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飞向马尼拉(1/2)
方雪菲是“安利”保健品行业的女精英,三十出头就已经做到钻石级了,一年有好几万元收入,还能享受公司组织的一年一次出国游。
方雪菲最早是来向我推销安利产品认识的。
记得那一天我刚下班,方雪菲就一直尾随我到宿舍来,像特务似的。后来混熟了我问她,你怎么混进政府大院里来的,门房都没查问?她说你看我像推销安利的吗?果然看不出破绽,她就只提了一个皮包,比其他女人的也大不了多少,而且长得眉清目秀有侨乡女子温柔贤淑的气质。她说门房问了,我说我找老总,挺胸塌腰目不斜视就走进来了。总编也是老总,外人都这么叫,叫得我在陌生人面前一身铜臭。你瞧,这样的女人不发财谁发?头一回她站在我门头张口就问我:“毛老师,能抽出五分钟,让我们共同来享受科技新成果吗?”我觉得有趣,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也可爱,就没表示反对。她就走进来,利索地从皮包里拿出一小瓶碘酒,一只杯子,一瓶矿泉水,一瓶安利维生素C,放到我的办公桌上。她装了半杯矿泉水,倒进几滴碘酒,杯水即成酒红色,而后揉碎一粒维生素C倒进杯里,摇晃几下,一杯水变清了。她的操作和讲解吸引了左邻右舍好几个人围来看,她趁机宣传安利公司和产品,要我们做她的下线,开拓自己的人力资源,走安利“积累型”的共同致富道路,她的话很有煽动性因为很有道理而且能很顺利成为富翁。她讲得自己激动得要命,鼻梁旁边的蝴蝶斑也翩翩起舞,可惜我们这些人不想当富翁更准确地说是不堪教诲,却都在想自己的心事,但最后都买了一瓶能解酒护肝的维生素C。因为她特别宣传这种维C,说你们当官的常喝酒,有了它喝两瓶茅台绝对没事,再烈性的酒都会化成水。以后她又来了几次,发现我们都是些放不下架子又死要面子又没有多少票子的书呆子,终于感到失望了。我为了安慰她,一次安利公司在我们县城举办产品讲解会,我应她的要求去参加了。一千多名安利产品推介员,很自信,很齐心,很狂热,主讲人堪称天才演说家,讲得很有艺术性,很有煽动性,全场烈火熊熊,情绪激昂,有特殊时期广场集会“天下舍我有谁”的气氛。让我毛宏都觉得不虚此行,一次特殊的生**验!方雪菲也感谢我看得起他们,和我常有电话来往。后来,她改变了给我的定位,动员我信教,立志三个月内让毛宏老师当上帝虔诚的信徒。
其实,倒是我应该叫方雪菲老师的。
她常常来给我讲圣经,什么创世纪、士师记、马可福音,什么彼得、约翰、雅和华和魔鬼撒旦,她送我新旧约全书以及许多解读圣经的单行本,还有不少翻录的基督降世、唱诗班、归王之地等DVD碟片。我的一点基督教知识,应该说归功于她对上帝的虔诚和对我的关心与信任。隔一段时间,她就会跑到我宿舍来,检查我有没有读圣书看片子,偶尔还抽查一段,看我有否说假话,其认真程度不亚于我当年的那一位唐宋文学硕士生导师。我之所以遵命学习,完全是因为我搞小说创作也需要弥补这一方面的知识空白。为此,我还几次深入基督教堂听牧师讲课,她很满意我的自觉性,但我读书不用功她却很不满意,常常打电话来督促,有恨铁不成钢之概,对年长她十五岁的我毛宏,其口吻之严厉之痛惜之关切,无异于教导厌学的小弟弟一样。后来,她见我学习有进步了,就要我加入基督教,还逼我跟她去教堂洗礼。三番五次,苦口婆心,搞得我不胜其烦。我想,她们这些虔诚的教徒可能有任务在身,比如每个信徒应该动员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入会,才会这么用心这么坚持不懈。我当然不能跟她去教堂洗礼,这个时候我就只好胡搅蛮缠。我说基督是外国人,他要来拯救我们,还得办户照办签证关关卡卡很多很多,就算我们现在改革开放了,也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办完的,还来得及拯救我们吗?还不如我们的观世音如来佛和关帝爷驾白云骑赤兔马迅捷得多哩!她听了气得要死,她气起来很美,脸红耳赤,艳若桃花,嘴唇噘得老高。她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就会拿出一顶黑色的针织无沿帽戴在头上,圆圆的娃娃脸便显得滑稽可笑起来,而后说道:
“你坐好,双手合十,你冒犯主了,我要教你忏悔为你祈祷,求主宽恕你。”
我就把她当成小孩子吧,和小孩子捉迷藏做游戏是一项很能放松身心增添情趣忘忧快乐的事情哩。
方雪菲正襟危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低声祈祷:
“主呀,万能的主呀,感谢你赐福给我们,你给我们衣穿,你给我们饭吃,你给我们房住,你拯救我们的灵魂,你原谅我们的过错……主呀,万能的主呀,阿门!”
