定都已逃入沙漠腹地。不由得着急起来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上却到哪里去
找霍青桐?心想如沿大路寻访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人于是折而向南尽往偏僻山地中乱
走。回疆本就荒凉不循大路更是难遇人烟向南走了三天干粮吃完幸好不久便打死
了一只黄羊。
又走了两日途中见到几个牧人一问之下却都是哈萨克族人。他们只知满清大军来
了之后回部大队人众都往西退走却不知退往何处。徨无计只得纵马向西信蹄所之
不加控驭每天奔驰三四百里。如此走了四日眼见皆是黄沙天色蒙暗不知尽头。
这日天气忽然热了起来大漠之中气候变化剧烈往往一日之内数历寒暑。本来水囊中
的水都结了薄冰这时却越走越热烈日当空人马身上都是汗水他想找个阴凉所在休
息四顾茫茫尽是沙丘只得驰到一个大沙丘的背日处打开水袋喝了三口也让白马喝
了三口虽然奇渴难当却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条。人
马休息了一个时辰上马又行。正走得昏昏沉沉、人困马乏之时忽然白马仰起头来向天
空嗅了几嗅振鬣长嘶转过身来向南奔驰陈家洛知道此马颇具灵性便也由它。奔不
多时沙丘间忽然出现了稀稀落落的铁草再奔一阵地下青草渐多。陈家洛知道前面必有
水源心中大喜。那白马这时精神大振四蹄如飞。不一会已听得淙淙水声。转眼之间
面前出现一条小溪白马奔到溪边陈家洛跳下马来见水清见底抚摸马背笑道:“多
亏你找到这条小溪咱们一起喝吧!”俯身溪边掬了一口水喝下只觉一阵清凉直透心
肺。那水甘美之中还带有微微香气想必出自一处绝佳的泉水。溪水中无数小块碎冰互相撞
击出清脆声音叮叮咚咚宛如仙乐。那马喝了几口水后长嘶一声跳跃了数下也
是说不出的欢喜。
陈家洛饮足溪水心旷神怡胸襟爽朗回顾身上满是沙尘于是卷起裤脚踏入水
中把头脸手脚洗了个干净再把马牵过给它洗刷一遍。然后在两只皮袋中装满了水。冰
块闪耀之中忽见夹杂有花瓣飘流溪水芳香当是上游有花之故心想:“沿溪上溯或
许遇得到人能问到霍青桐的行踪。”于是骑上了马沿溪水向上游行去。
渐行溪流渐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游时水流逐渐被沙漠吸干终于消
失。他久住回疆也不以为奇但见溪旁树木也渐渐多了。纵马急驰了一阵溪水转弯绕过
一块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银瀑水声轰轰不绝匹练有如自天而降飞珠溅玉顿成奇观。
在这荒凉的大漠之中突然见此美景不觉身神俱爽好奇心起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甚
么景色牵马从西面绕道而上。转了几个弯从一排参天青松中穿了出去登时惊得呆了。
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条大瀑布水花四溅日光映照现出一条彩虹湖周花树
参差杂花红白相间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之中奇丽莫名。远处是大片青草平原无边无际
的延伸出去与天相接草地上几百只白羊在奔跑吃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参天而起耸入
云霄从山腰起全是皑皑白雪山腰以下却生满苍翠树木。
他一时口呆目瞪心摇神驰。只听树上小鸟鸣啾湖中冰块撞击与瀑布声交织成一片
乐音。呆望湖面忽见湖水中微微起了一点漪涟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从湖中伸了上来接
着一个**的头从水中钻出一转头看见了他一声惊叫又钻入水中。就在这一刹
那陈家洛已看清楚是个明艳绝伦的少女心中一惊:“难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
粒围棋子扣在手中。只见湖面一条水线向东伸去忽喇一声那少女的头在花树丛中钻了起
来青翠的树木空隙之间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漆黑的长散在湖面一双像天上星星那
么亮的眼睛凝望过来。这时他哪里还当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无如此之美不是水神便是
天仙了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么?”说的是回语陈家洛虽然
听见却似乎不懂怔怔的没作声一时缥渺恍惚如梦如醉。那声音又道:“你走开让
我穿衣服!”陈家洛脸上一阵烧疾忙转身窜入林中。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跳暗
想:“难道这只是个寻常的回人少女?她裸着身子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见了还不避开
咳真是不该。”他十分不好意思就想马上逃开但想好容易见到了人怎不问问她霍青
桐的信息一时委决不下。忽然湖那边传来了娇柔清亮的歌声:
“过路的大哥你回来
为甚么逃得快?口不开?
