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红色子弟一(1/2)
进入东湖边绿树环绕中的那幢标有3号字样的苏式红砖二层小洋楼的一刻,秋鲁感到心中的滋味很复杂,是很难用言语表述的那种复杂。他想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五味杂陈吧!
这里是鄂豫军区司令部的家属小院。原本他是想办完要在省城办理的事儿,不声不响回家看看后当天就赶回县城的,但森严的门禁,带电网的高大围墙,言语傲慢仪表威严的卫兵挡住了他回家的路。起先,他想凭借手中赴省革委会公干的介绍信,试图说明自己不是上门跑关系的那类人,以此打动语气不屑的卫兵放他进门,但后来,他还是不得不告知自己的秋姓和家里的门牌,让卫兵通过内线值班电话,与正在家中的继母联系确认身份后,这才终于得以进入自己的家。
秋鲁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在他的印象中,应该是从京都西城的八一中学毕业,考入哈军工的那一年起,就再也没有正式地回过他父亲的那个家。当然,趁父亲和继母不在家中的时候,偷偷溜回京都家中探望妹妹,以及“破四旧”时,带着一帮红卫兵兄弟到金陵的家中抄家那次不算在内。
在他父亲军队的那些老伙伴眼里,他与父亲是天生的仇敌,从小父子就不对路;而在他那帮红色子弟的小圈子内,他多年不回自己的家,被认为是极度不满父亲的再娶,以及和继母关系恶劣造成的。因为大家每次见到这父亲俩在一起的时候,双方不是在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摔椅子大吵大闹,就是别着脑袋互不搭理装成陌生的路人一般。当然,其中真正的缘故,只有他自己心底明白。
他是四二年日寇对八路军山东军区大扫荡那年出生的。刚出生不久,母亲就在反扫荡的过程中,因被日本人围困在山崖上,不屈而跳崖身亡的。他母亲刚死不久,父亲就又娶了一个年青的女人,那女人是投奔根据地的城市进步学生。在他儿时的记忆里,那女人不太漂亮,但很有性格,常常在父亲好不容易抽空回一次家时,为了父亲是否要方便后洗手再吃饭,或者上床前要洗脚等屑小事情,与父亲争吵个不休。可能是性格不合吧,也许是年龄、知识上的巨大差距,总之,这段婚姻维持的时间不算太长,他还在东北根据地读小学的时候,他父亲就与第二任的妻子分开了。
他现在的继母,也就是他父亲的第三任妻子,是他父亲从朝鲜回国的那年新娶的。继母嫁给她父亲那年,继母十九岁,父亲已经四十有三。继母所在的文艺团体,邀请父亲这个抗美援朝的空军英雄讲述光荣革命历史。在那个崇尚英雄的年代,面对着在台上侃侃而谈、气质高雅、面容英俊的父亲,台下的继母深陷于狂热的爱恋中不能自拔。于是父亲就有了这段维持到如今的第三次婚姻。
秋鲁弯下高瘦的身躯,俯身将手中的旅行袋放在客厅地板上,抬起头来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多年未见到的,穿着围裙倚在厨房门口,正眼圈儿红红,长睫毛挂着晶莹泪珠的继母闻兰,也看到了她那张满脸抑制不住欣喜的俏脸。
“山东,你是四年还是五年没回这个家了?总算良心现又记起了还有你爸、我和小眉儿的这个家里了!”
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十六岁时做过的那个怪梦又浮现在脑海里,梦中的那张脸与眼前的俏脸几乎重叠在一起。但他仍旧若无其事地摘下军帽,继续开始脱他扣着风纪扣已经汗透的军装外套。继母闻兰捂着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了一会愣,但随即醒悟似地把他让到客厅的沙上坐下,接过他脱下的军帽、军装挂在衣架,又赶紧在鞋架上去拿了拖鞋给他换上。之后,又拙手笨脚地解下围裙,慌慌张张地要去厨房烧水泡茶。
“行了,开水瓶不是在茶几那里摆着嘛!我自己会动手的。”
没有上楼,围着客厅巡视了一圈,大致熟悉了一下陌生的新家环境,他将后颈舒适地仰靠到客厅沙的靠背上,眼睛眯缝着盯着天花板,脸色平静地长吁了口气。
“山东,你看上去成熟了好多哟,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继母闻兰两根白嫩细腻的手指,无意思的搓捏着他白衬衣的袖口,呆呆地对着他了一句感叹。
是啊!自己已不是那个住在京城西郊空军大院,充满青春叛离专爱与父亲抬杠的,说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红色热血少年了。如今以“支左”名义下派地方,后又通过“三结合”担任县革委会第一副主任兼党的核心领导小组组长,掌握着一县几十万人的生杀予夺大权,跺一跺脚几千平方公里内都会颤的年轻军人,现在也算是上位者了!一个上位者还不能算是男人?