方雪菲“阿门”之后活过来了,指着我的鼻子斥责道:
“以后不能乱说!说错话做错事就要向主忏悔,主就会原谅你!还有,每天都要祷告一回,主就能保佑你,保佑你平安,保佑你快乐,保佑你永生!”
好几回,方雪菲给我讲她的亲身经历,证明没有主就没有她了。比如,不久前,丈夫带孩子回老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那一夜煤气泄漏,她头脑还清醒,浑身已无丁点儿气力了,竭力想动弹身体却不是自己的了,胸口也越来越窒息不畅。她赶紧在心里呼唤主,呼唤主赶快来拯救,呼着呼着,她看见一团微光飘到窗口,飘进屋里,飘到床头,知道主来了;她的力气慢慢回来慢慢地回来了,胸口也渐渐舒服渐渐松开了。她终于能动弹了,才起床把煤气关紧。她说没有主,她那一夜死定了,也见不到毛老师了。她还说,她一家都信主,婆婆死了,等着去南洋的儿孙都回来见面才能出殡,尸体放在祖屋大厅旁八天七夜,全身肌肉依然柔软如生,脸色依然如睡去的一股,你说奇不奇?说奇也不奇,我婆婆是虔诚教徒,从八岁开始就跟父母去做礼拜,主在帮助她呀。
方雪菲讲的几起怪事都是她亲身经历的,她说她不会掺一点儿假来欺骗崇拜的毛老师,因而毛老师也就没有反对的必要。但要我毛老师信主,除非主降临我面前,说毛宏呀我来了我是耶和华呀!
“雪菲呀,再过几个月,我才决定信教不信教。”
“你这个毛老师,很好笑啦,干吗还要等几个月?”
“今年是一九九九年,霍查·丹玛斯预言,冬尽,也就是世纪末,地球要惨遭浩劫,基督会降临,拯救十分之一地球人。我就等着看看,眼见为实嘛,要是能看到基督,我马上跪下来磕头!”
“基督是不会让地球毁灭的!主的力量无以伦比,他会让灾难远离地球的!”方雪菲那一份坚定,就仿佛她是基督的代言人一样,你要是产生丝毫怀疑,你会觉得很对不起她而内疚终生。
信教的人心地很善良,很单纯,很圣洁,很有耐心,方雪菲尤其如此。她看我很顽固,以后就常常带来两三个女信徒,以为人多力量大,硬拉也要把我拉进她们教会里去。有一回,方雪菲想以情动人私下里还幽幽地对我说道:
“毛老师,十年前,我听你一场讲座,我成了你忠实的粉丝,那个时候不叫粉丝,叫追星族,也不是,反正,我昏了头啦,日里夜里梦里都是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以后,姐妹伴带我去教会,听讲经,学唱诗,是主拯救了我,拯救了我的灵魂,我的心得到安宁了。主不让我的心有丝毫的私心杂念,一冒出杂念,我就赶忙忏悔,就赶忙祈祷,我的心就纯净了。主让我追求永生,主还要我拯救世人,让世人都得到永生。我第一个就想起你,我第一个要拯救你,让你也永生。只有入教的人,百年之后才能永生。今天我对你说实话,我每天都替你祷告,请主原谅你,宽恕你,拯救你,让你也永生……”
她说得我眼眶发红生涩。我没让方雪菲看见,赶紧拿起电热壶到卫生间取水。
今天,雪菲路过县城,又给我送来了几张碟片。她特别拿起一张《宇宙诰劫》对我说道:
“毛老师,你信不信宇宙轮迥呢?这一很碟片里面说的是美国一个教友会,利用最先进的科学仪器,侦听到天外的圣音,基督即将降临日出之国,拯救滔滔洪水中的生灵,日本教友会认为日出之国指的是他们国家,正在组织祈祷大会,号召全民向主忏悔向主祈祷。你看看,你看看就晓得,只要向上帝忏悔,无论你做过多少错事,上帝都会宽恕你的,无论你遇到什么灾难,上帝都会拯救你的,我们是上帝的儿女,上帝是我们的父亲。”
我感动了,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了,上帝已经把我毛宏抛弃。你雪菲为我祈祷了十年,我灵魂里蜷伏在天使翅膀下鼾睡的撒旦反而苏醒了!”