人家洗澡你来偷看我问你哟这样的大胆该不该?”
歌声轻快活泼想见唱歌的人颊边含有笑意。陈家洛听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责怪于是
慢慢走回湖边缓缓抬头只见湖边红花树下坐着一个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长垂肩
正拿着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双脚脸上上都是水珠。陈家洛一见她的脸一颗心又
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哪有这般美女?”只见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边明艳圣洁仪态
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时潇洒自如
这时竟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招手要他走近。陈家洛用回语说道:“在
下路过此地天热口渴忽然遇到这条清凉的溪水找到了这里。不料无意冲撞了姑娘实
是无心之过还请原谅。”说着行了一礼。那少女见他说得斯文又是一笑唱了起来:
“过路的大哥哪里来?
你过了多少沙漠多少山?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
还是赶了驼马做买卖?”
陈家洛知道回人喜爱唱歌平时说话对答常以歌唱代替出日成韵风致天然自己
虽在大漠多年但每日勤练武功却没学到这项本事。他不知这少女的来历不愿把自己的
事据实以告说道:“我从东边来原是在关内赶骆驼做生意的现今有件要事要找一个
人要向姑娘打听。”那少女见他不会唱歌微微一笑也就不唱了问道:“你叫甚么名
字?”陈家洛道:“我叫阿密特。”那是回人最常用的男人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
么我叫爱西翰。”那也是回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有如汉人的芬芳贞淑之类。那少女又
道:“你要找谁?”陈家洛道:“我要找木卓伦老英雄。”那少女微微一怔说道:“你识
得他么?找他有甚么事?”陈家洛道:“我识得他。我还识得他的儿子霍阿伊和女儿霍青
桐。”那少女道:“你在哪里见过他们?”陈家洛道:“他们到中原去夺还圣经我刚巧遇
着。”那少女道:“这就是了你坐下吧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她赤着双脚奔进树丛
中不一会拿来一个碧绿的哈密瓜一大碗马乳酒递给了他。陈家洛谢了先喝一口马乳
酒甚觉甘美。那少女又递给他一把小银刀剖开瓜来瓜肉如黄色缎子一般咬了一口
香甜爽脆汁液胜蜜。那少女问道:“你找木卓伦老爷子有甚么事?”陈家洛听她语气对
木卓伦很是尊敬问道:“木卓伦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么?”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
“他们在夺还圣经时杀了几名镖师现今镖师的朋友要来报仇。我得知讯息赶来报信好
教他们防备。”那少女本来一直笑口吟吟听了这话登现关怀之色忙问:“来报仇的人
很厉害么?人很多么?”陈家洛道:“人倒不多不过武艺很好。但咱们只要事先有备也
不必怕。”那少女放了心笑道:“那么我马上领你去路上得走好几天呢。”她一面梳
结辫一面道:“满清大军无缘无故的来打咱们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姊妹们在这里瞧着
牲口。天气热我下湖洗澡哪想到这里还有你这个男人躲着。”陈家洛见她说话时天真烂
漫毫无机心而玉容丽色生平连做梦也想像不到此情此境非复人间一时不由得痴
了。那少女梳完了头拿起一只牛角来呜呜的吹了几下便有几个回族女子骑马从草原上奔
来。那少女迎上去和她们说了一阵想来总是说要领他到木卓伦那里要她们帮同照料牲
口之意。那几个女子不住打量陈家洛甚感好奇。那少女回到林中帐篷拿了干粮和使用物
品牵了一匹红马过来。这马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红并无半根杂毛腿长膘肥也是匹良
驹。陈家洛去牵了白马。那少女道:“你这匹马很好。咱们走吧!”一跃上马体态轻盈。
她当先领路沿着溪流径往南行。那少女道:“你到了汉人的地方汉人对你好不好呀?”