“你情绪不太高?”体贴入微的继母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你别总这样。我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的,你不用刻意讨好我。”
他收回盯着天花板的目光,瞥了继母那容颜张依旧,岁月没怎么刻上烙痕的俏丽脸颊一眼,淡淡地反问道:“你呢?”
前一刻还圆瞪双眼,一眨不眨地从侧面打量着他的闻兰,神色不太自然地转开目光,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使劲擦着手。
“只要你回来了,全家人都高兴,小眉儿肯定最开心了。”
小眉儿是继母闻兰生的妹妹,长得不太像继母闻兰,脸型倒是与她哥哥那棱角分明的脸有几分相似,眉眼之间和纤细高挑的身材也和他酷肖。
“喔!”
他在家里时,与父亲和继母关系都很紧张,要说唯一与他亲近的,就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继母提到妹妹,他的眼里神色柔和了许多。
“小眉上学去了吗?也该放学了呀。”
“上什么鬼学,跑到我们剧团玩儿去了。”转移了话题,谈到自己的爱女,闻兰镇定下来,有些眉飞色舞地说:“最近我们剧团正在搞国庆文艺调演选拔,她学校没开课,成天就到团里缠着那些舞蹈演员说要学芭蕾。今天还把慧慧拉着一起去了。”
“那还不是你宠的!”
他听说过继母闻兰随父亲调到省城夏江后,被分配到省歌剧舞剧院,重归本行,以军代表身份充当革委会副主任兼党委副书记的事情。妹妹偏爱文艺表演,不喜在校读书,在这*的时代,他觉得眉儿这样的女孩子,能有件自己爱干的事儿没什么不好的。
“山东,你这次回来是办公事,还是找慧慧?”
“主要是公事。上午刚去省委找了贾司令员。”
他这次回省城确实是办公事。他所在的范城县地处鄂北边陲,既僻远又贫困,不但经济地位在全省无足轻重,就连搞一搞阶级斗争,想在政治上冒个尖,也难得掀起个把有影响的事件,或揪出个把有分量的对象。一个连名字都不为人熟知的地方,要想做出一些成绩来为自己政治上加分就太难得了。他是即将恢复成立的范城县党的委员会的第一书记,这次到省城,他是打算借助自己广泛的社会关系,在县党委召开恢复成立大会的时候,请上几个省里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去为他的新的县党委开张助威摇旗。他要让地区革委会冯主任那帮造反起家的土包子们,以及县里陈副主任那类觊觎他位子的所有潜在敌人,见识一下自己不可动摇的深厚背景,同时为自己在政治上加加分。
上午驱车赶到省城后,他放了司机的假,让司机去逛街,自己不作休息就到了省委,预备见一见他父亲四野的老战友和现在的同事,兼任省委第一书记和省革委会主任的军区贾司令员。可是无奈贾司令员回军区了,所以他不得不回家另寻觐见机会。
“哎呀,山东你可真傻,要见贾司令员直接回家不就得了,去省委干啥?”
继母听他简洁地讲述了返城的经过和目的,亲昵地在他肩头轻捶了一下,有些嗔怪地说。
他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不动声色地把继母那只搭在他肩膀上,依旧保养得圆润光洁的手拨开来,摇摇头说:
“公家的事儿在办公场所办,我不习惯带回家来。”当然,他心底的话是,我压根就没想回家才到省委的!但他怕折了继母的颜面,不得不婉转的表述道。
“老贾每天都回家的。他可不象你父亲那个老鬼,从八月中旬到现在,整整一个月不见人影,还连个话也不给传一个。”
“贾司令员最近不常去省里吗?”
“很少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最近军区这边似乎气氛有些紧张。贾司令员一般都守在部队机关,不太管省里那边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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