方雪菲不知我心所想,忽然拍了一下手,高兴地说道:
“毛老师,周云虹决定去洗礼了!”
“洗礼?”
“是的,洗礼!”
“真的?”
“真的!”
我笑了。
我断定那是周云虹在敷衍雪菲,因为就在方雪菲来我宿舍一个钟头前,周云虹邪念爆发,来电话说她想死我了,以命令的语气要我今夜十点钟准时到达小红楼。
方雪菲又忽然神秘地笑了,压低声音说道:
“你知道吗毛老师,周云虹有四个男人!”
四个男人?我的心境忽然暗淡下来。
胡说!她才三十多岁就有四个男人?假如从敢于要男人的二十岁算起,那就是说二十年间就有四位,平均五年一位,那么,到不想要男人的六十岁,她还将有四位男人?天哪,一个女人,八个男人!
我佯装事不关己,笑着问道:
“她告诉你啦?”
“她这个人真敢说,啥都说,很生动哦!”
我的心尖突然抽紧。周云虹会把我们的事情告诉方雪菲吗?但是看见方雪菲得意洋洋地叙说主会怎么教诲周云虹的,我终于放心了。
四个男人?我是第四个或者第五个呢?
我从不询问周云虹的过去。有一句诗说:“我爱你,就包括你以前的错!”而她也从不问我的现在,包括我的家庭,很有“英雄不问出处”的风度。
但我必竟不是宰相,全中国最小的副科级,根本谈不上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过我到底是总编,相当于翰林学士,口舌能翻卷浪花,言辞能暗藏玄机,周云虹也是历史系学士,五千年风云尽在胸中,岂能听不出我心脏的杂音,况且正在柔情缱绻之际,两颗心靠得那么近。就在方雪菲来找我的这一天晚上十一点钟,柔情绰态之中,周云虹终于听出我的话意,如实告诉我,她确实有过三位男人。
周云虹出生于四川万县一个青山绿水的小村庄里,虽然家乡偏僻贫穷,但潮湿多雾的气候,深山幽谷的灵气,清澈甘美的山泉,却孕育出一代一代眉眼秀气肤如凝脂的女子。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周云虹说,她们那里的男人就不行,难看,瘦瘦弯弯,黑不溜秋的,而且无论干什么都没后劲。
周云虹家里很穷,她排行老大,还有两个弟弟。她一边念书一边劳动,田里山上到处跑,但是太阳晒不黑,脸色白里透红,头发油黑闪亮,大眼睛波光粼粼,嘴角两边有一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她不像四川姑娘稍胖偏矮,而是身材高挑,**坚挺,丰满结实富有弹性。我曾经无数次反省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持晚节而瞬息之间坠落深渊万劫不复,就全怪她的丰满弹性,那一个关键时刻恰巧灯光从侧面照来,最大限度地突出她撩人之处的全部优点,这才使一位“老革命”,丢魂失魄把一辈子马列主义严格到残酷的教育忘却九霄之外,从而证明了无论什么主义在人性面前的虚弱性和宣传性。
这位美眉在长江边的码头上令一位温州的房地产商着迷了,从而翻开她人生履历崭新的一页。
参加高考那年周云虹已经二十二岁了。父母没办法供她念大学,就是考上大学也是白考一场。白考她也要考。也许是万念俱灰自暴自弃吧,更多的应该是紧张之后的松弛,周云虹说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有两个晚上,竟然把小屋的后门打开,希望有个男人进来强暴她,最好是个当兵的,把她带走,远远地离开这个封闭、落后、贫困的地方一辈子不再回来看一眼。可怜周云虹听到的是山风的脚步声和枯叶的落音,偶尔一声夜鸟的悲啼。她说那个暑假她心情极差,常常一个人跑到长江边的码头上,看过往渔帆,听船笛长鸣,望悠悠长江天际流,想象大河尽头无边的摩天大楼高耸入云,从云端往下看,车水马龙,人如蚂蚁爬行,当然还有蔚蓝的大海彼岸渐行渐近的红帆船和英俊王子……她说那个时候她的心里空空的,像她们学校刚刚盖好的还没有装进器具的实验大厅一个样儿,任何一种响动都会嗡嗡地回声四起。
一天,有人叫她:
“小姐,你是导游吗?”
