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玄妙观东(2/2)
靠东边些有个糊纸鹞的摊子,摊主是北方口音,卖的纸鹞都是苏州不常见的。都是拿竹篾子扎的骨,煳上南方的绢,绘得细细的,灰哥儿想象着他粗长有力的手指扎竹篾的样子,一定是个心细的人。纸鹞扎什么像什么,蜻蜓的翅膀几乎是透的,金鱼的眼睛还能随风翻动,每只要一百二十文钱,一个月还能卖出个八、九只,得赶在春天。
他很喜欢小孩子,人也是魁伟温和的模样,小孩子都喜欢他。过了时节,他也会拿草扎一些值一、两文钱的蚱蜢啊,青蛙啊,送给那些蹲摊边流连的孩子。也会在元宵拿蛋壳糊些小兔儿灯什么的。最最漂亮的是他拿蛋壳做出来的天灯,点起来飞上天去迷蒙蒙的一点红白,游走在街巷里刚刚巧躲过每个小孩伸出的好奇的手来,慢吞吞的一点点浮到屋檐边,差点撞到时还会略挣扎两下子。
灰哥儿又再看了会,糊纸鹞的大汉开始收摊了,他便盯上西边走来的那个卖木炭的担郎身上。炭是好炭。炭条一根根扎成捆,用稻草包扎起来,结实得根本不能掉落分毫。现在的天气尚能挣扎,但狠心凉起来,秋叶满地霜也不过转眼。九爷哪能说?「宜为鱼而织网,勿临渴而掘井。」
九爷说话起来软软的细长调子,「织网」二字总是念不清,听起来有点儿像是「琢磨」,又好似是「愁梦」。「愁梦」,有愁苦的梦么?梦里总是好的,满街满弄的天灯啦、吹糖啦,连棚子里都是满的。一伸手,便醒了。梦里的香气像还在鼻子底下,催着人饿,催着人起来做事体。人总是要早为自己打算。灰哥儿想冲上去撞下小半根炭条来,如捡起来时候不被货郎现便是赚了。
他刚欲离身,那卖木炭的担郎便大声吆喝起买卖来,满口绍兴话。灰哥儿沮丧的坐回去,绍兴的炭最好,但也是撞不碎的。快入冬了,炭也渐渐的旺销起来,越寒越贵。
城里人多地贵、住的冗杂,是只兴烧炭不兴烧柴禾的。要烧柴禾必须到城北教场外的破庙里,但在三九寒天里出门找弄一次花销,来回就得半日。谁能担保不冻死在半路上呐?故而住破庙里,是不能生活的。除非你有手艺,或是有余钱。
灰哥儿也想过像那些年长的孩子一样,在红白喜事里举个牌或是撒个纸钱,甚至只跟在队伍后头充个数、讨封喜钱什么的。可是那样的营生,也得你个儿长到大人肩膀那的样子。这兴或得等个三、两年,又许是五、六年。什么都不做的话,怕五六年后,没遇上个大好佬愿意捐棺,自家尸连骨头都被狗刨了。
他亟需要钱。灰哥儿把手伸进衣兜里,还是盘算着自己的家当。常住的那间小棚子里是能不藏东西的,因为一旦被现,是讲究公分的。灰哥儿每日里都把所有的家当都揣在身上,其实身上,也并没有什么。还有九文三分的碎银,跟十几文铜钱。
那三文七分分,是要去当铺赎棉袄的。棉袄只得一件,够冷时才穿,怕穿坏脱了。棉袄洗补得连颜色都混一块了,看不见哪块青的哪块墨的,哪块是前年灯会时捡的小姐的手绢。小姐的手绢是决计不会落给自己的,但偏巧眼疾手快,捡到了这块亮澄澄的白绢。似乎是补在腋下了吧,随着个子在长,这地方越穿越紧,去年时一动,就破了。灰哥儿想起来自己过年时,晃这两支手臂露出两只白亮的腋窝满屋的示威,哪里还见过这么鲜白的料作。
剩下的钱,灰哥儿盘算着,十月末的时候他在破庙的土地像后边藏了半袋子米,再加上这点钱去抓一些黑豆红豆,凑个四、五件,腊八也能熬粥了。或许棚里的那些小鬼头会去庙观讨要馈赠,庙里是年年腊八都有馈赠果粥的。但灰哥儿不想去,去了便按奈不住会想再顺点香油钱出来。庙里的菩萨能不能显灵灰哥儿不知道,但多少还是有些敬畏或者忌惮,总觉得自己平时讨生活的法子,菩萨看了未必喜欢,那腊八粥喝了下去,也是伤肚皮的。
兜里还有三、四块炭,已经被灰哥儿一早上把玩得不怎么扎手了。炭块小得来,同鸡蛋比都是客气。炭是贵的,只能用银钱换。一文银钱能买到的,约莫只身上这些。当然自己兜里的那几块,不花钱买;是早上在城西张员外家丢出去的烧过的炭渣里,拼了命从跟几个同要捡煤渣人手里抢来的。灰哥儿伸手进兜里,把一块炭捏在手中抚摸,好像炭里头会有暖意透过手的样子。灰哥儿一失神觉得只有火腿栈前小笼摊里的小笼,形状大小跟手头的这块差不多。
小笼蒸的时候,水烟缭绕。出笼的小笼,又犹如露水般,是透亮甚至在光的。灰哥儿仔仔细细看过无数趟小笼出笼了,每一趟都叫他都如痴如醉。水烟让后面的火腿栈看起来都缥缈不真,衬得那包子好像神仙变出来的法器,香光四射。偏巧水烟又是温暖的,有时候灰哥儿会想,近些、再近些,躲进那种馥郁的暖香里,一辈子勿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