陈家洛道:“有的好有的坏不过好的多。”这时本想说明自己乃是汉人但见她毫无猜
疑的神情一时倒说不出口。那少女问起汉人地方的风土人情陈家洛拣有趣的说了一些
她听得憨憨的出了神。这天将到傍晚行到了一座大山之侧那少女一抬头忽然惊叫起
来。陈家洛依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
绿四周都是积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阳金光映照娇艳华美奇丽万状。那少女道:“这
是最难遇上的雪中莲啊你闻闻那香气。”陈家洛果然闻到幽幽甜香从峭壁上飘将下来
那花离地约有二十余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郁足见花香之浓。那少女望着那两朵花恋恋不
舍的不愿便走。
陈家洛知她心中爱极说道:“你想要么?”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咱们今
日见到了雪中莲闻到了花香那也是很大福气了。”陈家洛微微一笑忽然纵身离鞍向
峭壁上跃去。那少女惊叫起来:“喂你干么啊?”陈家洛这时凝神屏气全神贯注已听
不到她的叫声。他丹田中一股内息提在胸腹之间以自己轻功是否能上得峭壁实无把握
但这时浑没计及生死手脚并用缓缓的攀上了十多丈再向上时峭壁上积雪都结了冰
滑溜不堪几次失足都是以轻功借势旁窜才没落下。爬到离花还有丈许之地峭壁忽然
整块凸出在下面看来并不明显要爬上去却绝无可能。心想:“难道到了这里仍然功亏
一篑?”灵机一动从怀里取出珠索看准花旁一块凸出的山石抛了上去缠住了。这时剑
盾已拿在左手右手拉着珠索一使劲凌空跃起看准地点落在雪中莲之旁左手剑盾牢
牢按在坚冰之中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幽香中人欲醉于是轻轻把两朵大花折下交在
左手以剑盾护住。
下去时看似艰险于身有武功之人却甚容易他沿着峭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时剑盾便
在山石上一按稍阻下堕之势到离地三四丈时双脚在峭壁上一撑如一只大鸟般扑下
来轻飘飘的落在少女马前抛下剑盾珠索微微一笑双手将两朵莲花捧到她面前。
那少女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来接住了。陈家洛见她的手微微颤动抬头望她脸时只见珍
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有几滴泪水落在花上轻轻抖动明澈如朝露。陈家洛不明白她为甚
么流泪却也不问。两人默默无言的上马走了一阵陈家洛心想:“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
也不知为甚么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顾性命的去给她取来。”回头瞧那峭壁但见峨然耸
立气象森严自己也不禁心惊。忽觉全身一片冰凉原来攀上峭壁时大汗淋漓湿透衣
衫这时汗水冷了手足也隐隐酸软。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极大的力量教
人为她粉身碎骨死而无悔。天色将黑时两人在河旁的一块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了火
把带着的干黄羊烤熟切开了与他共吃。她一直不说话陈家洛也不敢开口好似一说话便
亵渎了这圣洁的情景。那少女默默望了他一眼忽然奔出数十步俯伏在地向神祷祝。火
光熊熊映着她背影四下寂静只有雪中莲的香气暗暗浮动。那少女站起身来时笑容满
脸走回来说道:“你不怕摔死吗?”陈家洛道:“那时没想到会不会摔死就怕摘不到你
心爱的那两朵花。”那少女微微一笑分了一朵雪中莲给他道:“这朵给你。”陈家洛本
想推辞但她温婉柔和的一句话却似是最严峻的命令一般教人无法违抗便接了过来
暗忖:“要是红花会众兄弟见到他们总舵主竟这般乖乖的听一个女孩子的话不知会怎样
想?”那少女问道:“你学过武功是不是?怎么能爬到那样高的山崖上去?”陈家洛听她语
气知她全不会武因此竟没看出自己一身上乘的轻身功夫说道:“其实也不怎样难的
只要胆子大一些也就成了。”那少女不知这是谦辞想了一会赞叹道:“啊你真勇
敢!”