她回头一看,打断她遐想的有两个人,便懒懒地回答道:
“哦,不是,我不是。”
“那你在干什么呀?”
她抬眼看一眼说话的小伙子,心里很不高兴。奇怪啦,干什么,干
什么关你啥事呀?但她还是回答道:
“看江,看船嘛!”
小伙子身后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国字脸,青幽幽的连鬓胡子,中等身材,肚子已初具规模,穿着黄色T恤,牛崽裤。虽不能说气宇轩昂,看了却也顺眼,单那说话,听了也顺耳。
“姑娘,我叫张大鹏,我们是温州来的,头一回,人生路不熟,能否带我们到县城参观参观?”
“张先生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小伙子补充道,“我们会给你报酬的。”
周云虹第一回看见总经理,总经理跟老师的样子差不到哪里去。但她心里排斥络腮胡子的男人,那位比她还穷却敢于把她追得鸡飞狗跳的同学就是络腮胡子。不过,她也是第一回听到有人会给她报酬,这减去她的许多心里障碍。
周云虹说她看腻了山与水,从来不理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什么乐趣,认为陶渊明是嫌官小,家里又不缺柴米油盐酱醋和大白菜,她不同,从来不排斥物质与货币,今天要是能赚五十元,满足了。
她很认真负责地带张总经理两人走遍万县小小的县城,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她也走进张总经理的心里了,张总经理说她不似导游,却胜似导游,干脆当导游去,何必念大学。张总经理说得很幽默,眼里有一种柔柔的光亮,说他在寻我商机,也在寻找能帮助他创造商机的人,别看小县城穷,只要几家大公司进来,连老鼠都会白胖胖好像吃了发酵粉一样,他们温州本来也穷,现在农民买汽车,买飞机,有的还想买人造卫星和原子弹;他要是能在万县组建房地产公司,就捎带着搞一个旅游公司,请她小周来当经理。张总经理说得她一段来阴霾密布的心境像纤尘不染的万里碧空了,如同拧足发条的洋娃娃一个劲儿朝前奔。中午,她陪张总经理吃了一餐山珍海味,她没见过有人这样化钱的,张总经理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有钱人,络腮胡子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傍晚,张总经理要回长江003号游船上去了,给她五张浅蓝色的百
元大票,是她希望的整整十倍。天!村里的老人说,早晨出门撞见巡山的仙姑,就能捡到一窝锦鸡蛋,她这是捡到一百窝锦鸡蛋,一窝锦鸡蛋市场上恰好是五元钱。
张总经理临上船时还说了一句激动人心的活,令她一瞬间有一种从黑暗的地窖里被拎出来的感觉。
“小周,记往我的手机号码,大学考上了,我支持你,条件是毕业后来我公司工作!”
周云虹说她后来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叫做《顾不上悲伤》,她在那里面写了一句话很有哲理道:“命运,命运就是一种偶然的结果,一对男女偶然在一个地方认识,由于某件偶然的事情没有中断联系,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结合了……”
挥手自兹去,孤帆远影碧空尽。
周云虹收回送别张总经理的目光,俏皮地对着百元大票上的伟人说:“我好爱好爱你呀老人家!”
第二天,周云虹早早就等候在码头上,想在两个月的假期里当导游赚足大学一年级的费用。但是,那种好运气随着长江水滚滚东去,奔流到海不复回了。她常常空等两三天都没有收入,最高的一天是一位老画家给他五十元,张总经理的十分之一。
周云虹在怀念长江003号游船中等到了四川师大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
她打电话向张总经理报喜,说她打算申请转去念旅游经济系,以后好去他的旅游公司。张总经理说没关系,她爱读历史系就读历史系,历史人文山水本就一体。张总经理也没有食言,给她交了一年级的学杂费。
二年级开始,周云虹兼了三份家教。她告诉张总经理,她能自食其力了。张总经理很高兴地祝贺她。
四年级上学期,张总经理在达县组建房地产开发公司。
一天,张总经理来到成都,在下榻的花园城酒店约周云虹吃饭。
那一天她留下来了。
“是我主动要留下来的,人家张总经理没有任何暗示,真的好比老朋友一样,谈笑风生,无异样的神情,全不像你们作家书里写的企业家,先把脚偷偷伸过来有意无意踩一下试探,而后就借故为你挟菜不小心蹭到你的胸脯什么什么的。真的,他真的坐怀不乱,他要是有一点像你们书里写的那样,我反而不会上楼去的。我想,我应该报答他的恩情,人家非亲非故,萍水相逢,就给我交了一年学杂费,让我永远离开那个可怕的小山村。可我一个穷学生,有什么可以报答人家的呢?是的,我也有过犹豫,那是当我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心里想,我是不是太卑贱,可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不也是天经地义嘛?最主要的是那时候偶然想起当年一件事,当年我曾经悄悄打开后门,希望有人进来强暴我,最好是一个当兵的,把我远远地带走。我把心放下了,也把扎在胸口的浴巾放下了,我们行云流水般顺畅地上了床,做了那一件事。我有些害羞,有些慌乱,有些害怕,还有些急迫;他开始还镇静,但后来就忍不住了。我的感觉不如想象的好,或者说,想象比实际快乐。张总事后歉意地说:‘很对不起,你还是个女孩,我房地产还没开发,倒先把你开发了!’我说‘我应该感谢你’,是的,他让我明白了做女人真好。他听了很高兴,温柔地拥着我。”
周云虹毕业后在成都的一所中学教历史。
第三年,她结婚了。丈夫是她的同事,姓袁,叫袁风,学校的会计。袁风是校长的堂弟,当初周云虹是校长带着袁风到市人才中心选来的,先看档案,再看照片,而后看人,堪称百里挑一。周云虹不知是计,一步一步走进温柔的陷阱。一个山沟沟里的女子能够成为省城人,周云虹也很知足,而且人家还是实打实的处男,暗自一想,自己还配不上人家哩,于是便担心起来,新婚之夜能否蒙混过关呢。
张总经理也是明白人,在他的所有女人中,周云虹堪属上品,但也不能因此享用太久。他不仅赞成周云虹应该嫁人了,而且教周云虹洞房花烛夜对付新郎的办法,周云虹大喜。后来,她果真如此对付过去了,新郎也大喜。婚后,丈夫也一直没有怀疑她什么。张大鹏总经理参加她的婚礼。他兑现自己的诺言,从此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不如意的时候,想想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想想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姐妹们,想想人家袁风对她把一半工资寄回娘家从无怨言,也就不想计较也就以苦为甘也就转怒为喜了。
就在周云虹渐渐地把张大鹏总经理忘记的时候,她在儿子的幼稚园里又一次意外地遇到他。原来他的公司对学校贡献很大,给园里盖了一座五层教学大楼。
张大鹏总经理还是总经理,而且还当上董事长了。公司还是开发房地产,旅游公司也还是没有开办起来,但他两鬓已经添了些许白发,肚子也有规模了,特别是络腮胡子,不再一片青幽幽,而是一片毛茸茸。周云虹忽然有了研究成果,男人和男人并不一样,张总经理和袁风会计的所有不同之原因就全在于有没有络腮胡子。其时周云虹正在看《水浒传》,她因而联想起黑旋风李逵和大刀关胜,联想起白衣秀王伦和鼓上蚤时迁。袁风让她很不满意的缘故就正是他没有一部络腮胡子。张总经理的络腮胡子让周云虹的人性滑坡了,一片泥石流又一次将她吞没。后来周云宏曾经告诉我毛宏,说络腮胡子影响家庭和谐与社会安定,我说你这是推卸责任,我毛宏也没有络腮胡子呀。她虽然不同意我的说法,却是很诚恳地检讨。
“不管怎么说,这一回旧情复萌就是一种罪过了。”
“那倒是!”