她随即告诉他自己从小在草原上牧羊最爱花草。她说:“有许多许多好看的花开
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鲜花一直开到天边。我宁可不吃羊肉也要吃花。”陈家洛奇
道:“花也可吃么?”那少女道:“当然啦我从小吃到现在。爸爸和哥哥本来不许可是
我一个人出来牧羊他们又管我不着。后来见我吃了没事也就不管啦!”陈家洛本来想
说:“怪不得你像花一样好看。”可是这句话冲到口边又缩了回去。坐在那少女身旁只
觉得一阵阵淡淡幽香从她身上渗出明明不是雪中莲的花香也不是世间任何花香只觉淡
雅清幽甜美难言心想:“不见她搽甚么脂粉怎么这般香?而世上脂粉之中又哪有如
此优雅的香气?”正自神魂颠倒突然一惊想到礼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开了些。那少女
觉察到了他辨别香气的神态嫣然一笑说道:“想是因为我爱吃花所以自幼儿身上就有
股气味你不喜欢吗?”陈家洛给她问得面红过耳呐呐的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这姑
娘天真烂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见相待反不够光明磊落了。”这么一想登觉心
中光风霁月再无蝎蝎螫螫之态和她畅谈起来。
那少女说的尽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觅草以及女孩子们的游戏闹玩。陈家洛自
离家之后一直与刀枪拳脚为伍这些婴婴宛宛之事早已忘得干净此时听她娓娓说来真
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那少女说了一阵抬头望天只见耿耿银河横列天际牛女双星夹
河相对。
陈家洛指着织女星道:“这是一个女子。”又指着牵牛星道:“这是一个男人。”那少
女很感兴味道:“你讲这故事给我听。”于是陈家洛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给她听了。那少
女仰望银河见双星隔河相望不能相会登感郁郁说道:“从前瞧见喜鹊觉得黑黑的
挺不好看向来不喜欢哪知道它们这么好会造桥给牛郎织女相会。以后我一定多喂些东
西给它们吃。”陈家洛道:“天上两个仙人虽然一年只会一次可是他们千千万万年都能相
会比凡人数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汉人有个诗人
做了一个歌儿讲这件事的。”于是把秦观那阕《鹊桥仙》的词译成了回语。那少女听到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若是久长
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几句时眼中又有了晶莹的泪珠默默不语望着火光过了一
会悄悄说:“汉人真聪明会编出这样好的歌儿来。”大漠上一到夜晚气候便即奇冷
陈家洛找了些枯草树枝生旺了火两人裹着毯子各自睡了。两人睡处相隔很远然而陈
家洛在梦中似乎尽闻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次晨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塔里木河边。这
天下午忽然南面山边出现了两名回人的骑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们讲了几句话回人行礼
退开。
那少女回来对陈家洛道:“满洲兵已占了阿克苏和乌什木卓伦老英雄他们已退到了叶
尔羌这里去还有十多天路程呢。”陈家洛听得清兵得胜甚是忧虑。那少女道:“刚才那
两个大哥说满洲兵人多咱们只好一路西退叫他们粮草接济不上在这大戈壁里饿得要
命没力气打仗。”陈家洛本来担心霍青桐的安危听了此言心想回人大队西退谅来清
兵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只要乾隆停战的敕命一到兆惠自会退兵。现下霍青桐离中土万
里又是在大军环拥之中决不怕滕一雷等区区三人寻仇这么一想便即宽慰。两人晓行
夜宿言笑不禁日益融洽。陈家洛内心似乎隐隐盼望:“最好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就
这样走一辈子。”但这个念头却想也不敢去想心头一现此意向那纯洁无邪的少女望了一
眼登感自惭形秽但觉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能陪得她同行数日已是非份之福岂可更有