“我上了他的车子,去到他的套房。一进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搂住,急不可耐地侵略了我,像一个流氓。我弄不懂,他都年近花甲了怎么反倒没有当年的一点君子风度。他说他是太想我了,想了好几年,如何了的?这也有道理,我被感动得流下眼泪。张总经理虽然老了,但性没老,给我的感觉比以前好多了。这是怎么啦,书上说,五十岁以上的男人已经半不行了,他却如此这般生猛?他一定是想,机会难得,所以拼老命了。我丈夫袁风就是新婚时候也远远不如他。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刚结婚的时候,丈夫很行,天天纠缠我。可能透支了身体,正当盛年,却莫明其妙一蹶不振,又爱面子不求医,自己弄药吃,愈吃愈像烤软的葱尾巴。他长得不漂亮完全可以容忍,可这一种病真叫我无法容忍。有一回,我应张总经理之约,又去了他下榻的酒店。当进入佳景时候,被人敲门了,开门出去一看,正是我丈夫袁风。原来,花园城酒店的客房部经理是他堂兄。事情闹得很大,张总经理因此被打伤住了三个月医院,儿子做了DNA鉴定,是他袁风的没错,但我还是和丈夫离了婚。一切罪过全在于我,心甘情愿我净身出门。学校是没脸呆下去了。当天晚上,我只身南下深圳。”
周云虹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很干脆。
她说她就只想念孩子一个人,但她没脸见孩子,可见周云虹还是一个好女人。
她受聘一所中学的历史教师职位。
她在深圳工作了两年。其间她找过婚姻介绍所,在报纸上刊登过广告。婚介所让她在两天里看了四十几个应征男人,直看得眼前尽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这个时候她接到弟弟的来信,说张总经理还在到处找她,她因此决定让那四十几个男人都像见到一个泡影似的,这并不是要等待张总经理,他寻找的应该也是一个泡影,而是觉得她还没有走得远远的,她应该走得更远,让任何人都找不到她。
一个细节常常就能改变一部长篇巨制的剧情。
某日,她放下《东方都市报》时,鬼使神差似的又回头一瞥,她看见一则广告:菲律宾马尼拉华文中学来华招聘教师。
她应聘前往。
她来到马尼拉。
在美丽的异邦首都,她终于全身心放松了。
她放松并不是因为新鲜感,而是终于更远更远地离开那个封闭、贫穷、封建的小山村,谁不说俺家乡好其实太艺术太夸大其辞,多少人都想逃离贫穷的家乡;此外,她感到获得重生了,把痛苦、恩怨、悔恨,以及比痛苦、恩怨、悔恨还要复杂还要沉重得多的耻辱,统统污垢似的抖落在那个称为家乡的地方了,有了一种“芙蓉出浴”的恍惚。
周云虹恢复了自信,洋溢着盛年女人的热力,挺着高高的山峰似的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胸脯,在马尼拉宽阔的人群熙攘的街道上如入无人之境。在矮小的棕色皮肤的马来族女郎中,身材苗条肤如凝脂的周云虹无异于高高扬起的一面绚丽的旗帜,让棕色白色黄色黑色的男人们蓦然回首,无法继续保持严肃庄重,对那高高山峰产生隐隐约约的攀登的**。
周云虹说她不着急,她计划三年后才把自己成功地嫁出去,当然是嫁给成功人士。她说我们这个社会“以成败论英雄”,不少土改时期逃避斗争甚至枪毙而流落异国他邦的老华侨,今天衣锦还乡,人民政府组织队伍热烈欢迎隆重接见设宴款待还领导陪同参观视察,她打算六十岁的生日也让家乡的政府来为她庆祝一番。那时当然不能忘记邀请丈夫袁风和他当客房部经理的堂兄,最主要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让他们的骨头都悔青,而是要他们让她把儿子带到马尼拉继承家产。那段遥远的黑暗的岁月,虽然不能变得辉煌却会被今天的辉煌所掩盖。她每每想到这里眼瞳里就会燃烧一种明白无误的快乐的火焰。
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是懂得选择和放弃,三十五岁的女人才能具备这种能力。
如果说她在深圳的时候还常常思索人间到底存在不存在一见钟情,世界上有没有真爱,如何判断爱还是不爱,女人有外遇能不能原谅等等一系列问题,那么马尼拉的周云虹,已经在心里把它们稀释得如同白开水一样无色无味了。
周云虹不再是用身体报答恩人的傻女孩了,也不再是为了身体需要而红杏出墙的少妇了,蛰伏在她心底里的**之魔苏醒了,开始它无法着陆的航程。
一场艰难卓绝的努力。
像驾驭一艘太空飞船,在茫苍宇宙间寻觅。
任何一段不可知的航程,都可能影响和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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