他求?这天傍晚眼见太阳将要在天边草原隐没突然忽喇一声一只小鹿从树丛中跳了出
来。那少女吓了一跳随即拍手嘻笑叫道:“一只小鹿一只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
稚弱异常呷呷的叫了两声又跳回树丛。
那少女跟过去瞧突然退了回来轻声道:“那边有人!”陈家洛凑到树丛边一望只
见五名清兵正围着在剥切一头大鹿。小鹿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不住悲鸣那头被打死的大
鹿定是它母亲了。一名清兵骂道:“***连你一起吃了!”站起身来弯弓搭箭对准
小鹿要射。小鹿不知奔逃反越走越近。那少女惊呼一声从树丛中奔了出来挡在小鹿面
前叫道:“别射别射!”那清兵一惊待看清楚时见那少女光艳不可逼视不由得退
了一步。其余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来。这时陈家洛也早跃出站在少女身旁相护。那少女俯
身抱起小鹿摸着它柔软的皮毛柔声说道:“你妈妈给人打死了真可怜。”侧着头亲亲
它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转过身走出树丛。五名清兵议论了几句忽然齐声喊挺刀追
来。那少女也足奔跑要跑到马边。清兵的一名把总呼喝口令五人分散了包抄上来。陈
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说道:“别害怕我打死这些坏人给小鹿的妈妈报仇。”那少女这时
对他已全心全意的信任虽想一个人要抵敌对方五人只怕不易但他既然说了就没丝毫怀
疑抱着小鹿靠在他身边。陈家洛伸手轻抚小鹿。五名清兵追到四面围拢。那把总打着
半生不熟的回语喊道:“干么的?过来。”那少女抬头望着陈家洛陈家洛向她微微一笑
那少女也报之一笑登时宽怀心想他是在微笑那么这些清兵也决不会伤害他们了。
那把总叫道:“拿下来!”四名清兵抛下兵刃扑了上来。说也奇怪这些兵士平素最
喜凌辱妇女但见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不敢亵渎都是扑向陈家洛。那少女惊叫起来叫
声未毕忽然呼蓬、呼蓬数响四名清兵一齐飞出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来原来
都给点了穴道。那把总见势头不对转身飞奔。陈家洛叫道:“回来!”珠索飞出套住他
的脖子向后一扯那把总接连两个筋斗翻了过来。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敬慕之色望
着陈家洛。他牵了她手在身旁大石上坐下用回语问那把总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么?”
那把总楞楞的爬起身来见四名下属都躺在当地动弹不得知道今日遇上了克星不敢倔
强说道:“我们兆惠将军部下小兵上司差去那里我们那里。”陈家洛心想这
话倒也不错问道:“你们五个人要到哪里?你不说实话我就不放人不给救治让你们
在这大沙漠中饿死渴死。”把总听了这话身子抖忙道:“我不骗上司差去星星
峡接人。”他说回语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陈家洛改用汉语问他:“去接谁?”把总也用
汉语说道:“接骁骑营一位佐领。”陈家洛道:“他叫甚么名字?你把公文拿给我看。”那
把总迟疑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件公文来。陈家洛一瞥之下吃了一惊原来公文封皮上写
着:“呈张佐领召重大人勋启”几个大字。陈家洛心想:“那日杭州狮子峰一战张召重已
由他师兄马真带去管教怎地又到回疆来?”随手撕开公文。那把总忙要拦阻陈家洛理也
不理抽出公文看时见文中道:得知张大人奉旨前来回疆甚是欣慰现特派人前来迎
接下面署名的是兆惠。陈家洛心想:“张召重奉旨而来似是下达收兵的敕命倒是不应
阻拦。”把公文还给了把总解开四名兵士身上穴道更不多说与那少女上马而去。那少
女笑道:“你真能干。像你这样的人在咱们族里一定很出名怎么我以前没听说过呀?”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小鹿一定饿啦你给它甚么吃的?”那少女道:“不错不
错!”从皮袋里倒了些马奶在掌让小鹿舐吃。她手掌白中透红就像一只小小的羊脂白玉
碗中盛了马奶。小鹿吃了几口咩咩的叫几声。少女道:“它是在叫妈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